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喊紫苏二人进来,纪娘子开了药,由紫苏送了出去。

片刻后紫苏折返回来,道:“给了个十两银子的荷包,纪娘子收下了。”

甄妙点点头,这才问:“纪娘子怎么会来?”

紫苏回道:“我还没走到怡安堂呢,就迎上了纪娘子,说是老夫人特意请她过府给您看看的。”

甄妙心下微暖。

白芍把早先熬好的阿胶糕拿来:“大奶奶,先吃点吧,药正熬着呢。您也真是的,听了纪娘子的话,也太沉得住气了。”

子嗣对女人来说可是天大的事。

甄妙就淡淡笑了:“也不是沉得住气,只是一般来说,要是严重,她也就不跟我说啦。既然能说,也就说明严重不到哪里去。”

紫苏和白芍对视一眼,都有些感概。

大奶奶平日迷糊散漫,可真遇到对女子来说了不得的大事,又往往是出奇的冷静。

今日这是一桩,那次拿簪子刺马是一桩,在北河救了公主又是一桩。

一时之间,两个大丫鬟倒是说不清心中滋味了。

甄妙却疲倦的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我再打个盹儿。”

等一个人静下来,那点鲜活劲儿又没了,不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纪娘子是不用做馆的,就在回家的路上又拐了个弯,去了个寻常的茶馆。

等在那里的罗天珵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就问起来。

纪娘子面上平静,心中却发笑。

也难怪甄大奶奶会有那个症状,看罗世子这急切样,想来夫妻俩感情是极好的。

年轻夫妻,这也是难免的,不过这份体贴就难得了,还特意请她去看。

纪娘子就细细把情况说了。

罗天珵听了却呆了,然后似乎想起来什么,抬脚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又返回来说了几句场面话,再递上一份诊金,这才大步离去。

到了国公府大门口,却又迈不开脚了,踟蹰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掉头离去。

他想,在他过不了心中那个坎之前,二人还是少见吧。

不然,伤人又伤己。

随着人离去,那声轻叹就抛在了冬日的雪地里。

了无痕迹。

第二百四十八章 有病得治

转日的家宴,自然是没吃上火锅。

甄妙强打着精神在女眷这一桌坐了,老夫人关切的问了好几句。

田氏就拉了甄妙的手,冲老夫人道:“老夫人,不是媳妇说,大郎那孩子就算再忙,这又是家宴,大郎媳妇又病着,也该回来看看啊。要不我再派管事去叫一趟?”

甄妙借捋鬓发的动作抽出了手,淡淡笑道:“多谢二婶惦记了。不过大郎刚刚晋升,还是公事要紧呢,再说我也只是有些不舒坦,倒不打紧的。”

说着轻扫了男人们那桌一眼,道:“二叔也不在啊,看来最近衙门都忙呢。”

田氏就被这话噎的一口浊气闷在了胸口里。

罗二老爷一个鸿胪寺的小官,既不像大郎那样是天子近臣,也不像四叔那样在城郊兵营值守,忙个屁啊!

这话,明显是埋汰人呢,可偏偏对方一脸无辜,还不能较真。

老夫人果然皱了眉:“大郎这些日子一直都忙也是正常,怎么老二也忙的不回来吃饭?今日不是休沐吗?”

田氏嘴张了张,才有些难堪地道:“许是年关近了,一些藩国属地的人陆续进京了吧,外面的事儿,媳妇也没多问。”

老夫人挑了挑眉,也不再问。

田氏觉得落了面子,眼珠一转,落到甄妙高高的衣领上,意味深长地笑笑:“大侄媳妇这身衣裳款式倒是别致。这颜色也衬你,是在哪家做的,回来我也给元娘做一身。”

甄妙今日穿的是一件高领浅玫红对襟袄子。

京城富贵人家。到了冬日女眷并不时兴穿高领衣裳,若是出门,围上一条雪狐围脖体面又大方,进了有地龙、火盆的屋子,围脖一摘,也不闷得慌。

不过甄妙年轻,又长得好。虽不是时兴的款式,那领扣做成精致的梅花形状一直盘到颈上。半点白皙的脖子都露不出来,却别有一番风流婉转的味道。

是以田氏这话,旁人没听出啥意思来,可甄妙听了。眼神却微微一闪。

若是以往,她或许不会深想,可今日从箱子里翻出这高领衣裳见人,分明是为了遮掩脖子上那些淤青,再想到府上那位诊平安脉的大夫从没提过她有宫寒的事儿,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田氏恐怕没那么清白,这么说是故意让她难堪了。

甄妙有一个优点,从不记仇。因为有仇,她一般都是当场就报了。

既然田氏拿自己闺女说事儿,她也没客气。抿着嘴一笑:“也是出阁前,我娘带我去秀丽坊置办的,大妹妹是该置办起来了。”

一番话说的田氏变了脸色,罗知雅更是浑身一僵,差点捏不住手中的茶蛊。

甄妙直接屏蔽罗知雅射来的怨毒目光,端起茶蛊。垂了眸子喝茶,低垂的睫毛浓密的如一把小扇子。遮住了突如其来的水汽。

那混蛋,知不知道留给自己多少难堪?

身穿银红比甲的俏丽丫鬟们鱼贯而入,一一把盘碗摆好。

老夫人扫众人一眼,开口道:“好了,吃饭吧。”

真正开始用饭,又是家宴上,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还是要讲究的,一时间,只听到轻微的碗碟碰撞声。

饭厅口的帘子忽然挑了起来,伴随着阵阵寒气,罗天珵走了进来。

第一眼,就落到甄妙脸上,却只是轻微一触就立刻移开,请罪道:“祖母,孙儿来迟了。”

老夫人细细打量大孙子一番,见他眼中血丝遍布,衣衫还有些皱,甚至下巴上的胡子都没刮干净,短短两日不见竟消瘦不少,不由一阵心疼,嗔怪道:“既然公务繁忙,还回来做什么?”

罗天珵不由又看了甄妙一眼,才道:“再忙,也要陪祖母吃饭。”

老夫人心中大悦,还记得打趣道:“这臭小子,年纪大了还这么会哄人,我看是惦记媳妇了吧?”

罗天珵看也不看甄妙一眼,笑道:“没有的事儿,等吃过饭,孙儿就回衙署了。”

老夫人瞥一眼背脊挺得笔直而坐的甄妙,皱眉道:“既然都回来了,就在家里留一宿吧,事情哪做得完的。”

罗天珵不知道是为难,还是松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去了邻桌吃饭。

甄妙捏着筷子,暗想着碗里的饭就是那混蛋,狠狠戳了一下,吃了一大口,混着那股闷气一起吞到肚子里,不知不觉竟吃了一碗饭。

等碗见了底,才猛然发觉只顾着生气,不小心吃得太快了。

抬头瞄一眼,别人碗里饭还冒着尖,瞬间就有些呆滞。

一直悄悄用眼角余光扫着她的罗天珵,见状就忍不住翘起了嘴角,随后心口又开始发闷。

他一定是魔障了,明明她的一举一动都令他那么开怀,可这份开怀却又令他生出莫大的恐慌和愤恨,仿佛面对的是个美丽至极的梦境,要是把心沉进去,或许,会比前世还不堪。

一顿饭没滋没味的吃完,众人各回各房。

冬日天黑的早,甄妙提着个气死风灯与罗天珵并肩走着。

灯火昏暗,只照映出前面一截路,人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分明。

在无言的尴尬中,这路就显得格外漫长艰难起来。

眼看着就到了清风堂,罗天珵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阿四,还疼吗?”

甄妙脚下一顿,紧紧抿了唇不语。

“阿四…那晚,我很抱歉…”

甄妙又沉默了许久,久得罗天珵以为她不会理会了,忽然上前一步,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罗天珵下意识后退一步。心竟然狂跳起来。

甄妙仰着头,倔強地盯着他,一双眸子比天上的寒星还要明亮。也像星光那么清冷,“瑾明,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这一次,轮到罗天珵抿唇不语了。

甄妙转过身去,声音似乎从遥远处传来:“瑾明,那晚的事儿,我是真恨你的。想着一辈子都不要理你。可这两日大概是伤心极了,反而想的多了吧。我总觉得你是病了呢。”

“病了?”罗天珵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

她都胡思乱想些什么?

甄妙这才转了身,一脸认真:“是病了,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人不只是身体会生病,我们的精神也会生病的。”

“精神病?”罗天珵挑了挑眉。

甄妙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斟酌着用他听的懂的语言解释:“或者说是我们的心,心里有了过不去的坎儿,有了障碍,这也是病。”

罗天珵神情严肃起来,声音发干:“你继续说。”

“这种心理障碍,就会让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做出失常的事情来。”

罗天珵脑海中像是有一道闪电劈过。当下清明起来。

心理障碍,心理障碍!

阿四说得对,心里那道坎儿。可不就是心理障碍!

他几乎激动的难以自制,一把抱住甄妙。

他再也想不到,在没有坦白的情况下,她居然是懂他的,这种理解似乎能一瞬间冲破阴霾,无法不让人感动。

甄妙却坚定的推开罗天珵。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缓缓道:“有病。就得治。”

“治?”激动的神色从那张清俊的面上褪去,“怎么治?”

“你得告诉我,你心里那道坎儿,是怎么来的。”

罗天珵又沉默起来。

甄妙嘴角含了一抹似乎随时会消失的笑容:“瑾明,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你对我忽冷忽热的态度究竟是为什么?”

等了许久,那抹笑就消失在了寒夜里。

罗天珵艰难的开了口:“如果我没病呢?”

甄妙歪着头笑了笑:“如果你是品性如此,做出那样的事儿,我也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我们完了——”

坦白说,她本来就还没有深爱他,为二人之间的关系努力过了,实在不成,就退回陌生人的位置,各过各的日子呗。

这句话就像一枝利箭刺进罗天珵心口,然后又狠狠拔出去,带出血肉来。

他几乎是站不住的踉跄了一下,好一会儿终于承认:“皎皎,你说的对,我是病了。”

“可是——”他嘴又艰难的张了张,“如果我说不出缘由呢?”

说他是重生的吗?她会不会把他当鬼怪来看?

甄妙盯着他,面上几乎没什么表情:“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耐心一直等着听原因的”

说完再不留恋,提着灯笼进去了。

罗天珵斜斜倚在一棵老梅树上,积雪把大氅弄湿了都不觉得,不错眼珠地盯着二人起居室传来的微弱灯光。

他心里很清楚,她还在等他,而当那灯光灭了时,恐怕她的耐心就耗尽了。

夜渐渐深了,连弯月都躲进了云层里,院内更加黑暗,那微弱的灯光就显得格外亮堂起来,好像是指引着人不要在这孤寂凄寒的深夜里,迷了路。

烛火忽然晃动几下,洒在窗纱上的光跟着忽明忽暗,暗示着那蜡烛似乎燃到了尽头。

真的到了这一刻,那种艰难的选择似乎一下子就不存在了,罗天珵像一支离弦的箭,就那么冲了过去,熟练的翻窗而入。

甄妙豁然回头。

罗天珵大步走了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平静的连自己都诧异:“阿四,我曾经,做了一个梦…”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天晴

罗天珵从他那被糖衣包裹着的童年开始讲起,讲到发现妻子红杏出墙戛然而止,那些朝堂上的暗潮涌动,战场上的血雨腥风,以及最终的惨烈结局都并没有提。

那些都太沉重,有他一个人背负就够了,而且除了她,别的也都不是问题。

一个浴血归来的人,只会对爱、对温暖怯弱逃离,对那些伤他的、负他的人和事,他只会笑着迎头而上。

烛火早就燃尽了,室内一片黑暗。

甄妙挺庆幸这黑暗遮掩了她一切情绪,要知道刚刚她差点惊跳起来。

什么做梦,这丫分明是重生的啊!

啧啧,重生就是比穿越拽啊,她这穿越来的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人家重生的一回来就打算报复涩会了。

愤愤不平了好一会儿儿,又觉得命运实在离奇,把二人凑在了一起。

这番话他换第二个人来说,都不会有这种大胆的猜测,偏偏是遇到了她。

一时之间,甄妙又有些同情罗天珵了。

这种我知道你天大的秘密,你却不知道我知道,还不知道我也有秘密的感觉,真他妈爽!

“皎皎?”寂静中,只听到双方清浅的呼吸声,轻柔的似乎缠绕在一起,他声音中的忐忑就更明显了。

甄妙这才起了身,走到烛台前换了新的蜡烛,室内顿时亮堂起来。

罗天珵看清了她的脸。发现她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心中就泛起苦涩,自嘲地笑道:“皎皎。你是不是觉得很荒谬,只因为一个梦,我就对你这么混蛋?”

他到底,还是做不出完全的坦白,以梦的方式说出来,已经是极限了。

或许这世上,也只有甄妙理解他的心情。以己度人,她的来历也是要带到棺材里去的。

不够坦白不要紧。知道缘由就够了。

甄妙想,她是个女人,可要是遇到这种事儿,面对着枕边人。说不定也是要时刻准备着小剪刀把那命根子剪下来的。

当然,理解是一回事,生不生气就是另一回事了。

甄妙板起脸,掩去捉弄的笑意,声音平和地道:“也不算荒唐,如果那个梦很深刻很真实,就好像真的经历过一遍似的,对梦中的人、事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也是正常。”

“真的?”罗天珵毫不掩饰声音中的惊喜和诧异,心底深处似有一道暖流拂过。

“真的。”甄妙暗暗翻了个白眼。

真的个屁啊。换别人,早拿大耳刮子抽你了。

罗天珵猛然把甄妙抱住,低头在她耳边呢喃:“皎皎。谢谢,谢谢你。”

甄妙板着脸把他推开,抬了抬下巴:“夫君大人,你该不会认为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罗天珵呆了呆。

甄妙咬牙切齿地道:“你说的情况,我姑且算是理解了,可是我理解你是不够的。关键还是你怎么把这个坎迈过去。总不能以后你一发疯就虐待我,虐待完了就要我理解你吧?那就不是你有病。而是我有病了!”

“皎皎——”罗天珵握了甄妙的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甄妙啪的打下去,把他的手拍开,不淑女的翻了个白眼,嗔怒道:“罗天珵,用你那被驴踢过的脑袋想想,你和梦中的自己一样吗?”

“我?”罗天珵心中一动,沉思起来。

前一世,他是京城有名的温雅贵公子,实际上是个四肢不勤的窝囊废,而这一世——

甄妙的话接着响起:“我刚听着,你和梦中是完全不一样的人,那么你为什么就认定我会和梦中一样?”

罗天珵如遭雷击。

不一样,原来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吗?

甄妙忽然快走两步来到书桌前,摊开了宣纸,用毛笔迅速画起来。

罗天珵好奇的凑过去看。

画上寥寥几笔勾出了一个幼儿,面前最开始是一条笔直的路,可后来就出现了无数的分岔,到最后形成了数条路,路的末端站着截然不同的人,甚至有一个不是人,而是话本中常见的厉鬼模样。

甄妙把笔搁下,才道:“一个人,从这么小到长大,很可能一个不经意的选择就让他变了模样。你只看最后这些人的模样,又怎么会想到他们的最初都是那个孩子呢?”

罗天珵像着了魔似的盯着那幅画看。

明明很潦草,可是这画却摄住了他所有心神。

见他真的听进去了,甄妙停了一下,微微笑道:“我和梦中的那个人经历不同,你日日和我相处,应该也明白性子也不同。如果,如果只是抛开了这皮囊,难道我们是一个人吗?她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吗?”

甄妙说完了,像是虚脱般,微喘着气望着罗天珵。

她想,终其一生,她也不可能再说出这么接近真相的话了。

所以,这也是她最后能为这重生的倒霉孩子做的了。

再不行,就各过各的吧,离得远远的,总不至于再伤心。

罗天珵愣愣的望着甄妙,眼中有困惑,有纠结,有痛苦,最终明亮的像水洗过似的,有种脱胎换骨的清澈。

甄妙倒是呆了呆。

少了以前时不时闪现的戾气,他竟像打磨光滑的美玉,呈现出最动人心弦的一面来。

“你——”甄妙张了张嘴。

罗天珵如梦初醒,然后竟抱着那幅画蹲下去,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甄氏被捉奸在床时,他没哭;发现视为父母的二叔二婶另一副嘴脸时,他没哭;杀人充军,浴血杀敌,又被视为伯乐的厉王鸟尽弓藏时。他依然没有哭。

可现在,知道皎皎和甄氏是不同的人,他再也忍不住哭了。

他知道一个大男人流泪。会被笑话,会被看不起,会丢脸。

可丢脸算什么,迈过了这个坎儿,他到底没有弄丢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