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几乎忍不住频频颔首,她不止一次说过不愿与他牵扯,两人日后最好毫无瓜葛。可这人恍若未闻,三番两次地来寻她麻烦,不知作何居心。就连今日跟耶耶议事都不忘讨债,宋瑜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合适物什作为赔礼,她索性拿了祛疤良药给他,是专门为女子制作的,里面糅杂了玫瑰等花瓣,伴有奇香。

霍川不知她手持何物,起初闻到香味还当她身上熏香,只觉不如她本来气味。

当宋瑜将一盒药膏搁在他手边时,霍川面色沉沉,“你方才说,这是什么?”

原来他非但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使,难怪先前数次听不懂她话里排斥。宋瑜后退两步立在八仙桌前,一本正经地解释,“这是宋家新出的祛疤良药,效果绝佳,许多姑娘求之不得,如今送给园主。”

霍川许久没再说话,他脸上表情绝对称不上好看,冷峻面容沉着平静,“多谢三妹好意。”

虽是道谢的话,但听不出丝毫诚意。

宋瑜也不是真要他感谢,对此不以为意。她瞟一眼霍川,目光在门口转了一圈,这才鼓起勇气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上回在城外或许我没说清楚,我清白不在了,或生或死都跟您毫无瓜葛。园主不必为此强要负责,我…您跟宋家有生意来往,我无权过问,但请您切勿在人前提及此事。”

她一口气说完耗尽全部勇气,说罢悄悄睁眼觑霍川反应,因着惧怕双眼湿漉漉的泛着水光,贝齿紧张地咬着下唇。

可惜瞧不出霍川是何反应,他低声沉吟,良久缓缓:“不知三妹口中此事,是指何事?”

他明知故问,宋瑜毫无办法。

尚未涉世的小绵羊,娇娇贵贵地养在深闺中,哪里见识过这样强势有手段的人。她根本不是霍川对手,当即嗫喏在旁,看似急哭了都道不出一句话来。

霍川从位上起身,踱步向宋瑜方向走来,“莫非是指大隆寺你擅闯我房间一事?”

宋瑜睁大眼,意欲躲避时他已竖在跟前,修长挺拔的身姿笼罩了她一方天地。面前阴影逐渐逼近,她越退越后,最终走投无路抵在条案上。

她手撑着条案警惕地看向前方,手指碰到灯台,旋即想也不想地握在手中,准备在他无礼时出手迎击。没等霍川走到跟前,她便先扛不住地呼唤丫鬟,声音娇软带着哭腔,好不可怜。

可惜外边未有丝毫动静,留守在门外的两个丫鬟不知去往何方,正院连个仆从也无。宋瑜登时绝望,低声放软语气,带着恳求而不自知,“我以为房里没人,我不是故意闯进的…”

霍川不为所动,他离宋瑜越发地近,“你闯了我房间,对我主动献身,事后却指责我卑鄙无耻?天底下何曾有这种道理,我对你负责成了错,对你仁慈更不应该,早知如此,不如便在那夜为你破.身!”

宋瑜哪里听过这般狂妄粗糙的话,她气急攻心,举着烛台便要往霍川身上砸去。

岂料手臂在半空拦下,他紧握着她的小臂,两人身子挨得更加近了,他薄唇微挑口不择言,“还记得那晚你做过什么吗?我从未见过那般热情的大家闺秀,可惜不能为外人道也。”

明知她被下药还这样说,分明故意气她。

这招非常见效,宋瑜恼羞成怒,意图挣开他桎梏,“你本来就看不见!”

“也是。”霍川嘲弄,握着她的手松了松,颇为意兴阑珊,“陇州传言宋家小女容貌惊人,天姿绝色当之无愧,又有言道实则面貌丑陋粗鄙,为怕谢家悔婚才编的谎话。”他娓娓道来,言罢话锋一转,“三妹,你认为是哪一种?”

流言是去年年末才传开的,彼时宋瑜正值及笄,从前藏的严严实实,不得已曝露在众人面前,顿时艳惊四方。从此便有人散播宋二女郎如何倾城如何倾国,直将人吹嘘得天花乱坠,是故物极必反,同时说宋瑜貌丑的言论不胫而走。

搁在以前霍川根本不去在意这些八卦言语,然而自打知道宋瑜身份后,有关她的消息便鱼贯而入。其中关于她是美是丑的言论各占一半,霍川手中仍圈着她莹白皓腕,鼻息是她独一无二的恬淡清香,唇畔别有深意一笑。

如此妙人,怎会无盐?

偏偏宋瑜被他吓傻了,仰头情不自禁地后退躲避,泪花在眼眶地打转,声音颤颤:“后一种才是真的,是以我才闭门不出,生怕为宋家丢人。”

霍川低笑出声,总算松开她坐回八仙椅上,像是当真信了她的话,“当真这么丑?”

宋瑜想了想认真点头,“惨绝人寰。”

他以手支颐,姿态闲散地淡声道:“不碍事,正好我瞎。”

宋瑜哑口无言,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看霍川的眼神除却恐惧又添了几分探究,看疯子似地看他。

堂屋外两个丫鬟不知被段怀清骗去何方,他坐在廊庑之下,侧耳倾听屋内动静。可惜两人声音不高,只能听出似在争执,详细内容无从而知,他抚平衣摆仰头望向头顶穹隆,斜倚在廊柱下阖目小憩。

屋内两人沉寂多时,宋瑜对他无可奈何,“园主究竟有何目的?”

她自认说得清楚明白,却总被他不着痕迹地绕回来,再大的耐心都消失殆尽。她都走投无路承认自己丑陋了,他怎么依旧冥顽不灵?

霍川手扶云纹扶手,“同谢家退亲,嫁给我。”

语气平淡无奇,他素来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决定后的事任谁都难以撼动。他碰过她,理应对她有所负责,况且她早已是他的人,这是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执念,同他从小生活环境有关,是他家庭所致。

宋瑜霍然睁大眼,下意识连连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便忙出声反驳,“我不嫁给你!”

先不说她跟谢家的婚姻能否结成,光这个喜怒无常的人…她同他说一句话便吓得要死了,嫁给他还怎么得了?日后生活有多水深火热,可想而知。

霍川失笑,“那你跟谢家,莫非不怕我说穿?”

彼时那事只有三人知晓,她自然不会害自己,而谭绮兰以为她去龚夫人房间,是以才躲过一夜。唯一不能掌控的霍川…宋瑜从未往这方面想过,目下被他提醒,当即一张小脸惨白,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她半响不出声,霍川手臂放松靠在椅背,这么不经吓,宋家究竟怎么养出如此娇贵的妙人儿?

“我可以不说。”霍川沉吟,状似为难,“不过,三妹得同意教我制香才是。事成之后,我不会再寻你麻烦。”

宋瑜脱口便要反驳,“我不…”

制香得两人从早到晚待做一处,她又不是疯了,非要自掘坟墓?

不待她说完,霍川打断,“令尊久病,城外别院更适合他病愈,我方才已同他提及此事。你若是不放心,可多携带几个丫鬟,我不会拿你如何。”

原来他寻耶耶是为这事,宋瑜还当是谈生意,她拢起眉心,“我阿耶不会同意的!”

天真模样让霍川好笑地扬起唇角,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美梦,“令尊已然点头。”说罢故意一顿,感受宋瑜情绪变化,“三妹,你难道不愿他身体早日康复,与你阿母共享天伦?”

宋瑜很为难,抿唇由衷,“想。”

霍川起身,今日所行目的俱已达到,他是时候告辞,“后日我便命人迎接令尊,请三妹也一并前往。”

宋瑜蹙眉总觉得不大对劲,见他走出门槛才恍然,“我阿耶去养病,同我去有何关系!”

可惜人已转身,霍川衣袍消失在廊庑,她撑着八仙桌后悔不迭。

第18章 鹧鸪天

车辇在段郎中医馆停靠,时值晌午,日头明晃晃地耀目。

街上行人稀疏,酒家饭馆宾客满棚,间或有伙计招呼声夹杂,好不热闹。陇州繁荣程度仅次于永安城,两地相隔数百公里,车马仅需两三天行程。多年前霍川从陇州迁居永安,前年又从永安回来陇州,其中波折艰难,大抵只有他自个儿清楚。

段怀清是他幼时玩伴,两人情同手足,交情匪浅,自然知道他家中情况。

正因为霍川生在那样家庭中,才造就了如今阴晴不定,冷鸷古怪的性格。他生母是江南小商贾的女儿,家境普通,性格温婉纯良,与父亲外出经商时偶遇霍郎君,一见倾心。在陇州的那段时间,两人情愫暗生,互许终生。

及至谈婚论嫁时,才知对方在永安城早已娶妻,并且打的是在陇州另起家宅偷养外室的主意。霍川外祖父勃然大怒,差点没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奈何霍川母亲爱惨了对方,鬼迷心窍竟然同意他的安排,甚至不惜与家里断绝往来,也要同他生活在一块。

他们确实有过一段幸福安逸的日子,两年后霍川一两岁,霍郎君无法抛却永安城一切名利,不得已应诏回京。霍川母亲痴痴苦等,等了五年终于盼来一封书信,命人接他母子回府。

霍川母亲想的简单,她一个外室,本就无入府资格,更何况是门第高深的侯府。即便领进门也是最低等的身份,又怎会专门派人迎接?果不其然,他母子二人在永安城吃尽苦头,被刁难折磨不说,连每日温饱都成问题。可怕的是那个许下海誓山盟的人,反抗过后终究屈服于现实中,霍郎君虽然不舍,但毫无办法。

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待了六年,霍川母亲身体渐次孱弱,每日郁郁寡欢,过世时仅三十岁。母亲一走他更无地位,旁人任谁都能欺负,饶是每天小心翼翼,依旧不甚被人推落楼阁,醒来时便是一片漆黑。

他受伤时无人照应,导致伤口恶化溃脓,眼睛更未及时用药,一拖便拖成了不治之症。

那大抵是他这辈子最黑暗的时期,他痛恨这深府大院里的一切东西,包括他无能的父亲。不久他便被嫡母逐出府内,左右不过是个低贱的外室子,连族谱都不能写入,还有谁会在乎他的死活?

他眼睛才瞎不到半月,凡事都无法适应,自然无法回去陇州,唯有逗留永安城。

日子过得颇为困苦,霍川至今想来,都不知当初是如何坚持走完的。他前年才回来陇州,一晃多年,对永安城可谓深恶痛绝。他幼时同母亲住的宅院仍在,只不过家仆早已离散,只有一个老管事还在每天打水浇花,便是他如今花圃的管事。

霍川将那院子转手,在城外建了座小花圃,聊以营生。

母亲忌日前一日他特意去山上寺庙进香,心情积郁,正立在支起的窗户前冥思,忽而直棂门被撞开,馨香雅致扑鼻而来。

正因为如此,他才对女人敬谢不敏。

大隆寺那夜是意外,当宋瑜娇软的身躯贴上来时,他脑子里空无一物,全是她芬芳诱人的香气。正因为痛恨,所以他从不允许自己步父亲后尘。

霍川倚靠在车壁中,阖起双目剑眉低压,耳边是段怀清喋喋不休,他对宋瑜的模样津津乐道:“传言果真不虚,恐怕圣人后宫都未必有人及得上她的好颜色,举手投足都摄魂夺魄,你是如何跟人扯上关系的?”

他念叨了一路,听得霍川耳朵几乎快起茧子。

霍川淡淡,不答反道:“她声称自己丑陋无比。”

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勾唇,在宋瑜义正言辞地道出这话时,他便知她在撒谎。一时兴起陪她斡旋,想到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便失笑。

谢昌将她当宝贝似的疼着,谢家的人都不是傻子,她若真丑,怎会连一点异议也无?

段怀清半响没出声,末了顿悟,“定是你将人吓着了!”

霍川一动未动,手抚着腰间玉佩不置可否。

一路上段怀清将宋瑜容貌从头到尾描述了遍,玲珑身段,纤纤玉足,明眸皓齿,艳若桃李。脑中不由自主便浮现她的模样,配上一双湿漉漉的泪眼,可怜巴巴地立在远处望着他,霍川停滞片刻,徐徐缓声:“菁菁近日已到达陇州。”

段怀清声音果真消失,他眼睛惊喜一闪而过,迫不及待询问:“何时来的,目下在哪儿?”

霍川漫不经心,“有半个月了,大抵在谢家借住。”

说罢粗布帘子被掀起,一阵风过段怀清已然下车,“改日再见。”

若不是他废话多,这会儿霍川估计早已回到花圃。他对霍菁菁有意众所周知,可惜霍菁菁看不上他,嫌他一身药草味儿十分难闻。

霍菁菁是正头嫡室所出,是唯一对霍川真心实意的亲人。在霍川离府后暗地里帮他许多次,事后被夫人得知,曾经罚她三个月不得出府。她尽一切绵薄之力协助霍川,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热心善良,难怪段怀清这样骄傲的人上心。

谢家主母跟霍菁菁母亲早年是闺中蜜友,霍菁菁在他家借住情有可原,她活泼讨喜,谢主母十分钟意。

两天光景眨眼便过,宋家大门辰时便停了两辆车辇,是霍川命人来接。

那地方宋珏昨日去查看过,果真是个山清水秀之地,院里有温水活泉,确实有助于宋邺身体康复。一家人商量后一致认为不妨一试,至于三妹…

宋瑜自然不愿意,为此跟前闹了好些回。耶耶治病她不反对,可是为何非得拉她下水?

香坊随意找一人都能胜任,那霍川分明就是另有所图,她可不傻。两人待做一处她说话都利索,何谈调香?

龚夫人也是此意,出了那事三妹对男人戒备实属正常,理应在家里好生静养才是。无奈宋邺已经答应人家,岂能言而无信,思量再三给宋瑜另添四个丫鬟,两名仆从跟随。送到门口见她含着两包泪眼,于心不忍碰了碰她脸颊,“不如我叫宋琛陪你一块儿?”

宋瑜连连颔首,有宋琛在总好过她一人。可龚夫人命人寻遍了宋府也没见人,不知跑哪儿撒野去了,登时气急,“待他回来看不好生收拾!”

骂罢将宋瑜拉到怀里,心疼不已,“只去一日,权当陪你阿耶了,三妹不必害怕,还有恁多人跟着。若是不愿意明日我便接你回来,有何委屈同你阿耶说,千万别在心里闷着。”

宋瑜听话地颔首,心里仍旧不愿,“阿母,我不想去…”

龚夫人好生哄了一会儿,眼瞅日头逐渐高升,再耽误不得。她松开宋瑜去前面宋邺车辇,榻上铺着褥子引枕,车内有两个丫鬟伺候,其中一个是她的大丫鬟露华,唯有如此才能安心。

她坐到跟前一时哽咽,欲语泪先流,最终泣不能声。

宋邺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回去吧,耽搁的时候太久,对方怕是担忧。”

龚夫人哪能舍,拉着他说了好一番叮嘱的话,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下车去。他身体本就不适宜舟车劳顿,此去不知是多久,若是想念只得去霍川别院探望。

两辆车辇前后离去,龚夫人在大门伫立许久,才同宋珏踅身进院。

道路平稳,甚少颠簸,宋瑜缩在一隅心中惴惴,恨不得立时跳下车去回家。

越接近别院她一颗心便跳得越遽,牙关紧咬,纤白手指头牢牢攒着膝头襦裙。她真真切切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一思及霍川阴沉毒辣的面容便心怀畏惧,连一旁丫鬟都察觉她的不适,细心关怀,“姑娘可是身子不爽利,需不需要停车休息?”

宋瑜摇摇头,“我只想回家。”

出声的丫鬟与身旁人面面相觑,回家可使不得,别院未到,哪有不告而别的道理?

到底是澹衫了解她,给她倒了杯茶缓缓神,拿过她双手轻柔按捏掌心,“眼看就到了,姑娘且忍着点,小郎君或许明日便来与您作伴,姑娘还有我们在,不会出事的。”

宋瑜对上她双目,少顷默默垂下头去低嗯一声,不再使性子。

别院就在跟前,门口有管事恭候许久。见得车辇热情地上来迎接,小心谨慎地将宋老爷送到专门准备的厢房中。宋瑜的房间距离他不远,稍微有事出声便能听见,她这才放心了一些。

房中布置干净,想必在他们来之前已打扫过,丫鬟只需稍微打点便即可。

宋瑜一整天心绪不宁,去看过阿耶后便留在自己屋中,颇有视死如归的意思。不过霍川只让人领宋邺去温泉试了一回,始终没现身,直到夜幕低垂都没在,管事说他在花圃有事。

宋瑜长松一口气,宽衣洗漱后躺在床榻,平安无事地度过一夜。

第19章 长天色

窗外雨声不断,细密雨水打在窗牖上溅出雨花,空气中透出一丝凉意。

薄罗上前将窗户阖上,幸亏此行准备了厚衣服,没想到这么早就用上了。她将宋瑜从床上唤起,洗漱用具一应备齐,她呵了口气给宋瑜披上褙子,“今儿天冷,姑娘多穿些,仔细着凉。”

宋瑜昨夜迷迷瞪瞪许久才睡着,头栽在枕头里耍赖不肯起,再加上外头天凉,阴翳无光,用来睡觉再适合不过,“再让我躺一会儿,你快出去。”

薄罗无可奈何,“这可不早了,霍园主的人正在外面候着呢。”

一听霍川名字她下意识瑟缩,捞起锦被蒙头盖紧。她当然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况且此行目的就是为了教人制香,霍川让人接应是情理之中,她心中虽如是告诫,却仍旧生出抵触。

薄罗在床边好言好语相劝,她总算从被子底下探出脑袋,“我能先去看看阿耶吗?”

昨日阿耶试了温泉,她心里装事一直没能探看,惦念了一夜,不知他身体好些没,是否见效。一壁说一壁穿上高缦履,换上织金短襦石榴裙,梳低鬟髻,猫眼翡翠簪斜插,端是明媚动人。

澹衫欲给她眉心贴花钿,被她伸手拦住了,“贴了不舒服。”

薄罗往外间瞅一眼,惶恐至极,“姑娘可千万别问我,婢子怎敢做您的主?管事就在外头坐着,您说一声他大抵会答应。”

转出折屏果见管事立于紫檀圈椅旁,见宋瑜出来抱拳行礼,面上一如既往和蔼笑容,“女郎请随我前往。”

他姓陈,旁人都尊称一声陈伯,对霍川忠心耿耿。是以霍川并未避讳过他,与宋瑜的事他隐约猜到几分,又是欣慰又是担忧。霍川二十有三,至今尚未成家,陈管事暗暗为他着急。目下好不容易相中一个,可惜已有婚约在身。

他怎么看宋瑜都觉得中意,知书达理,乖巧懂事,又生得漂亮…如若配他家园主,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一声长叹,连宋瑜说什么都没听清,醒过神后人已翩然远去。

*

宋瑜脚步松快地来到耶耶房前,掸去身上水珠避免带入潮气,她将薄罗澹衫两人留在门口,独自迈入。人未到声先至,此处只有她和宋邺两人相伴,语气难免带了几分依赖,“耶耶,你身体可有好些,那温泉有用吗?”

她转入内室,在看清室内伫立的人后蓦然噤声,湿重的空气上空盘旋着她的清脆嗓音。

床榻前坐着一人,玄青云纹直裰下摆濡湿水痕,鞋子也沾了不少泥土,一看便是今早才匆匆赶回来的。霍川手边放着热茶,正不知跟宋邺商量何事,在她出声时便已停下,喝了口茶不动声色。

温泉才泡了一次根本瞧不出效果,只是宋邺像是比昨日精神了些,他并未指责宋瑜莽撞冒失,反而将人带到跟前为她引荐,“三妹,这位便是霍园主,他不止一次在我跟前称赞你,道你心灵手巧。你大兄为他指派的人都不满意,只相中了你,说起来也是你二人缘分。”

闻言宋瑜原本僵硬的一张脸,更是连笑都没法笑出来了。宋邺本是无心之谈,更有调解气氛的因素,可惜正好戳在宋瑜痛处,她简直哭笑不得。

有霍川在,宋瑜很不自在,她想同阿耶说几句体己话,碍于旁人在场开不了口。盼着他识趣地离开,然而左等右等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好没眼色的人,宋瑜不满地瘪瘪嘴,有父亲在底气足了不少。

病人需得静养,宋瑜不能长时间逗留,她询问了宋邺身体状况,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才肯罢休。一转头霍川已经起身,外室有仆从上前牵引,领着他走出屋外,“宋女郎若无别事,不如便一同前往跨院。”

宋瑜手中一哆嗦,药碗差些摔在地上,她戚戚焉放在床头桌几上,细如蚊吶地嗯了一声。

阿耶的药吃完了,该说的话都已表达清楚,她没有再留下的理由。看着霍川离去的身影,咬紧牙关从罗汉床上坐起,同宋邺道了声别,“我明日再来看耶耶。”

宋邺安抚一笑,“去吧。”

丫鬟将他用罢的药碗收拾出去,门外澹衫薄罗搓了搓手背跟上她,不知谁打了一声喷嚏。

廊庑另一头有两个身影徐徐远去,正是霍川跟那名仆从。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宋瑜故意放慢脚步,仿佛这样便永远不会走近。抄手游廊外雨水不断,有愈加紧密的趋势,粉白花瓣落了一地,碾碎在湿润土壤中。

西跨院转眼便道,转过一道月亮门,此处更像花圃里霍川的院落。草木丛生,花团锦簇,混杂着雨水汇聚成一道小流从脚下穿行而过,泥土混合着花香,不失为一种妙趣。

澹衫为她撑起双环油纸伞,提着襦裙一步步避开水洼,好不容易来到檐下,两人身上各湿了半边。澹衫急忙抽出绢帕为她拭去水珠,这种天气稍微不甚便寒气侵体,容易染病。她通薄罗交代一声便回去娶衣裳,薄罗收起油伞放在门口,痛快地应下。

内室无人,仆从说霍川正在耳房中,宋瑜踅身走近,在门口顿了顿轻叩两声。

门内无声,她等了片刻推门而入,迎面扑来各种花瓣香料的气息,刺鼻呛人。宋瑜禁不住连声咳嗽,紧张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这香味跟她家里不同,更像是放置许久发酵的味道,又甜又腻。

从熏笼中散发出浓郁香味,黑漆桌几摆放各种熏香,混杂无序。

霍川的袍子大抵是才从上面取下的,隔着数步远都能闻到上面檀香,他面不改色地披在身上。正要去侧前方翘头案,从门口传来屡屡幽香,与屋里古怪香味明显不同,是宋瑜身上独有的气味。

她正要说话,旋即拿绢帕掩住口鼻不住地咳嗽,想必受不了里面气味,站在门口举步艰难。宋瑜眼眶儿泛红,不明白这人如何忍受得住,就连薄罗都立在廊下不愿意进去。

屋中摆设他都清楚,霍川轻车熟路地来到桌案前,“站着做什么?昨晚太过安逸,还没睡醒?”

话里不难听出嘲弄,大清早的仿佛吃了火药桶子,宋瑜不情不愿地踱步到他跟前,“园主想学何种香料?”

霍川眼底一圈淡色乌青,昨夜彻夜未眠,目下心情很不大好。他在翘头案站了一会儿,困倦袭来,“市面上普通熏香即可。”

他踅身要走进内室,足下一直杌子绊住脚,宋瑜来不及提醒,他已身子前倾似要栽倒在地。屋里没有仆从,薄罗对屋里香味敏感,此时正在廊下希冀澹衫赶来。宋瑜犹豫再三,终究不忍心眼睁睁看他摔倒,快步上前伸手要扶,没想他自己撑着窗棂稳住身形。

霍川感知到她动作,嘴角噙着笑意,“三妹既然想帮我,不如就扶我进屋。”

宋瑜手臂僵在半空,迅速收回手背在身后连连摇头,眼神追悔莫及,“园主误会,我不过举手之劳,要是入你房间恐怕不妥。”

窗户未关,细雨斜斜打在人身上。他身上衣裳都没来得急换,衣袍鞋履上都是泥水,遭到宋瑜拒绝后并无多言,撑着拐杖独自进屋。

宋瑜立在博古架前一人惘惘,不多时里面传来瓷器破碎声响,像是多个茶具一块儿打碎,连续不断。她踟蹰片刻,终究扛不住心中好奇进去查看,入目所及一片狼藉,茶水洒落一地,地上大大小小的碎瓷。她目光往上移,看到霍川胸膛后脸蓦地通红,转身便要往外走。

霍川在她身后喝了一声,“回来!”

宋瑜足下未停,“我什么都没看见,园主不要抓我!”

没见过胆小成这样的,霍川嗤笑出声,声音放缓了些不再吓她,“我的手受伤了,你去外头柜子上取药膏来。”

宋瑜脚步一顿,慌张逃出内室。她想去外头唤薄罗来,可是廊下无人,这丫头不知去向何处,院里连个仆从也无。她等了一会儿不见人,里面霍川催促得紧,想到方才看见他手上流血,宋瑜翻出药膏硬着头皮送到屋中。

霍川已经罩上外袍,因脚下都是瓷片,他仍保持原来姿势立在桌旁。听闻宋瑜动静,自然而然地伸手,“扶我到榻上。”

宋瑜十分不愿,“我告诉你如何走就是了。”

言罢霍川不语,俄而缓缓:“三妹想让谢家知道你我关系?”

宋瑜贝齿咬住下唇,默默地伸出一条胳膊,“你随我走。”

她在心头将霍川骂了不止千百遍,骂完还得乖乖给他挑走手心细小瓷片,上药包扎。屋里下人跟集体商量好似的,全然不见踪影,她待会儿定要好好教训澹衫薄罗一顿,宋瑜愤懑地想着。

第20章 调笑令

霍川的手十分好看,白皙修长,骨节铮铮。他是个爱洁成癖的人,每个手指甲都修剪得干净漂亮,宋瑜看了他的手再看自己,丹蔻褪去,露出粉嫩的颜色。虽也好看,却怎么都不如他的精致。

一个男人长得处处完美,真是让姑娘们无地自容。

宋瑜看得出神,不留情碰到他手心伤口,尖锐瓷片刺入皮肉中,他冷不丁抽一口气,“你这是狭私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