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他想,这真是个好姑娘,又漂亮又开朗,只可惜,不是我的。

然则理论上是这么讲的,理智上也是这么理解的,可情感的部分却不肯给予通融,哪怕那一根负责感情的神经线经历了三十年的沉浮洗练,冷静得像史上最强忍者太郎,却依然狠不下心发号施令说,就此潇洒的离去吧。

究竟是哪里使人放不下呢?龙海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仅存的那一点侥幸心理,迫使他到了停车场又不得不重新走回了病房门口,杵着脑袋不住的摇头,无可奈何的笑:“妙言,方妙言。”他想,矫情不矫情,三十出头的人了,还跑来干这么没出息的事儿。

九条被他突然推门的动作吓了一跳,端正的站起身:“什么?”

“我一直都很欣赏你,也非常喜欢你。”

“嗯…”

龙海在心里揶揄自己,得是做了多少缺德事,才会在洗手池里翻船啊,没气氛,没立场,全靠浑身是胆了,眼下跟再青春没两样。他又揉了揉眼皮,为自己的莽撞表示不好意思。才开口:“你把我当成别人我肯定会有意见,但是我也有信心你不会一直把我当成别人的。你不妨再考虑考虑,我不要求你立即给我答案,三天,这一次确定只有三天。三天后你的答案要是肯定的话,就到艾伦号上来找我。”他想,你来了,我们一起出海看转天的日出。如果是否定的话,我就一个人去吹吹风。

很少听他一口气讲出这么多的话,他坚定的说,但是我也有信心你不会一直把我当成别人的。一向自诩坚强得像珠穆朗玛峰一般永垂不朽的九条,酸涩的眼泪猝不及防的就涌了上来,却故意咧着嘴角轻轻的笑:“我其实没有那么好。”

“不用太好,适合就好。”龙海耸了耸肩,打算离去,又回头笑问,“不过你还记得是哪艘船么?”并不待九条回答,便说,“21号码头,第七个绕桩。星期六的太阳落下之前,几点来都可以。”

“几点都可以?就为了等一个不那么好的姑娘?”

“对,几点都可以,就为了等你。”他终于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所谓气场强大者,万水千山只等闲。

简单的言辞,仿若求婚一般的动人,不煽情也着实不华丽,却直击人心柔软的部分,如此,便洞穿了九条那一颗百毒不侵的心。

——◇——◇——

九条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偏头看着窗外的浮光掠影,表情捉摸不定。

莫西西忍不住问:“真决定跟龙海牵手到永久了?”

“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再想想。”九条下定决心的抿了抿嘴。

莫西西搂住九条的肩膀拍了拍,以示欣慰、鼓励和肯定。却搁心里说,九条还是太单纯,感情哪里真的有三天期限呢?又婉转叹息,可惜了三杯那块风水宝地啊,尽管人人都说好,可到底也没能按照预期建起楼宇。“有一点我一直都想说,又怕你在钻牛角尖,说得不是时候会起到反效果。外面的世界其实很大的,不能总把自己框在假想的围墙里面。这不是无情,而是勇敢。你说是不是?”

“西西。”九条往莫西西身上靠了靠,“总觉能够认识你,我这一趟活得真超值。”

“忒肉麻了你。”

九条定睛望着闺密,又微微皱起眉:“可我怎么觉得心里有点空?”

莫西西挤眉弄眼的说笑:“哪还没到哪呢,就开始患得患失了?”沉思了片刻,又说,“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是有数的。”最后说,“到家以后,好好哭一场吧。”

“你让我没事干哭什么啊?请适当的注意一下手足爱好吗。”九条闹不明白,“我们村安慰病人一般都说‘好好休息会吧’,你是哪个村来的人要说‘好好哭一场’?难不成我天生带着一股水资源特别丰富的热带雨林气质?”

再往前数一晚。

九条大略同三杯讲述了不堪回首的旧日情深之后,他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安抚说:“好好哭一场吧,哭过以后会轻松些。”

三杯的口气比之莫西西更温厚,更轻松。那是因为莫西西见识过九条的眼泪隐隐怀有忌惮之情,而在这一点上三杯还只能算是个乡巴佬。莫西西知道,闺密九条哭起来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不管不顾,简直算是身怀绝技,是被宠坏了的样子。可是,半路杀出的三杯又是从哪里看出她怀揣着无法言说的悲伤呢?然而现如今倒也不重要了。

相关人类都清晰的记得,顾朝南去世的时候,九条出人意料的没有恸哭,甚至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哭,正因为如此反常更让人心疼不已。她一直是红着眼眶,默默的流淌着泪水,好像是她的眼泪,又好像是从哪里沾来的雨水。安静的替顾朝南盖上白布,安静的替顾朝南挑好墓地,又安静的替顾朝南最后送行,泪不动声色的流成行,仿佛两条快要干涸的溪,却不住的涌出细流,将断未断,无声无息。然后她一语不发的收拾行李上了南山寺,住了三个月,回来以后,除了瘦了些许,照例还是那个开朗乐观的方九条,却不再是曾经那个快乐得浑然天成的方九条了。

总有一些事情贸然发生,会改变一个人既定的人生路线。谁也预料不到哪里才是真正的下一站。这就是人生好玩的地方,当然人生的残酷也在同一处。

第二天天刚亮九条决定了一件事,收拾包袱再上南山寺。那里有把她从小疼到大的姥爷,还有许多能让人安心的东西,可以去那里惬意的当一天施主听一天钟。她计划一口气住到星期六,借着神力心安理得的把三杯抛之脑后,如果有可能把顾朝南也忘掉吧。最好能忘的都忘了,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是时候需要一个新的起点继续“没有他,只有我”的未来了。一遍又一遍。

对于这姑娘的从天而降,慧明大师并未多问。

九条开门见山的伸出手去:“姥爷,你把我寄放在这里的画册给我一下。”

而慧明大师却并未理会,不过是指指棋盘讲了一句:“不着急,先比划一盘。”

九条一边貌似谦虚的点头“承让承让”,一边得瑟的想着,也算是找到一个可以大开杀戒的机会了。然而天意不肯隧人意,事物的发展形势往往在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道路上猛进,围棋有个不算是规律的规律,就是没有定力的人从来输得很惨。几局下来天都黑了,而她的胜利还不曾见到曙光。

九条趴在棋盘上脸拉得老长:“姥爷,你能不能我佛慈悲的让一让我。”

赵姥爷高深莫测的点头又摇头,然后说:“你心里需要的让你的人不是我。”

一句话唬得对面的九条瞠目结舌:您是我亲姥爷,您是我亲妈的亲爸。这不是来当和尚的,压根是来钻研如何提高我国中老年人士绕口令水平的吧。她眨了眨眼,表示没听明白:“您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坐正身子,再接再厉马不停蹄的又输了三局之后,九条彻底丢盔弃甲,清醒白醒的认识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平白把人家的真心视为无物还躲起来绝对是缺德的事情,报应之强大,眼见着连这座远近驰名的香火旺地都镇压不住了。念及此,额头就更加的愁云惨淡了。

是以,周五的傍晚,当三杯同学趁着天黑之前摸索进后山住宿的地方时,看见活生生的九条立在眼前都没敢轻举妄动的打声招呼,或者说成是不敢打草惊蛇也许更加恰当。他不出声的站了许久,九条才从迷迷瞪瞪中醒过神来,察觉到熟悉的温存的目光,缓缓把脸侧转过来。

看明白了当前形势的三杯,一阵感慨,她连呲牙咧嘴都能透出一股生不如死的味道来,这等浑然忘我的境界简直令人大开眼界。

俗家有谚语,做了亏心事就怕鬼叫门,此情此景说不准是不是因为自责的内心在作祟。九条握着手里的画册瞬间凝固成了风中的望三石,仅是用眼神把任三杯上上下下的扫荡了一番,面前又依次拂过了一圈火炉,圣诞树,烤鹅和奶奶。为此她深深的困惑了,小心的把画册合上抱在胸前,然后挑眉问:“你是人还是鬼啊?”

三杯走近了一步,十分配合的点了点头:“应该是人。”

九条又呲牙咧嘴:“可我怎么觉得不像真人呢。”

“不信?”三杯笑着伸出胳膊说,“要不我牺牲一下,让你摸一摸,看看有没有温度。”

九条把眼睛眯了眯,煞有介事的摆了摆手:“对不起,我是有原则的人,盗亦有道,从来只劫财不劫色。”

三杯看着她心事重重的眼眸,稍加沉思,笑容艰涩的问:“这几天过得好么?”

九条却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三杯没有立即搭话,而是举重若轻的笑起来。每次见到九条新分裂出来的人格,都能在短暂的时间里找到喜爱的理由,这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根本就是不正常的现象吧。于是乎,此时此刻,在批量生产了西施的情人眼里,九条是这么一种伟大的四不像:平时像个仙人掌,生病时像块牛皮糖,现在算是休养生息的时期,脱下大灰狼的外皮说到底只是一头小绵羊。他说:“我就是打算来随便住几天的。”

如果真的以为这事仅仅是他的灵光乍现,突然想到来寺里住几天,然后被强大的命运死死捆绑在一起的男女于此清修之地信步偶遇,那么九条就太纯真无邪了,那就不该叫九条,那得叫白板。她眼珠子转了转,耸肩,说了句:“等我一会。”回到屋里把东西放下,关上门二话没说的拉起三杯的胳膊就往黑暗深处走,仿佛是一场畏罪潜逃,并且亲自挑选了个垫背的。

九条的手指冰凉,冷得能从骨头里透出寒意来,而大好青年三杯同志又刚从半山腰的停车场跑上来,好容易才不呼哧的,全身上下像刚出笼的馒头似的蒸着热气。相互碰触的刹那,彼此都惊了一下心。九条如同摸到了稀释中的浓硫酸,出于条件反射,立即松开了手。刺激得三杯心里的滋味有点奥妙,总之失落是难免的,可也感到了满分的真实,悬了几十个小时的心忽悠就踏实下去,至于会不会再被高高的吊起那就另当别论了。

自打她出院以后,就没见到过一面。九条小姐的家门紧闭,手机不在服务区,平白的失踪了这些天。三杯好端端的急出了口腔溃疡,极端郁闷的猜想着,难不成这一表白把人家姑娘给逼上绝路了?

所幸作为九条人生里的污点证人,莫西西对事态发展心知肚明,她拍着胸脯保证:没道理往坏处想,从来只有九条逼着别人寻短见的可能,她肯定是到哪里快活去了。没准上了南山寺。可莫西西也说了,三杯,不是我不帮你,九条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她快乐我就放心了,你们的事情我以后再也不会置喙,因此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珍惜啊。

任三杯上山之前一路都琢磨着,九条可真不是东西啊,而总被她的喜怒哀乐牵扯出喜怒哀乐的自己也不是东西,被人家挑剩下了还上赶着去关心她的自己最最不是东西。用许文迪的话说就是没出息。但是“出息”这种低等事物在人类的感情面前是不能太计较的,就好比不能定性什么是好的感情什么是坏的感情一样,谁也不能随便评价说,这个男人对那个女人动心就是没出息了。

俩人一前一后的走了很长一段小路,因为没有光,脚下的石头也不会长眼,作为拥有“走夜路摔得半死”的前科的九条在进入竹林前思忖了半刻。她短暂的犹豫让三杯看到了希望,趁着夜色茫茫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她的手,又轻轻的使了点力气往手心里攥了攥,令她挣脱不得。

九条随即感到一阵紧张,亮着嗓子闲扯:“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是说‘没有星星的夜里,全部靠我拉着你’?”

三杯牵着的手越发的热,他轻轻的咳了咳,才搭腔说:“我倒是听过一首差不离的,是说‘没有猩猩的夜里,我靠猴子吸引你’。”

闻此,九条出声的笑起来,笑声来得是那般的爽朗大方。

以至于三杯听了以后,也变得身心爽朗,豁然感到其实做朋友也挺好的。终究想起好奇:“咱这是去哪?”

九条慷慨陈词:“去帮我报个仇!”又扭脸补充说,“等会下手轻点啊。”

俗话说姜到底是老得辣,甭管家出得远不远,红尘看得破不破,六亲相得认不认,该辣的一点都不含糊。对于他们二人的双双出现,慧明大师仍旧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他单问九条:“遇见什么开心事了。”

“我让我徒弟跟您下两盘。”九条的面目表情又似以往那般精灵鬼怪起来,“当然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莫名其妙就成了她徒弟的三杯非常的给面子,一点都没表示出划清界限的意思。立正打招呼:“您好,又见面了。”

大师也很高兴:“太好了,赶紧坐。”

首战告捷,赢得又干净又漂亮,九条满意了,眼见着第二局也胜利在握。她在肚子里对自己旁白:咱也不是好胜心多么的强,无非是想找个机会让自己快乐一下,调整调整心态,否则这一趟静心之旅岂不是白来了,是不?

事实证明,任家的三杯很好使,在她前所未有的感到孤独和可耻的时候,他就这么勇敢果决善哉善哉的来了,还下了两盘好棋,好到她按耐不住的鼓起掌来。

九条静静的端看着三杯垂眸思考的侧脸,依旧山明水秀,依旧悦色和颜。有种困惑蓦然间摊开在眼前,使得她极度忐忑不安…

——◇——◇——

如果三杯没有来,九条在日落的时候就准备像原始人一样上床困觉了。现在三杯来了,她盯着屋角里的大蜘蛛网一宿没能睡好。感觉不像是人来了而是狼来了。她如临大敌的为了一个不算深奥的问题,辗转想到了后半夜,才实在耐不住困意侵袭,昏昏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头疼的想起昨晚上落在院子中的涂鸦,唯恐那惨不忍睹的东西污染了无辜人士的双眸。顾不上洗脸,匆忙跑去找寻。甫一进月牙门,就看见祖国的大好栋梁任三杯先生站在场地中央负手而立,高雅神圣的盯着一枝独秀的大画板目不转睛。

方九条女士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决定死不认账,扭头就奔回屋里去洗脸了。梳妆完毕后,装作闲庭信步的回到院落里,远远的就看见三杯的手里已经托起了调色盘。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九条悄无声息的靠近过去,依稀闻得见三杯的身上带着一股青草的香气夹杂着潮湿的晨雾气息。时值十月见底,深山之上,漫山红叶,空气凛冽得打结,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青草,然而闻到了这样的味道,凭空让人感到温暖的惬意。

因为投入而没有发现丝毫的风吹草动,三杯端正的站在那里全神贯注,一笔一划细致入微的描绘。怎么看都只是个瘦高的男人罢了,九条细细的想,却又不能昧着良心的否认他的出众,皮相比一般人英俊,心地比一般人善良,耐心比一般人多,另外心眼比一般人缺。这样一个清晨,这样一个男人,阳光、露水、空气、心情,无一不是清爽恬淡。叫她如何开口就此把话说绝?

九条盯着三杯的脊背正全神贯注的当口,他有感知般倏尔回过头,平心静气的问:“穿得那么少,冷不冷?”因为这个头回得十分有技术含量,角度速度都准确到位,刹那间九条来不及收回罪恶的目光,也来不及偏去其他方向插科打诨,就这样全数落入了三杯的眼底。他曾经想过,某年某月某一天或许会被九条这样深情的打望,却从未料到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要措手不及,不由得紧缩了瞳孔,一动不动。

一时间,两个人俱是沉默不语。

到底还是九条先按耐不住的开了口:“干嘛这么看着我。我改变主意了不行吗?”

“什么?”

“我改变主意了,现如今什么都能多元化发展,我也不能只劫财不劫色了。”她叉着腰说得看似理直气壮,“不许动!把、把、把胸肌、腹肌、肱二…头肌统统交出来!”

三杯眨了眨眼,偏回头去,哈哈的笑起来,又抬胳膊指了指画板商量:“拿画抵肉成不?”

没人提起倒好,这样一讲,九条不得不逼迫自己正视丢人的作品,一边咬牙提醒自己:死不认账,死不认账。没成想,眼前的水彩画先对她来了个翻脸不认人,布景深深浅浅,色韵意味悠长,在一个门外汉的认知里足够出神入化,而在九条的眼中更是多了一份不谋而合的惊喜。一个震惊之余,便把死不认账抛却到脑后,大力夸赞说:“哇塞,真厉害!你怎么看出来我原本是想画成这个样子的?修得真是理想,都不怎么瞧得出原样了!”

三杯表示谦虚:“无非跟着感觉走呗。”

“嘿。”九条咧了咧嘴,“听许文迪说,你小时候画画画得特厉害,我本来还是持怀疑态度的,这么看来,废话里面还是可以萃取出真话的。”

“嗯。倒是。”三杯忍俊不禁,“好久不画水彩,手都生了。”

“别腼腆了。”九条继续夸,“我看,比上次咱去参观的那个艺术展里的画都了不起,画得真像那么回事。”

不得不说,侠女九条的路数永远不能用正常的眼光去猜测,你以为她会走直线的时候,她总是要颠簸个九曲十八弯来,不精彩不足以安民心。此刻的三杯真是既欣慰又无奈,他舔舔嘴唇解释道:“上次的画展基本都是抽象画,肯定什么都不‘像’。”

“我就是喜欢风景画,多直接啊。”九条边说边把头发简单的梳成马尾,用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的画笔盘出一个小发髻,继续说,“我好像,永远都看不懂抽象画。”

“我觉得挺正常的。很多画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有作者一个人能完全明白,说不准过个五年十年作者自己也看不懂当初想要借图抒的是什么情怀了。”三杯说,“不过这些东西都是需要知音的,有些能看懂的其实也是似懂非懂。”

“因为看不懂所以很美丽?”九条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歪了歪头,“那你倒是说说,在你修改之前,从我的画里看出什么来了?”

三杯插着口袋低头想了想,认真的评价说:“看出你不会画画了。”

“…”简直是道德沦丧人性泯灭啊眼见着连你都堕落了,有眼睛的就看得出来还用得着你正儿八经的说出来么!九条假装生气的瞪着他,从牙缝里蹦出了三个字,“谢谢啊。”

三杯又想了想,继续认真的态度:“还看出来你情绪不稳定了。”

“凭什么这么说啊?”

“因为颜色用得很乱。”

闻此,九条悠哉悠哉的赌上一口气:“那还不是因为我不会画画么。”

三杯一时间答对不上来,并非是理亏,而是心虚。他想,不是你不会画画的问题,或说压根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我尊重你,但是也不想放弃你。酝酿了半天台词的三杯最终也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不置可否的弯下腰,把手里的调色盘和画笔都放回到原来的小桶里,仰头看了看,说:“天气不错,陪我去爬爬山吧。”

“等一等,你能帮我看几幅画吗?”

九条展示的那几幅画都只是些简单的小图,仅仅是谁的信手拈来,画面潦草,很难一眼看出内容。可是有一点,三杯注意到,简单的小图被制作成精致的画册,仔细编上了时间和页码,因此一定是有特殊意义的。作为一个男人,涵养再出众,也会因为雄性占有欲而吃醋,尽管由于九条的归属权尚待考证,导致三杯的醋点无比之高,但是再高也是有限的。他漫不经心的翻了几页,然后摇头:“看不懂。”

听了这样的答案,说不上是失落还是释然。九条本意只是想冲他笑笑说没关系。可是,自打早晨那个内容丰富意味深长的眼神交流大会结束后,再次对上视线,她的心却控制不了的扑通扑通的跳,每跳一下都像在说:三杯,三杯。这少爷的眼神异常平静温柔,谁一不小心溺死在里面也不奇怪,从一开始,九条就知道他是一枚不折不扣的祸害,却没想到有一天险些让这祸害给和平演变了去。

尴尬的九条为了继续保持清新脱俗的淡定形象,豁的伸了个懒腰,像人民英雄一样举起手说:“走,还是爬山去吧!”

不经大脑随口一说的后果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从南山寺的小路绕到相连的景明山,再往上爬了数百个阶梯,转了几道弯,山顶依然遥遥不得相望,九条就郁闷了,郁卒了,只差郁郁而终了。但是她打心眼里希望,可以同三杯再并肩走一段路,并且这个希望在胸中越来越闪闪发光。终于是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并且是愈发的混乱,愈发的烦躁不安。

三杯并不知道九条在心里已然挣扎得快自我溺毙了,他只是想再与她单独走一段路,并且坚持到最后。因为有上一次拖家带口的经验做思想基础,他决定在她还没彻底的放弃之前,抓紧时间分享一个励志的故事,他是这么开头的:“从前有一个身残志坚的姑娘,她十分的有毅力…”

“别费劲了,我小时候听过许多关于毅力的故事。”九条愁眉苦脸的打断说,“比如蜗牛跑完了八百米。”

“嗯,还有呢?”

“蜗牛爬完了马拉松?”

“还有呢?”

“蜗牛爬遍了全世界?”

“要不…”三杯的精神易推到的崩盘了,忧心忡忡的觉得若再对话下去没准首先宣布放弃的会是自己,“要不,我给你出智力题吧,思考的时候可以分分心。”

九条摇头:“没心情猜,还是我给你出吧。”

“也行。”

“有一口井高十米,一只蜗牛每天白天爬上去五米,晚上掉下来两米,那么它在第几天能爬出这口井。”

三杯很无奈:“九条,你能别总想着蜗牛行么,你脑子里面有跑得快的动物么。”

“哦,有。”她歪了歪头,目光如童稚般纯净而执着,“有一口井高十米,一只猎豹每天白天爬上去五米,晚上掉下来两米…”

——◇——◇——

双双登顶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正午,阳光不再直射。距离这一天的日落不剩多少辰光。

悬崖峭壁之上,风声大,天气凉。三杯和九条都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塔罗号上的相遇,那时候他们和陌生人无异,他还没爱上她,而她还没走出古墓。空气中莫名的弥漫着一股生离死别的味道,气压低,气氛诡异。

九条正酝酿讲个笑话出来缓和一下,努力的思索着,是要说北极鹿还是长颈熊呢?三杯就开了口,郑重其事的叫出她的名字:“方妙言,你是个好姑娘。”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花花公子人手必备冷面无情杀人于无形中的好人卡?九条咽了口唾沫,勉强的笑了笑:“你也是个好人。”

再也没有更多的交谈。风在吼,鸟在叫,三杯的心肝在挨刀。他想说,你是个好姑娘,我爱你。他想说,你个是好姑娘,请你和我在一起。他想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会好好珍惜你,直到白发苍苍,直到我们老去死去。可是,一想到顾朝南的去世给九条带来那么大的打击,他自己曾为此心疼过,也迷茫过。如今她好不容易勇敢的做出了选择,想要面对新的生活,又何必再让她徒增烦恼呢。三杯虽则不懂九条的心思,但是他懂得什么是成全。好人嘛,做好事不留名啊。

三杯笑得十分艰涩,把外套脱下来罩给九条,迈开大步,仰头看天:“下山吧。”或许从此以后,就只有纯洁的阶级兄弟的友爱之情了。

男人送自己心爱的女人到别的男人身边去。

日之将落时赶到码头,一路无话,九条下车之前有过短暂的犹豫不决,她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许多话堵在胸口无法言辞。最后,开门下车,却没有立即走开。

三杯把车窗放下来,探头出来,玩笑的说:“来,最后再给爷笑一个。”

九条咧嘴:“一二三,和谐。”

“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

“嗯?”九条莫名的有点心不在焉,她又想起那辗转一晚思索的问题,最终下定决心忘记朝南的原因究竟是龙海,还是任晓川?为何如此的混乱,直咬牙咒骂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人啊,你当自己是张无忌附体还是参演了棒子电视剧。

而三杯只当她是习惯性的发呆,自顾自的沉入思考:“我上辈子是干什么的呢?”

回过神来的九条笑了笑:“杀猪的?”

三杯也笑了:“所以说我是真的欠你的,欠你一条命呢。”

“…”

“再见。”

“再见。”

然后,他一脚地板油便踩了下去。这是九条记忆中三杯第一次在她面前绝尘而去,以往每次交手第一个说再见的从来是自己。她站在原地,无法收回追随的目光,除了伸手遮挡别无他法。心里面堆积成山的话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不用太仔细的想也能一一数出来,许多日子以来,他总是默默无言的陪伴,他也总是能够恰到好处的出现。在她醉酒的场合,在她狼狈的路口,在她昏倒的实验室,在她重病的房间,还有令她迷茫的南山寺。是不是自己也曾期盼他的及时现身,否则该如何解释此时此刻胸中的那股急切得甚至有些恐慌的希望,只希望他能够掉过头来。又如何解释,那一股因为被抛弃而想要落泪的冲动呢。

九条把眼睛闭上,使劲揉了揉,单方面发毒誓,我数到三,你要是不回头,我就恨你到永久。又想,或者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终于明白回头是岸?念书的时候,老师曾郑重其事的教育说:知己知彼,先知己再知彼。那时候全班同学都流行三省吾身,每每把交上去的日记都写得像忏悔录一般,年幼的九条特立独行,只写花花草草,因此没有养成良好的习惯。以至于长大后,看得清水中月,看得清雾里花,却独独看不清自己,不到绝望的时候不能明白真心。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而后,她睁开眼,不见三杯,但见龙海。

他说:“你来了。”又伸出手讲,“我知道你会迷路,21号码头在那边。”

九条用掌心擦了擦眼角,没有握上去,而是扬起一张坚贞不屈的江姐脸,一瞬不瞬的望进龙海的眼底。

他问:“怎么?”

九条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的讲:“对不起。”一颗心跌宕起伏,一天之内经历四季轮回。

怔愣了大约两秒左右,并不知道这中间曲折的龙王大人只当自己是被干脆利落的KO出局,颇为伤感的笑了起来:“没关系,我还得谢谢你。我下次再约人一定不能说几点都可以,这一天可真不是好等的,当面说再见总好过再也不见。”

九条有些忐忑,笑笑问:“你需要好人卡吗?”

龙海近前两步,轻轻的抱了她一下,松开手说:“留着吧。我库存的卡多到数不清。”

码头的地段十分偏远,龙海一路把九条送到可以打得到车的地方,才挥手再见。

再见,龙海。

临最后告别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拿了一封信出来说:“妙言,有件东西要给你。”

“是什么?”

“桑夏现在人在芝加哥。”

九条眨眨眼,不明所以,她就算在胳肢窝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嗯?”

“她说上次在塔罗号上遇见过你,有些话想要对你说,却没找到机会,后来匆忙回美国了。所以托我转交一封信给你。”

信封十分具有灵异美,一路上像小鬼一般作祟,拆还是不拆是个很棘手的问题。回到家,九条比划到灯底下想透过光看看大略是什么,好提前做个防守预备式。一封信和一块硬物,捏了捏好像是枚扣子,心里有了些底。她仔细的琢磨了一下,好奇心和理智拔剑互殴,最终好奇心吐血身亡。她选择郑重其事的把信封放进抽屉里,又不放心的摞上了几个笔记本,一本书,最后用《金刚经》镇压其上。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了。至少在今天不重要,事情太多太揪心容易大面积伤亡脑细胞,做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把脑细胞成群养大不容易,又操心又劳力,还跟皮肤争营养,所以应当用在刀刃上。当务之急,她只想给三杯打个电话。就算什么都不说,也想给他打个电话。

赵许同年幼的九条讲道理的时候说过:所有的事情都以它自己的发展规律向前进行,没有什么是站在原地等着被后悔,等着被挽回。

许多人把“我妈说了”挂在嘴边上,足以说明妈妈的话多是真理,而实践是验证真理的唯一标准,九条为了验证那一条慷慨的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如今确实灵验了。三杯的电话已然大无畏的关了机,许文迪表示并不知好朋友的去向。难不成她把三杯弄丢了。

九条心甘情愿的拿出最佳的耐心,一直打到了后半夜。月落乌啼霜满天,九条手机对愁眠。她几次从床上爬起来在屋中踱步,拉开抽屉看看,伸手,收手,背手,再去阳台吹风,复回到屋里,打手机,听那段永不消失的录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真真焦虑不堪。

经验论告诉我们,命运永远强大而无敌,当你想要强势起来,理智起来,勇敢起来做它的主人时,它哪里肯低头乖乖就范。不愿被奴役的命运就像被点燃的核反应堆一般,熊熊燃烧势不可挡,带着被激怒的火花以睥睨的姿态,面无表情的从我们身上碾过去,再碾过去,反复碾来碾去,终于让我们的斗志零落成泥。

降服不了命运,就被命运降服。该难题唯一的解法就是一鼓作气速战速决,九条坏菜就坏在她觉悟得太晚了,晚了那么零点零几秒,再回首,彻底的找不着三杯了。她又一次慷慨的牺牲了自己,义不容辞的验证了人间又一条真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