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霜脱落,黏满手心。

*

路渺渺回到穆兰道老宅,直接上了楼。

初七一直在后面跟着,不顾她的冷漠硬挤进她的房间。

只不过路渺渺实在没有心情逗它,弯腰将它搂进自己的怀里,一起躺到床上。

她乌黑双眸盯着头顶的床帐,思绪放空,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脑海中始终重复着宋明誉的那句话,像魔音,一遍一遍贯耳。

是么?

他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吗?

路渺渺想了很久,最后将自己蜷起缩进被子里,眉眼低垂,一动不动最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六点。

楼下很安静,外公外婆大概都还没有起床。窗外晨曦微露,山掩青黛。

路渺渺起床去洗了个澡,大概是热水开得太足,整间浴室都充斥着薄薄雾气,脑袋也有点沉沉的。

她一边擦头发,一边准备下楼吃早餐。恍惚中好像听到手机响了一声,也没有在意。

一直到吃完早餐上楼,才看到何知礼发的消息。

wuli:我在你家楼下,能出来么?

发送时间,是半个小时之前。

路渺渺踩着棉绒拖鞋走到阳台,朝大门口看去一眼。果见山道停着一辆黑色的卡宴,车窗半开,看不见里面的人。

千层渺:有什么事?

wuli:带你去一个地方。

路渺渺盯着那行字想了很久,趴在阳台,最终还是打下两个字回复。

千层渺:好啊。

她去浴室吹好头发,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才朝楼下走去。

外公外婆正好下楼吃早餐,看见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自然要问她去哪里。

路渺渺转头说:“去还东西。”

门口,何知礼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车玻璃一层浅浅水雾,像今早的朝露。

明明已是初冬,他却只穿着一条浅蓝衬衣和羊毛衫,袖子向上卷起,露出精壮结实的小臂。

路渺渺打开车门做进去,“你要带我去哪里?”

何知礼没有说多余的话,直接发动车子,低着嗓音:“画展。”

何知礼口中的画展是近代欧洲的一些画作,在S市最有名的私人画廊举办。

因为不对外开放,进去参观的人都是画廊老板的朋友或有钱人。画廊老板用这些画举办了一场慈善拍卖活动,获得的钱全部捐给慈善机构。

何知礼这次来就是想拍下一幅画,请路渺渺帮忙参考。

只不过他们去的太早,画廊还没有开门。

何知礼就带着路渺渺去一旁的餐厅吃了早餐,回来后,画展才正式迎客。

画展总共分三个展厅,分别是欧洲近代的三个不同阶段。

每个时期都有每个时期的特色,何知礼带着路渺渺一个展厅一个展厅地参观。

或是回眸浅笑的少女,或是贝壳中诞生的女神,挂在墙壁,每一幅都是真迹。

难怪这所画展要在地下悄悄举行,这样大规模的真画,若是放在明面上不知该引起多大的轰动。

路渺渺看着其中一幅画,问:“为什么要让我来帮你参考?”

何知礼牵住她的手,“你不是学过画么?”

路渺渺微微一怔,她妈妈确实让她学过油画,只不过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她几乎都快要忘记。

她低头,没有挣脱,意味深长地说:“学长知道的真多。”

一连逛了两个展厅,何知礼始终没有看中的画。

路渺渺正准备去往下一个,就见他停在一幅画作跟前。

他目光打量片刻,对路渺渺说:“这幅怎么样?”

那是一幅色彩极其鲜明的油画,夜幕漆漆,总共只有两个人物。

身材高壮的男人走在前面,裤管被溅湿了泥,身后印个一块一块深重的脚印。他后面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扎着毛绒绒的羊角辫,一踉一跄地跟在男人身后,小手紧紧攀住男人的裤腿。

周围下着绵绵细雨,男人脱下破旧的外套,挡在小女孩头顶。

两人都只有背影,但是却能一目了然地看出他们是父女。

油画下方标着底价,九位数起,是本次画展最昂贵的一幅。

路渺渺视线盯着那幅画,过了许久,才转头问何知礼,“你喜欢这幅画么?”

何知礼坦然,说:“画得还不错。”

“哪里不错?”路渺渺追问。

何知礼低声:“这个男人手里没有戴婚戒,证明已经离婚,单身抚养女儿。他腿上有泥水,说名干的是体力活,却把女儿带上,证明他很爱他的女儿。最后,为了不让女儿淋雨,他脱下了唯一的上衣。”

何知礼总结,“父爱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是吗?”路渺渺低敛着眸,不以为然。

她说:“他没有照顾女儿的能力,却贸然接下女儿的抚养权,是对女儿人生不负责。明知工地危险,还要把女儿带过去,是不顾她的安危。至于下雨天——却不能给她买一把伞,这样的父亲有什么用?”

她转头看向何知礼,“学长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我,我也需要一个爸爸?”

何知礼站定,默声不语。

路渺渺忽地轻笑,毫无预兆地问:“你见过我的爸爸了,对不对?”

他看着她,没有辩驳。“对。”

路渺渺掀起嘴角,冷漠讥诮,“所以那些话也是你告诉他的?”

哪些话?何知礼微微蹙眉,想要问她。然而不等他开口,就听她毫无预兆地说:“你是不是以为我还会再去纠缠别人的爸爸,所以想迫不及待地让我认回自己的父亲?”

一瞬间,何知礼脸色忽然一变。

仿佛终于撕开完美的伪装,真相大白天下,暴露早已腐烂的内里。

他握紧她的手,不松开,却也没有否认。

路渺渺心里有什么东西不断下沉,终于落底。

她轻轻地眨了眨眼睫毛,语气淡然:“学长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答应你吗?”

“…”

“因为你太自以为是了。”她说,“自以为是我的男朋友,自以为删除我的短信,自以为能够掌控我的一切。”

“——现在,你还自以为我需要一个父亲。”

她从外套口袋里找出他送的那盒草莓糖,拉住他的手,摊开放回他的手心。

“你既然这么介意以前的事,就不应该来喜欢我。”

以前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改变,他看到的东西也不能当做没看到。

他以为她和他父亲有染,擅自为她冠上罪名。现在喜欢上她,又擅自为她寻找借口。

可是凭什么呢?

她所做的每一件事,为什么都需要他认可,改观,然后被他原谅?

路渺渺松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你不能接受我这个人,你想要否定我的过去。”

“可是那就是我,全部的我。”

她抬头看他,“你如果不能接受,就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第39章 第39章 chapter 39

昨天宋明誉下车, 问何知礼能不能和他谈谈。

何知礼薄唇冷漠, 指尖的香烟徐徐燃烧, 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如果是关于路渺渺的事, 我想我无可奉告。”

说完这句话,他就按灭手中的烟蒂, 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临走时, 右手搭在方向盘上, 看窗外那位失败的父亲,“你真的关心她的话, 就该好好了解她需要的是什么。”而不是徒增打扰。

宋明誉脸色一僵,沉着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关心她?”

“是么。”何知礼语气平淡,牵起一丝讽刺的弧度,“只有在复合的时候想到的关心?”

他发动车子, 不再与他多言,“难怪渺渺她不需要。”

回到公司, 何知礼先处理工作的事。

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底下几家酒店的规划需要他查看。

何知礼看完以后,想起白天宋明誉的事情,让人又详细调查了他和路贞复合的原因。

当天晚上,资料送上来,何知礼坐在办公室翻看。

公司已经没什么人,高楼安静,夜景璀璨,落地窗里只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看到宋明誉的妻子谭薇两年前去世的消息时, 他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冷笑,霎时变得的明了。

谭家虽然式微,但也不会允许宋明誉刚刚丧妻就领娶。

所以宋明誉等了两年,坐稳现在的位置以后,才敢向路家出手。

他随手将得来的资料放在一旁,本打算起身回去,却被其中夹杂的一张照片吸引注意。

照片是一场钢琴比赛的颁奖,宽敞恢宏的舞台上面,站着几名十几岁的孩子。

路渺渺是第一名,站得最高,旁边是比她小一岁的宋赞,一脸憋闷。

当时两人年纪都不大,充斥着青春的朝气与青涩。

明明长着三分相像的脸,却谁都不曾认识过谁。

照片后面附带一张纸,分别标注了他们曾经获奖的名单——

何知礼看了片刻,脸色突然变的凝重,将剩下的资料一起拿过来。

资料上的内容很全面,包括路渺渺和宋赞从小到大学习过的课外班。

三岁,宋赞开始学钢琴,

于是同年路渺渺也学钢琴;

四岁,宋赞报名油画,

路贞也给路渺渺报了油画班;

六岁,宋赞开始学书法,

路渺渺也不得不学习书法…

七岁…

十岁…

十二岁…

她所有的人生轨迹,仿佛都在按着宋赞的模式走来。

如同一场无声的较量,而路渺渺就是当中最重要的工具。

何知礼握着资料的手越收越紧,最后青筋都突出,几乎将纸张穿透。

这就是路贞一直教育她的方式?

因为当年被宋明誉抛弃,所以让路渺渺成全她的输赢?

这和机器有什么区别?

他怒不可遏,脸色难看,终于明白了路渺渺为什么会在孤儿院露出那种表情。

她说不能拯救自己的童年,所以只能帮助别人的童年。

这就是她的童年?

永远像个影子,在暗无天日的隧道中踽踽独行。

而她竟还能心思赤诚,笑容纯真,积极向上地生活。

何知礼心里堵塞,仿佛被海水泡发,又软又涨,充斥着对那个女孩子的心疼。

所以他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认为她需要一个父亲。

如果路贞与宋明誉复合,是不是能改变她的生活?

*

后来证明,他错得离谱。

路渺渺从画展离去,直接回到家里。

路老爷子和老夫人在后院闲谈,抱着初七。

她把手机关机,不接何知礼的任何电话,也不回复他任何消息。

周末两天一直待在家里,正好下了一场秋雨。细雨绵绵,温度又下降几分。

周一路渺渺回学校,向班长申请修改自己的报名,元旦和同学一起去汤山泡温泉。

出发那天,路渺渺提前和家里打好招呼,把手机放在学校,只带了几套衣服和钱包。

汤山不在本市,距离他们学校好几个小时的车程。

到了地方,才发现那里不仅有一处巨大的天然温泉,而且山环水绕,环境美好。

路渺渺在这里度过了舒舒服服的三天休假,每天晚上和谢家音一起去泡温泉,几乎快忘了出发前的事。

而另一头,何知礼给路渺渺打了无数通电话,始终都是冰冷的机器女音。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何知礼的心已经沉入谷底,眉峰低压,放下手机扔回座椅,深深闭了闭眼睛。

喉结滚动,牵扯着内心的焦虑,无比不安。

这几天他给路渺渺打了很多通电话,却没有一次被接起。

她说如果不能接受以前的她,就不要再和她联系,可是她根本不给他联系的机会。

何知礼问了高阳,高阳最近实习期忙,只知道他们班组织了一场旅游。

至于去哪里…却不知道。

高阳敏锐地发现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变化,然而问何知礼,何知礼却什么都不说。

只是回学校的次数越来越多。

这次依旧无果,何知礼想抽一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他这几天抽烟的次数比上半年还多,不,应该说,自从遇见路渺渺,他就经常需要抽烟缓解情绪。

他下车买了一包烟,低头正要点燃,对面校门口走出一名穿戴眼镜的女教师。

女教师看了他好大一会,上前问道:“不好意思,这里是学校门口,可以请你暂时不要吸烟吗?我们的学生马上就放学了,看到你的行为会忍不住效仿的。”

何知礼动作微顿,收起烟盒,“抱歉。”

对方向他道了谢,站在门口看学生们走出校门。

直到学生全部走完,她回头看了看,见何知礼看站在原地,忍不住问道:“你以前是这里的学生吗?最近几天都看到你站在这里,你是哪个班的?”

何知礼微哂,说:“不是。”

“那是来接学生的?”不然实在无法解释他的行为。

何知礼说也不是,女教师正要走的时候,他忽然问道:“你们学校,以前是不是有个学生叫路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