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惊梦神殿,众人各自寻了住处。

我住在“绵思”,流烟住在“空瘦”,容琛在最西侧的“故人”。昶帝,向钧,连维分别住在东厢的三个宫室。

我心里暗暗称奇,这真是巧极了,我们一行六个人,而碧心的客居也刚刚好是六座宫室。但转念一想,碧心既然是仙人,自然预知一切,也不足为奇。

宫室里整洁干净,精致华美。日用品应有尽有,东侧还有一个净室,一池碧水袅袅浮着白烟,我伸手探去,水温合宜,不知名的香氛淡淡的冲入鼻端,让人神清气爽,遍体通泰。

我除去衣衫,在碧水中洗去一路而来的尘埃。

温暖的水流让人莫名的放松,来时路上的一点一滴都慢慢地回放在脑海中。我想起了许多往事,和一些故人。

元昭,眉妩,如今不知在哪里,是否已经在三生石前重新轮回入了人世?

容琛说过,一定会带我去寻找他们的转世,可那时的他们,已经忘记了我,而他们在我心里,却依旧是元昭和眉妩,这种感觉让我感概万千。

忽然间,我想到了自己。莫非,我就是二十年前的灵珑的转世?这个念头一起,把我自己也惊了一跳。我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我换上干净的衣衫,打算去找容琛问个清楚。

走过“空瘦”,忽然间从里面传来□之声,婉转低回,千娇百媚,仿佛能渗出水来。

这种□,和某种声音很像。这安国将军表面看上去英姿飒爽,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莫非是做了什么春梦?我快步走过流烟的窗下。

“抱紧我,容琛。”

我脚步一僵,忽然间好似脚上捆上了巨石,再也挪不动半步。

她急促地喘息,间或发出几声娇弱的嘤嘤轻呼。

“再紧一些,容琛。”

我再也听不下去,几乎想要推门而入。但手放在门上的那一刻,我发现手指颤抖的厉害。

我居然没有勇气去推开这扇门。

如果我推开了,就是将自己对容琛的所有信任都抛之脑后,如果我看到的是我不想看到的场景,那我该如何面对?或许不是我所想的那样,或许只是流烟在做梦,一场春梦的呓语。

我收回手,脚步虚浮地走向“故人。”

如果他在自己的房间,一切不言而喻。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站在“故人”的门前,我举起手指,比刚才更加的紧张害怕。

相信和质疑在内心里拉锯,有一种凌迟的痛。

我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终于敲响了他的房门。时光好似过了许久,门里悄无声息。

我的心随着等待,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好似永远都没有尽头。

推开门,银钩别起的鲛绡帐寂寞地挂在清幽的月光里。

夜色悲凉,唯有晚风不知离人愁绪。

一股股的寒气从白玉地面传上来,透过赤着的脚,钻进了骨缝里。

我黯然转身,游魂一般地回到了自己的宫室。

这是梦吗?我掐着自己的掌心,看着肌肤破处渗出的血珠。

我犹自觉得不真实,用指尖沾了血珠放在唇边,淡淡的腥气,苦涩的味道,一切是如此的真实。这不是梦。

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曾在三生石前说过,要陪我生生世世。难道只是一句戏言,或者说,他可以陪我生生世世,但不止是我而已。

我从来都不是唯一。

以前的灵珑,以后的流烟。

我是什么?是一场旧梦的延续?是一个遗憾的弥补?

他对我的真心,到底有几分?他可曾真的爱过我?

流烟为了他背叛女皇和国家,甘愿冒着风险救出昶帝,是否是因为,他曾经给过她感情的承诺?

没有他的承诺,她怎么会如此决绝地放弃一切来追随他?我一早就看出了她对容琛的情意,只是没想到容琛会背叛他的誓言。

我以为,经历了那么多的患难,我和他的感情已经牢不可摧,情比金坚,可惜我终归是一厢情愿。

可爱情,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事。

我捧住头,内里疼痛欲裂。

☆、53

晨光初升,门上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谁?”一夜未眠,我的嗓子暗哑干涸,好似苍老了十岁。

“是我。”

流烟推开门走了进来,一幕晨光随着她涌入宫室。她比平素更加的娇俏美丽,窈窕动人。眉宇间有一股脉脉流动的神采,我避开视线,一身沉重的倦意袭来,只想一梦睡去,想来发觉自己所见所听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容琛在你这里么?”

她直呼他的姓名。也是,经过了昨夜,两人之间何等的亲密。

“公子不在这里。”

“是么?我还以为他来找你了。”

“没有。”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姑娘请说。”

她脸色起了一层美丽的红晕,踌躇了片刻,这才说道:“原本我见你和他亲密如同情侣,以为他喜欢的是你,谁知昨晚他却来告诉我,他对我一见钟情,愿意和我做一对神仙眷侣。”

“那,恭喜姑娘了。”

“你和他当真没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我不过是船上的一名大夫。”

“那就好,我还怕你也喜欢他,会和他藕断丝连,纠缠不清。以后三人同在瀛洲,会很别扭。”

“姑娘多虑了,我不会留在这里。”这是我一夜未眠做出的决定。我出海寻仙,是因为他,但是,现在一切都好似没有了意义。我和昶帝一样,失去了来时的初衷,只不过我不会退而求其次,我也不会委屈求全。

流烟高兴之极,“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去惊梦阁吧。”

“好。”站起身,头有些眩晕,呆坐了一夜的身躯,好似不是自己的。

昶帝已经到了,碧心浅笑盈盈,正与他说话。

她的举止的确带着一股仙人的风姿,光裸着美丽的脚,随意而坐,窈窕的身姿非常的柔软曼妙,身体的每一个弧度都像是一个美妙的音符,点在你的心尖。

“昨夜可睡得安好?”她笑吟吟地看着我和流烟,平和优雅。

“很好。”流烟的脸上又浮出淡淡的红晕。

我扯了扯嘴角,挤出一坨笑意。

接着,向钧和连维相继走了进来。

“容琛怎么还没来?”流烟朝着外面张望,不知不觉,低喃出声。

“诸位可想好了去留?”

昶帝第一个回答:“我愿意留下。”

碧心粲然一笑,碧蓝色的眼眸里光华隐隐,竟然溢满了喜悦。神仙寂寞,难得有人来到瀛洲,或许她想留下作伴。

向钧见昶帝答应,自然也愿意留下来。

连维却转头问我:“灵珑姑娘,你愿意留下来么?”

我笑了笑:“我会离开。”

昶帝和向钧都怔了怔,“为何?”

“因为我和眉妩有过预定,我要去找寻她的转世。”

昶帝觉得难以理喻,“这个约定难道比长生不死还重要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离开的理由还有一个,只是我无法说出口。我无法看着他和流烟双入双出,留在这里长生不死,将意味着天长地久的一场煎熬,我宁愿离开。

“你愿意留下吗?”碧心的眸光一转,看向我的身后。

容琛走了进来,白衫磊落,芝兰玉树一般风华无双。

“我不会留下。”他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猛然一怔,下意识地抽手一甩。抬眸间,看见了流烟眼中的惊诧。

“你去了哪里?我醒来便四处找你。”她慌张地过来抓住他的手,“你为什么不肯留下?错过了瀛洲,又没有找到其他的十洲三岛,那我们就错失了长生不死的机会,你昨夜不是说要和我永生永世在一起,做一对神仙眷侣吗?”

她急切的落了泪,梨花带雨一般楚楚动人。

容琛蹙眉,“我何时曾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昨夜,枕畔,你,你亲口说的啊!”

容琛正色道:“我从未对你说过这样的话,昨夜也未曾和你在一起,请你自重,不要自污清白。”

流烟哭泣:“你,你居然做过不认么?”

“如果是我做过的事情,我一定会认。但我的确没有和你在一起,那些话我也从未说过。”容琛的面色沉了下来,藏冰卧雪,拒人千里的冷。

我旁观着,心里五味杂陈。

“好,好,容琛,我今日算是看清了你。”她抬手一抹眼泪,大笑了几声,瞬间便恢复了我初见她时,那冷若冰霜的模样。“你利用我对你的爱慕之心,让我甘愿冒着丢命的风险救出他,现在你过河拆桥,翻脸无情。”

“我从未利用过你。救出他是以长生不死作为交换,我绝不会用我的感情作为筹码,我容琛一生洁身自爱,此生此世,我只爱她一人。”

他望向我,眼神坦荡明澈,没有一丝的杂念和闪躲。我望着他坦荡明澈的眼眸,这样的一双眼眸也会说谎么?可是我昨夜明明听见了流烟的低语,还有他的确也不在房中。

“灵珑,你相信我。”

“你昨夜去了那里?”

“我一夜未睡,因为船破了,我在修补。”

“船破了?”

“昨夜上岸之时,我将洞箫遗忘在了船上,洗漱之后我忽然想起来,便回到船上找寻。船居然莫名其妙破了一个洞,我急忙将洞口堵上,将海水拿出来,又在船上找东西修补破洞,直到天明时分才补好,你若不信,可随我去看。”

我看向流烟,那她的呻吟和低语只是自己的梦境?

昶帝问她:“你说你和他一夜欢好,可有什么凭证?”

流烟满面羞红,恨恨地瞪了一眼昶帝。

“依我看,是你暗恋他,情难自禁,做了一场春梦而已。”

容琛极有涵养地止住了昶帝的毒舌,对流烟道:“我当真没有。”

连维道:“去看看船怎么样了,可别再破了洞。”他的意思自然是想让我和流烟同去验证容琛的话。

几人走出了惊梦阁,不多时,回到岸边。

船被一跟白绫系在城下。

容琛握住了我的手,“你一定要看,这船可还我清白。”

我登上船,果然看见船头处有修补过的痕迹,当下心里猛然一松,好似千斤巨石移开了,瞬间有雨霁天青的感觉。

流烟难以置信地看着容琛和船,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我不知道她是想故意离间我和容琛,还是她做了一场足以乱真的春梦。这一切都不再重要,容琛他没有辜负我,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欣慰,倘若此刻让我选择,长生仙草和容琛的忠贞,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碧心站在瀛洲的牌匾下,居高临下看着众人,翩飞的白衫如同一只白色鸥鸟,随时都要凌云而去。

她姿容风雅,落落大方,“你们愿意留下的,我会送你们长生仙草。愿意离去的,我也不会勉强,祝福你们一路顺风。”

流烟大声道:“仙子,我愿意留下,请恩赐我一枚仙草。”

昶帝和连维再次声明留下。

碧心笑着点头,然后又问连维,“那么你呢?是去是留?”

“我选择离开。”

我和容琛都有些意外。

连维转身对我说:“我的命是将军救的,我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他所给予,今时今日能有长生不死的机会,也是拜他所赐。所以,我不能留在这里,如有机会,我想和你一起回到中土,去寻找他的转世。不能报答他的今世,那么,我去报答他的来生。”

我眼眶微热,重重点头:“好。”

曾经以为长生不死是凡人毕生追求的人生极致,但经历了这一路坎坷,我发觉并非如此,还有许多比这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情义、正义、自由,等等等等。

容琛望着昶帝,道:“陛下,除却瀛洲,还有其他的仙山,比如祖洲,凤麟洲,蓬莱等,皆有长生仙草,未必一定是瀛洲。留在这里虽然长生不死,却永远不能离开瀛洲,失去自由,长生有何意义?”

昶帝笑了笑:“我愿意留下,这里四季长春,鲜花永开不败,有胜过人间百倍的荣华,我拥有天地无极的笀命,如果离开,万一找不到其他的十洲三岛,死在海上岂不太冤?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放过,将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向钧附和道:“就是,过了这村可就没下个店了,不如先吃了仙草,他日若想离开瀛洲,再去央求仙子便是。那仙子看上去极是温柔,想必也不会当真让我们永远留在这里。”

“陛下,你考虑清楚。”

昶帝叹道:“经历这许多磨难,我已经想的很明白,凡事见好就收,不去妄想妄求。所有的罪都来自我的贪念,所以现在我很知足。”

昶帝的一番话,让我很意外。苦难让人成熟,今日的他,身上已经消磨掉了往日的暴戾和倨傲,笑容有了沧桑之感。

“若是如此,那么我们先告辞,等寻到祖洲,再来和你们相聚。”容琛拱手作别,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情愫,他对昶帝的感情,真是一个谜。

碧心在城池上扬起了手中的披帛,蓝色的眼眸中,盛满了晶亮的神采。

而流烟的脸上,充满了恨意和悲伤。

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世上最没有办法的事。

碧心解开了城上的白绫,船绕过城池继续前行。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在船上留到最后的是我们三个人。

立在船头的容琛,衣衫翩然,恍如谪仙。连维紧紧地握着船舷,目光坚定地追随着容琛。

“连维,你真的这么相信他可以带你到祖洲?”

连维笑:“除了选择相信,还有其他的路吗?”

我忍不住笑了,容琛回过头,“你选择的很对。我一定会找到祖洲,为了她。”他笑吟吟地看着我,眼中深情浓如烈酒。

我望着他清俊无俦的容颜,心里像是饮了酒,得此良人,夫复何求。

远方的海面依旧呈现不同的颜色,突然混在一起的色带,水流更加的湍急了,根本不用划桨,便如飞一般行进。辰光也变得飞逝如电,转眼间,竟然天色都暗了下来。

夜幕上的星辰越发的亮了,近在眼前。

海面上又响起了乐声,还有鲛人的吟唱,黑色的天幕突然亮起了一方天空。

容琛和我同时看了过去。

浮云飘渺,半空中呈现出一座城池,白楼如雪,锦春繁景,竟然是瀛洲。

连维站在一旁,惊异地问道:“你们在看什么?”

我越发惊异,“你什么都没看到吗?”

“除了夜幕上的星辰,还有什么?”

我和容琛互视了一眼,心里愕然。因为那城池之中的情景,如同镜花水月,朦朦胧胧,却栩栩如生。我清晰地看见了昶帝,流烟,向钧,还有碧心。她小鸟依人一般偎依在昶帝的臂弯里,昶帝手中拿着一只洞箫,吹奏的一只曲子,随风而来,便是鲛人们时常吟唱的那支“归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