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入眼所见的女人几乎个个都算得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若说后宫佳丽如那色彩明艳的细致工笔,眼前这位便是清淡的水墨写意,与那后宫的繁花似锦,富贵雍容简直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味道。

再美的容颜看多了也会平淡,如同顿顿大鱼大肉,见到一根青葱,就会眼冒绿光。眼前的明慧,绝不是一棵青葱,乃是一块豆腐。她算不得倾国倾城,但那肌肤,却是我见过的最白最细,日光之下,竟如净瓷一般泛着光,白得通透无暇。在她跟前说话,竟然不敢出气,生怕吹破了她的容颜。

向钧和颜悦色道:“明慧姑娘,这位是神医莫归的弟子,陛下请她来,劝劝姑娘。”

明慧立刻露出不耐厌烦之色,显然,向左使因为昶帝的缘故,成了不受欢迎之人。我也不例外,她看我的目光也是清清冷冷的一瞥,带着不善。

我也不想这样,但是,身为一枚“爱卿”,我也没有办法。

让我惊诧的是,明慧看到我身后的容琛,竟然跟看到一颗白菜一样,只是随意一瞥,目光连个小小的停顿都没有,面对这般风华绝世的男人,竟然淡漠至此,我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容琛。这一看,更加不可思议,容琛望着她,眼中竟然闪动着奇异的光彩,如同发现了一颗稀世明珠。

我顿时就迷茫了,是我的审美观扭曲,还是男人们的审美观扭曲?我再次回头仔细地打量着明慧,仍旧未能看出她那里勾魂摄魄,容貌顶多算是清秀,比不得眉妩的一半姿色,但为何容琛见到眉妩如见白菜,而见她却是眼中一亮?我百思不得其解。

明慧冷冰冰地对向左使道:“你回去转告他,不必派说客来,我意已决,不会更改。”

向左使置若罔闻,对我微一颔首,那意思就是,你可以开始了。

舌灿莲花并非我的强项,特别是容琛施施然站我身边,一副等着看我倾情演出的期待眼神,让我来时路上打了一肚子的草稿瞬间灰飞烟灭。

我对着向钧干笑:“向左使,烦请在外面等候一会儿。”

向左使露出一副不必见外的表情。

我顿了顿:“女人的私房话。”

他终于红着面皮退下了,临走不忘将不是女人的容琛也领了出去。于是,院子里只有我与明慧,压力小了不少。

我暗中回忆了一番镇子里的媒婆张婶子的惯用词语,斟酌了斟酌,尚未酝酿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明慧冷冷先道:“你若是他的说客,不必开口,请回吧。”

“我不是说客,是大夫。”

她鼻子里嗤了一声:“我没病。”

我抹了抹鼻子:“是皇上有病。”

“相思病”三个字我尚未出口,只听她冷哼了一句:“他确实有病,神经病。”

......这姑娘,不光容貌别致,性格也是呛口小辣椒,话中带刺,一针见血,可比那群后宫唯唯诺诺的小绵羊,口味重多了。

我突然明白昶帝为何喜欢她了,大约是阿谀奉承听得多了,想要换一换口味,找一找虐。看着她冷若冰霜的容颜,凉薄厌恶的语气,我有种直觉,让她喜欢上昶帝,估计比让昶帝喜欢上我还难。但千难万难,也总要一试。不得不说,昶帝撩人心魄的笑容和那一声情意绵绵的“爱卿”,以及他所代表的一种无形无声无色无味的名叫权势的东西,的确可以让我等爱卿生出勇往直前的大无畏力量。

“陛下对你一片痴心,为何不肯答应呢?”

据说,因昶帝独独挂念着明慧,后宫三千佳丽常年大旱,颗粒无收。

她白了我一眼:“对我痴心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我个个都要答应不成?”

可是这个痴心人,又高又帅又有钱哪,我讪讪道:“他贵为天子,容貌出众,富有天下,”

话没说完,她讥笑道:“生为天子,容貌出众,不过是个投胎时找了个好肚皮而已,算什么本事?”

我搓了搓手:“话是这么说,可是,会投胎,比会什么都强啊。”

明慧极不耐烦,拧着眉头冷哼:“你不必多说了,反正我不喜欢他。”

我有些词穷,半晌弱弱道:“可是他就是喜欢你怎么办?”

明慧冷笑:“他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不喜欢他。”

“哦?”

“他身为一国之君,普天之下的女人都是他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却没想到遇见我,对他不理不睬,他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放不下这个面子。”

“既然你知道他的想法,为何不顺水推舟,断了他的念想?”

明慧眉头一拧:“怎么断他念想?”

“我说实话,姑娘不生气吧?”

明慧的脸色和善了许多,“我最喜欢听实话,你只管说,越实在我越喜欢。”

“依我看,圣上的相思病其实就是自己找虐。宫里那么多的佳丽,那一个不是国色天香,论身材论相貌论学识,你皆不是拔尖之人,唯一可让他觉得眼前一亮的,大约就是你的个性。他生来九五之尊,无人敢忤逆他一句,现今连东蛮西域都臣服脚下,世无对手,堪称寂寥无趣。你的拒绝刚好勾起了他的征服欲望。”

虽然她是个小女子,征服起来不如铁骑踏破疆土来得波澜壮阔,但闲极无聊之下,聊胜于无不是?

“你说的不错。他不过是闲的生毛,找个乐子。”

......姑娘,我服了你了,这种糙话也敢出口。不过,她的胆大放肆是依托在昶帝的喜欢之上,若是像我等爱卿,一句话惹了他不快,顷刻间便会变成死卿。

“所以,只要反其意而行之便可。他喜欢你素颜朝天,你便浓妆艳抹,他喜欢你反抗拒绝,你便顺从接受,他喜欢你不喜欢他,你便偏偏喜欢他。”

她低垂眼帘,沉默。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得到了,或许不过尔尔。姑娘不妨以退为进,或许可以解开这盘死局,得以脱身。”

“你说得对。”

她冷冷一笑,眸子亮晶晶的透着一股子倔强刚烈:“我越是躲避他越是纠缠。不如破釜沉舟,进宫去见他。我要越丑越好,让他恶心厌恶。”

但她的模样,分明是一种如冰似玉,白璧无瑕的冷艳,越是拒人千里,越是引人入迷,放在昶帝的眼中,明明就是另有一番别样风情,根本达不到让他恶心厌恶的级别,于是我建议说:“我有位师妹,是易容化装高手,请她来给你妆扮一番,定会让陛下眼前一亮。”

她爽快地点头:“如此更好。”说罢,打开门吩咐向钧去接眉妩。

容琛怔了一下,以眼神问我缘由。

我低声回了一句:“这是女人的事,你不懂。”

幸好伽罗离京城不远,一个时辰后,向钧带着眉妩前来。

眉妩听了明慧的要求,嘴角一抽:“人人都想让自己更加美貌,姑娘为何要望丑里整?”

“回头我再对你说缘由,你只管把她装扮的越丑越好。”

眉妩点头,打开了百宝箱。须臾之间,一双妙手将明慧的风格骤然改变。若不是我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真以为有人将明慧偷了梁换了柱。

明慧拿着镜子只端详了一眼,便一提裙裾大刺刺走出了庭院。

把门的向钧张着嘴,两只眼皮争先恐后地抽搐。

容琛低头看着脚面,以手扶额,不忍抬头。

一行人回了宫城,昶帝早就得了消息,在掬月苑设了宴,迎接心上人进宫。

苑中暗香浮动,分花拂柳进入花厅,内里是清一色的玉器玉桌,素雅高洁,净光莹莹。厅内连红烛都不燃,只用那紫金盘托着夜明珠照亮,端的是月宫瑶池一般。大约昶帝认为这样的风格方勉强衬得上他的心上人。

然而他并不知,他的心上人已经今非昔比,见到明慧的那一刻,他呆住了。

“皇上万福。”明慧弱柳扶风地跪了下去,一把娇声娇气的声音,生生将我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心里暗赞,这姑娘,真有天分。

昶帝恍然如梦,半晌才道:“明慧,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奴家,怎么,皇上不喜欢奴家这样嘛?”她娇嗔着飘了一个媚眼。

我嗖地打了个寒战。

“喜欢,朕不知道有多喜欢。”

昶帝的声音微微有点颤,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但面上的的确确是端着一副惊若天人的喜不自胜。我不由深深佩服昶帝的处乱不惊,同时也深刻怀疑他的审美观,是否已经严重扭曲地不可理喻的地步。

“那奴家真是太高兴了。”明慧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呼地一甩,一股子香粉冲了过来。我使劲忍住一个喷嚏,昶帝却没忍住。

“哎呀,皇上受凉了么?”明慧拿那香手帕使劲蹭他的脸,看她暗暗咬牙切齿的模样,我估计那手劲不小,她心里想的是掐死昶帝吧?

昶帝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才抽空道:“没,没。朕是太高兴了。”

明慧娇滴滴道:“奴家也很高兴能入宫陪着皇上啦......”

那一个刻意拉长又刻意发嗲的“啦”,销魂得让我捂着腮帮子直咽酸水。

“真,真的么?”昶帝竟然露出了一个惊喜得不知所措的表情,有点语无伦次。

明慧一扭腰一跺脚外加一个媚眼:“当然是真的。”

我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从脚底板嗖嗖地冒上来一股凉气。

昶帝真乃神功罩体,刀枪不入,居然还兴高采烈地冲我招了下手:“你也算是朕的媒人。来,喝上一杯。”

我颤悠悠上前,喝了一杯谢媒酒,趁机提出告辞。不料昶帝笑眯眯道:“不急不急,过几日朕还要重重赏你,给你一个意料不到的惊喜。”

昶帝笑得英俊迷人,但不知为何,我觉得骨头缝儿里咝咝地窜进了凉风。他到底要赏我什么?依照我对他人品的了解,我丝毫不奢望他能给我个惊喜。

☆、第 8 章

我心思不定地地回到凤仪殿,看着被我连累着一起被留在宫里的容琛和眉妩,深感愧疚。眉妩倒毫无忧色,看着皇宫处处新鲜,快活的像只小鸟,围着容琛唧唧啾啾,我则像只颓废的老鸟,恹恹地扑腾到后面,一头睡了。

睁眼已是日上三竿,窗外有人窃窃私语。

“那个女道士莫不是个疯子?竟然要把御花园改成菜园子种黄瓜!”

“估计是被那神医下了迷药,变了性。”

“变性?你是说她成了男人?”

“变了性情,笨蛋。”

“唉,你说陛下怎么能忍得了她?”

窗外传来一声敬佩的低叹:“陛下,乃真龙天子也。”

听到这里,我睡意全无。

明慧的本意是让昶帝厌恶她,可是看这苗头,昶帝完全没有厌恶的意思,反而甘之若饴。事情的演变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看来我和明慧都低估了昶帝的应变能力或是审美取向。

吃过早饭,我和眉妩容琛三人闲在凤仪殿里,我忍不住说了明慧之事,想听听二位的意见。

眉妩托着腮道:“情人眼里出西施,陛下喜欢她,自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说着,便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容琛。

容琛恍然未觉,认认真真地看着我,眉间的黑印。

我侧过身子,给他一个后脑勺,继续和眉妩探讨:“可是他也是人,为何审美观如此非人?”

“莫非他这里有问题?”眉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颇有同感。

“你们两个,可以质疑他的感情,但不要质疑他的智商,这片江山,可是他一手打出来的,只不过近年来有些消沉,沉迷修仙问道而已。”

“那他若是正常的,为何能忍受得了明慧?”

“三十六计有一计,名叫将计就计,你们不知道么?”

“他身为皇帝,大可直接戳穿明慧,又为何要将计就计陪明慧演戏?”

“你们不觉得看戏很有趣么?特别是闲极无聊的时候。”

我和眉妩齐齐无语。

容琛冲我一笑:“他对明慧志在必得,并不是你们所想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这恐怕只有他才知道。”

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么?

转眼间,闷在宫里已是三日,我心急如焚地想出宫,因为昶帝叫我爱卿的次数越发的多了,也越发的亲密了,我很不淡定。

容琛倒是很淡定,眉妩么,因为有容琛在,也很淡定,但谁都比不上昶帝淡定!

明慧每日都让眉妩给她装扮不同的发式,画不同的装,每次见到她,我都觉得恍然如梦,浑身发冷。但是昶帝却如同看着下凡仙女,掌中明珠,痴迷沉醉,言听计从。

御花园成了菜园子,种着一溜黄瓜秧,明慧指挥着各宫美人倒夜香,昶帝扛着锄头锄那名贵的牡丹芍药山茶给黄瓜秧腾地方,汗如雨下不亦乐乎。

看不出明慧是真的入了戏,还是昶帝演技更高,将计就计,总之事情扑朔迷离......为防夜长梦多,为了我和容琛眉妩的安全起见,趁着昶帝心情好,我又去请辞。

昶帝刚种菜归来,满面红光,兴高采烈,带着一身的泥土气息,看上去奸诈得很质朴。

他撸起袖子净了手,这才慢悠悠道:“爱卿也算是朕与明慧的媒人,朕明日要送爱卿一份大礼,爱卿领了赏再走不迟。”

我一听明日便可脱身,心里大喜,施了一礼正欲告退,却见昶帝突然绽开一朵迷人微笑,“爱卿,朕有一事,要问你。”

“陛下请吩咐。”

昶帝挥了挥手,侍者鱼贯而出,这一次,连向左使也最后一个退了出去。我心里一怔,平素向钧都不离他身侧,怎么这一次连他也不能在场,莫非昶帝要和我说的,是一个只有我和他两人才能知晓的机密?俗话说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我瞬间便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殿门悄无声息的关上了。

昶帝坐在龙榻上,笑意如同夕阳余晖,从天幕上一丝一丝的缓缓褪去,面色有如暮色初起的那一刻。

“朕在三年前,御驾亲征,出师大捷却放弃西征回京,”他眯起眼眸,望着我:“你可知何故?”

“草民不知。”

他哦了一声,缓缓道:“朕受了伤,军医庸才无用,无一人能为朕分忧治病,朕只好放弃西征,回京来寻你师父莫归。”

我记得师父那一次进京为昶帝治伤,回来之后便说,昶帝喜怒无常,以后要避而远之,所以自那之后,他时不时出海或是远游,不想被昶帝传唤。

“你师父果然是高人,将朕的伤治好了一半......”

我心里纳罕,师父身手了得,到底昶帝是什么病,他只治了一半?偏偏昶帝今日说话十分磨蹭,慢腾腾的半天说上一句,全然不似平素的凌厉威严。

他紧盯着我:“你真的不知朕有何病?你师父未曾对你提及?”

我斗胆紧盯着他:“草民真的不知。”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一字一顿道:“朕,伤在跨下,不举。”

我吃了一惊,实没想到他伤得如此之重,更没想到他如此豪放,当着我的面就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说完他倒是面不改色,我却腾地一下脸上发热。

他丝毫也不觉得尴尬,继续道:“吃了你师父的药后,举倒是举了,但是举而不坚,更不持久,片刻便痿。”

我听得眼皮直抽......陛下,虽然草民貌寝,但好歹也是个女子,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难道在你眼中,我丑到都没有性别么,还是你觉得我脸皮厚到可以和你畅谈此事?

但是,身为一枚大夫,纵然面皮发烧,但还得努力地维持淡定倾听之状,心里有个小人儿已经在抱头暴走。

“你师父说,药物已尽到极致,不可能让朕彻底恢复。”

这么说来,后宫三年大旱,并非是因为明慧,而是因为昶帝自己。可是陛下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师父都治不好的病,千万别指望我啊。

“上清派掌门玄羽,说道家的房中术可治好朕。”

听到这儿,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一向骁勇善战的昶帝这三年来不再御驾亲征,突然痴迷于修仙问道,原来如此。

“双修需两人性灵相合,体质互补,玄羽寻遍京城,也只挑出了七位与朕相合的女子,可惜这七位女子,只有明慧一人学成了房中术。”

听到这里,我越发明白了昶帝的相思病为何如此根深蒂固非她不可了。

“双修必须双方配合,勉强不得,偏偏明慧却对朕无感。近日她突然对朕起了好感,所以朕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寻你来,是想让你配一副闺房助兴之药。”

明慧对他敷衍做戏,显然他一清二楚,只是装作不知将计就计,但真枪上阵双修之时,他又怕明慧撕破伪装不肯配合,所以才要一副催情之药,果然是老奸巨猾。

我挤出一朵扭曲的笑:“回禀陛下,草民未有什么闺房助兴之药。”

“爱卿怎么会没有呢,爱卿难道不是莫归神医的得意弟子么?”

昶帝笑得如沐春风,声音也是亲和的滴出水来,但那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如同利剑一般锋芒毕露,刺得爱卿我心里砰砰几个大洞,凉飕飕的灌着寒风。

我十分冤枉,难道草民我生的猥琐不堪一副善做□的模样?

“怎么,爱卿不肯么?”他语气中带着一股浓烈的寒意和不耐,眼中杀气骤盛。我心里凉飕飕的,直觉若是再忤逆他一句,便会成为死卿。情急之下,只得说:“草民进宫之时匆忙,只带了个常用的药箱,着实没有陛下想要的东西,且容草民现去配一副药来。”

昶帝的颜色缓和了些,“让向钧带你去御药房,用什么药只管拿。”

“是。”

步出殿中,微风一起,我才觉出后背额头幽幽的一抹凉意,原来不知不觉竟然惊出了虚汗。昶帝连最隐私的毛病都告知了我,他会不会杀我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