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衫给她略作修整,理了理鬅鬙发髻,便一同前往前院堂屋。到后打眼一瞧,人果真不少,男女分各一桌,多是年轻俊美的模样。泰半男性将目光落在宋瑜身上,无不艳羡谢昌好福气,有幸娶得如此姿色。

谢昌将宋瑜引到一处落座,回去后难免遭受众男客揶揄。他反而坦然一笑,不以为意。

在座的姑娘家宋瑜看着都颇面生,她们三两个围在一块儿说话,却没人搭理宋瑜。偶尔有目光落在她身上的,也只匆匆一瞥便收回,眼神如出一辙,厌恶嫉妒。

宋瑜听不得周围嘈杂,只觉得身边好似围了几十只雀鸟,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不如试试这杯茶?能解乏醒神,养身裨益。”与她相隔两人,探出一个梳双环髻的脑袋,对方浅笑倩兮,娇俏活泼。

宋瑜略微一怔,将茶杯捧在手中,隔着道了声谢,“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她杏眼儿弯起,很是热情,“我姓霍,名菁菁。”

宋瑜心里默念了两遍她的名字,总觉得有几分熟悉。正要开口介绍自己,她已经笑眯眯地道:“我知道,你是宋瑜。”

宋瑜面露困惑,对方却显然不打算解释,她便也不再多言。

抿一口杯中香茶,龙井清香鲜醇,并茉莉花香,清雅幽香。这独特的味道宋瑜只喝过一次,记忆犹新,那地方她根本不敢去第二次。

9宝钗分

花圃的茉莉龙井,这儿怎么会有?

宋瑜不由得偏头看霍菁菁,但对方正跟周遭姐妹打成一片,无暇顾及这边。她脸蛋称不上顶漂亮,但一双笑眼儿很能俘获人心,再加上性格讨喜,让宋瑜一下子便对她产生好感。

她看着比宋瑜还小一岁,蓬勃朝气,声音清脆,很难教人不喜欢。

盖因家庭缘故,宋瑜从小接触的女郎不多,唯一最熟悉的谭绮兰对她厌恶至极。旁的姑娘也都不与她交心,幼时每每参与宴席,人家都三三两两聚成一团,嬉笑玩闹,却独独将她遗漏在侧。除了阿姐宋璎,宋瑜心底是很渴望能有一两闺中蜜友,烦恼说与她听,欢愉共与她享,再惬意不过。

她捧着花茶细细地品,越喝越觉得不大对劲,心中多念了几遍霍菁菁的名字…

忽而面色稍变,下意识地往左边觑去,恰好对上霍菁菁迎来视线。她眸子清澈明亮,璀璨如星,冲宋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你好些了吗?”

宋瑜讷讷点头,很难将她与霍川联系在一起,两人性格迥异,模样也大不相像。难道真是亲属?

鲜少有姑娘对她示好,尽管猜测她可能跟霍川有关系,宋瑜仍旧狠不下心拒绝,“好多了,多谢女郎。”

“别女郎女郎的,听着真生分,你叫我菁菁就是了。”她自来熟地跟人换了位子,坐到宋瑜左手边,亲昵地攀着她手臂,“我该如何称呼你?咱俩看起来差不多大,你有小名吗?”

宋瑜没被人如此熟络地对待过,不习惯地僵了僵,却没表现排斥,她点点头,“三妹。”

闻言霍菁菁扑哧一声笑了,笑声铜铃一般轻灵悦耳,“这是什么小名,任谁都可以占你便宜了!”

这么一说还真是,宋瑜想起霍川自然而然地那声“三妹”,敛眸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察觉她不快,霍菁菁适时地转了话题。宋瑜比她虚长一岁,她最终决定称呼为“阿瑜”,亲切又温馨。

宴后谢昌另有打算,孟春时节百花盛开,花团锦簇。

他本欲在后院亭榭设赏花会,招呼众人回房略作修整,申时再聚。待人散得所剩无几时,折屏后转出来一名仆从模样的人,他附在谢昌耳边低语两句。

听罢谢昌沉吟片刻,“这是霍家女郎的主意?”

仆从颔首应是,“女郎说那地方景致好,一眼望去花海茫茫,能一边赏景一边设宴,女眷还可以放纸鸢。那地方距离别院不远,是个游玩的好去处。”

院中虽好,毕竟范围有限,霍女郎的点子委实不错。谢昌往折屏看去,挡住了另一桌的光景,若是地方广阔,他和她是否能多一些独处的机会?

“让人下去支会各宾客,临时改了场所,向各位致歉,一个时辰后马车会在门口等候。”谢昌手背在身后,低声吩咐。

庭院里恰好是宋瑜离去的背影,她跟霍菁菁走得极近,侧颜含笑,雅淡动人。

纤细玲珑的身姿袅娜前行,像雪峰上点缀的一株红梅,动人心魄的美丽,放佛隔了千万山峦一样遥远。

从他记事时起,记忆里边一直有她的存在。

十岁给祖父贺寿,她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精致得像菩萨身边的小童女。她手中紧揪着宋伯父的衣摆,寸步不离。澄净双眸落在院外玩闹的小丫头身上,歆羡渴望,却一言不发。

十三岁两家联姻,她才七八岁,根本不知成亲是怎么回事。两人目光相撞,她懂事有礼地回以浅笑,正逢换牙阶段,牙床空空如也,颇有几分滑稽,却让他怎么都挪不开视线。

十七岁他已懂情.事,睡梦中惊醒眼前全是她的画面,娇憨的美好的,久久挥之不去。

她越长越出众,一现身便吸引了所有人视线。尽管两人有婚约,他仍旧感觉抓不住她,何时能将她真真切切地娶回家,才算圆满。

他等了她十几年,最后一年尤其漫长。

澹衫敏锐地捕捉到,自打姑娘从宴席回来后,心情很是不错,连薄罗喂她吃橘子嘴角都在上翘。

“姑娘何事如此开心?”薄罗兴致盎然。

宋瑜从榻上坐起来,环顾四周一圈没什么贵重物品,“家里的熏香还有吗,上回新调的山石榴花胭脂我还存留一些,你放在哪儿了?回家后找出来,我有用处。”

难得见她露出小女儿情态,澹衫搁下手中活计,“姑娘怎么忽而提起此事?”

“我今日在宴上认识了一个朋友。”她仰头看去,眉眼里皆是温润笑意,言语稚气,“我想把好东西留给她。”

澹衫问是谁,她思索一番似乎只知道对方姓名,家世门第一无所知。

不过这不阻挡宋瑜的好心情,就连仆从通知下午临时改地方时,她也没放在心上。若是她细心听了,不难察觉异样。

直到申时别院门口,同乘的车辇有五六个姑娘,霍菁菁拉着她谈天说地,一路上便没停歇过。宋瑜听得认真,一点没觉得她吵,两人才认识半天,大有相逢恨晚的架势。

一行人停在处草坪,前方是空旷的草原野地,身后是参天大树,密林丛生。不远处有一条淙淙溪流,流水清澈,水击溪石,叮咚作响。触目所及一片广阔,晴空万里,眺望远处万紫千红,是一处面积不小的花圃。

霍菁菁指给宋瑜看,“那处花圃是我大兄所开,距离此地不远,里面种了许多各种各样花朵,如今正值开花的时候,一定漂亮极了。若不是怕今日时候太晚,一定要带你前去看看。”

说罢偏头一看,见宋瑜手脚僵硬地立在原处,紧紧盯着远方一动不动,似是极力掩饰内心恐惧。

她伸手在宋瑜面前摇了摇,“想什么呢?”

宋瑜醒神,惘惘然注视着她,“那、那里是你大兄开的?”

虽然猜到两人有关系,但未曾想竟是兄妹,宋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难受陈杂。她一面不想与霍川牵扯半点关系,一面舍不得霍菁菁这个朋友,内心挣扎,敛眸不知如何是好。

霍菁菁嗯了一声,声音悠远,“不过大兄跟我不是一母所生,他…”

她欲言又止,宋瑜怀揣心事,并未注意到她异常。

谢家东西准备得很齐全,公子哥儿们席地而坐,薄毡上摆着骰子酒坛等物,潇洒恣意。姑娘家每人都得了一只纸鸢,远处笑声不绝于耳,步伐轻盈,踏在青葱草地上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蝶,赏心悦目。

谢昌递给宋瑜一个比翼双飞的纸鸢,“怎么不同她们一起玩?”

霍菁菁是个人来疯,早跟别人跑远了,把她一个人留在此地。宋瑜也想过去,可惜拉不下脸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放的纸鸢都飞不起来。”

“这有什么,我帮你就是了。”谢昌拉了拉手中棉线,足够结实,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他抬头一看佳人早已面颊红透,禁不住心头悸动,生怕唐突了她,“三娘不必在意,他们并无恶意。”

四周无高山丘陵,清风拂起他衣袍,英姿飒飒,手臂一伸一扬之间便见两只依偎的比翼鸟腾升半空。她跟在谢昌身后,目光追随着天上纸鸢,粉面带笑,偏头笑意盈盈地询问:“你可以教我吗?”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笑颜,谢昌微一滞,将棉线放到她跟前,“三娘来试试。”

宋瑜正要伸手去接,只听身后传来重物狠狠掼在地上的声音,她回头看去,谭绮兰面色憎恶地立在两人几步远。地上正是她摔在地上的酒坛子,酒水洒了一地,浓郁酒香四溢,醉人香气迅速弥散。

她手中端着一杯酒,大约是准备拿给谢昌的,目下双目圆睁,不由分说地尽数泼在宋瑜身上。

饶是宋瑜躲得快,也不免被泼湿半边身子。

谢昌蹙眉训斥,“绮兰,你怎可如此失礼?”

谭绮兰气急败坏,“她勾引你,是她不知礼!”

此处动静很快引来众人目光,霍菁菁见三人剑拔弩张,忙扔下手中纸鸢走到跟前,见宋瑜身上狼狈,惊诧一声掏出绢帕给她擦拭。“怎么了,怎么弄得这个模样?”

宋瑜直视谭绮兰,缓缓摇了摇头,“谭姑娘手滑了,一时没拿稳酒碗。”

手滑能滑到人身上去?这话搁谁身上都不信,她声音清浅,夹杂着春风传入所有人耳中。

霍菁菁狠狠剜了对面一眼,带着宋瑜走出人堆,“我带你去清洗。”

途经谢昌身边,他情不自禁地扣住宋瑜手臂,让她受了委屈,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好过。“绮兰有错,改日我带人去宋府赔礼,三娘万勿生气。”

比翼鸟掉落在远处草地,成了无人问津的玩意儿。

宋瑜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言不由衷,“我没生气。”

说罢便与霍菁菁一道离开,好好的一场踏春行,最后不欢而散,全因谭绮兰一人嫉妒。

霍菁菁带着她前往林中溪流,宋瑜薄衫湿涔涔地贴在肩头,很是难受。

一路都有酒香从她身上飘散,霍菁菁比她还气恼,“谭绮兰实在过分,她当旁人都跟她一样下作!”

宋瑜蹲在岸边掬水,心头一阵气闷,谭绮兰当面让她受辱,她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狠狠地拍击一下水面,水花溅在她脸上,睫毛上挂着晶莹水珠,再一看已然红了眼眶。霍菁菁往旁边一看,霍地站起急急道一句“我去那边方便”,宋瑜吸了吸鼻子轻嗯,只当她不会走远,哪想转眼便消失不见。

宋瑜在水边蹲了许久,粉拳放在膝头紧紧攒起,谭绮兰折辱她,她也一定不要让对方好过。那封信要以最适合的机会面世,让她悔不当初。

约莫过了半柱香,仍旧不见霍菁菁有回来的趋势。她洗干净绢帕拭了拭眼角,正欲起身寻找,转身的刹那浑身一僵,一脚踩空险些跌落溪中。

霍川立在她几步开外,林中树木遮挡了他周围光阴,他一身漆黑直裰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不知何时到来的,又立在她身后多久,似是听到宋瑜慌乱的声响,他手持拐杖向前探索两步,面无表情。

“三妹为何哭?”

第10章 声声慢

溪边石头上生满苔藓,宋瑜一不留神半只脚踩入水中,濡湿了半只高缦履。

冰凉溪水漫过脚腕,使她从最初的震惊中醒神,直勾勾地盯着樟树下的霍川。每当看到这张脸,她便想起大隆寺惊心动魄的一夜,她没办法坦然面对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他为何出现,宋瑜理了理慌乱思绪,刚哭过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鼻音:“我不是三妹,郎君认错人了。”

闻言霍川反而笑了,他双眼狭长,严肃时凝结冰霜,舒展眉眼却像寒窗外傲然绽放的红蜡,洗净铅华。“虽然你身上酒味浓厚,但依然不足以混淆我的判断。”

宋瑜从未见他笑过,一时痴痴地看怔了。许久才从他话里品出滋味来,低头嗅了嗅身上味道,除了酒味还是酒味,他是怎么确定的?

她偏头看往霍菁菁离去方向,过去恁久不见回来,该不是偷偷回去了吧?

宋瑜悄无声息地脚步一转,做出随时离去的趋势。“我只是偶然来此地游玩,目下要去寻找一人,请郎君借路。”

霍川一动未动,面不改色,“可是要找菁菁?不必去了,我已经命人送她回家。”

才悄悄迈出一步,旋即怔楞原地,宋瑜错愕地睃向他。将事情前后联系一块,不难得出她被出卖的结论,宋瑜编贝紧咬,“是你让她接近我的?”

霍川看不到她,低笑一声,“这不是承认了吗?”

察觉落入对方圈套为时已晚,宋瑜愤愤然从他身旁绕过,既挫败又气恼。她用心结交的朋友,竟是旁人的计谋,她被当傻子一般玩得团团转。临时改场地想必也是因为他,虽不知霍菁菁作何用意,但仍旧教她失望。

大抵真动了气,她途经身边时有微弱气流,霍川凭着直觉攒紧她手腕,“三妹还没告诉我,为何一人藏起来哭?”

宋瑜好不容易消停的眼泪再次滑落,恐惧伤心委屈,一股脑儿地全涌上心头,没法止住。她拼命挣了两下没能挣脱,另一只手背拭去脸上泪水,倔强道:“我没哭,霍郎君此举不妥,请你松手。”

若说这一刻她心情沉恸,下一瞬便全被惊诧取代。

霍川循着声音碰到她面颊,曲起食指勾起她眼角泪珠,声音耐人寻味:“那这是什么,三妹见到我所出的冷汗吗?”

宋瑜眼眸圆睁,对上他漆黑深沉的瞳仁,里面倒影出自己不可置信的面容。她向后退了两步,狠狠挥开霍川的手,惊魂未定,“放肆!”

她力气不大,打在手心像被小猫挠了一下。娇斥中带着颤音,听着非但没有气势,反而可怜兮兮地更让人想欺负。霍川心念微动,踅身走出密林,远处有三两名仆从等候,“你大兄让我好生照顾你,如今你受了委屈,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这副模样回去难免不让家人担心,你先同我去花圃,收拾干净了再回去。”

宋瑜紧随在后,“我不去花圃,你直接送我回家就是,我自会同阿母解释!”

霍川脚步未停,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转眼便走到树林尽头,外面是谢府的车辇,已经走得仅剩两辆。

车辇旁立着一高一低两人,郎才女貌,装容不俗。

谭绮兰早已被众人用目光谴责了遍,这会儿正憋闷非常。她好声好气地同谢昌解释,偏偏他不为所动,立在车旁定定看向林中。谭绮兰任性地踢了他小腿一脚,谢昌蹙眉终于同她说了句话,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只见谭绮兰更加气愤,走近了看才知泪眼通红。

谢昌车辆旁停着另一辆,霍川对二人不闻不问,由仆从牵引走向车辇,坐在车壁外。

静了片刻不闻宋瑜有任何举动,他面对前方,“还不上来?”

宋瑜脚步定在原地,左右为难。

早在她出来时谢昌便已察觉,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有千言万语。谢昌没有忽视霍川存在,他走到宋瑜身旁为她披上外衣,野地有风,她衣裳潮湿容易着凉,“三娘别怕,我这就送你回去。”他看向霍川,抱拳生疏有礼,“敢问阁下是?”

不待霍川回答,身后谭绮兰依然愤愤插话:“孤男寡女,私会丛林能有什么好事!”

言罢不只是谢昌,连霍川都攒紧了眉峰。

“送表姑娘回去,将她今日一言一行只字不差地转述姨母,让她在家好生反省!”谢昌再无耐心教导,将她交给一旁丫鬟仆从。丫鬟不敢不从,忙上前劝说。

霍川将手杖放在一旁,不咸不淡道:“谭老爷君子品行,世人称赞。未曾想女儿竟是如此市井姿态,丑陋如泼妇,实在令人咋舌惋惜。”

一番话清清楚楚地落在众人耳中,谭绮兰暴跳如雷,“哪来的山野村夫,竟敢数落我!”

“谭家营生的吊兰,泰半都是从我花圃入手的,不知女郎可否满意?”话里不无威胁,果听那处蓦然噤声,霍川嘴角噙着讥诮弧度,“三妹,过来。”

听闻这句三妹,谢昌原本戒备的心略松一口气。

他叫宋瑜三妹,那便是宋瑜的兄长?虽然先前从未见过,但或许是旁系亲属,如此一想谢昌神情益发诚恳,为自己方才的揣摩所不齿,“在下谢懋声,是三娘未婚夫婿。请兄长放心将她交给我,稍后我便送她安然无恙回府。”

未婚夫婿?霍川若有所思地咀嚼这四个字,少顷淡声:“不必,我正要去宋府一趟,不劳烦谢郎君。”

说罢命仆从扶宋瑜上车,宋瑜怎会让他们近身,乖乖地踩着脚凳上了车辇,临了忍不住向谢昌看去。他屹然立在路旁,英姿勃发,二十岁的少年郎俊逸不凡,看她的眼神盈满愧疚,令人于心不忍。

宋瑜忍不住道:“郎君请回,今次一事我并未放在心上,扰了你的寿宴,该惭愧的是我。”

谢昌眼里燃起光辉,胸腔复又跳动,她不怪他,他何其欢喜。他弯唇咧出爽朗笑意,“此事错不在你,三娘若真愧疚,不若改日陪我再过一回生辰。”

宋瑜怔忡,正思索该不该答应,车辇已缓缓前行,她身形摇晃,堪堪稳住。

外面有两名仆从驾车,宋瑜缩在角落勉力减少存在感,这人一点不懂得避嫌,两人共乘一车就不怕惹人闲话?

车厢内粗布帘子掀起,正午时分艳阳高照,星星点点光辉洒入车壁,落在霍川头顶上,形成一圈圈柔软的光晕,将他整个人镀了层莹润白光。他的眼睛阖起,倚靠在车闭上看似与常人无异,精致五官在日光下透出病态孱弱,只有宋瑜知道他本性阴暗难缠。

“你有婚约?”他蓦地出声询问。

宋瑜缓缓颔首,不大愿意搭理他,盼望车辇快些到家。

上车不久她便发现,车辇所行道路不是回花圃,而是回宋府的方向。他虽未表态,但多少还能听进人话,这点让宋瑜欣慰不少。

看不到她的动作,霍川声音略有严厉,“说话。”

他阴沉的面容配上冷鸷口吻,着实吓人。宋瑜才对他消除一点惧怕,如今重回原点,“有,从我五岁时便定下的。”

音落一片死寂,不多时霍川挑唇,语出惊人:“三妹上回为何不问我,哪里得来的香囊?”

宋瑜倏忽抬头,心跳骤然加快。

料定了她不会回答,在她猝不及防之时,霍川又道:“大隆寺那夜,三妹当真以为我全然不知?”

宋瑜面色煞白,矢口否认:“你胡说什么,我陪阿母进香,从未见到过你!”

“那你何必惧怕我?”霍川睁开眼,只有深不见底的漆黑,可惜看不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他似笑非笑,自问自答:“三妹可知我为何认出你?盖因你身上的味道,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双手交叠在身前,顿了顿,“你既已是我的人,如何嫁去谢家?”

宋瑜闭了闭眼,面如死灰,紧紧扣住身下竹席有如救命稻草一般,“我问过阿姐了…阿姐说我仍旧完璧!”

霍川低笑,“完璧?那你当身上的药是如何解的?”

他步步紧逼,宋瑜渐次往车厢门口移动,逼不得已便跳车以死明志。她一脸严肃,“难道不是你有解药?”

这话彻底取悦了霍川,但闻他朗声一笑,残忍道:“那物没有解药,唯有男女行房方可化解。”

宋瑜脑中一翁,浑身冰冷。

“我确实没动你。”他反而坦荡荡地承认,让宋瑜燃起希望,下一瞬又将她打入深渊,“三妹,你莫非不知,男人有很多种方法让女人快乐吗?”

第11章 意难平

车轱辘碾过一块碎石,连带着宋瑜的心也一道沉浮,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什么方法?”

霍川唇边笑意意味深长,拿拐杖确定宋瑜所在方位,起身缓缓覆在她身前,以手撑住小窗,温热呼吸洒在她耳畔。宋瑜原本欲躲,被他另一手扣住肩膀,稍微一动两人便相贴更紧,恼羞成怒地瞪向他。

然霍川接下来的话,足以让她惊愕难堪。粉白脸蛋霎然染成红霞,红得几欲滴血,羞恼得不假思索将人推开,这一下用足了所有力道,霍川狠狠撞在朱漆小几上。他目不视物,踉跄两步跌坐在地,模样颇有几分狼狈。

小绵羊发起怒来,倒有几分威力。他并不急着坐起,手在胸口一脸沉思。

宋瑜呼吸渐沉,渐次佝偻下纤瘦背脊,紧紧地攒住胸口衣襟,“你说谎…你为何要碰我,为何要趁人之危…你在说谎…”

说到一半泪珠滚滚而落,滚烫眼泪砸在手背,一簌簌泣不成声。她逃避了许久的现实,倏忽被他揭露在外,好似被人赤身裸体地曝露街头,无地自容。若是没有那一夜,她依旧是冰清玉洁的身子,只需在家中待嫁便是。现今她不复清白,再无法与谢家联姻,无颜再面对谢家郎君,传出去更会败坏宋家名声。

想得越深便越加绝望,宋瑜哭得蜷缩一团,瑟瑟发抖。透过朦胧泪眼觑见霍川仍旧坐在地上,捺不住心中恨意,将手边数得尽的物什尽数砸在他身上,语带哽咽:“都是你,你太无耻,你为何要出现!”

霍川招架不住被砸了满怀,额角袭上疼痛,他抬手触及一片濡湿。

他额头被竹节杯砸破,沁出血珠,宋瑜心中虽恨,但未曾想过伤害他。旋即怔楞,停下动作避于一旁,掀开布帘朝外道:“停车,我要下车!”

仆从往车内瞅一眼,早听里头动静不小,岂料自家园主业已受伤,他面露豫色:“姑娘,前头才到城门,在这处下车不安全。”

宋瑜抿唇一脸固执,“我现在就下。”

那仆从不敢不从,正要在路边停下车辇,霍川淡声发话,“继续前行。”

仆从连忙抽了一下马背,调转车头往城门口驶去。

宋瑜既气又恼,她对霍川恨之入骨,避如蛇蝎,顾不得马车尚在前行,走出车厢一纵身便跃出门外。仆从哪曾想她如此大胆,赶忙停车向后查看,便见她摔疼了脚腕,扶着小腿缓慢站起,看也不看车辇一眼踉跄前行。

仆从惘惘地征询霍川意见:“园主…”

霍川向他伸出一手,晦暗难辨的光线看不出情绪,“扶我出去。”

仆从打帘弯腰进车厢,近看才见他额头伤口一直往外冒血,从眼角到下颔流了长长一道,惊诧非常:“园主,您的伤口是否该处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