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边,吊带肩,束腰的设计,繁复的裙摆。

俨然童话里公主的装束,又甜美又虚伪。

“大小是按照你的尺寸做的,你的体重应该没有发生变化吧?”

“没有。”路渺渺眼底滑过极淡的哂,合上礼盒,面无变化地说:“谢谢妈妈。”

路贞在合同最后一页签上名字,终于回头看了路渺渺一眼,少女亭亭玉立在她的身侧,乌目清澈,眉眼乖觉,像一头初生的小兽,看起来单纯无害,却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到底是自己生的,路贞主动开口:“校园生活怎么样?听说你参加了迎新晚会。”

路渺渺这次回答得十分简洁,“很好。”

“如果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可以联络纪海光,让他替你解决。”纪海光就是纪叔。

“不用麻烦纪叔,如果有问题,我自己会解决。”

这句话触及逆鳞,路贞突然掀起眼皮,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就像你自己决定报哪所学校一样?”

路渺渺:“…”

路贞一心想让渺渺学钢琴,在她还没高考的时候,就替她联系好了学校,是全国师资最好的音乐学院。可是路渺渺擅作主张,高考结束填志愿,瞒着所有人报了S大的哲学系。

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路贞气得直接抽了路渺渺一耳光。

本想不管不顾地把路渺渺塞进音乐学院,家里老爷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孙女想学哲学,竟然意外地站在路渺渺这一边,非常支持她的选择。

家里一老一小反抗她,足够路贞介怀一辈子的。

见路渺渺不说话,路贞摆了摆手说:“下去看看你外公吧,他这几天腿疼的毛病犯了,脾气大得很,谁都没法接近。”

等路渺渺走到门边,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我给你报了一个插花班,下周末开始上课,地点一会发到你的手机上。”

路渺渺搁在门把上的手一顿,回头,“我周末想参加社团活动,能不能…”

“能推就推掉。”路贞打断,“这个插花老师是我托了关系请来的,履历很出色,不要让我因为你浪费人情。”

静默片刻,路渺渺收回请求,说:

“…好的。”

*

下了楼,外公外婆正在客厅。

戴花镜的老人拿着报纸,一行一行阅读财经新闻。旁边的老妇人抱着一条泰迪犬,正在给它梳理背后的毛发。

老人抬起眼睛,不满地训斥了句:“怎么又把狗抱到沙发上?身上都是虱子,弄得到处都是。”

老妇人睨他一眼,像是说他古板,“初七每天洗两次澡,身上比你还干净,哪来的虱子?”

又道:“再说了,狗是渺渺养的,渺渺还亲过它呢,怎么没见你嫌弃?”

老人抖了抖报纸,被堵得哑口无言。

倒是趴在老妇人身上的初七看见路渺渺下楼,“汪汪”叫着兴奋地朝她扑来。

路渺渺伸手接住,对老人说:“因为外公知道,我最亲的不是初七,是外公。”

“渺渺回来了。”老妇人高兴地招呼:“快过来,厨房做了你喜欢的焦糖腌橙,我让人给你端来。”

还是老爷子观察得仔细,问道:“怎么是从楼上下来的?”

路渺渺坐在沙发对面,如实答:“妈妈叫我上去说了点事。”

“什么事非得一回来就说?”老爷子对女儿很不满,对孙女倒是疼进了骨头里,“又是为了你那学校?”

路渺渺摇头,“妈妈给我报了一个插花班,让我周末去上课。”

老爷子冷哼一声,不予认同,“又报这些乱七八糟的课程,她自己学过多少?成天给你找事情,不如正正经经给你找个后爸。”

路渺渺笑笑,揉着初七的耳朵不说话。

她知道,她妈妈一直希望她变得优秀。

她妈妈是个很好强的人,自从接管了外公的公司后,更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偶尔抽空管她,也都是为了她的学习。

路贞不允许她比别人落差,别人有的东西,她就不能少,别人会的东西,她也不能不会。

所以路贞让她学琴她就学琴,让她考第一名她就考第一名。

她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从来没有偏离过她给定的轨道。

除了高考志愿那一次,是路渺渺第一次做出反抗。

“如果你不想去,可以告诉外公,外公帮你推了。”老爷子十拿九稳地说。

“没关系,反正离我们学校也不是很远。”刚才妈妈已经把地址发给她了。“为了这点事麻烦外公,我会良心不安的。”

“你外公还没老到那份儿上。”老爷子把报纸抖得哗哗响,“是不是在恒远大厦下面?”

路渺渺夹了一筷子焦糖腌橙,扭头,“外公怎么知道?”

老爷子说:“那里是何氏集团的办公楼,何家想跟我们合作,邀请我去坐过几回。”

路渺渺停了停,“哪个何家?”

“能有几个何家?现在是何家的老大,何向恒管着的。”老爷子说,“他的儿子叫何知礼,听说还跟你在一个学校。”

筷端的橙片滑入碗中,浓稠的汤汁溅上她的手背。

老爷子仍在继续,“正好,明天宴会他儿子也会过来,你们倒可以认识认识。”

路渺渺低头看着那块糖渍,眼眸眨了眨,缓慢的,又轻轻眨了眨。

最后,眼角上掠,朱红的娇嫩唇瓣慢慢抿起,露出一个恍悟的,饶有兴趣地弧度,说:

“好啊。”

*

第二天,路家老宅门口停满形形色|色的豪车。

路老爷子是本市颇有名气的企业家,当年白手起家,将路生集团经营得风生水起,如今早已成为市值万亿的大企业。

今日老爷子过寿,不知多少人想在他面前凑个殷勤。

一辆黑色卡宴从山道疾过,隐入树梢,山风缠上,很快又被甩开,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老宅门口。

车门打开,从上面下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男人年过四十,穿着笔挺的西装,沉稳大气,向门卫递上宴会请柬。

男人对身后说:“知礼,我先到会客室见路董,你去客厅等着。”

何知礼应一声,往客厅走去,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

“喂?”

高阳在电话里情绪高昂,没头没脑地说:“老二,你最近关注校园论坛了吗?里面有个帖子都火爆了!”

何知礼言简意赅地,“没。”

“你快去看看。”高阳在那头催促,“上回追你的小学妹钢琴竟然弹得那么好,我和老三都看了八百遍了,你要是不喜欢她,能把她介绍给我吗?完全是我喜欢的类型…”

何知礼眉头锁住,“什么帖子?”

有求于人,高阳表现得特别殷勤,“迎新晚会的视频,有人把哲学系的合唱单独截出来发网上去了。”

说完又喋喋不休,“没想到那个小学妹是学哲学的,太适合她了,女神就该学这种我们凡人看不懂的专业…”

何知礼听懂了,眉毛越压越低,对着电话那头警告:“我劝你别打她的主意。”就挂掉电话。

过了一会,手机提示音响起。

是高阳发的微信:一定要看视频!

何知礼没理,关掉手机,走进客厅。

这时候来的宾客还不多,只有少数路老爷子的生意伙伴。有些何知礼也见过,同何氏合作过几次,上来跟他打招呼,大部分人的视线却黏在客厅中央。

施坦威三角钢琴后面,一名穿着小礼裙的少女坐在琴凳上,荷叶领下压着精致的锁骨,束腰扎出柔软的腰肢。

她垂着眼睑,正在弹琴。

柔软的手指从琴键拂过,缠绵流连,一首曲子悄然出世。

何知礼停住脚步,看着女孩完美的侧脸,他想,他已经不用去看那个视频了。

和迎新晚会时的《春归》不同,这首曲子多了缱绻的温情,少了离别的哀诉,清脆的琴音跃出琴键,在耳中唱歌。

一声一声敲击耳膜,像挚亲之人温柔的呢诺。

高难度的《shelter》在少女手中,游刃有余,浑然天成。

周围所有商界精英都注视着她,她却只专注手下那一支曲子。旁若无人,不闻外事。

第5章 chapter 05

chapter 05

女孩子都是这样,是不是很可爱

*

一曲完毕,路渺渺从琴凳坐起,轻抚裙摆,双膝叠起,朝众人施施欠了个身。

周围掌声迭起,掺杂着零星议论:

“路家从哪里请的伴奏?弹得是不错,就是年龄看起来太小…”

“什么伴奏?那是路老爷子唯一的外孙女。”

似是为了印证此话,不一会儿,路老爷子和几人从会客厅出来,看见路渺渺,把她招呼到跟前,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说:

“怎么在这,你妈妈呢?”

路渺渺说:“妈妈不在,我弹了一首曲子送给外公,可惜您一直在跟别人谈话,根本没有听到。”

话语里的抱怨,深深取悦了老人。老爷子开怀一笑,说下次下次,把她介绍给身后的生意伙伴,“这是我的外孙女,路渺渺。小孩子不懂事,让各位见笑了。”

话虽如此,但那眼中的自豪,被笑意充满的眼尾纹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

在场的都是人精,商场里摸爬打滚久了,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如何看不出来路老爷子话里的疼爱。立即纷纷吐出赞美之词,热情洋溢,一首曲子,夸出百种花来。

偏偏老爷子还很受用,别人夸他他不见得有多高兴,夸他外孙女他就照单全收。

唯有一个人,站在老爷子身侧,不阿谀也不奉承,从头至尾目光都落在路渺渺身上。

路老爷子笑过,想起将身侧的人介绍给她,“渺渺,这位就是我昨天和你说过的,何氏集团的董事。他的儿子和你在同一所大学,你应该叫他一声何叔叔。”

路渺渺目光微转,乌润的眼睛不见异样,半晌,看着对方说:“何叔叔好。”

男人弯着唇笑,客气地与她打招呼,“你好。”

老爷子又对男人道:“以后渺渺有什么事,还请令郎多多关照。”

“一定。”

接下来就没有路渺渺什么事了,她从外公身后撤离,来到客厅角落的长桌台,想找东西垫垫肚子。早上起得太早,到这会已经饿得不轻,可看了一圈,没有任何想吃的东西。

草莓戚风,马卡龙,小煎饼…统统都是西点。宴会时做这些东西,似乎更能节省时间。

她遗憾地放弃,准备给自己倒一杯牛奶,旁边伸出来一只手,递着一样东西,问她:

“是在找这个吗?”

宽大的手掌中间,躺着一包尚未拆封的大米饼。

她扭头看去,男人穿着挺括整齐的西装,双肩宽阔,手脚修长,不知何时从外公那里脱身,乌目含着一点笑,也在看她。

路渺渺没有接,定定地看了他半响,眼珠转动,徐徐收回视线,说:“不是。”

男人被拒绝,并未觉得尴尬,而是收回手站在她的身旁,就此留下。

路渺渺弯腰寻找杯子,他就站在旁边看她。

女孩浓长的睫毛垂在瓷白的肌肤上,随着她的眨眼一颤一动,像拿着小扇子,轻轻拂过他的心尖。

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渺渺,好久不见。”

路渺渺倒着牛奶,头也不抬,“有吗?我不记得了。”

男人毫不介意,试图寻找话题,“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弹钢琴。”

路渺渺:“现在也不喜欢。”如果不是因为外公生日,她也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面。

“听说你考入了S大?”

她终于抬头,又黑又亮的双眸看向他,“您要在这里跟我叙旧吗?”

男人无声失笑,“太久不见,我只是想跟你说两句话。”

“没什么好说的。”路渺渺歪着脑袋,问:“还是说,您希望我再拒绝您一次?何叔叔?”

这句话和拒绝有什么区别?男人轻笑,还想再说什么,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犹豫半刻,最后看了她一眼,还是转身离去。

路渺渺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转了转漂亮的眼仁,朝客厅门口看去。

那里刚才站过人,现在已经空无一物。

*

客厅后面,一座无人的小花圃。

四周蓊郁,绿植环绕,前面宾主尽欢,觥筹交错,这里却宁静安详,无人打扰。

何知礼倚着红砖瓦墙,长长吐出一口烟雾。

指尖猩红,夹着燃到一半的香烟。

尼古丁吞入腹中,仍旧无法安抚心中郁躁的情绪。

路渺渺在厅中弹琴的场景在脑海挥之不去,刻意抹消,反而越来越清晰。

何知礼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更没想到路渺渺的“路”会和路生集团有联系。

烟头灰烬越烧越多,他轻轻点了点,已经是第三支烟。

他的烟瘾并不大,偶尔想起来才抽,今天属于反常,一根接着一根。

抽了很长时间,前面宴会还没有散,看了看手表,按灭最后一支烟头,他准备回寿宴现场。

脚步未动,肩上却突然一痛,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砸中,触感极轻,转瞬即逝。

他停步,只见地上一团揉皱的纸,孤零零地滚了两圈。

身后,一个好听的声音说:

“不是看不起我这种人吗,何知礼学长为什么还要在我的楼下抽烟?”

何知礼回头,他刚才倚靠的那面墙上方,有一扇洞开的窗扉。

窗外栽满青藤,葳蕤下垂,枝繁叶茂,遮挡了大部分视野。

路渺渺就站在窗户后面,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纤长的脖颈缠了一圈细choker,雪白的手臂托着巴掌大的小脸,一双荔枝核似的瞳仁静静看着他,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揶揄。

何知礼夹着烟盒,镇定地说:“别想太多,刚好路过。”

路渺渺托着脸颊,毫不留情地揭穿,“学长已经在这站了三十分钟了,什么‘路’需要‘过’这么久?”

何知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而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

纸张不平,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样子。他看了一眼,薄唇轻佻,突然问她:“外人知道,你本性这么表里不一吗?”

纸上的内容正是路渺渺刚才弹的琴谱,谱子被画得乱七八糟,边角填满各种各样的涂鸦,只有残缺的五线谱能看出原来的痕迹。

刚才还是人前接受瞩目的公主,转眼就把琴谱毁得惨不忍睹。

“知道又怎么样?”路渺渺不觉羞愧,隔着一层楼,说:“女孩子都是这样的,是不是很可爱?”

何知礼与她对视,“你的可爱是什么定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还是小小年纪,轻浮轻佻?”

她收起唇边的笑,认真地问:“学长是指什么?”

何知礼说:“你心里清楚。”

“我当然不清楚。”她模样懵懂,看着他猜,“学长那么讨厌我,是因为我让前男友打钱,还是因为我建议你去看眼科?”

都不是。

和这些都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