陈昊轻咳了两声。随手从水池里舀了一点儿清水漱口,把嘴角的血渍洗去。

“不要用看怪物的眼神儿看我,你们该感谢我才是,我不过随便派出几人,在草原上动了些手脚,污了几处水源。战果就比沐家军十年磨剑还要好,中原百姓,都该谢我。”

他舒展开身体,脸上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很温和,让人看着十分舒服。

他这都是歪理,偏偏这歪理,还很说得通,顾婉按了按眉心:“你就没有想过,感染疫病的,不只是蛮人,还可能有沐家军的将士,还会有我边境上的百姓。”

事实如此,虽然蛮人损失惨重,他们付出的代价也不轻,近二十个城池,因此遭难。

“如果蛮人知道你的所为,同样把这手段用到我们身上,又会如何?”

顾婉忽然后怕——病毒不长眼,不是只有蛮人会生病,自己人也一样是凡躯,得了病,一样要死…要是这事儿被翻出来,陈昊和师曼身败名裂是小,让这种恶毒的手段为人所知,才是大灾难!

“那与我何干,只要我自己高兴,便是死上几万人,我也不在乎,再说,中原人口众多,便是死上十几万人,也不至于伤筋动骨,蛮人则不同,牲畜死亡,人口损失,他们受不住!”

看见他不以为意的表情,顾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无论哪个时代,‘科学家’都是大凶器!

她心里忽然就冒出这么一句话,真不知道这些疯狂‘科学家’是多一点儿好,还是少一点儿好!

顾婉喘息了一会儿,把药方叠起来,塞在腰间的荷包里面,站起身,随手将石壁上的一盏灯台取下,举在手中,扭头看向陈昊:“不知陈公子肯不肯送我出去?”

“抱歉,不是我不肯,只是,你听说过有那具尸体,能自己从坟墓里走出去的?”陈昊失笑,指了指不远处的精致木屋,“你仔细看看,它像不像棺材?”

顾婉这时才发现,这个精致的木屋,主体竟然是用阴沉木制造的,只有窗户和门,使用的是金丝楠木,虽然雕刻的很精致,细细看来,整体却与放大无数倍的棺木差不多。

看来,陈昊确实是有心选择此地作为埋骨之所了,他根本就没想活着出去,又怎么会肯放了自己?

见顾婉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浮起浓浓的失望之色,陈昊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自认为一般情况下,一向是颇为挺怜香惜玉的,让自己的神态更亲切几分,笑道:“王妃,你也别想太多,怎么都是一死,何必让自己不高兴,不如学学我,安安静静地坐下,欣赏欣赏这鬼斧神工的地下宝库?”

顾婉沉默——原来这里就是丰朝的藏宝之地,还真有点儿样子,就和她想象中藏宝地一样,偏远,隐蔽,昏暗。

只是还缺了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

难不成陈昊把宝贝都给运出去了?这也不难,定州桐城的断魂山,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即使有大批的宝贝运出去,大概也不会被人发现。

陈昊来了兴致,从石桌上拿起那张鬼画符一样的设计图,凑过来指给顾婉看:“你瞧,这地下宝库一共有三层,咱们呆的地方是第二层的中央部分,可惜设计图太复杂,时间又不够用,最底下一层我还下不去,要不然,选下面最接近地气的地方才好。”

顾婉一边儿听他说,接过设计图纸,仔细看了看,还是看不懂,不过,从图纸上到是发现了三个出口,第二层的出口看样子是在最东面。

陈昊注意到她的视线,笑了:“你要是想找,可以去探险一番,我不介意,甚至还可以陪你一起,这个藏宝库不小,地形复杂,机关众多,你一个人去,我实在不太放心,而且,这么黑,你一个姑娘孤身一人,肯定会害怕。”

“陈公子真是体贴。”

顾婉挠了挠头,苦笑道,“不过,看你这般自信,想必是这里确实没有出口?”

“一共三道门,我都已经封死,咱们下来的时候用的,是我自己花费了半年的时间打通的通道,下来的同时,我就破坏了机关不能再用,想出去也不是不行,如果有一个和我一样精通机械杂工的大师,找对了地方,也花上半年的时间,大约有八成把握能挖进来的。”

“半年?”顾婉苦笑,“我可不想和一个疯子呆在一起半年,那我也非得变成疯子不可。”

“大约用不了半年,虽然有水,可此地绝对没有食物,大概七八天之后,你就不用烦恼怎么面对我了。”陈昊忽然蹙眉,“只是,不知道饿死的女孩子会不会很难看?我是想找一个佳人作伴儿,要是你变得太难看,我可是会头痛的…”

顾婉不说话,只在盯着石壁,上上下下地扫视。

她的脸上带着几分苦恼,托着下巴,喃喃自语。

“你在想什么?”陈昊靠坐在水池边,饶有兴趣地看着顾婉的动作,“除非你有神仙手段,能开山劈石,要不然,光靠眼睛,恐怕是看不穿石壁的。”

“开山劈石什么的,到不是不能,只不过,我以前没干过这种事儿,实在是有点儿不敢,力量小一下,恐怕不管用,若是稍微大了,万一闹得山洞崩塌,到把我给活埋,还是跟个疯子活埋在一起,那可怎么得了?”

顾婉吐出口气,呢喃:“只是,若上面的人真的要半年才能把我救出去,我到宁愿冒险,半年幽禁在这儿,就是不死,也是要疯的——你说是不是,齐大哥?”

陈昊猛然扭头。

一个瘦削的青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顾婉身后,他低着头,看不清楚面容,陈昊却也知道,这人就是‘塞上飞白’,齐长关。

陈昊的视线在那顶比寻常大上许多的轿子上滑过,失笑道:“我知道飞白兄肯定会跟着,毕竟,沐七一遇到麻烦,首先就会想到你,只是不曾想,你会跟得这般近!”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说说,你一个江湖豪侠,何等悠闲自在,为什么非要和沐七扯上关系?若是你不交他那个朋友,此时恐怕正携美纵游山水间,逍遥快活,结交了他,你这十几年来,便不得不为了他东奔西跑,也不知受了多少次伤,遇到多少艰难,何苦,何苦!”

齐飞白根本不理他,只看着顾婉,虽然身处险境,还不知能不能逃脱,可他的眉眼,却无一丝半毫的惊惧担忧,身体便如历经千万年风吹雨打不变色的岩石,坚硬到甚至有些刻板。

“你要怎么做?我都帮你。”

顾婉点点头,这人还是一贯的言简意赅:“把轿子里的箱子搬出来,咱们先吃点儿东西,从长计议,便是要脱困,也要有力气才好。”

第一百九十七章 出路

齐长关三两下,就把顾婉那顶又大,又豪华,又舒适,还很贵的轿子给拆成了碎片儿,固定在底部的檀木箱子也被他一只手拎着提溜到顾婉身前。

那檀木箱子足有半人高,不知分了多少层,每一层都用油纸覆盖,看不见原貌,神神秘秘的。

顾婉只掀开第一层的油纸——

一摞用牛皮纸包裹好的肉干,十几盒盒装的密封糖果点心,都是一品斋出品,质量上等,味道极佳,保存时间长。

顾婉挑了块儿蜜饯尝了尝,虽然凉了,也有些黏糊,到底还算是能入口。

还有两壶宝笙给准备的梅子酒,这种情况下貌似是用不着了。

顾婉取出几块儿糕点塞到齐长关手里,硬逼着他吞下去,齐长关虽然不大挑食,可对甜品向来敬谢不敏,只是此时此刻,貌似也没法挑剔,只能吃了。

陈昊看的目瞪口呆,哑然无语。

顾婉随手也递给他一块儿杏仁酥:“尝尝,是一品斋大师傅特制,别看外表普通,实际上非常费工夫,寻常客人可吃不到。”

陈昊愣了好半晌:“为什么沐七的媳妇…竟然是你这样的…”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最不懂享受为何物的沐七,竟然有一个出趟门连零嘴都要带一堆的媳妇,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沐七那家伙出门在外,可是连多余的银钱都不肯带,好几次外出办事,半路上就囊中羞涩。不得不跑去相熟的朋友家打秋风。也幸亏那家伙人缘好,至交好友遍布各地,即使是一文钱都不带,他也不至于饿死街头!

“你不吃?”顾婉食量不大。略吃了几块儿点心就饱了。

陈昊叹气,看着这些食物,略算了算。失笑:“也没什么,省吃俭用,你们俩到也能坚持半个月,如果半个月之内,沐七能把你们给弄出去,我也就认了,只能怪我命不好。老天爷不开眼,是你们两口子的运气。”

顾婉摇了摇头,苦笑:“真让我吃半个月的点心,恐怕我出去之后,一品斋就得关门。因为它的老板会一闻见甜香味就要吐!”

陈昊此时也并不着急,靠着水池坐下,和顾婉二人轻言细语地交谈,说了几句闲话,抬头见齐长关只拿着一块儿酥饼,细嚼慢咽,低着头,静默无语,目中忽然露出一抹异色。轻声道:“我真不懂,你为什么总愿意为沐七赴汤蹈火?从当年塞上龙王的夜宴,到决战大庸城,你身上十道伤痕,便有八道是为了他,那个人给你吃了什么药。让你一个江湖游侠,自己捆住自己,仿佛永远也挣脱不开。”

陈昊其实是有些羡慕的,他一生也有朋友无数,可当他落难,那些所谓的友人,尽是落井下石之辈,而沐七明明什么都不做,只会索取,偏偏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他赴死,当年乐安侯水波,忠心耿耿的丰朝小侯爷,即使与他反目成仇,却也是逼于无奈,不情不愿的,甚至还愧疚得自断右臂!

齐长关连头不抬一下。

陈昊忽然冷笑:“我不信,你便真不恨沐七…为了他,你妻子担惊受怕,耗神过度,最后难产而死,你的孩儿,还来不及睁开眼看一看这个人世,来不及喊你一声爹,你就当真甘心?”

闻言,顾婉手一颤,愕然地看着齐飞白:“罗姐姐…死了!”她脑子一乱,一时间觉得背脊冰凉,那条被她抢回来的生命,居然就这般消失了,齐长关此生,难不成又是注定了一生孤苦,荒野埋骨?

明明听说,是生了个男孩儿的,齐长关还让沐七给那孩子取了名字,叫长生,也不管会不会和齐长关的名字相冲。

得到消息的那个晚上,沐七回来之后,高兴得多喝了两碗粥,像个孩子似的,拉着自己聊了半晚上,还说等齐长关的小娃娃长大,他要亲自给长生启蒙,要像自家舅舅‘欺负’他这个徒弟一般,也让长生享受享受特别的爱!

沐七好几次抱怨,齐长关都不肯带着弟妹和小侄子来京,让他这么长时间,连想见未来徒弟一面,都见不到,还说下次相遇,一定要齐长关好看。

顾婉愣愣地,盯着齐长关雪白瘦削的脸——若罗姐姐是难产而亡,恐怕正是她与沐七新婚前几日,这人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参加婚礼,来恭贺沐七,来为他挡酒的?

齐长关猛然抬头,虽然面无表情,但看着陈昊的目光,冷如如冰刀。

陈昊笑了笑,依旧温文尔雅,仿佛他脱口而出的,不是这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的话语,只是唠叨了几句家常。

看着他的脸,齐长关手一动,雪白的剑刺出,只一瞬间,剑尖就抵在陈昊的眉心,雪亮的光芒,照得他的脸白的有些诡异。

顾婉咬住唇,并不出声——在她的心里,大约也觉得这样的祸害还是早死早超生的好。

只是,齐长关并没有刺下去,他的手指缩紧,甚至隐隐发青,却还是一寸一寸地将剑收回。

连顾婉也不明白,为何这个并不惧怕杀人的剑客,愿意放过陈昊。

“我不杀已死之人,所以我不杀你。”

齐长关缓缓地把剑收回腰间,抬头,漆黑的,仿佛夜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婉,认认真真,一字一顿地道,“这件事,不要告诉延昭。和他无关,别让他知道。”

顾婉叹了口气,点头——可这事儿,又能瞒得住多久?显然,齐长关根本没有想那么远,他只是很单纯的,并不想让好友与他一起痛苦,于是,他就不管不顾地瞒住了一切!

陈昊冷笑,心里的悲哀,却是莫可名状:“你不用担心沐七会知道,反正,你们都要死在这里…本以为只有一个王妃相伴,如今有绝代剑客同赴黄泉,到更热闹了。”

顾婉皱眉,走过去继续翻箱子,从大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小个儿的木头箱子,搁在身前,打开。

陈昊走上前看了看,闻到一股子刺鼻的怪味:“是什么?硫磺?王妃真不愧是药王的弟子,出门还带着丹药。”

其实,前朝就有火药存在了,只不过,大多数都是炼丹的道士弄出来的,能燃烧,威力却不大,距离开山劈石,还远得很。

虽然炸药不同于火药,但陈昊见多识广,只闻了闻味道,就能猜出这大概是什么东西。

顾婉叹了口气,看他一眼:“这玩意儿,要是有可能的话,我是真不想让它面世。”

当年战争期间,自己可都没把炸药给折腾出来…

但这次出门,顾婉总有不安,不说陈昊,定州偏远,又时常有蛮人出没,当年她外公,不就因为陷在蛮人的包围圈里,才把自己给卖了,鬼使神差的,顾婉也没管安全不安全,就买了几盒土炸药塞在自家箱子里。

虽然刚买完,她就有点儿后悔,可一直到船行至定州,她也没把这东西给扔下河。

看着一盒子不怎么保险的土炸药,顾婉挠头,到底没敢伸手去拿,她就是想用这东西炸开山石出去,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炸药,放多少,才不至于炸伤,或者引起塌方。

吸了口气,做了半天心理建设,顾婉伸出手,拿起一块儿只有巴掌大的炸药,四下看了看,拎着灯烛走到东面,把炸药塞在石缝里,长长的引线扯出来,点燃,然后转身就跑。

齐长关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接住她,也就一迟疑的工夫——轰一声!

烟雾弥漫,飞沙走石!

齐长关把顾婉按倒,身体绷直。

陈昊胸口闷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好半天,烟雾消散,顾婉咳嗽着抬头,非常失望,虽然石壁少了一大块儿,可到底还是没有穿透,依旧看不见光!

陈昊蹙眉,瞪着那很不起眼的箱子。

齐长关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腰间的软剑,陈昊叹了口气:“我真不该小看你,顾婉。”

这是他头一次称呼顾婉,而不是王妃,“这到底是什么?”

顾婉没理会他,心有余悸地瞪着炸药块儿,愁眉苦脸:“这玩意儿不知道够不够,从哪里炸比较合适?”

陈昊闭上嘴。

齐长关从石桌上捡起那张设计图,细细端量,半晌,低声道:“我来。”

这么大的响动,哪怕最后穿不透山石,也能引起外面人的注意,现在只怕塌方,不过,这地方能被建成藏宝库,想必建造之时就考虑好了,不该那么容易崩塌才是。

陈昊的目中闪过一抹郁闷之色,苦笑:“看样子,只要一碰上和沐七相关的事儿,老天就喜欢与我作对。”

他闭了闭眼,叹道:“看样子你们虽然有点儿把握,可也不一定真能开山劈石地钻出去,能不能别太急,等我死了,你们再走…说实话,这大好坟墓,我是真不想让你们俩就这般给我毁掉…就因为这地方,我爹背上贪污受贿,杀良冒功的恶名,我们陈家一族,死伤殆尽,难不成,我这个苦主,连在此地终结,这么小的愿望,也不能达成?”

第一百九十八章 扭曲

齐长关根本不理他,把设计图纸展开,细细看了半晌,就一手持烛台,另一只手不断地在四周石壁上敲击。

陈昊叹息。

顾婉失笑,猜测这人计算了一下他与齐飞白的武力值,无论怎么算,只要不是作者专门给他开金手指,便是齐长关只用一只脚,不,便是手脚都不能用,陈昊也别想从人家手里抢夺到任何一样东西。

不过,显然齐长关的探索也不是那般顺利,天书一样的设计图纸,顾婉完全看不懂,齐飞白看起来也显得艰涩。

“如果沐七在就好了。”即使是始终面无表情,对生死都不太放在心上的齐飞白,对于能否炸开山石,逃离此地,也多少有些不确定,他不怕自己死!

齐飞白借着烛光,看了一眼虽然没有气定神闲,到也不慌不忙的顾婉,忽然觉得有些冷,有一点儿怕,他穿得单薄,山洞里又潮湿阴暗,冷也正常。

顾婉一笑,从箱子里取出两只细白的碗,盛了梅子酒,递与齐飞白:“喝点儿酒,暖暖身。”

齐飞白也不拒绝,接过来一口饮尽,看着顾婉的目光,已有坚定之意,恍惚间,想起那个人多身影…

他生命的前十年无惧无怕,活与死对他并无分别,如今有俱有怕,他却真心感激那位让他懂得了惧怕的友人,因为有那人在,所以他独坐荒野,不知寂寞,所以他失去骨肉亲人。也不至于绝望,所以他无数次受伤流血,可那痛苦,都是温暖的…

就如陈昊所说。他本是超脱之人。若未与那人相遇,他的一生,大约能潇洒自在地过,或是喝酒杀人,或是在塞北大漠中纵横,很多年以后,江湖上大概会流传起有关他的传说。

但遇见了他,他便愿意放弃掉自由,换取那比自由的滋味更美妙的温暖!

人生得一知己。得到一个自己能心甘情愿地为其赴死的知己,何等幸运!

只为了这一点儿幸运,他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要他失去心爱之人!

齐飞白脸上浮现出一抹安然,随手甩下酒碗,又扭头去看那复杂到让人头痛的设计图纸。

陈昊再一次叹气:“王妃乃雅人,即使荒野小酌,酒具也这般精良,可惜,碰上了个不懂情趣的粗人。”他伸手,捧起另外一只碗,自己倒酒,小心喝了一口。梅子酒有润肺止咳的功效,到适合他,一碗酒饮尽,胸口的滞涩,到略略消散了几分。

身体舒爽。陈昊竟然有了几分精神。

“故事一直没说成…我大约活不久了。在这之前,总要让人知道——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沐家也非全然无辜。”

反正一时半会儿,齐长关大约也弄不明白地下宝库的结构,顾婉索性抱膝而坐,给陈昊一个讲故事的机会。

“当年我父亲领命,去楚州赈灾,却是接到了万岁的密旨,说是有一群乱匪,化装成进京告御状的灾民,准备从楚州起兵,袭扰天下,我父亲受命剿匪,那群乱民,也都是凶悍之辈,本以为是为君分忧,却不曾想,一场混战下来,他根本就控制不住手下,杀死的人越来越多,不只是那一群疑似乱民的匪徒死去,连同他们接触过的,竟然也不得存活,算下来,一场大战,死去的人,竟有八千之众,我爹心中愧疚难当,恨不得自刎以谢天下。”

“到现在,我还记得他不吃不喝不动,在书房里关了自己足有半月,还记得他好几次进宫见驾,每次回归,脸色都惨淡如死灰。”

“半月之后,沐放找上门,表现得痛心疾首,好像我爹是十恶不做的恶人,还说我爹贪污了救济灾民的粮款,开什么玩笑,虽说我爹是挂着钦差大臣的名头去的楚州,但他有秘密任务,本身可没管赈济灾民的差事,便是有人贪污,又与我爹有什么关系!”

陈昊苦笑:“我当时年纪还小,我爹有心事,也不和我说,所以当灾难来临,我爹一言不发地被是世交好友扣上罪名,我还懵懵懂懂,直到万岁居然下旨,诛杀我陈家满门,我爹才惊慌失措,可是那时,已经没人肯相信他,他被众人唾弃,注定要遗臭万年!”

“这么年来,我一直想要查清楚这件事的因果,可谈何容易?我一步步爬上高位,成了水泽的心腹重臣,也终于知道,原来这群灾民,的的确确是灾民,只不过,他们的灾难,是水泽带来的,这群人世世代代居住在虎跳崖下,正好撞上刘乘雨带着大批工匠开山劈石,于是,这群人就懵懵懂懂地被水泽当成乱民给剿杀掉。”

“也不知他们是幸运还是不幸,虎跳崖的地形复杂,这些人毕竟是当地人,即使水泽派来围剿的都是高手,可还是让这些人逃出来不少,他们从定州桐城,被人一路追杀,一路逃难到楚州,没想到正好赶上灾荒,只能继续奔逃,一群惊弓之鸟,碰上被派来剿匪的陈国公,再加上陈国公手底下的副将之类,都是水泽的亲信,混乱由此而生。”

陈昊冷笑:“真可笑,我爹一片忠心,就落得这般下场?沐放不是自负才智绝伦?他怎么就看不出他的君王演的好戏?更可笑的是,沐放这个真正的乱臣贼子,竟然给我爹这个忠心耿耿到迂腐的丰朝忠臣,安上了大逆不道的罪名,害得我陈家满门被杀!”

不过只有半刻钟的激愤,陈昊很快就平静下来,他从小到大,都很少怒:“我恨沐家,也算恨得有道理吧?”

顾婉叹了口气,她早就从沐七等人的态度上,猜到陈家之事可能有些蹊跷,但她是沐家的媳妇,即使知道这一切,她的心里,就算同情陈昊,也还是向着沐家。

所以,她只能一言不发。

陈昊深吸了口气:“…大概我这人,心性真是凉薄的很,对害得我家破人亡的水泽,只因为他对我着实好,他风趣幽默,细心体贴,对看上眼的人,简直挖心挖肺,凡是被他护在羽翼下的臣子晚辈,都很难对他有恶感,所以,很多年下来,我的仇恨之心渐渐消退,好几次有机会置他于死地,都下不了手,至于舅舅沐放,我就更难去恨了,他是我的亲舅舅。”

“有那么一段儿时间,我甚至想,算了吧,何必那么清楚,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反正我对我爹,对我那些家人的印象,也越来越浅薄了,相信我爹即使在世,也是希望我活得好,不该让自己毁在仇恨里…但这并不容易,我每一次与水泽和沐放碰面,心情都复杂的厉害,即使我带着面具,在他们面前装作很乖巧,很听话,是再好不过的好孩子。”

陈昊笑起来:“我的演技不错,水泽和沐放两只老狐狸都被我蒙了过去,只有沐七,那小子的眼睛不知道怎么长的,头一次见我,居然就说我满身戾气,从此他便对我多有戒备,我也看他十分不顺眼,每一次见到他,都恨不得弄死他了事!”

这人一向温文,难得说出如此粗鄙的话语。

顾婉苦笑——这家伙肯定是多心了,她印象里的沐七,对别人从来只怀善意!

“我最讨厌沐七那家伙装模作样,他一名门公子,偏偏去学那等粗鄙之人,浑身上下,就无一丝一毫贵公子该有的气度,偏偏旁人还觉得他洒脱不羁。”

陈昊猛地抬头,盯着顾婉的脸,目中有幽光闪烁:“你觉得他很好?他有什么好?这些年来,他给了你什么?当年在大庸,你身在险境,命在旦夕,他连为你退兵一年都不肯,你在心中,能有多高的地位?顾婉,若是你肯说一句,他不过是个小人物,你已经厌倦了他的虚伪,他一丝一毫,都比不上我…我便帮你寻一条出路…如何?”

顾婉苦笑:“这交易真好!”

是啊,这交易真好,不过为了满足陈昊那点儿恶趣味,说一句话罢了,根本无伤大雅,想必沐七也不会介意,这便能换来陈昊的帮忙,该是极为划算的卖卖,毕竟,他对这个山洞的熟悉,自己和齐长关都比不了。

可是,她却说不出口。

顾婉叹气,大约她也是个虚伪的女人,即使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不愿意让眼前这人看笑话。

“我只知道,你三十几年的生命里,营营苟苟,纵然爬到高位,纵然享受了荣华富贵,却没做几样于国于民有利之事,但沐七不同,他是个英雄,不只是在我的心里,他在很多人心里,都是英雄,你觉得他为天下而放弃我,是可笑行径,我爱得,却正是这样一个好男儿!”

陈昊忽然觉得心里一空,脸上的复杂之意,一点点儿消失,低下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嘶哑着嗓音:“…那我只好留下你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甩手,一道火光就飞向装满炸药的木盒。

他的动作之快,竟是前所未有的,连齐长关翻身扑救,都只堪堪拦了一拦,竟然没阻止那火光落到木盒旁边,木盒的一个小角,一下子就被点燃。

陈昊脸上,已经露出笑容,即使气急的齐长关一剑将刺穿他的肩膀,把他钉在墙上,他脸上的笑意也未曾消失。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逃出生天

齐长关一抬手,将那一整个木盒扔向东面的石壁,一手搂住顾婉,飞奔。

轰一声!

剧烈的响声过后,就是地动山摇,整个山洞都仿佛要崩塌一般,顾婉甚至能够感觉到灼烧的热浪扑面而来,肌肤的刺痛感,让她忍不住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震动终于停下。

顾婉睁开眼,首先活动了一下手脚,很幸运的,她的身体看似没问题,就是脑子发懵,耳朵里嗡嗡直叫,这到没什么,任谁碰上爆炸,哪怕没被正面炸伤,至少也得弄个轻微的脑震荡,伴随着耳鸣更是再正常不过。

顾婉吐出口气,不敢大口喘息,实在是空气中的颗粒灰尘太多,还有很呛鼻子的血腥味。

齐长关倒在她的身上,顾婉能感觉到粘稠的鲜血,似乎浸透了他黑色的衣袍,滴在自己的衣襟上,齐飞白已是生死不知。

顾婉也不敢动他,只勉强从他身下爬出来,入目的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大块儿小块儿的石子滚落在地,发出一阵阵让人不想听的声响,还有好几块儿砸在她的脑袋上,总让顾婉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心惊肉跳的。

“希望…”希望她能有一点儿好运气,顾婉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因为灯烛全灭,又有烟雾,也不知前方如何,她也不敢走得太快,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向前走,也不知是脑震荡的原因,还是在黑暗里走路本就如此,甚至当真是这个山洞在摇晃。顾婉觉得一阵阵的眩晕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