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两人无恙,我心中方安,努力适应着极度颠簸的甲板,目光四处搜索,很快见到船体的最高处,秦伯在那儿屹立着。

我深吸一口气,提身而上,与秦伯并肩而立,望着远处已经瞧不见影子的阁骨岛,低声问道:“秦伯,你觉得这风浪,是那大眼睛弄出来的么?”

秦伯没有回头,而是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深吸一口腥湿的海风,对我徐徐说道:“小陈,你也许不知道,我当年曾经亲身经历过花园口的大溃堤,成百上千万的人被浸泡在泥水之中,头天夜里,也是这般的血月。时隔多年,没想到又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此刻瞧起来,当真是感慨万千啊……”

我不知道他为何提出这往事,那发生在1938年的抗战三大惨案有许多版本的说法,都不足信,而作为当事人,秦伯自然知晓许多内幕。

不过在这个时候,显然并不是探寻往事的好时间,我应付两声,方才说道:“秦伯为何想起那事儿?”

秦伯摇头说道:“我自入修行门中,就知道这修行一途,便在于与天争锋,夺人力,争天命,从来不觉疲惫,然而唯有那一次,我与一个姓屈的朋友,在黄河上下奔走,见过了无数的生离死别,感受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之上的力量,以及面对着它们时,所展现出来的无奈和悲哀。时至如今,我又一次地感受到了那力量,那大眼睛或许并没有真正继承巴干达的神力,但它对于这世间规则的触摸和运用,已经超越了世间大部分的强者……”

他顿了一顿,难过地说道:“比如神,比如人……”

就在秦伯说出这般颓丧的话语来的时候,我们所面对的方向,突然出现了一股巨大无比的飓浪,从远处迅速地蔓延而来,那速度快如奔马,在远处的时候,还是只能瞧见一道白线,而到了跟前的时候,方才发现那浪头居然高达七八米,完全就要将我们身处的游艇给淹没了去。

瞧见这般恐怖的巨浪,我和秦伯已然没有了谈天的心情,从高处跃下,抓着船体的桅杆,低着头,硬生生地顶住这一次的撞击。

轰!

巨浪撞上来的瞬间,我感觉到了一种恐怖的力量朝着我的后背撞了过来,就仿佛有十七八头野牛在我背上碾压而过一般,好在我当下也是施展了土盾,将这力量给传递到了脚下的甲板中去。

巨浪临体只是一瞬间,紧接着我们就被淹没在了水里面去。

天翻地覆地几许沉浮,等到浪头过去之后,船体顽强地浮出了水面,我贪婪地吸了一口气,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幸福。

我抹了一把额头的海水,嘴边又咸又苦,什么也不顾,先确定周围的人安全,待等到大家都传来好消息的时候,突然听到小白狐儿又是一声叫喊:“浪,又来了!”

我们回头一看,却见到一道更大的巨浪,在远处的海平面出现,如同一道白线,倏然而来。

天啊,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就在我愣住了神的时候,依韵公子浑身狼狈地从船舱里面爬了出来,冲着我们吼道:“海啸,是海啸,这下完了……”

海啸?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整个人顿时就是寒毛直竖,一股冷气从脚板底朝着天灵盖蔓延而去,想起了印象中关于海啸的种种情况,脑中有了几秒钟的空白,而这时小白狐儿则大声喊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瞧着即将到来的那十几米高海浪,依韵公子咬着牙说道:“这种级别的海啸,根本就不是我们这种小船能够抵御的,那边有橡皮救生艇,我们全部转移到那里去,大家抓着边缘,保持平静,相互帮助,只要不撞到硬物,不沉到海底,生还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有些畏水的小白狐儿脸色惨白,低声说道:“那要是撞到硬物呢?”

依韵公子惨笑道:“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沉在海中,保持船体不倾覆的布鱼已经将那橡皮艇给结了下来,而我们则毫不犹豫地赶紧跳了下去,上面一共五人,我、小白狐儿、依韵公子、秦伯以及俘虏智饭和尚,所有人都一边手抓住橡皮艇的边缘,一边手拉着旁边的人,保持不失散。

转移之后,最有可能碰到的硬物,就是这艘游艇,于是布鱼在巨浪即将临头的那一瞬间,猛然沉入下方,顶着橡皮艇,朝着东边的方向奋力而走。

刚刚离开十秒钟不到,那遮蔽了整个天空的巨浪再一次来临。

轰!

这一次,没有了那游艇的固定,巨大的力量就直接轰击到了我们的身上来,我尽力护住了小白狐儿和智饭和尚,硬生生地顶住了这巨大的轰击,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这一刻翻腾不休,脑中就是一阵疼,而身子则随着橡皮艇在海浪之中天翻地覆地转动着,浮浮沉沉。

巨大的力量将我们向前推出很远,一直到水势稍微平静一些,布鱼方才露出了海面来,吐出一口水,对我们说到:“不对,不对,整个海底都在翻腾,那家伙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应付这般的天灾,众人都有些精疲力竭了,而秦伯则十分艰难地坐了起来,低声说道:“并非是那鬼东西一人的力量,它不过是在借助了自然的怒火而已!”

“什么是自然的怒火?”

秦伯舔了舔青黑的嘴唇,有些迟缓地说道:“所谓末法时代,天地灵气丧失,其实也是因为大自然被人类过度开采,无数地底的资源被挖掘出来,森林消失,河流改道,人们征服了自然,却从来没有想过孕育了万物的天地,对于这件事情,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怒火,一直都在积蓄,在蔓延,而那鬼东西所要做的,不过是点燃一个炸药桶而已……”

听到秦伯的解释,我的心中骇然,长久以来,我们总是在说着末法时代,然而它真正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很少有人去探寻,而即便知道,也不愿意去多了解,此时此刻看来,这般的代价,当真是恐怖无比。

到底是人征服了世界,还是世界征服了人呢?

我有点儿闹不清楚这事儿了,在这样的雨夜,颠簸的海绵宛如狂暴的巨人,将我们的这橡皮艇一会儿抛向天空,一会儿又沉入水底,所有的人都在奋力挣扎着,保留着体力,应对着每一次的颠簸与巨浪,如此一直漂泊到了下半夜,海面方才恢复了些许平静,虽然橡皮艇晃荡不已,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却简直就是最舒适的地方。

暴雨早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众人精疲力竭地躺在橡皮筏子里,贪婪地呼吸着腥湿的空气,感觉到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平静。

布鱼去周遭游了一圈,翻身上了橡皮艇,对我们说道:“不知道被卷到了哪个海域,黑乎乎的,哪儿也瞧不见,不过从海水的波纹来看,那海啸已经不再了,我们算是逃过了一劫!”

啊……

所有人都无力地欢呼起来,此时此刻,无论是我们,还是作为俘虏的智饭和尚,都有一种对于生存下来的欢喜。

布鱼说完这话儿之后,也累得躺在了橡皮筏子上面,连动都懒得动。

这一路之上,倘若不是他在水下照应着,只怕我们都不知道沉到了哪处海底去了,他兢兢业业到了此刻,总算是放宽了心情,眼睛一闭,呼噜呼噜地大睡起来。

我们不敢吵到疲惫至极的布鱼,于是轮流守夜,随波逐流,等到天色渐亮的时候,一直显得十分萎顿的小白狐儿突然欢呼起来:“海岸,我看到海岸了!”

第四十五章 灾后,古刹

尽管夜里大家都轮流有过了休息,但在海上漂泊,和脚踏实地,终究还是两种感觉。

当橡皮筏子拍岸。众人纷纷跃上了海岸的礁石,双脚踩在坚实的地上时,便感觉有力量源源不断地从脚下传递而来,整个人的精神也是放松了起来。

我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这一夜的经历。宛如做梦一般。

海啸!

这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海啸,我们竟然亲身经历过了,而且还能够活下来,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啊!

想到这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止不住热泪盈眶。

当那种逃出生天的浓郁情绪逐渐收敛的时候,我们方才站了起来,打量四周,瞧见这儿是一处大片的礁石区。到处都是残骸的痕迹,在远处的沙滩上面,有一艘木壳海船,被巨大的力量折成了两半,倾倒在了沙子里,旁边伏着的黑点,有点儿像人,不过瞧见那一动不动的模样,显然已经死去。

而极目远眺,对面是一大片的棕榈林,林子的间隙处能够瞧见一些建筑,不过基本上都变成了一片废墟,包括那林子。也有许多被连根拔起,一片惨状,不足言叙。

很显然,这个地方也是遭受了海啸的袭击。

海啸最大的危害。并不是在海上,而是几十米高的巨浪以极快的速度,从海上朝着岸边席卷而来——它的波速高达每小时七八百公里,在几小时内就能横过大;波长可达数百公里,可以传播几千公里而能量损失很小;在茫茫的大洋里波高不足一米,但当到达海岸浅水地带时,波长减短而波高急剧增高,可达数十米,形成含有巨大能量的“水墙”。

这样的巨浪每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就光顾岸边一次,携带着巨大的能量而来,摧毁堤岸,淹没陆地,夺走陆地之上的生命和财产,反复洗刷。

陆地上能够挨得住这般敲打的,其实并不多。

为了弄清楚我们现在身处的,到底是在何处,大家没有片刻停留,而是朝着海岸的内陆进发,一路上瞧见各种浮殍死尸、断垣残骸,官方的救援队并没有到,路上的幸存者并不多,放眼望去,屈指可数,而这些人则徒劳地用双手、木头和砖块在挖掘着倒塌的建筑,试图将压在里面的亲人给救出来。

一路行来,路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惨状可怖,被臭水浸泡得臃肿发白,偶尔还能瞧见几只野狗成群结队地从我们面前奔过,用发红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们,哈喇子流了一嘴。

这些双眼发红的野狗,一看就知道是吃过人肉,聚满死气的禽兽。

为了避免这些家伙不识好歹,依韵公子先下手为强,青铜战神剑轻轻一划,这些朝着我们低声吼叫的野狗纷纷鲜血洒地,四腿一蹬,再也无福消受这自然馈赠的“美味大餐”。

路上惨绝人寰,小白狐儿屡屡心软,在离海岸五公里的村落里,瞧见一个不到四五岁的小女孩,用手刨着倒塌的茅草屋,结果却显得那般无力,唯有哇哇直哭,她便想要上前去搭一把手,结果却被秦伯给拦住了,低声说道:“我们现在还在被巴干达巫派追杀,那些家伙在这个地方拥有着强大的实力,现如今又有了那大眼睛,若是被他们找到,性命难保,最好不要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

听到秦伯的提醒,小白狐儿的脚步一僵,脸上露出了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来,转头瞧向了我。

我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硬着心肠否定了她参与救助的想法。

一路行来,我们的确是看见过许多的惨状,然而光靠我们这些人,根本救不活几人,反而容易陷入到敌人的追踪之中去,救灾这事儿,个人的能力基本上没有太多的用处,还是需要当地的政府来做,而如果有可能,等到我们回国之后,将先前在曼谷毒枭素察那里得来的不义之财变现,捐出一部分来救灾,帮助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民接下去的生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经过我的一番劝解,小白狐儿终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不过仍旧有些依依不舍地望向那小女孩儿,一脸心疼。

这时依韵公子走了过来,对我们说道:“我刚才去走了一圈,发现这边的人,讲的都是吴哥语,虽然没有跟他们交流,不过我对比了一下这边的地形和山势,感觉我们应该是被海啸卷到了吴哥西海岸的某一处渔村附近,至于更具体的地方,我们可能需要再深入一些,找到大的聚集地,也许能够找到一些线索,或者地图。”

“吴哥?”

我皱起了眉头来,我原本以为这儿是泰国,若是如此,我们尽量找寻适合的交通工具,返回曼谷,然后乘坐班机回国,算是将此事了结,然而没想到阴差阳错,居然被那大海啸给推到了吴哥境内了,这儿可是巴干达巫教的大本营,我们若是一露面,很有可能就落入了对方的视线之中去。

不过想来也不算奇怪,毕竟阁骨岛就在泰国和吴哥的国境线附近,只要稍微往东边一些,很容易就会到达吴哥的。

我当下的第一反应,就是尽量趁着大家还在将注意力集中在海啸之上的时候,赶到泰国和吴哥边境,越境而过,尽管可能会耽误一些时间,以至于我们的归国之路会比较坎坷,但至少在泰国境内,对方至少会减免一些主场光环,而秦伯却告诉我,一旦双边的政府反应过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并不是救灾,而是封锁两国的边境线,防止自己国家和对面的灾民相互流动,生出事端来。

而国境线一旦防范严密,我们就不能随意穿行,即便是靠着我们自己强大的实力越过,也有可能会被对方盯上。

一旦被两国政府官方的修行者盯上,事情就会变得复杂无比,特别是我们手上还带着一个俘虏的情况。

我们简单商量一番,决定避开人群的聚集地,沿着野地进发。

我们要穿过一大片的灾区,进入到吴哥的热带雨林之中,一直到了边境城市,再想办法离开,这样虽然比较绕路,但是唯有如此,方才能够避开巴干达巫教的耳目,不至于再次面对那大眼睛,以及传说中的血手狂魔康克由。

行程商议完毕之后,我们便不再纠结,向着内陆进发,一路翻山越岭,专挑那小路而行,避开人群的聚居地,而在路上,对于东南亚比较熟悉的依韵公子和秦伯在反复的了解之后,也终于确认了这个地方,应该就是吴哥西南方一个发音比较古怪的省份,我们如果继续北上的话,应该能够到达大家比较熟悉的吴哥第二大城市马德望。

如果到了马德望,那么就有很多办法离开吴哥,前往泰国,或者再北上,到达混乱的吴哥老挝交界处。

尽管那儿不如本地区另外一个著名的金三角出名,但是当地的治理十分混乱,而一旦到了那个三不管的混乱地带,没有了世俗的规矩约束,我们便会有很多的选择,即便是有巴干达巫教的人追来,也能够轻松处理了。

海啸过后的天气十分古怪,昨夜还暴风骤雨,而白天的时候,却是酷热难挡。

我们行在山林之中,不时有闻到被烈日烤制浮尸那种古怪的臭味传入鼻中,让人闻之欲呕。

一开始我们还能彼此交流一些,而到了后面,大家都不再说话,而是只顾着脚下的路,疲惫地行走着。

如此一直走了整整一天,等到了傍晚的时候,方才感觉离开了海啸的范围区。

夜幕逐渐降临,我们走在山林之中,听到低低的虫鸣,终于算是感觉世界充满了活力,不再是先前那种死一样的沉寂,而这时大家也不由得饥肠辘辘,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秦伯和依韵公子失手被擒,极尽折磨,未必能有一口饱食,自不必言,而我、布鱼和小白狐儿几人也是连日奔忙,如此一天走下来,也是又饥又渴。

眼看着夕阳即将掩入山林,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瞧了小白狐儿和布鱼一眼,有些无奈。

这两人在先前打劫毒枭的行动中,将给养都给丢了,全部用来装那不义之财,而我的八宝囊中也只有辟谷丹,不过那玩意得配水来喝,不然容易噎到,难受不已。

只是在这灾区,哪里又有什么净水可饮用呢?

就在我发愁的时候,突然前面传来一阵钟声,悠远而响亮,一脸疲态的秦伯眼睛一亮,对我们说道:“前面有座寺庙,我们可以去那里化点缘,混顿吃的啊……”

这个提议让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大家不再停留,纷纷朝着钟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越过了几个山头和林子,瞧见在一溪水河畔处,一座青砖古刹,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

瞧见那古刹里有香火生出,大家忍不住一阵激动。

终于能有口热食吃了!

第四十六章 印度教寺院,黑夜推门人

古刹!

这处坐落于深山之中的古刹与国内许多标榜着百年、千年历史的寺庙,有着很大的区别,它既没有高墙琉瓦,也没有辉煌大殿。远远地望过去,跟一路行来的许多吴哥村庄一般相似,倘若不是那几处古香古色的浮屠石塔,和满是青苔的殿宇,还真的瞧不出太多的迹象来。

古刹门口。有两个垂垂老矣的知客僧,又黑又瘦,眉毛低垂,一副营养不良的脸色,不过身子骨倒是硬朗。双眼炯炯有神。

会说吴哥话的秦伯上前,与知客僧交流,说我们是前来吴哥旅游的客人,在附近迷路。不觉走失方向,闯入了这里,又累又渴,想要讨口热食吃,当然,我们也会给些香油钱,不会白吃白喝的。

大意如此,我因为听不懂吴哥话,只有在后面等着。

我看着秦伯、依韵公子和布鱼在前面与他们交流,双方讲了几句,其中的一个知客僧,不知道说些什么,突然间指向了我。

我被那知客僧指着。有些莫名其妙,这时那秦伯咳咳两声,对我说道:“小陈,人家说你身上有凶煞之气。问你是干什么的,我说你是我们的安保负责人,你跟人家打个招呼,和善一点……”

经过秦伯的提醒,我方才晓得这一路来,我不知道斩杀了多少巴干达巫教的信徒,自然是一身血腥气,此刻不知收敛,倒让那知客僧瞧出些不对来。

不过能够感受到我身上的血气,这知客僧,倒是有两把刷子,看来也是修行者啊。

调整气质这事儿,拥有着遁世环的我倒不陌生,自然地收敛起来,冲着那知客僧双手合十,恭声说道:“职责所在,无奈而已,只求在寺中求得安宁,得以赎罪……”

依韵公子照着我的话语回复过去,那知客僧点了点头,伸出手来,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似乎抚慰我一般,念了一道经文。

我控制着近乎本能的反抗之心,硬着头皮让那知客僧念完,发现并非什么负面效用的话语,便也安下了心。

知客僧盘问完我,又转头瞧向了趴在布鱼身上的智饭和尚。

那家伙在过来之前,就已经被我们制住了经脉,此刻处于昏迷状态,其余的一切如常,秦伯解释这人是中暑了,需要找个地方歇息一下,知客僧倒也识趣,并不多言,而是朝着我们一礼,说是要回禀一下贤者。

我们被拦在了寺院之外,先前盘问我们的僧人离去,而留有一个年轻一些的,则在旁边恭立着,默默不语。

小白狐儿瞧见这知客僧的穿着和留着的头发,有些诧异,问我为何会如此,我皱着没有不说话,而旁边的秦伯则解释道:“这并不是佛教的寺庙,而是印度教的一个分支……”

“印度教?”

“对,印度教,虽说吴哥这边盛行小乘佛教,不过也有一部分的伊斯兰教、基督教和印度教存在,不过后来红色高棉之后,大部分的宗教场所都被破坏了,这座寺庙应该是地处深山,所以才能幸免于难得……”

听到秦伯的解释,我的心中也有些好奇,在国内,很多人都将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并称为世界三大宗教,但以信徒来论,这个讲究“梵我如一”的宗教,以十亿的信徒名列第三,佛教其实还在其后。

在佛教的起源地印度,甚至都很难再找到成规模的佛教信徒了,而是印度教大行其道。

印度教源于古印度韦陀教及婆罗门教,然而在国人心宗,同样源起于南亚次大陆的佛教和印度教,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我即便是身处这样的一个位置,从事的工作也多与此有关,不过因为基本上没有接触的缘故,所以对此也是十分的陌生,仔细打量四周,发现果然跟佛教寺院,有着许多不同的细节和地方。

几人说着话,便有七八个穿着白袍的贤者走了过来,为首的那老者皮肤黝黑,干枯如树皮,留着花白的络腮胡子,戴着一副厚厚的眼睛。

对方与我们施礼过后,为首的老者露出一口白牙,满是善意地笑道:“中国人有句老话,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诸位居士能够出现在这里,那是梵天的旨意,既然来了,便请进庙中歇息,这天气闷热,云层低垂,今夜必有暴雨,山路更是难行,各位无需多忧,多住几日也可。”

这老者说的是汉语,居然还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让人惊奇不已。

当我们问询的时候,他回答我,说研究道理的人,应该通晓世间的一切道理,而不是闭门造车,他曾经去过中国两年,不但如此,他还精通英语、法语、日语和西班牙语,倒也不是井底之蛙。

这位印度教的贤者当真让人惊讶,不过越是如此,我们也越加地小心起来,与他交谈几句之后,进了殿宇之中。

这处庙宇不算大,处处都透着古韵古香,除了三处算得上殿宇的门面和两座宝塔之外,旁边都是低矮的棚户,后面还有一排僧舍,是给这边的婆罗门士居住的,而在寺庙的尽头,则有一处很大的石质建筑,累得比较奇怪,有点儿像是金字塔的意思,而旁边还有几处水池,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进了殿宇,自然该干正事,而所谓的正事,就是往与功德箱差不多的地方投钱。

这等俗事自然不能由我们来做,而布鱼则在征求了我的意见之后,塞了一把绿油油的美钞入内,几位领头的贤者倒能显得淡定,而后面跟随着的几个胖头“和尚”,则掩藏不住心中的欣喜,眉开眼笑起来。

我们来此,不过是求一处吃饭的地方,那些印度教徒倒也没有与我们多作交流,稍微讲解几句之后,那些人聚在大殿坐禅,而我们则随着刚才那几个胖头“和尚”来到了附近的饭厅。

深山野地,倒也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不过香喷喷的稻米倒是管够,再配上一些带着草木香气的蘸料,和一些小菜,吃起来倒也香甜。

这儿离安南并不算远,而历史上最著名的占城稻正是这附近区域,所以稻米香浓,十分可口。

不过在吃之前,我们倒也是避着寺院的人,对这些食物进行过一些试探,防止有人在这里面动手脚,因为来此之前,对此作过充足的准备,所以我们倒也没有太多耽搁,吃过饭后,又被人引导来到一处干净的僧舍休息,那带路的僧人因为大概是给了足够钱财的关系,显得特别亲切,笑眯眯的,就好像是酒店前台一般,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

路过一个草棚的时候,透过草木间隙,我能够感受到后面十几双注视的眼睛,余光瞥了一眼,感觉不是什么修行者,便也不再打量,反而是小白狐儿瞧见了,略微诧异地问道:“那里是干什么的?”

秦伯听见了,笑了笑,却并没有提起,只是当作没有听见。

来到了休息的僧舍,这里是专门用来招待富贵信徒的地方,所以条件倒也不差,一应用具都也俱全,不过没有通电,只是用煤油灯点着照亮。

地方宽裕,便每人一间,不过大家并没有独自居住,而是聚到了一起来,商量着接下来的行程。

话题刚刚开始说起两句,而我瞧见墙壁上挂着的梵天像,心中一动,便有意地扯开了话题,众人都是精明之辈,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收住了口子,哈哈一笑,开始说起了其他的事情来,没聊两句,先前的那个胖头僧人便过来了,说有热水,问我们是否需要洗澡?

尽管昨天在海水中浸泡了一夜,但是一来海水苦咸,二来这一路赶来,风尘仆仆,大家都有这个想法,于是倒也不拒绝,轮流着前往不远处的浴室,更衣沐浴。

如此一番折腾,夜色便已然浓重,而这时又哗啦啦地下起了暴雨来,弥漫了整个山林。

雨点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屋檐,空气为之一清,神清气爽,倒也好睡,我与布鱼一间屋子,两人各睡一头,疲惫几日,此刻闭上眼睛,倒也迷迷糊糊,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而就在我即将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突然间心中一动,径直坐了起来,而就在我坐起来的一秒钟之后,布鱼也睁开了眼睛,对我说道:“老大,怎么了?”

我将中指放在唇间,嘘了一声,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而我则不动声色地朝着外面看去,却听到雨瀑之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有人在试图接近我们。

布鱼脸色一变,伸手就朝着怀里掏去,将天权剑给掏了出来,想要下床,被我一把制止了,让他去除戒备,而我则穿上衣服,缓步踱到了门边。

这时对方也正好走到了跟前来,冲着里面轻声低语两句,似乎在喊人。

我并不回应,而就在这个时候,对方的手放在了门口,突然猛然一用力,推门而入,走进了来。

黑暗中的我瞧见来人,瞳孔骤然收缩,惊诧不已。

第四十七章 圣女,噩梦

房门推开,除了先前与我们带路交流的胖头僧人之外,还有一个让我无比诧异的,却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年岁并不算大。估计都还没有十六,穿着与这些印度教僧人一般的长袍,偌大的袍子将姣好的身材给遮掩,就露出一张小脸儿来。

她的皮肤有些黑,不过一对大眼睛又柔又媚。里面流露出来的春意跟她这个年纪十分不符合,显然不是那种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而是久经情场和那事儿的女子。

小姑娘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们,而那带路的胖头僧人则被我们突然的出现给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俗气的笑容。对我们点头哈腰,一边指着那小姑娘,一边说着什么,反正不像是什么好事儿。那张油脸上面的表情,猥琐无比。

我听不懂他的话语,好在旁边的布鱼对于东南亚几国的话语都能够了解,与那胖头僧人讲了几句之后,转过头来,表情古怪之极。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问他是怎么回事,布鱼告诉我,说这女孩儿是送过来陪我们侍寝的。

我眉头一皱,有点儿不明白,原本我还在为这寺庙之中竟然出现了女性而惊讶,没想到对方说出来的话更让人摸不着头脑,难不成这并不是什么寺庙。而是窑子不成?

那胖头僧人瞧见我脸色不对,慌忙解释了一番,而布鱼则在旁边翻译,告诉我。他来之前并不知道我们这房间里住着两个人,如果我们不介意,他倒是可以再找几个姑娘来,陪着我们乐呵乐呵……

他这般一讲,我豁然明白了,原来我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并非别的,而是这里的圣女。

我们先前路过的那个草棚里,那儿的十数双眼睛,都是这些圣女。

而这些所谓的“圣女”,换一种说法,其实就是印度教中最让人诟病、臭名昭著的庙妓。

这些“圣女”,一般都来自于贫困的家庭,当女孩们进入青春期后,就被迫卖身于寺院,成为印度教高级僧侣和婆罗门长老的奴隶,任人宣淫,过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凄惨生活。这事儿我以前曾经听说过,一直觉得实在是太野蛮了,敢情这些家伙在寺庙中修行,倒也不耽误该有的生理享受,而这些以宗教为生的家伙,却成为了另外的一种特权阶级。

这事儿以前听说过,不过我们只是抱着批判的目光看到,然而真正遇到的时候,倒也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胖头僧人瞧见我们的脸色不对,一边笑着,一边努力地给我们推荐,说这小姑娘是他们这儿最好的圣女,不但刚刚进来没多久,而且体质天生奇特,鲜嫩多汁,一般只有贤者才能享受,他也是好不容易,才将她给带来的。

我听着这家伙的大力推销,心中不由得越发厌恶。

我晓得他所为的,不过是想从我们的兜里,多掏点钱出来,便也没有心思应付他,叫布鱼随便掏点钱出来,将这人给打发出了门去。

那胖头僧人尽管推销不成功,但是收了钱钞,心中却是十分高兴,点头哈腰地离开,又朝着秦伯他们的房间摸去,反倒是那小姑娘眯着眼睛打量我,仿佛想看穿我的内心,琢磨为什么会有男人不偷腥。

对方一离去,房间的角落处便传来了小白狐儿低低地笑声:“挺好的小姑娘,你们干嘛不留着啊?”

这话儿却是反问,我没有回话,而是耸了耸肩膀,注意到外面的胖头僧人推销依旧没有成功,又被秦伯和依韵公子给赶了出来,不过后两者因为在阁骨岛被俘的缘故,身上分文没有,自然没有我们大方,所以离开之后,难免有些骂骂咧咧,不太好看。

反倒是那个被当做商品来推介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一直在打量着我们这边的方向。

当瞧见那胖头僧人消失在拐角处之后,我方才回过头来,低声说道:“这寺庙有些不对劲,明天一早,我们赶紧离开,不要停留。”

布鱼见我如此严肃,不由得诧异地说道:“这家伙用庙妓来挣点钱,应该没有别的心思吧?”

我摇头,冷冷笑道:“你见过哪家方丈,能说五国外语,还能跟我们这些来自北边国度的家伙,用半文半白的话语侃侃而谈么?你见过哪家的圣女,目光清澈,完全没有那种迷失于肉欲之中的迷茫和彷徨?你见过哪家的僧舍,能够挂得起这种带有监视功能的神像……”

布鱼倏然一惊,瞧向墙壁上挂着的梵天像,黑着脸说道:“老大,你的意思是,这神像能够监视我们?”

我瞧见他和小白狐儿都有些紧张,摆手说道:“无妨,被我屏蔽了,想必秦伯那边,也是被他给遮挡住了,所以对方才会来这么一手,探一下我们的虚实。不过对方在瞧见我们有所戒备之后,应该会收敛一下,不会再来造次了吧……”

小白狐儿磨着牙,恶狠狠地说道:“该死,没想到随便找一处避雨的地方,就能够碰到这样的黑店,倒霉死了。”

我无所谓地摇头说道:“哼哼,也不知道是谁倒霉呢。你们睡觉的时候,都睁着半只眼睛,免得在阴沟里面翻了船——对了,布鱼,智饭那家伙,你给我盯着点,不要让他出什么幺蛾子,知道么?”

布鱼指着床下嘿然说道:“老大,你放心,那家伙躺着呢,我们奔波万里,为的就是这家伙,哪里能够让他逃了?”

我点了点头,瞧了一眼小白狐儿,淡然说道:“你昨天伤得不轻,赶紧回房休息吧。”

小白狐儿原本以为我们会对那小姑娘有想法,便过来露个脸,提放一下,现如今知道了这些东西,便不再担忧,转身离去,化作一道影子,回到了隔壁的房间里,而我则躺会了床上,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入定,气行周天。

我大约地行了一会儿,将当天的功课做完毕了,身体也有一些疲乏,躺在床上,脑子变得空灵起来。

脑子一放空,整个人便如在云端,全身舒展,将先前受到的创伤给慢慢缓和。

这是一种极为玄妙的境界,我体内先前曾经受过的无数内伤,都在此刻被活跃的血液和肌肉给不断挤压、复原和愈合,这既是棺柩黑液的效果,也是道心种魔的堆叠效用,而在这一种状态之下,我的灵魂得到升华,无限向上,能够看到白光,也触摸到先前李道子带着我接触过的世界边缘。

在这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之中,白光之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金光。

我的意识对于这道金光无比警惕,思维蔓延过去,却瞧见那金光很快便化作了一尊神灵,那神灵浑身金光闪闪,四头四臂,头有王冠,座下莲花,骑着一只绚烂无比的花孔雀,每一张脸都仿佛与我相对,目中的金光射出来,让我甚至都不敢与其对视。

那神灵不过是无尽宇宙之上的一处投影,本尊仿佛凌驾于万物之上一般,让人生不出一丁点儿反抗之心。

我与之对视越久,便越感觉到无比的恐惧,那种本能的畏惧让我的意识凝结成一个小点,畏畏缩缩,甚至连瞧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心灵都变得臣服,恨不得直接跪倒在地,将自己的性命和灵魂献祭给对方,方才得以解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心中突然出现了一声怒吼,那怒吼很快就变成了痛骂,是我心头的魔,它疯狂地骂道:“你这蠢货,怎么能被一榆木雕像给吓到,你脑子进屎了么?”

这声音不断回旋,我猛然醒悟,凝目朝着那神灵瞧去,却见它渺小不已,根本不能对我有任何威胁。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心灵的幻境而已。

“啊……”

我大吼一声,猛然睁开眼来,脑海中那一片金光辉煌,都不复存在,而我依旧还是躺在这吴哥深山某处古刹的僧舍之中,浑身汗出如浆,而布鱼则在我对面,一脸惊诧地看着我,焦急地说道:“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对他问道:“做了个噩梦,现在几点钟了?”

布鱼从怀中掏出一块上海牌机械手表,看了一下时间,对我说道:“现在是凌晨三点,你睡了有四个多小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