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没求你!…江白格来木着脸看她,似乎不敢相信一代圣医居然真的这么厚的脸皮,能找出这么不靠谱的理由来出尔反尔。

第30章 承担责任

江白格来不能和衣白苏过多理论,他担心若是说得过多,衣白苏会怀疑他的目的,他谢过她的慈悲,而后就转身离开。

慕艾此时也从刚刚的悲忪之中清醒过来,他看着衣白苏,低声谢过她。衣白苏则根本没有看他,她拿了些吃的递给那个胡女,接着就出了门去准备东西去了。

慕艾知道衣白苏为何突然出尔反尔,那绝对不是她告诉江白格来的那般牵强。

他对她从心底升起了一种敬仰和信赖,不是来源于她的种种神奇故事,而是实际接触之后,从小辈角度的孺慕。

慕艾咬咬牙,站了起来,他抑制住自己发抖的双腿,独自去找了江白格来。

第二天。

衣白苏裹着一层白布,只露出脑袋和双手,她站在满是烈酒气味的简单消毒后的房间,看着床上那滩只能用烂肉来形容的人,脸色不是很好看。

慕艾作为她的助手,一起跟了进来,他突然跪在地上,喊了一句:“师父。”

衣白苏一愣,顿时有些欣慰。

慕艾四下张望了下,拿起旁边的茶壶倒了一杯水,而后将茶水递给衣白苏,他则伏在地上,叩了个头,道:“小艾…不懂事,师父…体谅。”

他像是酝酿了很久,这几个字之间的间隔很短,只是短短地打磕,几乎听不出结巴的痕迹。

衣白苏虽然心情不好,却也勉强露出个笑容,她将慕艾敬来的拜师茶一饮而尽,安抚道:“小艾乖,不会有事的,做完这些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她不会真的让慕艾去做这些,这个孩子本性纯良得有些过分了,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之所以升起收徒的念头,不是因为他天赋惊人,而是因为他问诊之时流露出的那些怜悯和感同身受的神情。

这样的孩子如果真的让他做一场毫无生机的外科手术,不管患者是不是个该死的老畜生,他都会把手术失败的所有原因归咎于自己,而这份愧疚感会毁掉他!

他还年幼,他接受的医德教育太过干净,他还承受不起生命的重量。

衣白苏叹息一声,这孩子和沈朝之是完全相反的个性啊…沈朝之是根本不把生死放在眼里,他的医德完全是她后天强塞给他的。

慕艾一直没有抬起头。

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直到数到第二十七,他看到衣白苏的脚踉跄了一下,他继续数到第三十一,衣白苏已经扶着墙壁滑在了地上:“小艾你…”

震惊,不可置信!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茶水里下药,意志越来越远离,她脑子变得昏昏沉沉,已然没有能力去思考,她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师父…”慕艾抽抽鼻子,“对不起…”

慕艾扭头看向滩在床上的老江白,他浑浊的双眼正在勉强移动,视线几乎不能聚焦,而在一旁的那个胡女,则颇有兴致地看了看衣白苏,又看了看他,似乎非常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

慕艾将手泡在烈酒里,忍了又忍也没能将眼泪憋回去,他伸手摸索着拿起了那些古怪的刀具。冰冷的触感让他哆嗦了下,也让他立刻清醒过来,他侧头去看沙漏,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撩起袖子,飞快擦掉了眼中的水雾。

他是大夫,他也是慕家的男子汉。

他应该站起来,自己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和痛苦。

他不会被打倒,他不会被毁掉。

他还要称为大秦最顶尖的大夫!

·

衣白苏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她还没睁开眼睛,就嗅到了一股阴冷潮湿的味道,她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目是一具挂在墙上的火把,熏黑了周围的墙壁,照亮着四周的石阶。

这是一处密室。

她撑着身体直起身来,这才慢慢回忆起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衣白苏侧头看去,慕艾正跪在她旁边,看她看向他,慌张避开她的视线,低下了头。

这孩子沉默寡言地厉害,如果换成沈朝之,此刻早就甜甜地叫师父,问她哪里还不舒服,而后再千方百计地将自己所作所为用漂亮的理由掩盖下去,她若稍露怀疑,他就面露委屈。但是就是慕艾这般的不讨喜性子,却让衣白苏有些心疼。

“怕吗?老江白死了吗?”她问。

用拜师茶将她弄晕,而后他只能接手外科手术,他肯定不会是为了救老江白,他想要做什么,简直不言而喻。衣白苏甚至隐约猜测到江白格来和这件事情八成脱不了干系。

“怕…他死了。”慕艾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没事,都过去了。”衣白苏道,她没法责备他,若是江白格来真用他的父母威胁他,他也只能妥协,只是衣白苏想不通,江白格来饶了这么大一个弯,竟然只是想杀掉老江白吗?他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不怕以后遭报应吗?

“那胡女呢?”衣白苏随口问道。

慕艾指了指墙边。

衣白苏定眼看去,果不其然看到那个肤色雪白的亚麻色头发女人,正哆哆嗦嗦地在墙角,一副吓掉了魂的样子,衣白苏猜测她应该是目睹了慕艾的外科手术,否则不会成这个模样。

衣白苏点点头:“江白格来他为什么——”她话音未落,密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石头碰撞的响声显得格外沉闷。

来人正是江白格来。

他穿着主持的衣服,非常华丽,与阴沉的石室格格不入,他看到衣白苏,勉强露出笑容:“衣圣医醒了?还请不要责怪令徒,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江白格来显得有些疲倦,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撑着额头坐在石椅上,自己倒了杯冷水,慢慢啜着。

“你要杀老江白,何必费这么一把力气?”衣白苏不理解地问道。

“不…我从来不希望他死。”江白格来道,“我希望他活着,若不是事情有变,我希望他能够好好活着,即便寺庙为此要支付昂贵的药费,我也觉得很值。”

“老江白的罪责确实不是一死能够了结的。”

江白格来见她误解,不禁苦笑,“他毕竟是我师父…”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衣圣医请起身吧,我得送你们离开此地。”

衣白苏忍下疑惑,在慕艾的搀扶下起身。

第31章 终于归来

天色稠黑如墨,江白格来提着灯行走在僻静的小道上,细细的雪粒打在他手中灯笼的上,一片沙沙声,灯罩外飞快掠过很多细碎的阴影。这般走了好一会儿,衣服的褶皱处就积攒了不少雪。

江白格来这才来到一道破旧的门前,他小心将一道门打开,招呼众人上去。

衣白苏踏上台阶,看到几个乌衣裹身的侍卫,看腰间垂着的腰牌,竟是甘露宫的禁卫。

江白格来上前和那几个乌衣卫寒暄了两句,而后乌衣卫就过来客气地请三人上车。江白格来拎灯沉默地站在那里,一身华丽的服饰与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格格不入,衣白苏回头看他一眼,对乌衣卫道:“众位请稍等,我还有几句话想同江白主持说。”

这几个乌衣卫早就受了上司嘱咐,不许得罪这位年轻的女大夫,当即客气地表示愿意回避。

这里是一条死路,尽头是一片高高的悬崖,衣白苏和江白格来走向这边,微弱的灯光照亮周围一席之地,寒风卷着雪沙不停拍打在人的袍袖和脸颊上。

“我看不懂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衣白苏道。

“人这一辈子有很多不清楚的事情,你非得要每件不懂的事情都弄明白吗?”江白格来对于这个问题显得有些抗拒。“你怎么想的,那就是什么吧。”

“我觉得你是为了什布寺住持的位置。”衣白苏道,“可是你不是这样的人。当年拈花寺的住持欲培养你作为继承人,也被你拒绝,你怎么可能会跑到这偏僻的小庙做个住持?”

“衣圣医,你口中偏僻的地方,是我的家乡。”他正色道。

衣白苏突然明白了一点,“家乡…”

两人之间弥漫着好一会儿沉默,衣白苏斟酌道:“江白,即便你借刀杀人杀死了老江白,我也觉得你是个好人。我想要理解你,虽然我的理解无足轻重,但是起码能够让你知道,你是在做一件好事,而我在支持你。”

江白格来有些触动。

“以后若你走到艰难处,想一想有人支持,你会轻松一点。”衣白苏道。

江白格来猛地捏紧了手中的灯柄。

又是一阵沉默过去,他深呼吸一下,突然道:“荏苒,你想见曲珍吗?”

曲珍是她和江白格来初次相遇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农奴少女,但是在相识不久后就被老江白要求奉献贞操和性命。

“她…”

江白格来从袖中摸索,取出一个的手鼓,递给了他:“我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她,如今已经有二十年了。”

衣白苏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她颤着手触碰了下鼓面,触感果然如她想象的一般,她脸色顿时惨白,怒气翻涌牵得胸口更是刺痛:“这老畜生!”鼓面是人皮,老江白是拿人皮在做鼓!

“寺里还有十几个。”江白格来说,“他觉得这些鼓能够通佛、通菩萨、通诸天,他说一摇这种鼓,菩萨就会下降。”

“你不该直接杀了他,你该告诉我,我有许多方法能够让他活着却生不如死。”

江白格来摇摇头:“会有业报的,你不用沾染这些。”他收起了手鼓,放入袖中。“上个月的时候,大秦出兵白兰羌,吐蕃王夜不能寐,寺中长老对王说,请召般若女与英勇的展示双修,请用纯洁少女的皮制作战鼓请诸天相助,王相信了。”

“这些邪恶恐怖的东西影响越来越大,荏苒,我没有时间去等他死掉,我只能想方设法杀了他。所以我哄骗长老说我从大秦请来了神医,我威胁慕艾在手术中让他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看向衣白苏,“只有这样我才能当上主持,我才能做领袖,我才能成为吐蕃地位最崇高的佛教领袖,我要让吐蕃的佛教重新回到正轨。”他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色:“佛是如此的慈悲和高尚,他爱着世上的每一个人,怜悯着每一个人,无论你是农奴还是吐蕃王,这份大爱不应该被曲解。”

雪沙已经渐渐停了,沙沙声也消失,雪花如同鹅毛般大小,纷纷扬扬静悄悄落在脚边,不一会儿就积攒了一层松软。

“我觉得你的努力是很有价值的一件事情。”衣白苏道,“虽然我不信这些。”

“你意志坚定,心有圣道,你自己就已经是佛了。”江白格来道,“你不需要这些信仰。”他看向悬崖下方,那是无边的黑暗:“但是这块土地上的人,却只有依靠信仰才能忍受如此繁多的苦难活下去,乞求来世能够幸福安康。”

“我曾经误会你了。”

“荏苒既然说出这话,那这条手臂我便不给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江白格来突然低头吹灭了灯笼,抬头道:“天亮了。”

雪光折射着天光,四下里一片雪白,干净得宛如西方极乐,

衣白苏知道江白格来这会儿应该是哀忪的,他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僧人,对信仰极为忠诚。然而却不得不设计杀死了自己的师父,却不得不去追求权力,在他眼里,自己已经彻底污浊了,永远到不了西方极乐世界了。

江白格来磕长头匍匐在雪地上,对着西方,久久不起。

·

盛熹见到衣白苏的时候,她还在沉睡。

她长途跋涉,显得分外疲惫,两片青紫色明晃晃地挂在眼睛下面,睡得也如同死猪一般,盛熹把她从马车抱进帐子里,居然连眼睛都没睁开过,给她换衣擦洗的时候,也只是哼唧了一下,就继续睡了。

衣白苏侧伏在床上,脸颊被压得嘟起,嘴角还含着自己的头发,盛熹看不下去,俯身把她嘴角的头发拨出来。

衣白苏梦里觉得脸颊有些痒,无意识地抬手拽住那手放在一边,拿侧脸蹭了蹭。

盛熹明显呼吸一滞。他回身看了下,帐子里没有旁人。

他调整姿势,单膝跪在了脚踏上,挨近了她,这般的近距离,他几乎能看清她脸上细细的绒毛,能感觉到她呼吸时候胸口的每一次起伏。她身躯温热,挨着他的时候就像心中一直缺少的一块被填满了,满满都是满足和幸福。

盛熹用空闲的手拂过她的耳朵和鬓边,慢慢地接近她。

她的唇色粉白,带着些病态,他含着慢慢吸吮,待两片唇都变得殷红的时候,才不舍地放开,但是依旧不舍得离开,就那般紧挨着,时不时轻啄一下。他的手指沿着她面部轮廓下滑,捏起了她的下巴,想哄她张开嘴。

“阿晞,好累,不要。”她口齿不清地嘟囔着。

“苏苏…”他声音沙哑地轻声唤道。“我知道你叫的是那个晞,可惜这里只有盛熹。”他自虐般地嘲讽一句,稍稍加重了在她唇上的力气。

醒吧。

他想看她震惊的表情,想让她知道俯在她身上亲吻她,想要她的人是他,而不是那个已经死掉快十年的男人。

衣白苏睡了一天一夜,已经补足了觉,此刻那温柔却略带嘲讽的声音传入她的耳膜,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意识则落在了后边,好一会儿才慢慢清醒。

盛熹挨得很近,此刻正目不转睛注视着她,她能看到他背后夕阳的光芒,晕黄带着些红,透过他的头发,洒落在他肩膀上。

见她眼睛恢复了灵动,盛熹飞快在她唇角烙下一吻,甚至根本不待她细细反应,就抽身而起,顺手还给她整理了一下睡得有些散乱的衣襟,衣白苏木讷看着他呆了一呆,然后猛地一惊,瞌睡猛地全部都吓醒了,她直接坐起身子,抬手检查自己的衣襟。

“我没碰你。”盛熹道,“刚刚只是…这次被吓怕了,想确认你真的回来了而已。”

衣白苏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成亲前我不会碰你的,你放心。”他说。

衣白苏终于从沉默之中炸醒:“成亲?”她下意识就想拒绝,她知道盛熹的心思,前些日子就劝诫过他放弃,虽然最终没成功,但是她想她的拒绝之意盛熹应该是听懂了的,可是为什么又会冒出来一句成亲?

“皇兄赐婚。”盛熹起身,从帐边的桌案上拿起一张黄绢给她。

衣白苏摇头,她刚睡醒,脑子还有些乱,只觉得眨眼之前自己还在吐蕃跟江白格来看雪,眨眼之后就回来这里谈论成亲,有如时空颠倒:“不能看,看了再跑就是抗旨了。”

“跑?”盛熹弯起桃花眼,突然笑了起来,“苏苏你没睡醒的这副模样真是可爱。”连智商好像都给落在了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要是一辈子都找不回来就好了。

“嘶…”衣白苏揉了揉脑袋,又发呆了片刻,终于像是找回了脑子,“什么时候?”

“年底。”

“你拿陛下强迫我,我确实暂时无可奈何,可是我真的不会喜欢上你一星半点。”她依旧迷蒙着困倦的眼睛,口气显得冷淡随意。

盛熹点头,似乎已经免疫了她的冷言冷语:“我知道,可你总得让我试一试,否则我不会死心。”

第32章 产生冲突

转眼,吐蕃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月余。

慕艾这孩子经过那件事情之后越发稳重起来,虽然还有少年人的莽撞,但是年轻人嘛,没点冲动怎么能行?看着这副元气满满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得紧呢。

衣白苏懒洋洋地将框子里晒着的草药收回来,动作迟缓得如同入暮的老者。

可是即便如此,暗处盯着她的乌衣卫依旧没有丝毫放松的模样。

她看了那角落一眼,神色没有什么变化。

盛熹每天晚上的时候会来见她一面,他很忙碌,军队已经和白兰羌人试探着进攻了三次,虽然胜多负少,但是白兰羌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吐蕃明里暗里的帮助,一直没有什么大损失,转眼天气就寒冷了起来,将领们都觉得若是这般再拖延下去,对大秦怕是弊多利少。

转眼到了十二月中旬,陛下诏令军队驻守廓州防御,又令澶王返回长安。

衣白苏正随意歪坐在一旁看书,马车忽然停了下,盛熹一身风雪气息挤了上来,暖暖唤了一句:“苏苏。”

衣白苏抬头看他一眼,没有应声。

盛熹笑了笑,又道:“你别看那么久的书,眼睛会累。”

“唔。”衣白苏含糊了一声。

“我以为你不会跟我回来,”他离近了些,“前些日子我还在想要怎么带你回去,下药和直接绑走哪个更合适。”

“殿下想多了。”

“难道你愿意同我成亲?”他突然燃起一丝诡异的希望,即便他知道这点希望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我不同殿下回来,如何说服陛下收回成命?”她解释了下。

盛熹表情瞬间黯了下,他很快收拾好情绪,毕竟刚刚希望也就不大,也谈不上失望这回事。他本来就是想要夫妻的名分而逼迫衣白苏同他成亲,他没有丧失理智到让她在被人强迫的同时还乐于接受。

“皇兄不会收回成命的。”他伸手覆在她手背上。

“倒不见得。”

盛熹不想和她讨论这个问题,他岔开了话题,“你一个多月没有给我请脉了。”他将她左手用力握住,“苏苏,我病了。”

衣白苏蹙了下眉头。

她因为他自作主张请赐婚的事情而恼怒,确实是一个多月没再给他请脉了。衣白苏将手搭上去,很快蹙着的眉头就重新舒展开。

她以为是他少年时期那恐怖的旧疾突然又出现了,让她有些惊慌,但是现在这么一看不过是风寒而已,她舒了一口气,道:“风寒,找个其他大夫给你开副药就好。”

他身边不止她一个大夫,还有一个羊胡子的老先生,是宫中太医,有些真本事,治个风寒不在话下。

盛熹听她将自己推给旁人,面色微变,却又隐忍下来。

果不其然如同沈朝之所料,她不知道他那些心思的时候,还会亲近他一点,一旦知道,简直避他如蛇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