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结无语。

“今日,朕被龙伯人扔进大海,九死一生。朕想,不知谁会来救朕。或许,没有人会来。朕没有想到,会是元昭,你说,他为何要来救我?他并不傻,我对他如何,他应该心知肚明,这世上真的有这么愚忠的人么,朕不信。”

此时此刻,他还在怀疑元昭的用心,我气得气血翻涌,咬牙道:“天下人,陛下谁可以提防,独独不必防着他。”

“为何?”

“因为他天生患有绝症,有生之日已经屈指可数。陛下担忧的怕被他夺取的东西,他根本也没放在眼中。”

我承诺过要为元昭保守这个秘密,但此时此刻,我真的无法做到,我为他不平,他为昶帝出生入死,对他舍命相救,却被昶帝视为心里的敌人。

昶帝明显一怔,似乎难以相信。

“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陛下对他的猜疑,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

昶帝皱了皱眉:“所谓英雄相惜,其实,朕很欣赏他。但他名声太盛,功劳太大,威望太高。所以,朕也不得不防备他。”

“陛下,其实你的敌人,不是明慧,不是元昭,只有你自己。你的心结已经不是心愿,而是心魔。陛下可曾想过,便是赢了这一仗,又如何呢?”

昶帝一怔,似乎没有想过这个结果。

“自己和自己,是没有输赢的,赢的一方是你,输的一方也是你。”

昶帝默然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失去了明慧,这一仗已经没有了意义。或许,是我该放手的时候。”

“那么,陛下是要打算回归中土吗?”

昶帝站起身,背负双手,望着苍穹一轮圆月,缓缓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焉有回去的道理。十洲三岛,朕志在必得。”

我恍然想起那一日,他在太后的寝殿里说的一番话语。

“这满室辉煌,无边富贵,都是浮华一梦,朕死了,都是别人的,朕辛辛苦苦挣来的东西,一样都留不住。只有长生不死,这些才会是朕的,永远都是。”

之所以要出海寻仙,是因为他要明慧复活,如今她已经不在,他也一样要寻到长生仙草。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不是明慧,也不是爱情,而是那些他不想舍弃的东西,想要永远拥有。

事情往往是这样,走到最后,已经失去了来时的初衷。

我深感无语,施了一礼,躬身退下:“但愿陛下能寻到长生仙草。”

走下楼梯,一个修长的身影等候在拐角的阴影里。我脚下一顿,转身上了楼。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一连两天,我都躲着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昶帝的身旁,他无从和我单独叙话。

我医得了别人的心病,却医治不好自己。

七百人拥挤地聚集在这条船上,没有淡水,即便很饿,馒头也变得难以下咽。

船行如飞,众人却度日如年。一日的进食只有一个馒头,根本无法填饱肚子。饥渴交加的感觉像是一只魔爪,整日在心尖上抓挠。

越来越饿,越来越渴,时光越来越难熬。到了第三日,一种无形的恐慌和焦灼便像瘟疫一样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虽然有容琛的十日期许,但又有几个人真的确信?包括容琛自己,他又有几成把握?我没有勇气去问他,很怕得到一个我不想要的答案。

很多时候,人活着就是靠着一股信念。

三更时分,我才从昶帝的房中出来,他最近焦虑过度,睡得极晚,作为他的爱卿侍从我也跟着不能早退,和向钧一起陪他熬着。其实私心里我倒是希望这样,以免碰见容琛。

没想到他在我的房间外等我。

月上中宵,晚风很凉,他依旧是一袭单衣。

我略一迟疑,抬步走了过去。经历了这两天的思索,我平静了许多,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和他谈一谈。

他好似许久都没见到我,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神比平素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歉意,还是隐衷?

我弯腰施了一礼:“多谢前日公子的救命之恩。”曾经那么亲密,现在却这样疏离,我心里不是不难过,但是只有保持这样的距离,我才能不让自己的心迷失地更彻底。

他抬起我的手臂,眼中闪过一丝伤痛,“你瘦了。”

“多谢,我最喜欢听别人说我瘦。”

他抬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梁:“顽皮。”

这样宠溺爱怜的动作,他是在对谁?我好像入了一个魔障,面对他,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分辨,他的一言一行,到底是在对我,还是在对心里的那个人。这种思量,快要将我逼疯。

“公子找我何事?”

我努力保持淡定平静,他却不回答,把我拉进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我略有些紧张,狭小的舱房里,因为他的存在而陡然生出一丝暧昧。

他从袍袖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袱,解开。

开过天知的我,夜视如白昼。

白色的绢布里,放着几个馒头。

这是幻觉么可是我分明闻见了一股朴实无华,勾魂摄魄的香味。

饥饿的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像是活了过来,原本像是凝固了的血流苏醒了,飞速地在体内流动。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掌心,声音抑制不住地轻颤:“你那里弄来的?”

“是这几日分给我的口粮。”

“那你为何不吃,你不饿么?”

他望着我,只说了三个字:“留给你。”

☆、44

本就安静的舱房突然陷入了更为深广的寂静之中,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如一记重锤击中了我的心扉。

他白衣胜雪,容颜如玉,修长干净的手中托着一张白绢,上面是世间最普通的一种食粮,却是眼前最珍贵的东西,胜过所有的金银珠宝,权势富贵。

这不是馒头,是活下去的机会,是生命之源。

他现在,要让给我。

我无法描述自己内心的思潮翻涌,或许人在饥渴交加,生死存亡之际格外的脆弱善感,眼泪悄无声息地涌出眼眶,簌簌的掉在了馒头上。

他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抹去我脸上的泪,轻笑:“加点盐水更好吃是么?”

我也不想在他面前流泪,但眼泪无法止住。泪眼朦胧中,他白色的身影,恍惚如一缕云烟,半真半幻,若即若离。

我忍不住问:“是因为我长的像她,所以不想我饿死么?”

他笑了:“生死关头,还在计较这些么”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因为,这比生死对我都重要。”

我也不想这样冒酸气,不想这样纠结,不想这样钻牛角尖,可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都快死了,还顾什么形象,就把心里一缸子醋都倒出来淹死他好了。

他没有说话,突然将我紧紧地拥在了怀里。他一直是个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人,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好似施展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把我和他融在一起,永不分离。

这样的拥抱让我动容,我推开他,哽咽着问:“你为何不吃?”

“我不饿。”

“你是神仙么?”

他一本正经地思忖了片刻,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嗯,半仙吧。”

我:“......”

我清了清嗓子,打算来个醋漫金山,“话说......”

他定定地看着我,露出一个温柔宠溺,好整以暇的笑靥,“你说。”

他掌心里的温度灼热了我的肌肤,眼中亦是灼热的一片赤诚,我避开他的凝睇,说:“我想要的感情,很简单,我是他的唯一,他也是我的唯一。不是一份代替,也不是一份怀念。每个人都有过去,我不要求你忘记过往,我只是不想成为一枚怀念的棋子。”

他正色道:“灵珑,你不是她的替身,你是独一无二的你自己。”

“我和她长的太像,或许你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因为她而喜欢我。”

“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

“什么办法?”

他举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这里有一颗属于你的相思珠。”

我猛然一怔。

他定定地看着我,明澈的眼眸熠熠生辉。“你说,我有太多秘密,你从未走进我的心里。现在,我把心打开给你看。”

“别胡说。”我震惊不已,慌乱地想要抽出手掌,他却紧紧握住不放,“我是认真的,不是玩笑,我相信你的医术。”

他的确不像是在开玩笑,明澈的眸中盈满坚毅决绝。

“不,我不要。”

他从腰间拿出一枚匕首,一字一顿道:“若要打开你的心结,只有打开我的心。”

我大惊失色,抢过他的匕首,不假思索往窗外一扔。

“噗”的一声轻响,我的心一下子轻松起来,好似心里那个重重的结也随之抛到了水中。

他扒着窗框叫道:“那匕首很贵啊!是秦始皇的宝物!”

我忍俊不住:“才不信,少来讹我。”

“赔我的匕首。”腰上一紧,被他从背后抱住。

我忍着笑:“不赔。”

他的唇贴到我的耳边,“那除非你说,我的就是你的,你是我的。”

我撩了撩头发,“这什么拗口的句子,我不会。”

“那我教你。”他顿了顿:“口对口的教,可以么?”

我大惊失色,“不可以!啊......呜”

可惜体力悬殊,最终反抗无效,于是被狠狠地教导了......

半晌之后,容先生扶着我的腰身,深情款款地问道:“学会了么?”

我真心地说:“学点东西真是太不容易了。”刚才的那个深吻,腰都被弯折了。

他很有成就感地勾唇一笑,笑靥魅惑迷离如一抹月光,我看得心尖一荡,忙错开了视线,再多看,难保我不会失控,主动要求学点什么。

“天色晚了,你早些睡。馒头你收好,接下来的几日会很苦,熬过去就好了。”

我点点头:“我只要一个。剩下的你拿走。”

“你担心我?”

“你若是饿死了,我们怎么去寻十洲三岛?”

“你放心,我不会死。”

我恶狠狠道:“你若是死了,我第二天就会忘记你。”

他笑了:“好狠的心。”

我将馒头包好,放在他的怀里。

“早些睡吧。”他温柔地笑笑,开门离去。

我怔立了片刻,关窗时却发现,那个绢布包还在我的桌上。

我握在手里,眼眶慢慢热了。

解开了心结,这一晚我睡得十分甜美安稳,但醒来的一刻,无情的现实便摆在了眼前。

玄羽每日都对着苍天悼念,这日清晨,上天终于发了善心,竟然落了一场雨。

容琛带着众人将船上所有的能盛放水的器物都找出来,储存了一些淡水。

船上的人就像是快要干死的禾苗,经历这一场雨,又活了过来。有了这些雨水,又多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昶帝坐在舵楼上,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的海面。四望皆是一望无际的海,不见一点的绿色。唯有蓝天白云,偶有海鸟飞过,表示时间并非停滞在这一片无极的海上。

原本弹指而逝的时光,在焦虑中苦苦煎熬,终于挨到了第六日。谁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天。过了今日,将会没有任何食物。船上的气氛压抑的可怕。

昶帝让向钧把馒头切开,每个人只发了一片薄薄的馒头片和一小杯淡水。然后吩咐神威军下海捕鱼。

容琛道:“陛下,大家饿成这样,又没有工具,就这样下海捕鱼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向钧斜了一眼元昭,“世人都说神威军勇猛如天兵,他们也一向自视甚高,不把我们御林军放在眼里,我想区区饿了几顿,神威军还不至于连捕个鱼都不成吧?”

这句带着嘲讽的话,顿时惹来了神威军的怒目相向和反唇相讥。

连维怒了,嘶哑着嗓子道:“陛下为什么不派御林军下海?”

连维的话如同点了一把火,神威军忿然叫嚷起来。

“老子饿的头晕眼花,那有力气下海捕鱼。”

“还没等捕到鱼,老子先葬身海底了。”

“神威军的威名是打仗杀出来的,不是捕鱼捞来的!”

“他们不服气就来打一架。”

向钧冷着脸拂袖而去。

元昭抬手打断了众人,无奈地说道:“大家捕到鱼才能有东西吃,就当是为了我们自己。”

说完,他率先跳下了海,几十名神威军也只好不情不愿地下了海。可惜,人人都是空手而回。这一番下海,不仅没有捕到鱼,反而耗尽了他们的力气。

他们躺在甲板上,筋疲力竭。

昶帝背负着手走到甲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淡淡道:“这便是名扬天下的神威军么?”

元昭面色冷了冷,躬身道:“陛下,神威军是军人不是渔夫。”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元昭顶撞昶帝,但不是为了自己。

昶帝面露不悦之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是会护着他们,那你就省着自己的口粮分给他们。”

元昭抬起头来:“臣一定会与他们同生共死。”

昶帝冷笑着拂袖而去。我清晰地看到元昭身后的神威军,眼中露出了杀气。他们都是从修罗场上厮杀出来的人,绝境之中,最能逼出人性的恶。

我跟着昶帝回到了房间。

向钧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馒头。

“陛下请用。”

昶帝皱眉:“朕不是让你把馒头都切成片么?”

向钧一脸恳切恭敬,弯着腰身,毕恭毕敬道:“陛下万金之体,怎能只吃一片馒头。”

“朕只吃一片,朕也会和大家同甘共苦。”

昶帝看上去很倦,省着力气不欲多说,只挥了挥手让向钧退下。

向钧的脸色僵了僵,欲言又止,终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馒头,躬身退了下去。

昶帝的举动让我有些意外。

“人在饥饿之极的时候无异于野兽,士气军纪以及权势的威压都靠着公平两个字维持,如果朕多分些食物,士兵可能哗变。”

这是有史以来,我听到的昶帝说的最像人话的一句话。大约是我的神色暴露了我的想法,他拧眉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朕是个无能的昏君?”

我挤出一朵干笑,违心地摇了摇头,心道:陛下难道您不是么?

“江山是朕一手打下来的,朕吃过的苦,流过的血,比任何一个将士都多。朕曾经靠吃雪,熬了三日三夜。”昶帝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好久都没有这么刺激过了,朕很激动,又有一种打仗的感觉。”

他的激动很让人无语。我已经没有力气和他争辩。因为吃得太少,走路的时候,有一种梦游的感觉,飘飘忽忽。

翌日,船上绝望的气息更浓,沉闷的死寂仿佛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黑沉沉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让人快要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