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妙忽然觉得浑身灼热。

难道掉筷子的是她?

低头一看,不对啊,筷子还在。

“甄夫人,实在抱歉,污了你的衣裳。”众目睽睽之下,那妇人面红耳赤地向甄妙道歉。

甄妙这才发现左边的衣袖上溅了汤汁,只是她刚刚在回味叉烧鹿脯的美味,正琢磨着腌制鹿脯都用了哪些调料,竟是没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众人都看着,甄妙还是不想丢脸的,优雅放下筷子拿帕子擦拭了一下嘴角,才抿唇笑道:“不碍事的。”

这番举动落在众人眼里,对这二人立时有了评判。

啧啧,瞧那永嘉侯府的世子夫人乔氏。竟这么沉不住气,这种场合居然失态的掉了筷子,还污了别人衣裳。真是丢人丢到一定境界了。

再看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看看人家多么沉着冷静,衣裳被污了,连眼皮都没动弹一下,直到对方赔罪,才客气的回应。

恐怕那乔氏若是不道歉,人家根本就当此事没发生过吧。

这才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啊!

都是世子夫人。这差别怎么这么大呢,果然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来人,请镇国公世子下去换衣裳。”赵皇后见众人都这么盯着那边实在不像话,开口道。

一位宫娥走过去:“甄夫人请。”

穿着污了的衣裳继续呆在这种场合,确实是失礼的。甄妙刚好站起来,太后就开了口:“今日的宴会,就到这吧。”

说完竟由一位老嬷嬷扶着走了。

皇上的寿宴,只进行到一半太后就离去了,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难道——是皇上出了什么事儿?

不能啊,前不久皇上身体虽不大好,近来不是精神多了?

这样一想,赵皇后也呆不住了,撂下几句场面话离开了。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接着就嗡嗡议论起来,一些沉稳的则起身离开。

太子妃一直没动,不着痕迹的扫着甄妙那边。

“甄夫人。请随奴婢来。”那宫娥又提醒了一声。

甄妙摇了摇头:“不必了,既然宴席都散了,我回去换就成了。”

宫娥身份低微,听甄妙这么说,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口,不好再劝了。

反倒是一直面色尴尬的永嘉侯世子夫人乔氏开了口:“甄夫人。这怎么是好呢,你这样回去。罗世子该担心的,再者说,这一路上被人看到,也是要让人笑话的。”

甄妙低头看了看那飞溅上的几块污渍,她今日穿的衣裳颜色偏艳,倒是不大明显的,当下就笑道:“乔夫人太客气了,不过是污了一件衣裳,外子他不会担心什么的。这污渍又不大显眼,等出了宫上了马车也就无人见到了。再说,这么点小事儿,别人笑不笑话的,我倒不大在意的。”

心道这女人好爱操心,等她上了马车换上备用的衣裳,她家夫君大人恐怕都不会发现。

乔氏更吃惊。

一个女子进宫赴宴,穿着污了的衣裳回去,居然不怕被人耻笑?

要知道这是在宫里,但凡发生一点不同寻常的事情,都不知道会被人揣测出什么样的流言来!

委婉的把这意思点明,甄妙有些吃惊:“乔夫人,这些夫人们都看到我这衣裳是怎么污的了,就是换了衣裳她们也不会忘的。不过你放心,我回去是不会主动提的。”

能传流言的不都在这殿里了吗,这乔氏,还真可怜!

乔氏差点喷出一口血,这才反应过来,可不是吗,平日紧盯着宫内动静的都在这儿呢!

若是太后没有忽然离席,甄氏被领去换了衣裳,若是再发生什么引人注目的事,也就把她这事儿掩过去了。

可好巧不巧的,宴席就这么散了,甄氏有了理由不换衣裳,就这么直接走人,恐怕她今日沉不住气的事不出明日就要传遍了,成了京里的大笑话!

那双筷子,真是掉的大啊!乔氏心里一阵懊悔。

甄妙同情的看乔氏一眼,施施然的走了。

太子妃收回了目光,长长的指甲悄悄掐着掌心。

该死的,竟然被她躲过了!

想到没有完成太子的嘱托,太子妃心揪了起来。

太子到时候,定是会责怪她了。

太子妃心事重重的走着,想着这些日子太子越发的冷淡,只觉胸口发闷。

“去打探一下,御殿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甄妙出宫时,发现罗天珵已经在马车旁等着了。

此时雪依然在下,雪花被风卷着往人衣领里钻。

刚从温暖如春的大殿出来,就觉得越发寒冷,连手炉都瞬间冰了。

“小心路滑。”罗天珵把甄妙托上了马车,二人钻进去,落下厚厚的车门帘。顿时又是暖意洋洋。

“衣裳怎么污了?”罗天珵目光落在甄妙左臂上。

甄妙叹服。

他一个男人,竟然观察的这么仔细!

她却是不知道,罗天珵在御殿。一切早有谋划,唯独不放心也掌控不了的就是内殿那边了,如今见了人,若是能透视,恨不得连里边都检查一遍才放心。

“有人掉了筷子,不小心把汤汁溅到我身上了。”

“谁?”罗天珵脸色一沉。

“永嘉侯府的世子夫人。”

她只说不会主动提,不过夫君大人问。还是要说的。

罗天珵眼神一紧,冷笑一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这谜题可真是有趣。

只可惜太子殿下还没来得急施展手段,就先被捕了。

“酒宴进行到一半太后就让散了,是不是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儿?”

罗天珵提着置在小铜炉上的水壶斟了一杯茶递给甄妙:“刚出来吹了风,先喝口热茶驱驱寒气。”

甄妙接过茶杯,摆出听故事的姿态来。

罗天珵不紧不慢地开口:“今日太子献寿礼时,献了一只白雉。”

“白雉?”甄妙有些吃惊,“听说白雉是祥瑞之物,很少见的。”

“是啊,物以稀为贵。”

“难道是白雉出了问题?莫非是死了?”

甄妙又不是真的缺心眼,看太后那样子,明显发生的不是好事。世子又特意提到白雉,那显然是这白雉出事了。

皇上大寿之时献上死掉的白雉,那可是大大的晦气。

罗天珵勾起唇角笑了笑:“倒是活蹦乱跳的。不过好好一只白雉居然褪了色,成了只彩鸡!”

彩鸡…

这个时候,就流行这么作假了吗?还弄到皇上面前了,这规格蛮高的啊。

“那太子怎么样了?”

“皇上大怒,责令太子闭门思过,然后就拂袖而去了。”

文武百官面前。堂堂太子被如此训斥,那不只是颜面扫地的问题了。

东宫地位在世人眼里岌岌可危。

他要的。就是世人眼里的岌岌可危。

储君是国之根本,东有海盗作乱,西有悍族扰民,北有厉王虎视眈眈,太子一动,天下动摇。

皇上并不昏聩,哪怕真的对太子不满到极点,短期内也不会废太子的。

可是有句老话叫当局者迷,他要的不是皇上动,而是太子乱。

当所有人都觉得太子地位危矣时,原本就因为北河围场一事心怀忐忑的太子,又怎么可能会冷静。

大厦倾覆,只需再轻轻推上一把,太子就会狗急跳墙做出自寻死路的事来。

白雉变彩鸡的闹剧,就如插上了翅膀,以极快的速度传开了,各家自有思量。

蒋氏回了建安伯府,第一时间就和世子甄建文说了少卿府孟夫人的事。

甄建文听了扼腕:“那李氏怎么会拒绝了?不对,这一定是二弟的主意!”

蒋氏拧了眉:“老爷,拒绝了不是好事吗?那孟少卿可是三皇子的岳丈,静儿跟了六皇子,将来若是有个什么,咱们伯府夹在中间,岂不是左右为难。”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甄建文沉了脸。

太子若是被废,三皇子是最有希望上位的人,伯府现在站好了队,将来更进一步指日可待。

至于静儿,不过是个妾室,若是六皇子站在了三皇子的对立面,他大可说一句伯府娇女自贱做妾,伯府早就与其断绝了关系。

夫妻那么久,蒋氏一看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心里一阵发冷。

眼前的人对岚姨娘的宠爱还历历在目,可转眼间爱妾芳魂已逝,女儿亦是随时可以成为弃子。

这个男人,够凉薄!

蒋氏嘲弄笑笑:“老爷,我是妇道人家,确实不懂太多,您若是有想法,不如和二弟好好商量吧。”

五丫头父母俱在,就是大伯也没有做主的道理。

“夫人说的是,晚饭不必等我了,我去找二弟小酌一杯。”

甄建文急匆匆走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火锅

甄建文去找甄二伯时,甄二伯正在书房,教两个女儿作画。

书房窗子开得极大,就显得格外敞亮。

外面雪停了,窗外墙角的一株老梅树虬枝错节,枝杈旁飞,零星打了几个浅粉色的花苞,枝蔓弯斜处,就深浅不一的堆了一层积雪,雪树红梅,颇有几分风骨。

“父亲?”甄冰立于桌案后,身姿笔挺,修长的脖颈微微低下,落笔就勾勒出一朵花苞来,然后神情虔诚的向甄二伯请教。

甄玉并不像甄冰一样喜欢做画,当然像她们这样的人家,就算不喜,顶多是学不精,却不可能半点拿不出手去的。

她此时倒是颇有兴致,不是因为画梅本身,而是能和父亲、姐姐一起赏梅作画,起了女孩家的玩心罢了,所以就随意许多,一会儿看看窗外的老梅,一会儿看看气质清润的父亲,还有认真又有几分紧张的姐姐,倒是觉得有趣,脸上一直带着甜蜜的娇笑。

甄二伯目光温柔的看着两个女儿,指点道:“梅有四贵,是谓贵稀不贵繁、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这窗外老梅虽不是什么名品,入画倒是极好的,画时更有讲究。”

说着接过女儿的笔,眨眼间就勾勒出一朵花苞来:“你们看,这种含苞未放的,点蒂时尤其要注意不能散,这样才能画出情态来…”

甄建文进了书房。就笑道:“二弟,你倒是好兴致,不过这屋子里。也忒冷了。”

书房没有烧地龙,只在几个角落放了几盆炭火,但为了作画,窗子却是大开的,这屋内温度确实不能和其他内室相比。

甄二伯放下笔微微一笑:“冷一些,不至于困顿。大哥来找我有事?”

甄建文看了两个侄女一眼。

甄冰拉了甄玉行礼:“大伯,我和六妹要去母亲那里了。您和父亲慢聊。”

门轻轻关上,转眼间就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甄建文收回目光。笑道:“二弟,五丫头行止倒是越发有度了。”

“毕竟一年大过一年了。”甄二伯外放做官多年,最挂心的就是一对双生女儿,毕竟李氏是那样的脾性。

如今看两个女儿。一个文静通透,一个活泼率真,他这心里是一直欢欣的。

“二弟,我听说王阁老家有意求娶六丫头?”甄建文开了口。

本来二弟要没回来,侄女的婚事,他这做大伯的还能做上几分主,可现在,二弟的官位比他还要高,他虽有世子的身份。可放眼京城,一个伯府的世子委实算不得什么,若是不主动过问。两个侄女的亲事也就是定好后给他打个招呼了。

“是的。”甄二伯点头。

他也没想到小女儿有这个福分。

那王阁老年纪大了,一贯保持中立,家教亦是严格的,族中子弟有四十无子才能纳妾的规矩。

“那五丫头的亲事呢?若是不定下来,岂不是挡着六丫头的路了?”

甄建文问的有些急切,甄二伯面上仍是带着淡淡笑意:“嫡亲的姐妹。哪有挡路一说。玉儿的亲事成了是缘分,不成也是天意。总不能为了玉儿的亲事能定下来,就草草给冰儿定下亲事的道理。女子嫁人是一生大事,不能轻率了。王阁老家的那小郎也不过十五六岁,若是一时半刻都等不得,那便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好姻缘错过了岂不可惜。”甄建文甚不赞同。

王阁老家京中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进去,他这二弟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委实令人着急!

偏偏从小到大,他这做兄长的,还左右不了弟弟的心思!

甄建文干脆敞开了说:“二弟,我听说弟媳和孟少卿的夫人来往颇密,是不是有意结为两姓之好?”

甄二伯淡淡一笑:“大哥别担心,小弟已经嘱咐过李氏了,孟少卿家和我们,并不是合适的人家。”

甄建文一阵气闷。

他担心什么!

静儿一个庶女,又是做妾,总不能因着她,府里的大好前程就不要了,说不定到头来府里人还要怪他!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看孟家不错,二弟,我跟你说——”

“孟家那小郎是妾生子,只不过刚出生生母就没了,孟夫人一直当做嫡子养的。因着那时孟少卿外放做官,京中无人知道罢了。”没等甄建文说完,甄二伯就淡淡打断了他的话。

甄建文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甄二伯依然是面色平静:“我托四侄女婿打听了一下。”

他了解大哥的性子,若是和他说一通卷入夺嫡的风险,他定会说富贵险中求,然后说上一大通,无端让人头疼。

与其这样,不如指出那小郎本身的不足,大哥若是再劝,就是不在乎他这个兄弟的爱女之心了。

审时、度势、借力,那是维护家族屹立不倒的关键。

只是大哥总是看不开,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本是世袭罔替的爵位,要做的是稳中求升,而不是陷进天家争斗的泥潭里。

甄建文没话说了。

四侄女婿是锦麟卫的指挥同知,锦麟卫是做什么的,要真想打探哪家的家底,那是手到擒来。

这样了他要是再劝,那兄弟之间就要起间隙了。

兄弟阋墙,那是败家的根子,多少大户人家都是从内斗开始乱起来的,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罢了。

甄建文暗叹一声,问:“那五丫头的亲事,二弟可有眉目了?”

“自打入了京。小弟和昔年的同窗故友多有联系,且慢慢打探一下有无合适的吧。”

“二弟心里有数就好。”没有达到目的,甄建文小酌的雅兴也没了。说了两句就转身离去。

天子寿宴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整个京城仿佛都笼罩在乌云下,气压低沉沉的。

往年的赏雪啊、文会啊之类的早就停了,各府的往来也格外的低调。

那日回来,虽然初霞郡主说重喜县主是装病,甄妙还是写了信关心了一下,如今收到回信。亲自研了墨,心情不错地写回信。

等写完把信放到一旁等着墨迹干。又抽出一张帖子看起来。

这帖子是欧阳将军府江氏写来的,里面写了一直不能见一面的遗憾,然后说等来年天暖了,一起去踏青。

在北河围场时。甄妙和江氏住处相邻,同桌吃过好几次饭,两人相处的不错,她就继续提笔写了回信答应下来。

孙氏的态度也表明了现下各府的态度,至少过年之前,各府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了,免得哪里惹了心情不佳的天子震怒,做了出气的倒霉鬼。

少了各府人情往来,国公府三个儿媳加上一个孙媳一起管着家。甄妙每日理完自己那摊子事,就觉得格外清闲起来。

一闲下来,她就忍不住琢磨吃的。

这些日子雪就没怎么停过。呵气成冰,最适合围着火炉吃锅子了。

吃火锅人多热闹才有乐趣,只可惜罗天珵几乎一直没怎么回府,同辈的人,邀请了二姑娘,不邀请大姑娘。又会落下把柄,可要是邀请大姑娘。甄妙就觉得心塞,干脆就叫了三等以上的丫鬟忙乎起来。

锃亮的铜锅,中间以一道弧度相隔,一半是浓郁的白汤,一面是泛着油光的红汤,俱都汩汩翻滚着热气。

薄如蝉翼的肉片在沸汤里一滚,就变了颜色,甄妙没让丫鬟们帮忙,利落的捞起来往掺了腐乳、芝麻酱、花生碎、香菜和蒜末儿的酱汁里一蘸,就吃起来。

吃完心满意足叹口气,笑道:“这吃火锅,就要自己动手才痛快,别站着了,你们也一起吃。”

那铜锅,她当时命人足足打了三口,现在是都用起来了。

几个三等丫鬟用一个,二等丫鬟用一个,紫苏和白芍两个一等的,她就招呼了一起吃。

只可惜紫苏和白芍捧着碗跑去了阿鸾那边:“大奶奶,我们还是在这吃吧。”

甄妙见状,不再强求。

吃火锅就是图的爽快,若是她们和自己用一个锅子吃饭不自在,那还哪顾得食物的美味,这样反倒不美了。

只可惜一个人吃,到底是寂寞啊。

甄妙扫了一眼堆得高高的肉片,不由自主地问道:“世子今日,还不回来吗?”

弄了好吃的,小伙伴又不在。

话刚说完,满室就是一静,清冽的寒气钻了进来。

正吃的热闹的丫鬟们都局促的行礼:“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