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了她一眼,旋即往身后道:“懋声带了人接应,咱们一行多为女眷,携着东西路上多有不便,难为他有这份心思。”言语里不无赞赏欣慰。

循着龚夫人的目光看去,宋瑜这才觑见几步开外的柏树下立着一个高挺身影。打眼望去,他穿一袭玄青实地纱金补行衣,腰绶玉青带,气宇轩昂,丰神飘洒。

谢昌朝她微微抱拳,礼节周到。搁在平常宋瑜或许会心驰神往,眼下心绪正乱,只低头应了个礼就朝龚夫人走去。

谢昌眼里掠过一抹失望,旋即面色如常地指挥谢家仆从接应。男人脚程快,有他们帮忙委实轻松许多,薄罗一股脑儿地将行礼全压在了对方仆从身上。原本也没多少东西,他们打的不是常住主意,被迫才在此逗留一夜。

雨水足足下了整夜,山路湿滑难行,做轿子是万万不能的,唯有徒步下山。

宋瑜提着综裙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摔个大马趴。澹衫扶着她手臂绕过泥潭,前后逡巡一遍疑惑道:“怎么不见谭家女郎?”

一路上都没见着谭绮兰,难怪觉得安静许多。

宋瑜摇了摇头,“大抵提前回去了,有母亲安顿,不愁她会出事。”

说着她也往后看了看,恰好对上谢昌凝视的目光。宋瑜微楞,尚未作出反应对方已回以浅笑,坦荡从容,好像偷看的人不是他似的。

十五岁正是关窍将开未开的年纪,宋瑜还当被他冒犯了,这回倒是毫不客气地转头,心里暗暗骂了句登徒子。转念一想这人是她日后夫主,朝夕相对的体己人…宋瑜脚下踉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竟是那个男人俊朗阴翳的面容。

“姑娘没事罢?”澹衫忙将她扶稳,细细查看一番并无大碍。

宋瑜怔怔,心慌意乱地摒除脑内画面,步伐不由得加快了些。她得赶紧回家查证一件事,出嫁的大姐偶尔会说些夫妻相处之道与她听,耳濡目染多少有所了解。可她早晨起来除了酸痛并无其他,身子干爽,衣裳完整。

露华在前头等候:“姑娘,夫人让澹衫过去一趟,有要事叮嘱她听。”

宋瑜并未放在心上,点点头就放她去了。阿母教导她的丫鬟是常有的事,只是在山间让人有些意外罢了。

哪知不多时薄罗也被一同叫去,她身边连个照应的丫鬟都没,宋瑜欲阻止时已来不及。

眼睁睁地瞅着薄罗朝她嬉笑,暧昧眼神不断在她和谢昌之间偷瞟。这丫头比宋瑜大一岁,成日里机灵古怪,该知道的一点不少。

龚夫人有意让两人独处,左右一年后就要嫁去谢家,不如趁此机会好好相与。

不知何时两人竟走在了最后,宋瑜埋怨地睇向前方人影,举步便要追上前去。饶是她不清楚龚夫人的打算,薄罗的眼神也足以让她明白透彻,她不是不待见谢家郎君,只不过姑娘家总归面子薄。统共没见过几次面的人,又是与她指腹为婚的夫婿,说要独处起来哪是那样容易?

步子走得急难免磕磕盼盼,她打小娇生惯养何曾走过山路,眼看要栽倒在地,被身后一只手臂稳稳地捞住。

手下玉臂纤细玲珑,隔着衣料散发出浅淡馨香。这是她独有的香味,谢昌敛眸看她,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强忍下心中悸动,松手退至一旁,“懋声冒犯了。”

宋瑜嗯了一声算作答应,没走两步折身道了句:“谢谢。”眉眼间尽是委屈不愿,龚夫人将她一人留在最末,虽知晓此事与他无关,仍旧忍不住对他撒气。

谢昌如何看不懂她情绪,凡事强求不得,他还有的是时间。“三娘仔细脚下,我送你到前面去。”

宋瑜在宋家排行数三,上有一兄一姊,亲属见了都亲昵地唤一声三娘。只不过从他口中道出便别有一番滋味,宋瑜登时红透了耳根,没敢再看他一眼只顾闷着头往前走。

龚夫人既然有意撮合两人,便是做足了万全准备。片刻的工夫前头已看不见人,未料想他们走得这样快。宋瑜追了一会儿未能如愿,只得悻悻放弃,她不熟悉下山的路,唯有一路默默无声地跟在谢昌身后。

没走多远谢昌便会回头看她,直到她跟上才继续前行,逐渐放缓速度迁就她。

两人行至半山腰,道路愈加狭隘有如羊肠,零星铺着几块碎石头,上面生满苔藓,稍有不甚便会滑到跌落。山坡下面是一弯小溪,溪流湍急,水面上涨不少,掉进去很有几分危险。

谢昌紧了紧眉,回头见宋瑜已经跟上,正思忖如何让她平安走过,“我去前面叫人来…”

“我能走。”宋瑜从路上收回目光,抿唇一脸倔强,“阿母把我一人留下,定是对我极放心的。”

说到底还在生气,谢昌好笑地挑起唇角,这姑娘心眼儿可真小。

谁知她才踏出第一步,便被脚下的青苔滑了一跤,若不是谢昌及时扶稳,恐怕目下已经被溪水冲走了。宋瑜心有余悸地后退半步,微微喘息不知所措地看向谢昌,这会儿倒像个收起浑身倒刺的小绵羊,真心诚意地道了声谢。

谢昌情不自禁地要碰她的脑袋,最终抑制下这股冲动,在她跟前蹲下.身,“上来吧,我背你。”

宋瑜仍旧不从,为难地看了看前方,“你叫阿母身边的人来,我在这儿等着。”

谢昌笑出声来,索性蹲在地上仰头看她,“这里处于山腰,时常有野兽毒蛇出没,三娘确定要一人留下?”

他是故意吓唬宋瑜的,山下就是一座村庄,村民时常上山打猎,即便有猛兽业已被捕捉干净。况且山上有人烧香,僧人怎会不管,这座山再安全不过。偏偏遇上宋瑜这个没心眼儿的,她竟然信了。

两人从山里出来时已是申末,山顶一片霞蔚云蒸,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山脚下停着宋府马车,早早便来此地等候。龚夫人被露华扶着,远远觑见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她微微蹙眉,怎的一点进展也无?白瞎了她特意安排的天时地利人和。

待走到跟前才看清宋瑜衣摆被露水浸湿,额前几缕碎发,白璧无暇的脸上花猫般印了一道泥浆。可把龚夫人吓一大跳,连连带到跟前仔细打量,“这是逃难来的不成?怎么半天的工夫就成了这副模样。”

一壁说一壁朝谢昌看去,其中责备意味不言而喻。“懋声告诉伯母,这是怎么回事?”

谢昌目光落在宋瑜身上,歉疚中带着无可奈何,“是懋声无用,没能照顾好三娘,路上滑了一跤。”

他撒谎了,事情分明不是这样。

宋瑜扭头对上他星眸,不满地皱了皱眉。

4杏花天

澹衫拿绢帕细心拭去宋瑜脸上污痕,这才看到除了脸上,她手背也有一处明显划伤。像是被利器碎石蹭破了皮,莹白肌肤上红红一片,澹衫心疼地执起她腕子查看,被宋瑜眼疾手快地背到身后。

她眨着大眼左顾右盼,状似无意地警告:“不许告诉阿母。”

倒不是特意隐瞒,只是龚夫人知道必定小题大做,宋瑜不想让她忧心罢了。

不远处谢昌自然捕捉到这一幕,眼里愧疚更甚。若是能够,他宁愿替她受伤。

他们在那条小径上确实差点出事,宋瑜的手碰在了石壁上,当时她一声不吭,事后才知道伤的不轻。谢昌要替她查看,宋瑜红着一双眼睛端是不肯,她心中大约仍在赌气,脱口而出:“男女有别,谢郎君请自重。”

谢昌被她气笑,语气难免有些重:“我跟你早已定亲,明年你就要嫁到我家来,难道如今连看一眼伤口都不行?”

宋瑜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反而耳朵率先红了,敛下长睫转身就走,“我知道了。”

她没仔细路下,一脚踩进泥潭里,溅了一裙摆的泥水,脸上也不能幸免。运气差到极致宋瑜反倒不生气了,她胡乱抹一把脸侧的泥,扑哧一声啼笑皆非地看向谢昌,伸手到他跟前,“不是什么大伤,回去上点药就好了,小时候我跟大兄偷偷爬墙摔下来一次,彼时躺在床上三天没能动弹,可比这严重得多。”

她总算打开了话匣子,谢昌心中欢愉,嘴角弧度上扬,勾出个爽朗笑意,“我家中有专治跌打擦伤的药酒,明日就送到宋府去。”

说罢怕她出言拒绝,走到溪边掬了捧水给她洗净伤口,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若是给他的友人看到,定要好好戏弄一番。谢家大郎弱冠之年,早早地便要踏入婚姻坟墓,从此为家庭生计奔波操劳,断送了自己的红颜路,成为若干人种最稀疏平常的那一类。

那又如何?谢昌挑唇如是想,若是能将她娶回家,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他希望与她平平淡淡地白头偕老,成为阿母阿耶那样共度一生的夫妇。更何况有他在,决计不会让她吃半点苦头。

马车共两辆,宋瑜跟两个丫鬟坐在后面,粗布帘子一放下她便倒在了妆花引枕上。

一不留神碰到手背伤口,疼得龇牙倒吸一口气。“累死人了,阿母可真放心把我跟谢昌留在最后,万一他欲对我行不轨之事,我连逃跑都没去处。”

薄罗正在给她清理伤口,车上没准备,只有先拿绢帕凑合着包扎了下。闻声眉头舒展,弯起眸子揶揄,“夫人是放心谢郎君的品行才会如此,依我看夫人实在明智得很,姑娘没瞧见方才谢郎君的眼睛一直没从您身上移开,帘子都放下了还…”

话音未落便被宋瑜捂住了嘴,她已经臊得脸颊通红,水眸泛起粼粼微波,“谁教你的乱嚼舌根?”

薄罗吐了吐舌头,“府里三五不时有婆子丫鬟围聚,婢子好奇就上前凑了回热闹。”

说得可跟委婉,恐怕不止一回。

宋瑜也不戳穿,嗔了她一眼重新倚在引枕上,“日后不可再这么说了,否则就罚你对院里杏花树说话,没我允许不能停。”

薄罗脑子里迅速过了一下画面,登时脸色一变,膝行上前讨好地给宋瑜捏手捶腿,“姑娘行行好,我可不想被全府上的人当傻子。”

这下不止宋瑜,连澹衫也笑出声来,以自作孽不可活的眼神乜她一眼,摇了摇头。

夜幕低垂,一行人总算赶在关城门前回来,远远便能觑见宋小郎站在府门口。

身旁仆从不知跟他说了什么,被他拿拳头狠狠砸了两下。宋琛与宋瑜是一母同胞的嫡子,只比宋瑜小了一岁,仗着比宋瑜高了半个头便嘚瑟不已,终日以兄长自居,为此被耶耶打了好几回。

他虽然爱欺负宋瑜,但心底里对她是真正亲近,半大的少年了还总腆着脸对她撒娇,幼稚得要命。宋瑜有时招架不住便叫他“宋撑撑快滚”,说他吃饱了撑的,每当此时宋琛便拿脸狠狠地蹭她的,像一只未被驯服的山猫。

目下那张清隽俊秀的脸就在前方,他正笑眯眯地同谢昌说话,老远就能听见他在邀对方留下吃饭。可惜晚间有宵禁,谢昌不能久留,同宋琛和龚夫人辞别后便勒马离去,临了忍不住往宋瑜所在看了一眼。

那含笑一眼如沐春风,清朗俊逸,转瞬即逝。

宋瑜抽回思绪,踩着脚凳下车,一抬头宋琛已经站在她跟前,兴趣盎然地问:“山上好玩吗?烧香拜佛时可有替我祈福?”

宋瑜理了理裙摆才抬头,故意笑得明媚,“你在想什么呢?当然没有了。”

他两人的相处之道与旁的姊弟不同,旁人都是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的,她和宋琛却以互相打击为乐趣。十几年来如此成为习惯,稀罕的是感情甚笃。

宋琛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真个不孝女。”

此话正好落入龚夫人耳中,少不了又是一顿骂,耳提面命:“胡闹,不得对你阿姐无礼。”

宋琛眼疾手快地逃开,顽劣一笑,“阿母快进府吧,阿耶和大兄在正堂里候着,特意等你们回来一起用饭。”

宋家长子宋珏是姨娘秦氏所出,今年二十有三。宋老爷再不服老,也得承认身体大不如前,是以泰半家业都交予宋珏接管。宋珏是个头脑聪明、精明果敢的后辈,将宋家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为此秦氏在府里走路腰杆子都直了不少。

宋琛年纪小,玩性又大,对那些算数账本丝毫不敢兴趣。即便宋老爷有心培养他,最后也无疾而终,只能安慰自己时候未到,强求不来。龚夫人较宋老爷严厉得多,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宋珏独占家业,届时想从他手中收回可不容易,那孩子心机深沉,根本不是宋琛能比拟的。

她目下对宋琛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限制了他出府的次数,不许他同往日结交的狐朋狗友来往。宋琛反抗过几次,均被府里仆从扛着回来了。他在家里闷了三五天,得知龚夫人和宋瑜要回来后,便迫不及待地到门口接应。

不能出去,看看外面的蓝天白云也好啊。

翌日谢府果然送来了药膏,是宋琛大大方方拿给她的,“听说你手上磕伤了?姐夫差人送来了药膏,他对你可真上心。”

宋瑜正在房间试香,屋里月季蔷薇兰花各种香料混杂,香得呛人。她却恍若未觉,从小闻着业已习惯,偏头见宋琛在窗口站着探头探脑,还当他有什么要紧事,便招呼薄罗把人唤了进来。

白瓷罐儿在桌上搁着分外惹眼,眼前浮现谢昌专注的眼睛,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宋瑜打开涂在手背上,清凉止疼,果真比她用过的药都好。待澹衫将药膏收起,她才想起来问:“谁是你姐夫?”

“容我想想。”他斜倚在桌旁装模作样地思考起来,“似乎是谢家的嫡长子,名为谢昌,容貌风采都稍逊我一筹,不过已是人中龙凤。哦,昨儿个还送你跟阿母回来的…”

话没说完被宋瑜拿软香糕堵住了嘴,本想让他住口,哪知话越来越多。“你快闭嘴。”

宋琛嚼了两口吞下,还想要说什么,被房中香味呛得打了个大喷嚏。他揉揉鼻子一脸嫌弃,“你这儿还是十年如一日地难闻,试香在香坊里做不就好了,非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他可真烦,宋瑜亲自把人哄到门边,末了还不忘嘱咐一句:“你记得捎信给大姐,让她抽空回家一趟。”

大姐年初才嫁去邻城,对方家庭是做瓷器生意的,日子虽不如宋家锦衣玉食,但也算衣食无忧。并且她是大妇,听阿母讲男方待她极好,几乎不让她干重活,如此说来不算委屈她。

从山上回来当晚,宋瑜坐在浴桶里仔细查看了身上,并无丝毫异样。她知道的不多,都是大姐宋璎给普及的。阿姐说圆房后身体会有不适,可究竟怎么不适法却没明说…

宋瑜百思不得其解,好不容易把宋璎盼来,已是七八天之后的事了。

待宋璎跟宋家二老见罢礼,她便命薄罗请人过来。

姑娘家说时常聚在一起说私房话,不足为奇,薄罗甚至体贴地为两人阖上菱花门。

宋璎生得漂亮温婉,性子柔和,虽跟宋瑜不是一母所出,但待她一直亲昵。这会儿见她巴巴地瞅来,不由一笑:“这是怎么了?”

实话实说宋瑜可开不了口,她干脆采取迂回婉转策略,“前天我跟阿母一道去大隆寺上香了。”

见宋璎没反应,便瘪瘪嘴补充一句:“说是要为宋谢两家祈福,非要把我拉上,是谢昌为我们开的路。”

宋璎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抿唇一笑捏了捏她手心,“你跟谢家的婚事是早就订下来的,再有不久便要完婚了,日后万不可再说这种话。”

“可是阿姐…”宋瑜反握住她,神情苦恼,“我没成过亲,自然害怕。听人说洞房之夜要、要做那事…她们说疼得很,是真的吗?”

她前半句惹人发笑,后半句便让人难以回答了。

饶是两人关系好,宋璎也免不了脸上一热,“这、这教人怎么说!”

“那阿姐当时呢?”宋瑜眨了眨盈盈水眸,满含希冀,眼睛漂亮得像点缀了千万星辉,“疼不疼?”

宋璎脸如火烧,得知她是真烦恼,不好拂了她的意。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才敢贴在她耳边喁喁细语:“这得看男人的本事…彼时我在床上躺了两天,连路都走不成…”

5平康里

宋瑜没料到得来这么个答案。

她非但走路好好的,而且一口气下青武山不费劲。宋璎又说若两人真的圆房,私.处会有感觉…宋瑜将她的话来回斟酌思考,如此说来她还是清白身子?

思及此心境陡然开阔,情不自禁绽出轻松笑意。只然而还没高兴多时,又想到那个男人沉睡的面容…如果他对她什么都没做,那、那她的药性是如何解的?

她虽养在深闺,但从宋琛那儿多少了解一些。那种药出自平康里,需要男女行房才能纾解,谭绮兰既然有这药,便与那地方脱不了干系。宋瑜并不打算善罢甘休,她险些害得自己身败名裂,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至于那个男人,只消一想起他平静冰冷的眼睛,她便惶惶不安。没发生关系最好,最好,再也不相见。

宋璎家中有生意需要照拂,跟前离不开人,是以当日就得回去。饶是宋瑜想留她住下,软磨硬泡一番依然得送她离开。依依不舍地望着走远的车舆,青石台阶下宋瑜立在石狮旁,远眺头顶穹隆,一时惘惘。

春风拂面,吹散了她身上淡雅清香,身后传来宋琛懒洋洋的声音:“自打从大隆寺回来你便不大对劲,莫不是被佛祖洗了脑子?”

正门是他近来走动最多的地方,跟守门的仆从打成一片,真像个被困在金丝笼里无能为力的雀鸟。

宋琛并非不爱念书,他脑子灵活得紧,晦涩深奥的文章一读便懂,融会贯通,很有领悟能力。可惜幼时被龚夫人逼得紧了,教他念书的夫子严厉苛刻,非打即骂,旁人做的坏事却冤枉到他头上。

彼时他心高气傲,哪能忍受这般侮辱,一怒之下冲撞了夫子。宋老爷得知后泼天大怒,将他狠训一通,宋琛心中不甘,从此学业便不大上心,渐次荒废。他被外边结交的纨绔子弟带坏了,终日不务正业。

宋瑜皱了皱眉,“你这样对佛祖不敬,小心死后下阿鼻大地狱。”

年关将过便说死啊活的,她可真下得去口。宋琛连连呸了两声,将她拉到卷杀斗拱下来,避开风口:“后日阿耶有意让我跟大兄出一趟门,去年冬天制作香料的成本准备不足,损失不少生意。这才入春便要到人家花圃里去,若是能谈成这笔交易,往后新鲜花瓣都不用愁了。”

宋瑜点点头,这事儿她是知道的,整个冬天耶耶都一脸愁容,过年那几日才露出笑颜。“你是该跟着一块儿去,家里生意总要开始着手打理的,总不能日日蹲在院门口过活。”

宋琛跳脚,“我都半个月没出门了!”

简直快要憋死人了!他看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流,再看一眼门口杵着的两个仆从,烦躁地拂了拂袖襕,大步往正院走去。立在垂花门前踅身看她,“我同阿耶说了,到时你陪我一块儿去。”

宋瑜拾阶而上,仰头面露不解,“我去做什么?”

两人之间相隔一个台阶,宋琛又比她高出一截,他满意地拍了拍宋瑜头顶,“你对香料天生敏感,能分清种类良莠。再说了女人对女人最为了解,姑娘家最爱什么香味儿,你可比我和大兄了解得多。”

合着宋瑜那天没什么要紧事,出去散散心也好,她思量片刻便颔首应下。

让薄罗调查的事隐约有了眉目,谭绮兰确实跟平康里的人有接触。

宋瑜将那晚的事粗略跟两人提了,只不过隐瞒了进错房间一事,她只说在龚夫人那躲避一夜。薄罗和澹衫从她八岁起便在跟前伺候,她对两人较为信任,叮嘱二人对此守口如瓶。薄罗听罢义愤填膺,狠啐一口:“婢子一直就觉得谭女郎心眼狭隘,爱找咱们姑娘麻烦,未料想是这般阴狠毒辣之人!”

就连澹衫都忍不住嗟叹:“人心难测。”

薄罗手段多,是个能言善道的人,出府一趟都能跟打听出近来陇州发生的大事。眼下她拿了一封信递到跟前,“那平康里的老妈子是个守财奴,起初矢口否认,后来拿点钱贿赂便什么都说了,这封信便是谭女郎同她暗通的。”

信上火漆已被拆封,宋瑜打开细读了一遍,挑唇一笑,眼里不无讥诮,“这信里的内容若是公诸于世,足以让谭绮兰的名声毁于一旦。”

她命澹衫将信放在妆奁底下,时候不早,收拾一番便要跟宋琛前往花圃。

澹衫心怀疑惑,藏得不露痕迹后抬眸问道:“姑娘为何不把信中内容流传出去?她上次事情没成功,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不如先发制人。”

宋瑜正在挑出门的衣裳,“正是因为她不会善罢甘休,我才需要拿捏住她的命脉,若她再生是非,这封信的内容可就不止咱们三人知道了。”

宋瑜从未想过要饶恕谭绮兰,女子名节尤其重要,她竟当儿戏一般害人。旁的或许还好说,偏偏这回踩着了宋瑜的七寸,别看她平时娇娇弱弱,在龚夫人那样睿智强势的女人身边长大,总归不会太懦弱。

天气仍有些凉,宋瑜穿杏色大袖轻罗衫,束高腰,她本就是个纤细长条子,如此打扮更显得亭亭玉立。石榴红披帛衬着莹然如玉的瓜子脸,颜色举世无双,碧青妙目光华流转,顾盼生辉。

薄罗给她略修眉毛,对着鸾凤和鸣镜由衷称赞:“将来谁能跟咱们姑娘作配,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数她最油嘴滑舌,赞美的话宋瑜从小听得多了,目下多少有些麻木。

宝髻松松挽就,头戴勾云金翠花钿,看一眼时候差不多,便往大门走去。他们是去谈生意的,人多了反而添麻烦,况且有大兄和宋琛在场不怕出事,宋瑜便将薄罗澹衫留在家中,独自坐上前往花圃的车辇。

花圃位于城外向西三四里的地方,共有十来亩,举目望去一片汪洋花海。孟春时节百花盛开,美不胜收,簇拥成团煞是喜人。

宋瑜立在辇车上望向前方,被眼前美景震慑,从不知道城外还有如此境地。

“还不下来?”宋琛行到她跟前伸手相迎。

宋瑜讷讷地扶稳他手臂,踩着脚垫下车,“我怎么从没来过这地方?”

宋琛笑她傻,“这是前年才培育的花圃,别说是你,连我都第一回来!”

她环顾一圈不见宋珏,门口有两三仆从伫立,看模样是打理园子的人。前头有一个而立之年面目慈祥的管事引路,宋瑜一壁走一壁低头看月季,这花圃打理得有条不紊,分门别类,难怪远远看来花枝繁盛。

几人走了一段路她才想起来问:“大兄呢?”

管事笑容亲切,“宋郎君与我家园主是旧识,方才已前往小院叙旧了。女郎莫着急,他们议完事后便到。”

宋瑜循着他视线看去,果见花圃东南角另僻了一间院落,门前清冷,与园里争奇斗艳的光景截然不同,看着甚为孤僻。宋珏常年出外,广交各路友人,两人相识并未引起注意。管家领他们到前方堂屋小坐,面前各放一盏花茶,茶味清冽飘香,是此处的特色。

宋瑜端起豆彩绘花枝茶杯小啜,果真与平常喝的不同,忍不住又多喝了两口。

昨晚大风,吹落不少花骨朵儿,管家急着去打理,便让一名仆陪伴在堂屋门口,愧疚连连地退了出去。宋琛对此不以为意,挥手让他忙自己的。

“这地方看着挺奇怪。”宋琛环顾屋内一周,负手立于八仙桌前一脸凝重。

宋瑜偏头,一门心思全在茶上,随口敷衍了句:“哪里奇怪?”

宋琛向前两步,摸了摸桌子,“这屋里桌角弧度圆滑,像是刻意磨平的样子,不仅桌椅,几乎所有尖锐的角落都如此。而且既然种花,屋中大都会摆放盆栽,可惜我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他顺手敲了敲条案,“桌上没有烛台,这就更奇怪了,谁家夜里不点灯?所以我猜测…”

宋瑜端着茶杯的手一颤,茶水洒在襦裙几许。

“我出去收拾。”她连忙起身,顾不得宋琛疑惑目光,匆匆步出屋内。

她立于廊下,举起袖襕碰了碰额角才发现惊出一身冷汗。不会这样巧的,一定是她想得多了,宋瑜如是安慰道。

她低头掸去身上水珠,平复罢心情正欲踅身进屋,一抬眸便看见远处行来的二人。

一个风姿清举,英武俊朗,正是她的大兄宋珏无疑。而宋珏身旁…那人穿墨色圆领袍,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给人感觉阴霾冷鸷,他手中持一紫檀拐杖,正缓缓往堂屋走来。

宋瑜心坠谷底,宋珏已经看见她,她无处躲避。

6玲珑意

原野惠风畅畅,天朗气清,宋瑜雕塑般杵在檐下,风吹得手脚冰凉。

披帛从她粉颈前轻柔拂过,搔得脸颊酥酥麻麻,她蹙眉按下锦帛战战兢兢地立于一旁,声如蚊吶:“大兄。”

她对宋珏虽不亲昵,但也从未如此忐忑过。宋瑜尽量维持镇定,不去看他身旁的人,低眉敛眸,可惜紧紧交握的双手出卖了她。

宋珏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她手上,颔首应下,侧身向她举荐身边霍川:“这是成淮兄,先前于永安因缘结识,不日前才到陇州,是花圃的园主。”说罢又向霍川介绍她,“这是家中三妹,对各类香料过目不忘,今日带她一同出来是为此事。”

宋瑜长睫毛微颤,掩住了灵动水眸中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