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二人约好了一同去看望三夫人温氏。

温氏的状况,不大对劲。

前几日领着儿女给老伯爷侍疾还好说,等闲下来,就发觉其神情总是恹恹的,有种说不出的颓丧。

“娘这样,我很是担心,听画壁说,娘这些日子胃口极差,每天都是略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甄妍愁眉不展的道。

“娘心里还没绕过弯来。”甄妙想着那日三老爷为了婉姨娘对她们母女冷然的模样,心里就发寒

这年代,哪怕性格强悍如温氏,遇到一个为了小妾强硬起来的男人,也只得自己别扭自己。

和风苑里,丫鬟都站的远远的,只有画壁一人守在门外。

姐妹二人相携上前,画壁把二人拦了下来,压低声音道:“二位姑娘,老爷在屋里呢。”

甄妍甄妙互视一眼,都觉得意外。

她们以为,三老爷和温氏,至少要冷战一阵子。

“四妹,我们晚些再来吧。”甄妍想着三老爷和温氏有可能和好,脸色好看了些。

甄妙点点头。

二人转身欲走,忽听屋里东西碎裂的声音传来。

甄妍拧紧了眉,冲画壁使个眼色,拉着甄妙走进了堂屋。

东屋就传来清晰的争吵声。

“我告诉你温氏,这些年我受够你了,你不是容不得婉娘么,好,以后我就要纳十房八房的美妾,看你发卖的过来么!”

“一个贱人,也值当的你这样,你不嫌丢人,我还嫌!”温氏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寒凉,却有压抑不住的愤怒。

三老爷的冷笑声传来:“温氏,在你心里她是贱人,但在我心里,再没有比她更干净的,出身低贱又不是她的错。便是你,温氏,你娘家就多高贵么,也不过是破落户而已!”

咣当一声,又是一声脆响,传来温氏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给我滚!”

“呵呵,你倒是想求我留下来呢,若不是看在三个儿女身上,我早就把你这不贤不德的女人休了!”

甄妍听了气得直咬牙,甄妙也是心中窝火。

三老爷掀帘子走出来时,看到两个女儿站在那里有些意外,随后一声不吭的摔门而去。

屋内沉默良久,传来温氏压抑的哭声。

姐妹二人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

温氏止了哭声,抬眼看了姐妹二人一眼:“你们,都听见了?”

甄妍侧坐在温氏榻上,柔声道:“娘,您别恼,父亲他,他是迷了心窍了。”

这年头孝字为大,尽管甄妍心中对父亲极为恼怒,也不敢说出再难听的话来。

温氏仰靠着引枕,闭了眼,泪水簌簌而下:“妍儿,妙儿,你们记着,以后别学娘,女人家性格太硬了,苦的是自己。”

“娘,您既然明白,又何必硬来呢,父亲他其实是吃软不吃硬的。”甄妍劝道。

当时她拼着背上厉害的名声也要把婉姨娘发卖了,就是发觉父亲对婉姨娘动了真情,温氏又是个泼辣性子,不会笼络人。

长此以往,父亲只会被越推越远,到时候依着温氏的性子,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所以她情愿替温氏做了这个恶人,只希望以后温氏软和点,渐渐把三老爷的心哄回来。

却没想到,二人闹到了这般田地。

温氏深深看了甄妍一眼,又看向甄妙,问的话很奇怪:“妙儿,若是你,又当如何?”

甄妙没想到温氏会问自己,见她满脸认真,仔细想了想,实话实说道:“女儿没经历过,也想不出来到底该怎么办,只是若是我的夫君站在我面前,说一个**里的女子比我还要干净,我恐怕会把花瓶摔到他脸上去。”

温氏一愣,随后苦笑道:“傻孩子,你没有你姐姐想的明白啊。”

甄妍听了温氏和甄妙的话,心中更愁了。

一个亲娘这样了,妹子也这样,将来可怎么办。

“娘,你分明是明白的,为何非要拧着来。”

听了甄妍的问话,温氏闭了眼:“娘明白的晚了,娘这性子活了半辈子,也不想改了。好了,你们姐妹回去吧。”

“娘——”

“回吧,娘累了。”温氏再不看姐妹二人一眼。

“娘,您可不能做傻事。”甄妍咬着唇道。

温氏这才睁开眼,摇头微笑:“傻丫头,我的妍儿八月就要出嫁了,娘怎么会呢,娘还要看着你出嫁呢。三个儿女里,妍儿是最懂事的,也是让我最放心的,妙儿,以后你要多向你二姐学。”

姐妹二人忧心忡忡的离开了和风苑。

“四妹,娘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想要解开心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我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出阁了,以后就要你多劝解着了。”

“我会好好陪着娘的。”

甄妙觉得甄妍是完全符合这个时代要求的大家闺秀和主母,将来,她是最有可能过得好的。

至于自己,她当然会努力让自己过得好,只是这种好,也许和众人认知的不一样。

回了沉香苑,甄妙命紫苏取来放钱物的小箱子,打开来看了看,发觉统共只有百十两银子并零零碎碎的一些铜板。

看着甄妙垂头丧气的样子,紫苏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甄妙知道紫苏是个沉稳嘴严的,道:“母亲她身体不大好,我想着每日为她做些滋补之物。只是这不像给祖父做鸡汁粥,用的是祖母的小厨房,食材也是那边提供的。我们这边只有一个小炉子,用着也不大方便,我想着去大厨房借个地方用,食材也在那边买了,这不是觉得银钱有些少么,恐支撑不了多久。”

紫苏想了想道:“三夫人身体若是不好,可以在公中支取补品药物的。”

甄妙叹口气。

温氏那纯粹是心病,若是大张旗鼓的从公中拿东西,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再说,这本是做女儿的尽点孝心,不能孝心没尽成,反给温氏添了麻烦。

“先这样吧,等不够了再看,说不定那时候母亲就好了。”

甄妙也没能耐变出钱来,把烦心事抛在一边,例行的蹲马步,压腿,泡药浴。

到了晚上,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宽松袍子临窗习字,练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闷热,起了身伸手推窗,却发觉没推动。

第二十二章 杀意

甄妙不以为意,再次推了一下,窗子被推开了。

带着暖意的风吹进来,衣袍发丝都随之飘动,吹的人面颊痒痒的。

夏日的天空格外高远,夜幕如质地最佳的藏青色天鹅绒,一寸一寸披满了苍穹,无数的星子点缀其中,闪着微光。

虽还是暖意熏人,甄妙却吐出一口浊气,趴在窗口望着夜空出神。

细碎的星光把她的脸映得有些透明,晶莹如上好美玉。

隐在暗处的人抿了抿唇,盯着那格外清晰的倩影一动不动,眸中是深深浅浅、晦暗不明的波动。

过了很久很久,久得暗处的人都以为那个倩影睡着了,忽见她起了身,也没关窗就折了回去。

罗天珵微松口气,收起不耐的神色,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到了窗前刚想探头,忽见那女子又返了回来,手里还多了一个鸟笼子。

罗天珵飞快的错身,紧贴着墙壁站好。

二人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只隔着一面墙的距离,他甚至能听到对方浅浅的呼吸声。

“你好。”清甜的声音传来,罗天珵面色微变,以为被发现了。

“你好。”

又是一声,罗天珵稳了心神看去,才发现甄妙是对着笼中的八哥说话。

“锦言,原来你不会说话啊。”甄妙语气中倒没有多少失望,伸手把鸟笼子挂在了窗前。

于是八哥那双小眼,就对上了罗天珵的。

一人一鸟对视,罗天珵嘴角抽了抽。

这到底是神马情况,那个该死的女人,和大多数女子一样多愁善感的赏星星赏月亮也就罢了,为什么她好端端的又提来一只鸟儿!

幸亏,这是只不会说话的八哥。

罗天珵心中刚划过这个念头,就见那白嘴八哥头动了动,接着嘴一张,尖利的喊道:“救命啊——”

卧槽!

罗天珵脸都青了,忍不住把前世充军时学来的粗语在心中爆了出来。

接着脚尖一点,利落的窜到了窗边的一棵树上。

甄妙同样骇了一跳,发觉是八哥开口,松口气,惊喜的道:“锦言,原来你会说话,来,再说一声我听听。”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紫苏披着衣服走了进来:“姑娘,怎么了?”

“没事,是这八哥开口说话呢。”甄妙笑道。

紫苏沉着一张脸:“姑娘,这么晚了喊救命,是要吓死人的!”

甄妙尴尬的笑:“我是教它说‘你好’的,谁知它说这个,可能是以前学的吧。行了,紫苏,你下去睡吧,今儿个有些闷热,我等等再睡。”

“那我把八哥放回去吧。”

“不用了,等会儿我自己放。”甄妙摆摆手。

等紫苏走了,又兴致盎然的逗着八哥说话,八哥再次三缄其口。

甄妙渐渐失去了兴趣,伏在窗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道:“锦言,你看天空,是不是很广阔很广阔?”

八哥看也不看甄妙,一双小眼向窗外扫来扫去。

罗天珵心中暗恨,这贼鸟,是找他吧?

“母亲一点不快活,祖母也不快活,我也不快活,这大院的女人,有谁是快活的…”甄妙喃喃的说着。

自来了这里,一直是人嫌狗厌的身份,和她以前单纯自由的生活完全不一样,可这种郁闷又不能对任何一个人说,只能压在心里,日积月累,沉甸甸的。

也只有面对一只不通人事的鸟儿,她才敢透露一丝半点儿。

甄妙托着腮伏在窗前,眉梢眼角有种难言的寂寥。

躲在树上的罗天珵把她的表情看的清清楚楚,不自觉皱了眉。

现在的甄妙,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到底是他从未了解过,还是因为也如他一样,多了一世的经历?

罗天珵有种一探究竟的冲动,而他今日,本也是为了这个来的,可偏偏那只鸟正堵在窗口!

“我和你一样,都是这笼中鸟…”

甄妙喃喃说着,得不到回应。

夏夜的暖风醺人欲醉,她渐渐低了头,睡着了。

罗天珵见状悄悄下了树,蹑手蹑脚的来到窗前,刚想无视那只八哥翻窗而入,就听一声尖利的救命声传来。

甄妙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随后拍拍鸟笼子:“锦言,你不要吓人行么。”

其实要是这八哥表现的惊慌点儿,说不定甄妙还能想到外面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偏偏这鸟也是个奇葩,它连续两次只是喊了一声就老神在在的没有任何反应了,难免让人觉得它喊“救命”和“你好”是一个意思。

饶是如此,甄妙还是探着头四下望了望

贴墙站着的罗天珵已经在考虑要不要一掌把人劈昏了。

所幸甄妙没有任何发现,收回身子关了窗,提起鸟笼向里走去,随手挂在了堂屋的梁上。

良久,罗天珵确定那个多事的女人真的睡着了,这才悄无声息的从窗子翻了进来。

一落地,视线就落在临窗桌案铺开的宣纸上。

上面的字迹比他熟悉的要稚嫩些,却少了些匠气,多了些随意。

都说字由心生,若是甄妙也如他一般重生而来,那她的字不该是这样的神韵。

也许,是他多虑了吧。

是的,如果这个女人和他同样是重生的,他不打算让她活着嫁到国公府去。

让她在出嫁前悄无声息的死掉,无疑比嫁到国公府再死,他更容易置身事外。

那样不堪的过往,有他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夜深人静,只有甄妙清浅的呼吸声传来。

她满头青丝堆在锦被上,露出白皙的面庞和纤细的脖颈。

那脖颈,只要轻轻一折,就会断了。

罗天珵不由自主伸出双手,蛊惑般搭在那纤细优美的脖颈上。

突出的锁骨硌着他的手。

她比印象中的,还要瘦。

莫名的,罗天珵就想起她刚刚说的话。

“母亲一点不快活,祖母也不快活,我也不快活,这大院的女人,有谁是快活的…”

“我和你一样,都是这笼中鸟…”

这个贪慕虚荣,水性杨花的女人,也知道什么叫不快活么?

罗天珵说不出心中什么感觉,手却不由自主收紧。

然后,羽扇般的睫羽掀起,一双眼睛静静看着他。

那双眸子还带着朦胧睡意,星光月色中却格外的清亮。

罗天珵因这意外的情况愣住,一时之间忘了反应,只是与那灿若明星的眸子对视。

 

第二十三章 选婢

谁知那双眸子只是眨了眨,接着甄妙伸出手,不耐烦的打掉罗天珵的双手,嘟囔道:“真讨厌,怎么又做噩梦了!”

说完皱皱眉闭上眼,一个翻身又睡着了。

罗天珵站在榻前,审视的看着睡着的甄妙,眼底的杀意渐渐褪去。

随后转身翻窗而出,悄然离去。

许久后,甄妙才睁了眼,死死盯着已经紧闭的窗户,浑身颤抖着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悄悄哭了。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第二日,甄妙挣扎着起床,眼底的淤青吓了紫苏一跳。

“姑娘是不是被那八哥吵得没睡好?”紫苏一面拿了剥了壳的鸡蛋在甄妙眼底敷着一边问。

“天太热了。”甄妙知道紫苏不是多嘴的,随口找了个理由。

紫苏果然没再多问,和几个小丫鬟把甄妙收拾好,去给老夫人请安。

甄妙一路昏昏欲睡,头像裂了一样。

好在宁寿堂已经放了冰盆,铺面而来的清凉让她头脑一清。

接下来各房陆续来请安,并没什么值得提的,只是温氏苍白的脸色让甄妍和甄妙看得有些担心。

老夫人看得直皱眉:“温氏,二丫头的婚事眼看着近了,你虽不当家,也该跟着你大嫂张罗起来。”

在老夫人灼灼目光下,温氏点头:“媳妇明白。”

老夫人又看向大夫人:“蒋氏,前几个月买来的那批小丫头,调教的如何了?”

一般来说,簪缨世家,仆妇丫鬟大多用的是世仆,从外面买的只是个补充。

但建安伯府在老夫人嫁进来之前,很是衰落了一阵子,世仆早就七零八落,直到老夫人当家作主后才逐渐好转,因为底子薄,需要从外面买的仆从就比寻常勋贵家多。

“老夫人,已经可以使唤了。”蒋氏道。

“几个丫头都大了,你就带她们去亲自挑一挑吧。”老夫人端了茶。

蒋氏带着几个姑娘去了理事的花厅,命人把小丫鬟们带上来。

很快就有两排小丫头鱼贯而入,一排着青,一排着蓝。

蒋氏落了座,指指穿青衣的那排:“这排穿青衣的是家生子,穿蓝衣的是采买来的,就从妍儿开始,你们姐妹几个依次挑选吧,每人挑一个,挑完一轮再继续。”

听蒋氏这样说,姐妹几人应了声是,只有甄玉露出不忿之色,却也不敢说什么。

甄妍的丫鬟婆子是齐全的,只是她要出嫁,按惯例除了陪房,会再添四个丫头。

四个丫头中有两个是专门预备着做通房丫头的,不在此次挑选之列,是以她只需挑两个就行。

甄妍仔细打量了一番,从家生子中挑了一个看着就沉稳的小丫头。

许多小丫头目露羡慕之色,那丫头却沉稳的施了一礼,站在甄妍身后。

大夫人暗暗点头。

接下来是甄静。

因为上次自缢的事,三姑娘这里打发过人,兼之她亲事也近了,这次就需要挑四个。

大夫人冷眼看着,轮到甄静挑人时,一些小丫头尤其是家生的,就悄悄垂下了头。

大夫人不动声色的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