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妙的出现打断了二人有些尴尬的闲谈。

“瑾明,吴太医开了豁痰开窍的方子,说要服上几剂看看情况,这几日我想留在府里侍疾,就不回国公府了。”

出了正月二十,就是三皇子妃出殡的日子,元旦家宴的事,使得罗天珵不愿甄妙出席这种场合,且小皇孙在府上住着,也会引起颇多误解,这倒是个极好的推脱机会。

“你且安心住着,我一有空闲也会过来的。”罗天珵道。

六皇子在旁边跟着点点头。

甄妙诧异看他一眼。

六皇子差点岔气。

“呵呵呵,也不知静娘如何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油酥鲍螺

六皇子先离去后,罗天珵又陪甄妙坐了坐。

她这才有空掏出那叠纸细看。

纸上记录了长亭棺材铺那户人家的大小事宜。

看完后,甄妙把信纸压在裙面上,半天无言。

那长亭棺材铺一家,是从旁处移居京城的,人口倒是简单,因为老子手艺扎实,打磨出来的棺材极好,兼之媳妇是个手巧的,扎出的纸车纸马、金山银山等活灵活现,生意很是红火。

那二少爷觉得一个月有十两银子收入很得意,其实是实在话,寻常人家一年花销也不过就是这个数了。

这样的人家,是不愁娶媳妇的,只是二儿子眼睛有点毛病,偏偏眼光又高,一来二去就耽误下来。

元宵灯会遇到温雅琦那事,是个经常走街串巷的大姑上门说的,用她的话说,就是掐指一算,二少爷的姻缘到了,灯会上将会遇到个什么样的女子,然后神神秘秘的指点了一番,才引出后面的事来。

“这都是那个大姑交代的,问她是何人指使的,她也说不清楚,只说是一日醒来,发现大门口塞进来一个包裹,里面包了五十两银子和一张纸条,并警告说若不照做,再塞进来的就不是银子了。那大姑见既有银子赚,若不照办还有性命之忧,就乖乖照做了。”罗天珵解释道。

甄妙低头盯着鸦青色综裙上朵朵白梅,问:“找不出证据是她做的么?”

罗天珵就伸出手碰了碰她鸦青的发:“傻瓜,有证据又如何呢,我们心知肚明就好了。”

甄妙豁然抬头:“若是有证据,就可以交给——”

见罗天珵神色平静,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是啊,有证据又如何。真要交给六皇子,恐怕还不如她之前拿不出证据时的肆意指责来得好。

别说是皇子,任是什么人。都不会高兴有人探查自己身边的事。

一个红漆匣子在面前晃了晃。

“这是——”

罗天珵笑着打开,里面平铺着一个个螺旋状金黄色的酥皮点心,他拿了一个递给甄妙:“五味斋新出的油酥鲍螺。”

甄妙接过来吃了一口,味道鲜美,入口即化,是难得的美味。

她眼睛立时就亮起来:“我曾派青鸽去买过好几次的。都没买到呢。听说一个月才做出几盒来卖,是难得的稀罕物。”

“你喜欢吃,怎么不早说?”

甄妙又吃了一个。笑眯眯道:“回头研究一下如何做的。”

这油酥鲍螺之所以稀奇珍贵,大受追捧,其实和大周懂得炼制乳酪的人不多,鲜少用乳酪做点心有关,这对甄妙来说却不难。

她拿起一个递给罗天珵:“你也吃。”

罗天珵瞧着那散发着奶香味的点心,就着甄妙的手,低头咬了一口。

“不错。”他虽这么说。吃了一个却不动了。

甄妙就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请吴太医回来时,路过五味斋,那里排了好长的队,想着你恐怕顾不上吃东西,就顺便带了一盒来。”

“顺便?我听青鸽抱怨说,她有一次排队。鞋子都被挤掉了。也没买到。”

罗天珵就低低的笑:“我没排队,刚过去掌柜的就送了一盒。没收钱。”

甄妙眼睛瞪圆了。

“五味斋的幕后老板,是昭云长公主。”

“这你都晓得啊。”提到昭云长公主,甄妙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罗天珵解释道:“我小时候有一次贪玩去街上,身上什么都没带,肚子饿了就站在五味斋外面发呆,正巧遇到长公主出来,她带我进去吃了东西,我便知道了。”

“瑾明。”

“嗯?”

甄妙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总觉得,长公主对你不一般。”

罗天珵心中一跳,深深看了甄妙一眼,语气有些古怪:“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长公主对他的不同,在他发现前世给他秘笈的人是长公主府上的人时,就越发的怀疑了,没想到皎皎居然也感觉到了。

甄妙摇摇头:“没有什么道理,就是感觉每次见了长公主,她对我都有些另眼相待。”

罗天珵扑哧一笑:“说不准是你投了长公主的眼缘。”

甄妙甩了个白眼过去,避开这个话题不谈。

罗天珵站起身来:“皎皎,我先回去了。我把罗豹留给你,若是有事,就叫他去衙署找我。”

甄妙扫了不远处立着的紫苏一眼,笑着点头。

她便安心在建安伯府住了下来,整日留在和风苑里,衣不解带的伺候温氏,短短几日人就瘦了一圈,温氏终于有所好转。

甄妙松了口气,一头扎进小厨房,用香菇、肉馅、鸡蛋、豆腐等搅拌在一起,蒸了一道豆腐丸子,又加入香肠丁、新鲜的小葱等煎了几个萝卜丝饼,配上一碗捏成珍珠大小的羊肉丸子汤,浮在上面的香菜鲜翠欲滴,鲜姜黄嫩,一并端着去了温氏屋里。

“娘,起来吃点东西。”她把秋香色的引枕放好,扶温氏坐起来。

温氏眼珠转了转,有了点神采,就着甄妙递过来的调羹喝汤。

甄焕带着虞氏进来时,就看到这幅景象,不由怔了怔。

虞氏满面羞惭:“四妹,我来迟了。”

她看着越发的消瘦了,两颊陷下去,显得人老了不少,再不复当初的光彩。

不让虞氏守在这里侍疾,还是甄焕私下里找甄妙提的。

甄妙知道虞氏身子一直不好,要真的像她这样侍疾,恐怕不出两日就又病倒一个,倒是理解甄焕的担心,笑笑道:“雷哥儿离不开大嫂照顾呢。”

“四妹,让我来喂母亲吧,你先歇会儿。”虞氏把调羹接过来。

甄妙没有推辞:“劳烦大嫂了。”

见甄焕悄悄使了个眼色,就站了起来往外走。

到了外面廊芜下站定,望着甄焕道:“大哥叫我出来有事吗?”

“四妹这些日子瘦了。”甄焕有些不敢看妹妹的脸,他一想到那日对妹妹说的话,就有些不自在。

那话若是传出去,说他舍不得媳妇侍疾,那也真是无颜见人了。

他悄悄扫了甄妙一眼,见她眉宇间难掩疲惫,就有几分心疼。

他们兄妹自幼不甚亲近,可总归是血浓于水,眼见妹妹越来越懂事,又哪有不心疼的道理。

“以后白日就大哥来吧,国子监那边,我已经告了假。”

国子监和衙署一样,都是过了正月二十开学。

“大哥毕竟是男子,伺候母亲没有我方便。再说,我看娘似乎好转不少。”

提到这个,甄焕点点头:“是呢,多亏妹妹照料的好。”

说到这,神色有几分深沉。

甄妙见状就问:“大哥是不是还有事儿?”

甄焕就叹口气道:“府上管事已经去码头接人了,估计用不了多久,二舅母和墨言表弟他们就该到了。”

甄妙一听,头就大了。

温雅琦的灵柩还放着,她是横死,又没有成年,是不会办丧事的,但怎么下葬,葬在何处,还要等海定府那边来了人,才能拿主意。

甄妙怕的是温氏见了二舅母等人后,病情说不准又加重了。

“大哥,等舅母和表哥他们来了,我们先见见,母亲这边,先缓一缓吧。”

甄焕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今日就让你大嫂守在母亲身边,你随我一起去见舅母他们。”

“大嫂撑得住吗?”甄妙有些不放心。

“一日半日的,还是可以的。”

甄焕眉头长锁,神情间很有几分郁气。

甄妙就垂下眼帘:“我听说,大嫂把她的贴身丫鬟开了脸…”

好一会儿没声音,她抬起眼帘,就见甄焕脸都是红的,有些尴尬地道:“四妹,这些,这些你莫操心…”

甄妙倒是没想到她这位大哥如此害羞。

她只是想着大哥和虞氏曾经的恩爱,再看现在虞氏病歪歪的身体,然后又有了新人,觉得惋惜罢了。

甄焕知道甄妙在想什么,那开脸的丫鬟,他也只在有需要时过去一趟,要说他心里的人,至始至终只有虞氏,可这样剖白的话,他也不可能对着自己亲妹妹说。

“大哥心里有数,就好了。”甄妙说着喊了一声青黛,命她把豆腐丸子和萝卜饼装几个来。”

“大哥,我做了些吃食,你让人带着回去给雷哥儿吃。”

甄焕没有拒绝,笑着道:“多谢四妹了。”

正在这时紫苏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个红漆匣子:“大奶奶,世子爷又送了油酥鲍螺来。”

紫苏平日都是面无表情一张脸,今日却有些微红。

甄妙知道,这油酥鲍螺定是先送到罗豹手上,再转交给紫苏的,他们二人已经算是未婚夫妻了,许是罗豹说了些什么逗弄她。

这些甄妙并不理会,打开一看,里面码着上下两层,共三十二个,就分了八个送去老夫人那里,自己留下四个,明华苑和芳菲苑各送去六个,剩下的一股脑给了雷哥儿。

到了日头偏西,温家的人终于进了府,甄焕和甄妙亲自去迎。

就见二舅母焦氏眼睛肿的核桃一般,由一个年轻妇人搀扶着。

温墨言面色冷峻,见了甄焕,忽然上前一步,抡起拳头就打了过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墨言表哥

甄焕是个书生,哪见过这种阵势,一时之间忘了躲,带了风的拳头就打了过来。

那肌肉盘根错节的手臂被一双纤纤玉手牢牢按住,甄妙急切喊了一声四表哥。

温墨言浓眉大眼,平日脸上挂着爽朗的笑,此时却面色冰冷,看着有些骇人,咬牙道:“二表妹,你放开。”

“放开可以,你不能打人。”

温墨言没做声,这样拉扯也不像话,甄妙就松开了手。

谁知手刚一松开,温墨言那一拳还是打了出去,捶在了甄焕肩头。

“四表哥!”甄妙气个半死,狠狠瞪着他。

温墨言倔强的瞪回来,喘着粗气道:“二表妹,年前雅琦还好好的,眨眼间人就没了,你就是心疼你哥哥,也不能这样不讲道理!”

甄妙知道她这个表哥是个直爽性子,当初温雅琦爬床那事,根本就没让他知晓,想来这次送信,大哥觉得那些事不便在信上说清楚,所以接到信的二舅母和四表哥哪知道缘由,好好一个女儿没了,定然是憋着火赶过来的。

当着众多下人的面,甄妙不好多说,干脆不理温墨言,直接向焦氏走去,到了跟前行了一礼:“二舅母,有什么话,等进了厅里外甥女再跟您好好说清楚,现在许多人看着呢。”

焦氏看着比上次更老,只挽了一个简单的攥儿,插着一根老银梅花簪子。

她看一眼甄妙,泪水就下来了,却没有像温墨言那样冲动,抿着唇点点头,还不忘嘶哑着声音介绍道:“这是你二表嫂邢氏。大前年进门的。”

焦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排行第二,一个排行第四。

甄妙裣衽施礼:“二表嫂好。”

她不着痕迹打量一眼。

邢氏身量颇高,一张容长脸,眼睛细长。眼角微挑。颇有几分妩媚,目光流转处又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凌厉来,一看就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妇人。

“表妹客气了。先带婆婆进屋吧。”邢氏侧了侧身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姑母在何处?”

女眷间的问答,甄焕不好插言,听她提起温氏。脸色却冷了几分。

这位表嫂可真是个厉害人,一来就挑起刺来了。二舅母是母亲的嫂嫂,按理说远道而来,母亲是该亲迎的。只是这种场合,人既然没出现,那总有原因,非要问起。那便容易伤情面了,也不知妹妹应不应付的来。

甄焕看了甄妙一眼。

“母亲因为表妹的事急病了,正歇着呢,二舅母,我先带您去见了祖母。再去母亲那。”甄妙平静地道。

焦氏悲痛过度,一心盼着见了温氏问个明白,自是没听出什么,闻言点了点头,由甄妙挽住她另一只胳膊往内走。邢氏却心中一跳。

听这意思,莫非错处是在小姑子身上?

不然就凭小姑子死在自个儿姑母府上,这表妹都不该如此镇定。

心中有了计较,邢氏脸色就缓了几分。

对那个短命的小姑子,她是没有半分感情的,只是小姑子死的蹊跷,伯府说不准就会因为愧疚补偿几分,夫君走不开,她再不跟着来,岂不是都便宜了小叔子。

邢氏扶着焦氏往内走,青石路面干净平整,下人们衣着精神,走起路来轻手轻脚,见了甄妙几人就矮下一片行礼,再有那青瓦红墙,常青花木,只觉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

蒋氏正站在台阶上,见人走近了,就下了台阶迎过来:“焦太太一路辛苦了,我说去二门迎的,谁知人就到了。”

众人进了宁寿堂正厅,老夫人正坐在太师椅上候着。

“老夫人。”焦氏心乱如麻,说不出旁的话来,矮下身子行了个礼。

“焦太太快别客气。”老夫人不动声色打量几人一眼,吩咐丫鬟上茶。

透明的玻璃杯里,是上下沉浮的君山银针,散发着袅袅热气。

玻璃杯罕见,邢氏捧在手里打量了好几眼。

焦氏却顾不得这些,任由茶杯放在一旁的高几上,哑着嗓子问道:“老夫人,我那闺女,不知怎么就去了——”

老夫人沉默下来。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老夫人,儿媳来迟了。”

李氏走了进来。

她穿一件紫罗兰色绣忍冬纹对襟缎袄,蜜色坠流苏马面裙,发髻间插着凤尾金步摇,随着走路一颤一颤的,晃花了人眼。

焦氏见了,一直憋在心里的闷气就升腾起来,面色顿时变了。

她没了女儿,这人却盛装打扮,实在是看了刺心!

见焦氏不高兴了,李氏就觉得稍微高兴了那么一点儿。

没错,她就是故意这么穿!

凭什么啊,那小贱人一死百了,旁人都没什么事,又是她闺女倒了霉!

玉儿和王阁老家的亲事倒是没有变故,可冰儿却是个命苦的,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又寻了户适合的,打算出了正月就定下来的,结果闹出这事后,人家又给婉拒了!

想到这个,若是温雅琦还活着,李氏都恨不得生吃了她的肉,现在人死了,也只能给她亲娘添添堵了。

李氏抚了抚鬓发,笑着道:“媳妇吃过妙儿送过来的油酥鲍螺,就卸了妆迷迷糊糊睡着了,谁想到焦太太就来了,我这来迟一步,还请见谅。”

焦氏咬着牙,挤出两个字:“不敢。”

李氏笑了笑,没做声。

温墨言再也忍不住:“老夫人,还望您说个明白,我妹子是为何寻了短见!”

“哎呀,表少爷,你这样大声说话我家老夫人可受不住。这些日子流言蜚语的,可是让我们老夫人心里一直难受着呢。”李氏冷笑道。

不想让场面闹得更难堪,甄妙站出来道:“祖母。我先领舅母他们去母亲那里了。”

说着转头,与温墨言目光相触:“四表哥,还有什么比我们更清楚的,你莫要追着祖母问了。”

她清澈的目光中带了疲惫与沉郁,像是一股清冷冷的泉水。抚平人心头的焦躁。温墨言那股就快控制不住的怒火降了几分,勉强点了点头。

甄妙和甄焕默不作声的领着人往和风苑走,到了那里却没领去正屋。而是去了东厢房。

饶是被悲痛压的头脑木然的焦氏,都觉得不对劲了,问甄妙:“妙儿,怎么不见你母亲?”

“二舅母先坐。”甄妙在东厢房的大炕上先坐下来。

几个丫鬟上了茶点,很快全都退了下去。紫苏出去前,还转身关好了门。

甄妙这才开了口:“四表妹投缳后,我娘痰迷心窍,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她现在受不得刺激,还请舅母勿怪。”

焦氏听的愣住。

邢氏却很快反应过来,拭泪道:“没想到姑母伤心至此。婆婆您心里难受,儿媳更是能体会了,还请二表妹给我们一个说法,小姑她到底是因何想不开的?”

甄焕忽然站了起来:“舅母,外甥去叫虞氏来拜见您。”说完就匆匆走了出去。

他这么一走。场面更是尴尬。

邢氏心里一动,莫非小姑的死,和这位表弟有关?

温墨言也不是傻的,拔腿就追,甄妙立刻拦在他面前。

温墨言想把她推开,又怕伤着她,气得脸色铁青:“表妹,你给我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