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热闹没有影响甄妙。

她照旧窝在自己的屋子里,绣花、习字、练武,闲来逗弄锦言,一日日的过得飞快。

腊八这天,下了雪。

先是细小的雪粒子,慢慢就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落着,地上很快就堆了一层。

甄妙从温暖的被窝中爬出来,透过窗纱往外看了一眼。

雪还在下,院中的几株桃树,本是光秃秃的枝桠,一下子变成了琼枝玉树。

“姑娘,该去宁寿堂了,老夫人昨日交代想吃您亲手做的腊八粥,您得早点过去。”紫苏取了件水红色锦上添花番丝鹤氅给甄妙披上,又塞了一个鎏银掐丝珐琅佛手手炉。

甄妙这才鼓起勇气出了门,带着紫苏、青鸽两个丫鬟向宁寿堂走去。

青鸽替甄妙撑着伞,还是有晶莹的雪花扫落到脸上。

甄妙冷的咧咧嘴,却不想离开温暖的手炉去擦脸,心中有些后悔,应该等到开春再回沉香苑的。

这天,实在冷得邪乎。

看着远处的雪景叹了口气,呼出的白气在面前经久不散。

甄妙眨了眨眼。

是她眼花了吗,前面那个穿浅玫红色斗篷的女子身影,为何看着这么像甄静?

不知为何,前方那个身影竟然停了下来。

那是去宁寿堂的必经之路,甄妙走了过去。

到了近处,吃了一惊。

这人果然是甄静。

许久未见,她竟长得更好了些,就像一株芍药花,原本含羞带怯看不出什么。一下子就恣意盛开,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甄静身边一位嬷嬷,甄妙认出是老夫人院里的刘嬷嬷,旁边跟的小丫鬟看着却面生。

那小丫鬟不知是穿的少还是怎么。身体抖个不停,脸色更是难看,见了甄妙眼中蓦地爆发出异样光彩,随后又隐了下去,垂下头露出纤细的脖颈。

甄静面无表情的看过来。

甄妙欠了欠身子:“三姐,许久不见,身体大安了吗?”

甄静就这么盯着甄妙,许久,直到甄妙有些诧异的望过来,才轻飘飘说了一句话:“托四妹的福。死不了。”

甄妙被这么一噎,反而笑了笑:“那就好。我还要赶着去宁寿堂,就先走一步了。”

甄静露出个笑,淡得好似随时会融化在冰雪里:“四妹急什么,我也要去宁寿堂。一起走吧。”

甄妙不明白甄静的意思,只觉得她行事越发诡异了,只得点点头。

姐妹二人一前一后,一路沉默着往宁寿堂去了。

门旁的小丫鬟挑了帘子,甄妙一进去,就听老妇人笑道:“四丫头来了,冷坏了吧。快到祖母这来。”

随后声音一顿,冷了下来:“三丫头来了。”

甄静扯出个讽刺的笑,垂了头给老夫人请安:“祖母,孙女给您辞行了。”

老夫人看甄妙一眼:“四丫头,祖母想吃你做的腊八粥,你去小厨房看看吧。”

甄妙察觉屋内诡异的气氛。不愿多呆,忙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临出门时下意识的回头,正瞥见甄静一双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冰冰冷冷的,比外面的雪还没有温度。

甄妙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冷极了,连那手炉都悟不过来。

出了门急匆匆奔向小厨房,却不察随着甄静一起来的那个小丫鬟悄悄跟了出来,在后面怯怯的喊:“四姑娘。”

“你是?”

小丫头扑通一声跪下来:“四姑娘,您救救婢子吧,婢子不想随三姑娘去。”

甄妙听得云里雾里,蹙眉道:“这么冷的天,你跪在雪地上要生病的。有什么事你起来好好说,若是不能帮的,你就是跪死也没用,不是么?”

小丫鬟爬了起来,抹了一把泪:“四姑娘,婢子叫东哥,是大夫人院子里的,这些日子一直伺候三姑娘。今日,接到消息说要送三姑娘去六皇子府,三姑娘,三姑娘要带婢子去!”

甄妙心道果然来了,原来甄静去六皇子府的日子是今日。

对大房的事不愿掺合,更有些疑惑:“六皇子是皇亲贵胄,能进六皇子府是许多人盼着的,你为何不愿呢?”

小丫鬟垂了头:“因为,因为婢子得罪了三姑娘。三姑娘要我去,不是喜欢婢子,是为了到时候折磨婢子。四姑娘,您心好,求您和老夫人说说好话,让婢子留下吧。”

一直沉默的紫苏突然开了口:“三姑娘是姐,我们姑娘是妹,哪有妹妹插手姐姐事情的道理。冬哥,若是你不愿意去,就直接去央求老夫人吧,或者去求你姐姐夏梅。她在老夫人面前也是得脸的。”

说完扶住甄妙:“姑娘,老夫人还等着您的腊八粥呢。”说着几乎是连拖带拽的把甄妙拉走了。

冬哥失魂落魄的望着茫茫大雪中消失的身影,脸上泪水成了冰粒子,擦了擦,摇摇晃晃的进去了。

到了拐角处,紫苏才把甄妙放开,跪下道:“姑娘,是婢子逾越了,请您责罚。”

甄妙看着紫苏,叹口气:“紫苏,你起来吧。”

紫苏依旧跪着:“姑娘,三姑娘能入六皇子府,将来还不知道有什么造化。您若是插手这件事,得罪了三姑娘,那以后对您不利的。但婢子擅作主张,是犯了大忌,请您责罚。”

甄妙歪着头笑了笑:“那就罚你替我绣一对枕套好了。不过,紫苏,以后可别这样了。”

甄妙说得轻描淡写,紫苏却汗颜的垂了头。

等甄妙端着热气腾腾的腊八粥进去,早没了甄静的身影。

若不是看老夫人脸色冷凝,和甄静的偶遇就像一场梦,被大雪遮掩了个干净。

各房人陆续来请安。

腊八节,国子监也放了假。

满府的主子都聚在花厅里,男女分了两桌喝粥。

甄妙悄悄看了甄焕一眼。

一段时日不见。甄焕显见的清瘦了,再看虞氏,脸色亦是不佳。

夫妻二人分桌而坐,没有眼神的交流。

甄妙就逗弄着雷哥儿。用筷子沾了粥在他唇上点了点。

“四丫头,越发淘气了。”老夫人嗔道。

甄妙露出灿烂的笑:“祖母,您看,雷哥儿喜欢呢。”

众人看去,果然雷哥儿小嘴一张一张的,煞是可爱。

人们都笑起来,气氛就热闹起来。

李氏脸上带着得意之色,叹道:“哎,这样的天气,二老爷还在路上。连口热粥都吃不到呢。”

二老爷连着三年政绩都是优,这次进京,升职是跑不了的,到时候她这官太太,可比一个空头爵位的诰命夫人要威风呢。

这样想着。就瞟了蒋氏一眼。

蒋氏连眼皮子都没抬,夹了一筷子菜给老夫人道:“老夫人,今年比往年冷得多,雪都下了好几场了,路上恐不大好走,您看要不要派些人去迎一迎?”

“老二走的南阳道,岔路多。去迎也没必要,且安心等着吧。”老夫人说着,不悦的扫了李氏一眼。

到底是小家子气,这个时候不忧心自己的夫君路上不好走,只想着摆官太太的威风。

蒋氏翘了翘嘴角。

“蒋氏,单子都准备好了吧。早点把腊八粥给各府送去。”

大周朝的风俗,腊八这日,亲友间互赠腊八粥,特别是姻亲之间,是免不了的。

“儿媳早安排好了呢。”蒋氏说着掩口一笑。“老夫人,您看镇国公府那边,要不要把妙丫头做的腊八粥送去,儿媳吃着妙丫头做的粥,可是比府中厨子做的味道要好呢。”

“要得的。”老夫人笑眯眯的道。

镇国公府的花厅,同样是各房人聚在一处用饭。

罗天珵心神不安。

他总觉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到底是什么,已经琢磨几天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前世,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和自己有关的大事啊。

“明哥儿,可是不合胃口?”镇国公老夫人见罗天珵心不在焉的喝粥,关切的问了一声。

罗天珵回神:“呃,没有。”

二夫人田氏噗嗤一笑:“老夫人,媳妇忘了和您说,建安伯府那边已经送了腊八粥来,说是甄四姑娘亲手做的。世子啊,恐怕是没吃到甄四姑娘做的粥,这才没滋没味的。”

听到“建安伯府”四个字,罗天珵猛然站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

前世的这一年冬天,同样是这么冷,建安伯府的二老爷在回京的路上,大雪崩山,被活埋了。

“明哥儿,怎么了?”老夫人吓了一跳。

罗天珵回过神来,赧然的笑道:“祖母,孙儿想尝一尝建安伯府送来的粥。”

这话一出,满屋子人都笑起来。

罗天珵脸不红气不喘,心中却突突直跳。

这件事情,到底要不要插手改变结局呢?

仔细想了想,竟想不起甄二老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

毕竟以前他和建安伯府没有交集,注意不到一个多年外放的人,而当有了交集时,那人又死在进京的路上了。

“老夫人,儿媳看建安伯府的腊八粥,就由世子送去吧。”田氏笑吟吟的打趣道。

“明哥儿,怎么样?”老夫人亦开起玩笑来。

却不想罗天珵淡然的道:“既然祖母和二婶吩咐了,那我就去一趟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针扎

建安伯府同样没有想到镇国公府那边来送腊八粥的,竟然是罗天珵。

老夫人是开明人,笑吟吟的传了甄妙过来,等罗天珵告辞时,让她起身相送。

甄妙冷得搓搓手,把雪裘领子拢了拢:“罗世子,找我什么事?”

罗天珵乐了:“甄四,你就知道我找你有事?”

“呃,原来罗世子只是来送腊八粥的,即然这样,那我就回了,罗世子慢走。”甄妙福了福身子,扭头就往回走。

这大冷的天,正吃着糯米酒圆子就被祖母召唤来,就为了送这位大爷,简直是坑人!

“甄四,你回来!”罗天珵气得沉了脸。

她那些温婉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面对自己就露出刺来,这是吃定了自己不能把她怎么样,还是不在乎自己对她印象好坏?

无论哪种可能,想着都气闷。

甄妙停住了脚。

罗天珵扯出个笑容:“我是来说声谢谢的,你做的腊八粥,味道很好…”

甄妙吃了一惊,想伸手摸摸对方有没有发烧,还是忍下了,同样露出个笑脸:“原来罗世子是特意来道谢的,真是太客气了。”

罗天珵想打听甄二老爷的事,又怕甄妙察觉有异,就边走边聊着闲话,不着痕迹的引着甄妙主动说起了府里的事。

“这些日子,你若无事别再翻墙跳窗的了,我二伯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府里人多口杂,万一被发现了,不好收场。”

“你二伯?”

“是啊,我二伯在外任职多年,马上就要进京了。”

“这样的天,路恐怕不大好走。”

甄妙想了想,道:“接到消息已经有七八日了。二伯走的南阳道,就算路不好走,这几日也该到了。”

“你二伯是什么样的人呢?”罗天珵状似无意的问道。

前世,建安伯府不但不是助力。还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貌似精明的建安伯府世子甄建文,在太子被废后站错了队!

彼时祖母已逝,二叔一家恨不得立刻除了自己,他又毁了名声,没有可以仰仗的岳家,杀人后判了流刑已经是不知走什么运了。

甄妙眨眨眼:“二伯外放时我还小,都没什么印象了啊。”

正说着,就听上方扑棱棱的声音传来,几只麻雀从雪枝上飞起。

罗天珵手疾眼快拉开甄妙,就见她原本站的地方。扑簌簌落下许多雪沫子。

“多谢。”

罗天珵松开手,淡淡道:“举手之劳。二门到了,你回吧。”

“嗯,那你慢走。”甄妙点了点头,干脆利落的转身。抬脚就走。

“等等。”罗天珵盯着那背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罗世子还有事?”

就见罗天珵黑着脸道:“你搬回沉香苑住了,怎么没写信告诉我?”

甄妙愣了愣,哭笑不得:“罗世子,最近应该也没什么事找我吧?”

她换一个地方就要眼巴巴的写信告诉未婚夫,这似乎有点奇怪。

为什么他们要用这么正常的语气讨论这么反常的行为?

还是说,未婚夫翻墙跳窗什么的。在大周已经是常识了吗?

甄妙有捂脸的冲动。

她怎么不知道?

罗天珵被这话问的说不出话来,心中却不满。

暗道若不是正好借着送腊八粥的机会过来,他可不就要故技重施了吗。

到时候扑空也就罢了,万一真被别人察觉,传出闹贼的消息,他可不负责!

“你那只八哥…还好吗?”罗天珵语气奇异的问。

甄妙被问的莫名其妙。道:“挺好的,吃的比以前更肥了,还不喜欢呆在笼子里,就喜欢往我身上扑。”

活得这么带劲?

罗天珵得知这个不好的消息,很想问一句你家八哥那么欠揍。你知道吗?

可想想那是第一次跳窗,还对甄妙起了杀心,对方又是蒙在鼓里的,只得作罢,气闷的走了。

看着罗天珵渐渐远去的背影,甄妙却嫣然一笑。

让你乱跳窗,还不安好心,有我家锦言在,气不死你!

进了腊月就是年,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祥和喜悦的气氛中。

建安伯府在祥和喜悦中,更是多了一种祈盼,随着二老爷该回来的时间一日日逼近,这份情绪越发鼓噪起来。

每日请安时,谈论二老爷的归期是必不可少的话题。

老夫人早派了得力的管事守在进京的路口上,只等着第一时间得知二老爷进京的消息。

就连老伯爷在家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甄妙凭着原主对二老爷不多的印象想起,三个儿子里,老伯爷最喜欢这个次子的。

老夫人看重长子,老伯爷喜欢次子,再想想自己那个爹,忽然又觉得有些可怜了。

不过甄妙很快没有心思想这些小事了,老夫人派出去的管事带回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南阳道路过峡口关那段发生雪崩,许多人被活埋了!

老夫人得知这个消息,当场就摔碎了手中握着的粉彩茶蛊,身子晃了又晃。

甄妙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老夫人扶好,老夫人闭了闭眼,才缓过气来。

李氏不顾形象的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她连三十岁都不到,若是守了寡,带着两个女儿将来可怎么办!

“闭嘴,还不知老二如何呢,你就在这里哭丧,蒋氏,还不让人把她架出去!”老夫人听得心肝疼,再也没有了好脾气。

“老夫人,老夫人,您可得想想办法啊!”李氏涕泪横流的向老夫人冲去。

没想到拉住她的是甄玉:“娘,现在父亲生死未卜,您这样闹腾,把祖母气出个好歹来,就更糟了!”

李氏气得打颤:“玉儿,有你这样和娘说话的吗?”

甄玉咬着唇没有再做声,只是死死拉着李氏不放手。

甄冰性子温和些。跟着劝道:“娘,妹妹说的也有道理,您还是听祖母的话,先回去等着吧。父亲吉人自有天相的。”

没等下人动手,两人连拉带拖的把李氏带走了。

蒋氏看了暗暗叹气。

李氏真是个拎不清的,这个时候还不如两个女儿通透。

要真是被下人架出去,以后还怎么在府里站得住脚!

“老三,你随甄管事一起,多带一些下人,再雇些人去峡口关,就是挖,也要把人挖出来,看看到底有没有老二。”老夫人强稳住心神。吩咐道。

这个时候,她不能倒下。

“娘,我——”三老爷在老夫人犀利的眼神下硬着头皮点头,“儿子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