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心里一惊。

这难道就是老爷的长子?

再看看细弱的像个小猫似的,由丫鬟轻轻揽着喂喝蜂蜜水的璋哥儿。心立刻沉了下去。

“六郎见过娘。”六郎一本正经的行了礼。

这些日子娘已经教他学了不少字了,父亲还在给他寻先生,他已经是大人了。

戚氏见了六郎,笑意不自觉扩大了,冲六郎招招手:“六郎,这是胡姨娘。”

六郎早就得过戚氏的教导,知道这胡姨娘算是半个长辈。且是弟弟的生母,若是一点尊敬没有。不说父亲不喜,就是他自己,也是失礼的,就立刻行了个半礼:“胡姨娘。”

他只有五岁多。行起礼来有些笨拙,偏偏做的一丝不苟,看着就让人又疼又爱。

只是胡氏却没心情欣赏这个,她已经完全被“胡姨娘”那三个字刺得遍体生痛了,在心里把“戚氏”两个字念了千百遍。

这个女人,她明明说着再寻常不过的话,客气周到,可每一个字都像刀刃似的往她心口上扎!

“娘,这就是弟弟吗?”六郎背着手。踱到璋哥儿面前,神情严肃的看着。

璋哥儿年纪小又畏生,见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人儿不带半点笑意的看着他。当下心中一慌,不自觉扭头去寻胡氏,然后推开喂他喝蜂蜜水的丫鬟跑到胡氏面前去了。

“娘——”璋哥儿伸手一指六郎,“他是谁?”

胡氏迟疑了一下。

璋哥儿还小,对突然间的身份转换是不会懂的,她只是叮嘱到了国公府不要乱发脾气。见了父亲要告诉父亲很想他,若是有人欺负了他也要告诉父亲。却从没提过这对母子。

在她想来,璋哥儿虽要记在戚氏名下,可以后是要和她过活的,不必和这对母子有太多交集,省得一个不察吃了什么闷亏。

却没想到,怎么这种情形下,两个孩子的不同反应就显得她的璋哥儿不如那孩子懂事了呢?

胡氏就这么迟疑的工夫,六郎已经走过来,毫不犹豫的牵起璋哥儿的手,一本正经地道:“我是你六哥。璋哥儿,你这样指着我是不对的,先生会骂的。”

璋哥儿年纪虽小,也知道好歹了,听六郎说他错了,刚要不高兴的还口,可又被他最后一句话引起了兴趣:“先生?”

六郎点头:“是呢,先生会教我们做学问,写字,还有做人的道理。“

“你有先生吗?”璋哥儿瞬间觉得眼前的小男孩比他高大多了。

六郎脸微红,抿了抿唇才道:“父亲正在给我们找先生的。不过我已经在习大字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璋哥儿扭头看了胡氏一眼。

胡氏刚要开口阻止,六郎就拉着璋哥儿往暖阁走:“她们女人说话,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了,那样很失礼的。”

本来因为赶路一直病恹恹的璋哥儿已经被大不了两岁的小大人唬住了,就这么呆呆的任由他牵着走了。

胡氏大急:“璋哥儿,快来娘这里。”

说一出口,满屋子下人都看过来,眼中有惊讶还有不屑。

两个哥儿说话做事,虽然年纪还小,一个姨娘这么心急火燎的做什么?

不说夫人了,就是老夫人,当着满屋子下人面前,都从不随意干涉公子们行事的。

用老夫人的话说,儿郎什么都管着,那还不管成个娘们来。

胡氏被那些目光刺的心里不自在,又恼又怒,对戚氏勉强笑道:“璋哥儿自小身子弱,别过了病气给六郎。”

“妹妹别这么说,身子弱又不是有病,好好调养着就好了。”

正说着忽然璋哥儿喊了一声疼,捂着肚子就弯了下去,紧接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就传来。

六郎愣住,竟忍受了那臭味蹲了下去,一脸忧心的问道:“璋哥儿,你是不是不知道净房在哪里?你该和我说的,我是你六哥。”

胡氏嘴唇抖了抖,都要给六郎跪了,冲过去扶着璋哥儿:“璋哥儿,告诉娘哪里疼?”

六郎皱着眉。一本正经地指点道:“璋哥儿肚子疼,他捂着肚子呢。”

胡氏…

“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把哥儿抱起来。”

这一刻。胡氏强忍着的谦卑早丢了,当家做主的气势扑面而来,跟来的丫鬟婆子们忙涌过来。

胡氏要把璋哥儿扶起来,可璋哥儿忽然眼一翻,昏了过去。

“璋哥儿——”胡氏当下撕心裂肺的叫了一声。

原本是玉园的丫鬟婆子们齐齐看向戚氏。

尖叫声这么大的主子她们可没见过,不对,就是尖叫声这么大的姨娘她们也没见过。

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又想起一件事来。

国公府现在就这么一位姨娘,啧啧。要不说姨娘和夫人们就是不同呢。

“含珠,快去请府上大夫来给哥儿看看。”戚氏走过来,示意丫鬟把六郎带到一旁,看了看璋哥儿情况。又对另一个丫鬟含蕊道,“去禀告老夫人,说哥儿一路劳累不大舒坦了,能不能请个擅长儿科的太医来给看看。”

“是。”含蕊也退了出去。

胡氏听了戚氏的话,心中却有些复杂的。

璋哥儿脾胃弱,喝了蜂蜜水偶尔会腹泻的,这事连向来忙碌的老爷都不知晓。

只是这蜂蜜水是戚氏端给璋哥儿喝的,她没有阻止,也是想给戚氏寻点麻烦。可万没想到孩子竟然晕了。

胡氏心中隐隐有几分后悔,她当然是疼孩子的,只是没想到后果比往常都要严重。难道是路上颠簸的?

胡氏悔恨交加,眼圈倒是真的红了。

“妹妹先莫慌,府上就有大夫的,很快就到了。”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道,“约莫着妹妹这两日要到。我前日已经给老爷送了信,说不准今日也就回了。”

“多谢夫人了。”

那边含珠去请示了田氏:“二夫人。新来的小公子身子不舒坦了,我家夫人请冯大夫过去看看。”

田氏向来管着这一块,闻言就打发婆子去前院请冯大夫。

不多时,冯大夫拎着个药箱跟含珠去了。

“大夫,我家哥儿怎么了?”没待戚氏开口,胡氏就一脸紧张问道。

冯大夫摸了摸胡子,沉吟道:“小公子腹泻昏迷,倒好像是吃了什么不大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胡氏声音拔高,“可是哥儿这一路都没怎么吃东西呀。”

“既然发作的这么快,应该是刚吃过不久,您们再想想?”

胡氏凝眉思索,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捂着嘴看向戚氏,欲言又止。

戚氏反倒大大方方的道:“刚刚哥儿吃了一盏蜂蜜水,可是有问题?”

冯大夫摇摇头:“蜂蜜水还能缓解肠胃不适,应该不会引起这么严重的腹泻啊。”

胡氏抿紧了唇。

这大夫的话倒是无形中助她一臂之力,不过这也难怪,一般这么大的孩子,喝几口蜜水哪有这么大的反应。

不是蜂蜜水的缘故,如果是蜂蜜水里掺了什么东西呢?

胡氏就啜泣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人迈步进来,看着室内情形,微微敛了眉头问道:“茜娘,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熟悉的声音,戚氏和胡氏同时转头望去。

罗四叔目光与戚氏纠缠了一瞬,又移了目光看向胡氏,见她眼圈微红,皱眉道:“是不是璋哥儿病了?”说着就大步走进来。

胡氏迎了过去:“老爷,您可回来了,璋哥儿不知怎的就昏过去了!”

罗四叔扶住胡氏的手,拍了拍:“先不要慌。”

然后大步走向戚氏:“茜娘,大夫怎么说?”

胡氏手还没收回去,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戚氏还是那淡淡的眉眼:“冯大夫去开方子了,等会儿过来,您亲自问问。”

第二百六十一章 皆苦

“嗯。”罗四叔颔首,把脱下的大氅随手递给侍立一旁的丫鬟,“我去看看璋哥儿。”

胡氏怔怔看着罗四叔。

这是她的男人,剃了胡须后,英俊郎阔一如当年,可久别重逢后,他为何能如此波澜不惊?

胡氏又下意识的看了戚氏一眼。

是因为她吗?老爷对她的感情更深厚一些?

六郎站在角落里,沉默的抿着唇望着罗四叔的背影。此时的他再没有在璋哥儿面前的兄长风范,又恢复了平常沉默寡言的模样。

不料罗四叔忽然回头,嘴角挂着浅淡和煦的笑意:“六郎,来父亲这,我们一起去看璋哥儿。”

六郎眼睛瞬间瞪大,脸上有难掩的错愕,身子却是忘了动。

罗四叔转过身,大步走来一把把六郎扛起来,笑道:“走喽。”

棉帘犹在晃动间,父子二人已然不见了,室内就剩下了戚氏和胡氏。

不多时后,罗四叔牵着六郎出来,面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只是坐在椅子上等着冯大夫出来。

又等了片刻冯大夫进来,见罗四叔在,忙作了个揖,并把药方递了过去。

“小儿到底为何腹泻致昏迷的地步?”

冯大夫有些为难。

“大夫但讲无妨。”

冯大夫扫了戚氏和胡氏一眼,犹豫了一下才道:“刚听夫人说哥儿喝了几口蜂蜜水,可哥儿这个年纪,就是体弱喝上一口蜂蜜水也不至于腹泻致昏迷。看这症状,倒像是。倒像是喝了什么利泻之物…”

话音刚落,就听咣当一声,胡氏打翻了放在手边的茶蛊,已经冷掉的茶水顺着桌几流下来,浸湿了裙袄。

她却顾不得,扑过来仰着头望着罗四叔,泪珠滚滚而落:“老爷。璋哥儿一路上都没好好吃东西,您是知道他吃饭不行的,就,就刚刚喝了一盏蜂蜜水——”

胡氏心情格外复杂。

她不知道这个冯大夫到底是医术不济。还是有什么其他缘由。为何这番话,竟像是顺着她的心思来说的呢?

馨园那边,田氏喝了一口热茶,就笑着对一旁的丫鬟道:“既然知道四房新来的哥儿病了,也不好没有表示,去我那私库里取些补品送过去。”

“是。”丫鬟领命出去了。

田氏就对已经养好身子的田嬷嬷道:“那冯大夫,懂得我的意思吧?”

“夫人放心。老奴特意多提了一句,夫人交代要好好给新来的哥儿看看,冯大夫定会明白的。”

“那就好。”田氏莞尔一笑。

这国公府,其乐融融也太久了些,甄氏如今风头正盛要暂时避之。其它两房再安稳下去,一旦等甄氏站稳了脚。她这当了十多年的管家婆就只能功成身退了,平白为他人做嫁衣裳!

田嬷嬷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夫人。按理说老奴不该多这个嘴,只是要不说,又怕您将来吃亏。”

田氏横田嬷嬷一眼:“奶娘,有什么话你还不能跟我说的?”

“夫人,您看老爷最近是不是太忙了些?老奴虽不懂外面的事,可也知道,往年老爷从没这么忙过呢。”

田氏听了心中一凛。

对朝廷上的事,她也鲜少过问的,不过人家都说鸿胪寺是个清闲所在,怎么老爷比往年在兵部时还要忙了呢。

田氏深知,自打淑娘那件事后,夫妻二人感情就越发淡了,这么好几个月,老爷一次都没在她屋里过过夜。

要知道,她也才三十多岁而已,就是老爷,四十岁还不到呢。

田氏狠狠一拍桌子:“奶娘,他定是在外面又有人了!”

“夫人,也许是老奴想多了,要是影响了您和老爷的情分,那就是老奴的罪过了。”

“不,奶娘,你这样一提,我才琢磨过来。自打那日晚宴老爷没回,此后他但凡回来一趟,只是在老夫人那匆匆请个安就走。他一个芝麻大的小官儿,能比内阁大臣还忙不成?再者说,他什么时候素过这么久?我明白了,他定然是晚宴那日得的手,食髓知味了,这个杀千刀的!”

“夫人,您消消气。”

“我怎么消气,他老实了这些年,怎么忽然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外室一个接一个的养!”

田嬷嬷暗自叹口气。

夫人这也是当局者迷了,老爷既然不是个安分的,哪可能是忽然开始养外室的,只是以前掩饰的好,没被发现而已。

“夫人,您忘了那个淑娘的事儿?”

田氏脸一沉。

她当时豁出脸面撒了泼,淑娘是被老夫人做主发卖了,可他们夫妻情分也淡的不成样子了,现在想想,倒是得不偿失了。

“奶娘,你派个小子在老爷衙署门口守着,把那个狐狸精给我找出来!”田氏狠狠舒了口气,“这放在身边盯着,总比养在外面放肆强!”

“夫人放心,老奴知道怎么做的。”

田氏派去的丫鬟绿娟到了玉园时,被拦了下来,隐隐约约听到里面四老爷带着隐怒的声音传来。

“喝了利泻之物?冯大夫可查出是什么?”

“这…这也只是在下的推断罢了,不过四老爷放心,哥儿吃了止泻的药,应该就会好转的。”

罗四叔薄唇紧抿,不怒自威:“冯大夫认为小儿腹泻不是喝蜂蜜水的缘故,又推测喝了利泻之物,那是说蜂蜜水里还放了别的吗?”

“这,这在下就不知了,在下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冯大夫只觉后背冒了冷汗,凉飕飕的。

罗四叔冷笑一声:“希望冯大夫是就事论事。”

这时一个丫鬟挑帘而入:“老爷,夫人,老夫人请了太医来看小公子。”

“这么快?”戚氏微怔,见罗四叔面带疑惑。就解释道,“刚命含蕊去和老夫人请示,想请个擅长儿科的太医来给璋哥儿看看,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那丫鬟就笑道:“是夫人和老夫人想到一起去了。老夫人听说小公子身子弱,请了太医来给调调的。”

戚氏听了这话,微微抿了唇,随后又笑了:“还是老夫人想得周到。”

随后太医进来。诊治了璋哥儿从暖阁退了出来,问到喝了蜂蜜水时,摇了摇头,道:“小公子这病因。就出在蜂蜜水上。”

一屋子人皆讶然。那一直未走的冯大夫更是忍不住问出声来:“蜂蜜水?不可能,蜂蜜味甘性平,解毒润燥,富贵人家饮用蜜水是常事。”

太医只是轻瞥了冯大夫一眼,就看向罗四叔,解释道:“蜂蜜本就有缓泻的作用,且根据下官多年的摸索总结。发觉幼童是不宜饮用蜂蜜水的,甚至喝多了,个别幼童会出现中毒的症状!”

“什么?”这下子,在座的人是彻底惊了。

这样的理论,简直是骇人听闻。

“这也只是下官一家之言罢了。不过看小公子那症状,却是属那种个例。至于另外饮用了利泻之物,那就纯粹是无稽之谈了。以小公子的体质,若是利泻之物入了口。恐怕现在早已虚脱不成形了。”

说到这环视众人一眼,叮嘱道:“以后贵府这位小公子的饮食要过细些,稍后下官写几张食疗方子,小公子年纪太小,还是以食疗为主。”

等太医走后,未等罗四叔开口,冯大夫就告了罪掩面走了,田氏派来的丫鬟绿娟才得进来,把补品交给了戚氏。

罗四叔盯着绿娟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深意。

胡姨娘的住处,戚氏早就命人收拾妥当了,现在璋哥儿安定下来,戚氏就命人领胡氏一行去了西跨院安置带来的行李等物。

室内就留了罗四叔和戚氏二人说话。

“茜娘,以后院子里再有谁不舒坦,就禀了母亲,请太医或者医馆的大夫来看,那冯大夫,我看是不可用了。”

“幼童饮用蜂蜜水可能会中毒一事,闻所未闻,冯大夫不知晓也是难免的。”

罗四叔摇头:“人皆有私心,或是明哲保身,或是有利可图。冯大夫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就说璋哥儿吃了利泻之物,总有种惟恐天下不乱的感觉,这却和他身份不符了。”

罗四叔眼中闪过冷光,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倒是要看看,这冯大夫妖在哪里!

“只是偶尔的头疼脑热,就烦扰母亲,倒是不妥了。”

“这也好办,我们自己请大夫,每次和二嫂说一声就是了,诊金就我们自己出了。”

戚氏点了点头,又问:“璋哥儿既然记在我名下,那以后是随六郎一起住,还是跟姨娘一起呢?”

罗四叔犹豫了一下:“我问问胡氏的意思吧。”

说着挽了戚氏的手,坦言道:“茜娘,胡氏她实在情况特殊,我不能完全以寻常妾侍待之,你——”

养在嫡母身边的庶子,和养在姨娘身边的庶子,将来身份自是不同的,见识、教养,甚至将来出门走动结识的圈子都不一样。

他愿意给胡氏一个选择的机会。

“老爷,我明白的。”戚氏缓缓靠在罗四叔怀里。

没有胡姨娘,她早已与良人阴阳相隔,当一辈子心若死灰的孀妇,就是现在这酸涩的心情,都是奢望了。

现在这局面,她苦,他又何尝不苦,说到底,人生不如意事十之**。

一声叹息逸出,微不可闻。

罗四叔身子一震,揽住戚氏的手更紧了些。

第二百六十二章 攀附

入夜时,罗四叔去了西跨院。

胡氏又要分精神关注卧床的璋哥儿,又要指挥丫鬟仆妇们把带来的物件安置妥当,早累得面色发白,可见到罗四叔抬脚进来的瞬间,眼睛不由一亮,那颗在寒冬腊月里冻得硬邦邦的心总算恢复了点暖意。

“老爷——”胡氏像个小女孩般,就迎了上去拉住了罗四叔的手。

西跨院的丫鬟婆子都是从宝陵县带来的,对此并不惊讶。

罗四叔忍不住叹了口气。

宝陵县地处偏僻,礼教不如京城森严,胡氏又是商家女,自幼抛头露面惯的,自是不觉举止有什么不妥,他却是知道,这样当众拉拉扯扯,要是被老夫人看到,非拿拐杖揍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