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候爷上了马车,这时才看清楚坐在言行云旁边的是谁,这没看清楚还好,一看清楚曲候爷就在心里喊了声“晦气”:“乔院长。”

这两年乔致安已经温和得多了,手段也越来越柔,可办起事来那雷厉风行的劲头一点也不少,而且下手是更加的利索干净彻底了。

“曲候爷。”乔致安点头致意,算是回了礼。

跟言行云一块儿坐,那得叫如沐春风,跟乔致安一块坐,就只能叫如卧冰雪了。一时是春风一时是冰雪,曲候爷满脑袋冷汗,平时巴不得这马车慢一点再慢一点,好享香茶、赏美景、侃大山。

可今天,曲候爷抹着汗,希望这趟车眨眼就到。

好在言行云不会一直让气氛这么尴尬,他浅笑着说道:“闻说曲候爷四月娶儿媳妇,到时候少不得要去讨杯喜酒喝,行云在这先恭喜令公子喜迎淑女、早生贵子。”

这话说得正好让曲候爷压力一减,面上遂有了喜色:“那就谢过言公子了,且不说小女,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讨一杯言公子的喜酒喝。”

对此言行云丝毫不觉得不好回答,只答了一句:“公子未及大婚,行云怎么敢专美于前。”

他和杜敬璋一块儿长大,还比杜敬璋小半岁,所以这话完全可以说得理所当然。有杜敬璋做挡箭牌,只要一抬出名儿来,就没人会再问下去。但是言行云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杜敬璋已经有姚海棠了,他可是连个姚梨花、姚杏花都没有。

“四公子约是班师就得大婚了吧,言公子也该上上紧了,京里名门淑女、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应有尽有,只是不知道哪家姑娘有幸能嫁言公子为妻啊”曲候爷是诚心觉得言行云是个好女婿人选的,虽然他的女儿耐不住先嫁了,但是曲候爷和天下多半父亲一个想法,言行云这样从里到外都干净,而且身世出众品貌端正的人,值得托付啊不动声色地看了乔致安一眼,言行云终于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接话,化解个什么尴尬啊,早知道不如就跟着乔大石头一块儿沉默,让曲候爷抹汗抹到脱水。

收到言行云的眼神,乔致安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道:“似乎是徐翰林家的小姑娘吧。”

于是曲候爷又意识到了乔致安的存在,应了一声后就没再吱声了。由此可见,乔致安是天下第一的话题杀手,他认第二没人能认第一,在这方面杜敬璋也不如他。

一路慢行也总算是在午饭前到了天然居,下了马车就能看到简单的原木门上挂着天然居三个大字,两边的柱上雕刻着那句诗,再往里走还能看到“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的句子。

言行云和乔致安头前走,邀了曲候爷一起,曲候爷连连推辞,说是已经有人相约了,不打扰。待到言行云和乔致安走远了,曲候爷才抹了把汗,扶着刻了字儿的柱子喘长气儿:“我的娘啊,刚才竟然跟乔致安一块儿坐了一路。”

“曲候爷,这是怎么了?”来的是京中一小拨官员,都是文官,这时候武官忙得连轴转,杜敬璋在北边打仗,武官们不敢跑这来乐呵。到时候被哪个文官参一本,跳什么河里都洗不清。

曲候爷摇头叹气,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几个文官心情同情:“我刚才和乔院长坐了一辆马车。”

这都是几个较年轻的文官,说话间就邀请曲候爷一块儿用饭,这下曲候爷答应了。正要走时,忽然远处驶来一辆挂着如草迷烟气、月照竹篁一般颜色的帘子,是浅浅的一抹梅子青,却是层层叠叠而出,远远行来便如水面泛起了清波一般。

“哟,还有人自己驾马车来呢,我记得几位公子过来也是坐天然居的车马吧。”有个年轻的文官看着良久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因为是这也算是杜敬璋的产业,所以不论文官还是各路王候,都相对来说更守规矩,这样一来反倒显得天然居与众不同,似乎是带了几分超凡意味,于是大部分人都愿意守规矩了。

不多会儿,那挂着梅子青车帘的马车驶近了,驾车的车夫一声喊,马车就齐齐整整的停下了,这架势倒是挺能吓唬人的。众文官并着曲候爷纷纷往后退了一步,大家伙儿都在想,马车上能下来个什么样的人。

会是儒雅漂亮的公子,还是倾国倾城的佳人,主要是这马车太过能引人遐想,它太美了,美得像是带着绵绵春雨,从春天的深处驶来的。文官嘛,骨子里都带着几分诗意,通常愿意把所有的场景都诗化。

“姑娘,到了。”驾车人微微躬身在马车边这么说了一句。

遂有一只手探了出来,层层帘幕如水一般披泻在那只素净的手腕上,像是探过了月光串成的帘子一般,让人有种顿时间芳香满目的感觉。随着掀开的帘子,从里边钻出来一个眉目如画,白衣胜雪的姑娘,眼微微一抬,便如眼前开了千万朵花儿一般,令人有种近乎窒息的惊艳感。

“这么快就到了,我还以为还有一段路呢,小师妹啊,赶紧下来吧。”

众人再一眨眼,马车又就多了一个眼如月牙儿一般满脸是笑的姑娘,在惊艳过后自显得寻常,但跳下来时一身天青色衣裳,虽也不显华贵,却恰有春意盎然之气:“唉呀,果然是我想象里的样子,素素你看。”

却原来正是萧素和姚海棠,先下车的自然是萧素,她顺着姚海棠的手看去,看到的就是那刻了诗词的柱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庐山。不是说是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吗?”

清脆的声音落下后,文官们自动让了让,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柱子,那上边就写了这句。

“这些有什么好看的,我让你看那边的菜园子,豆荚可以吃了,眉菜也可以吃了,还有水萝卜、小叶菜和芦芽子。”姚海棠还是对菜园子比较满意,房子啊、风景啊、诗文啊都不是她最钟爱的,那满满一园子新鲜水灵的蔬菜才是她非来不可的原因。

萧素极目寻找,文官们又让了让,漂亮的人总是比较占便宜的。看到菜园子以后,萧素啧啧了几声,说:“倒是真比留云楼的看起来好,这里打理得更好,论种菜你可不如农家。”

没好气地看了萧素一眼,姚海棠说:“你洗碗还洗得不如天然居的伙计呢。”

文官们相视一眼,曲候爷也和他们一样直眼了,敢情这俩个一个是做菜的一个是洗碗的,什么时候小户人家的姑娘生得这么好了。一个漂亮惹眼,一个有灵气显亲和,都算是得天独厚的。

“姑娘还是早些进去吧,外边儿风大,一路奔波莫着了风寒。”车夫一出来,就不像小户人家了。

这时天然居里的掌柜走了出来为文官们和曲候爷解惑,先是给几位都行了礼,然后才迎着姚海棠上前去:“贺文见过东家。”

叫贺文的到四方堂见过她几回,姚海棠见了就眯了眯眼笑道:“有劳贺掌柜出来相迎,这是我师姐萧素。”

“贺文见过萧姑娘。”贺文说话间就要引着两人进去。

但是姚海棠还没介绍完呢,她趁着指了指不远处正假装车夫的某人说:“那是太平院陈荣,一路护送我和师姐来这儿,待会儿多给他备几样他爱吃的。”

一听是太平院,文官们和曲候爷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连贺文也是苦笑着上前致意:“贺文见过陈大人,先前乔院长已进去了,陈大人倒与乔院长不过前后脚。”

“噢,院长也来了,那你们安置马车,我去见见院长。人我给你送到这儿了,你们能周顾好吧?”陈荣似乎颇有些不放心。

贺文一点头说:“自然无碍,陈大人只管去。”

说罢,陈荣就进去了,视文官们和曲候爷如无物,姚海棠和萧素进门上台阶时则看了两眼,姚海棠还记得曲候爷,这位从前就是天然居的长客。

而曲候爷这时在心里嘀咕:“按说我是长辈,用不用上去给她请安?”

174.不太对

迎门一站,姚海棠一打眼就往曲候爷那边儿去,笑着躬身施礼问候,从礼仪规矩上绝对是恰当的,而且态度拿捏得极好,姚海棠确实像她所说的那样,不是不懂这些,是平日里没觉得自己需要端着。

朝着曲候爷盈盈一施礼,姚海棠抿嘴浅浅淡淡而笑,眉眼间便愈发显得灵气了起来,一侧的文官们遂多看了几眼,然后曲候爷先回过神来咳嗽了一声:“姚东家有几年不见了,这回回来了,可得开新菜谱啊”

做这天然居的老食客,曲候爷琢磨来去觉得这个切入点比较好,既不显得过分亲昵,又不会显得生疏。现在还没正式到三媒六证的程序上,所以还不能称皇妃。曲候爷思来想去,继续叫着姚东家,这称呼总也能拿得出手。

“自然的,新菜谱带着呢,过两天等厨子会做了,就请诸位来尝。”这两年姚海棠的声音也有些变了,原先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声音,如今十九了当然就没有那天然娇憨的噪音了,这时候开口却是如缓缓流淌地溪水翻着小浪花一般清凉,张口说来却还是有些娇软醇和。

听着这噪音,文官们又不由得抬眼去看,看了几眼后又垂下头来,再听得姚海棠说请他们来尝,一个个心里有些瑟瑟然。让未来的四皇妃请他们尝味儿,怎么想着都有些惶恐,他们还只是些新晋的小文官儿,不过五品罢了。

“…”文官们想说点什么,可是一个个不知道怎么称呼,按说程序正在办,可没办下来前还不能称皇妃。姚东家?姚姑娘?姚大师?

有机灵点的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个合适的称谓了:“姚院长。”

这一声喊在场的全懵了,这天下除了一个乔院长,什么时候又蹦出个院长来了。那机灵点的文官被众人“咦”的一声后,齐齐用凉凉地眼神儿看着,那文官赶紧说道:“御赐天工学院,您不正是天工学院的院长么。”

啊…然后姚海棠就想起来了,自己还顶着个学院呢,也不知道发展成什么样儿了,看来这个也得去看。选址似乎也在京郊,反正不是京城就得。

“你不说我倒是忘了,院长不是安置了小言么,怎么还叫我院长。”姚海棠不免要想起乔致安来,所以她不太愿意被称为院长,一叫她就容易想起太平院来。当然,现在太平院在她眼里是很可爱的,可那也不能叫她院长啊。

“小言…”一下子没人能反应过来,只有杜敬璋和姚海棠才这么叫言行云。

姚海棠见状说道:“就是言公子啊”

然后她就听到了官方回答:“言公子是院正,您是院长。”

换汤不换药,这俩名称有什么不一样的,姚海棠心说言行云这人可真别扭,非在名头上玩花样:“噢,那也别称院长,和候爷一样称一声姚东家就是了,叫院长容易想起乔院长来。”

众人一寒,赶紧改了,然后姚海棠就邀请他们一块儿进去用饭,众人诺诺地应了。

等与文官们分开了,贺文才跟姚海棠说起庐山这边的事来:“东家您看,这边园子里的菜再长长就能吃了,那边的刚吃完,等翻了地就种上蕃瓜、辣椒、白兰豆、夏葵子。”

一看着整整齐齐的青菜畦,姚海棠就觉得自己分外富有,这么多蔬菜,想怎么吃怎么吃,不用钱还新鲜仔细看过了菜地后,姚海棠忽然问道:“瀑布有没有凿,书院有没有开?”

她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庐山名副其实,至于庐山别墅,她也盖了,这一栋栋石木结构的农家小院,没一个是重样的,而且栋栋都盖得极漂亮。干净整齐的大窗户,每栋都种了会爬墙的植被,只是还没长开,等将来长开了就好看了。

不过也就她有这义务,别人没有,而且大家都对她执着的要弄个瀑布,还在瀑布不远处盖个书院表示非常不理解,更不理解的是把御赐天工学院放在那儿还不行,非要叫白鹿洞“都办好了,东家是否要去看看。”贺文指了指一侧,示意这边可以直通瀑布。

摇头说不用了,姚海棠现在想先去见见言行云和乔致安,她估摸着陈荣应该说得差不多了:“我得去看看小言和乔院长,有些话和他们说,瀑布和书院就隔些时候再说吧。对了,我让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糊涂弈注:老把陈司陈荣弄混,陈司是“死”了的,陈荣和陈司是兄弟,陈荣一直在云泾河,我错了,大家原谅我)

贺文答准备好了,姚海棠就由着贺文领了上言行云和乔致安待的地方去,萧素早就被安置着坐好了,萧素昨天晚上没睡踏实,现在还打着呵欠呢。

进屋院里一看,乔致安和言行云都坐在那儿,两人一见她进来居然纷纷起了身,闹得姚海棠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俩人一眼说道:“别跟我说客套话,一路上可没少跟他们客套,你们再客套我还活不活了。”

“本来也没准备跟你客套,从前就是这样的,你是姑娘家,进来了我们总不能就这么坐着吧。”言行云到底拿着朋友的身份,坦荡得多了。

至于乔致安,眼睛略略一扫,便落在姚海棠的眉眼前,乔致安顿觉三年不见眼前的姑娘愈发清灵了,跟清晨映着阳光遂成七采的露珠一样光华流转:“海棠姑娘。”

这两人都没变,一个是原样另一个还是原样,姚海棠笑眯眯地坐下来,也没了一路上来的那份拘束劲:“唉呀,可算是轻松了,对了,这是我师姐萧素,她昨天没睡好,也不知道有没有跟你们介绍她自己。”

“我说过了…”萧素小声抗议。

“这回回来是来应礼仪的吧,看来这一段时间你都会待在这儿,公子年内应该会回,看来有望明年初喝着你们的喜酒啊真没想到,我原以为公子、致安和我都一样,一辈子得孤家寡人,还就属公子姿态最高,没想到公子倒先开了头儿。”言行云摇头感慨不已。

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姚海棠就会忍不住想歪,她会觉得这三个人那什么,然后她其实是第四者天雷滚滚啊,姚海棠暗啐了自己一口,说道:“还早着呢,这八字半撇儿都还没有,杜敬璋人都没见着,这时候就讨喜酒,我还不知道喜酒在哪儿呢。”

闻言,言行云直笑:“一闭关就是三年,你倒是悠闲得很,倒是把我给累着了,留下一大摊子事儿。行,正好你回来了,学院的事我回头跟你细细说。”

这时姚海棠已经不得空搭理言行云了,因为她在乔致安同来的随从腕上看到了很眼熟的东西。她仔细看了几眼后,指着问道:“这是我的袖弩吧?”

“是,普通弩和攻城弩都用在战场上了,这个小物件用来防身最合适。也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和姑娘说,投石机效用很广。”乔致安没有按杜敬璋说的那样去压榨姚海棠脑子里的东西,因为他不像杜敬璋,对这天下有一种负罪感,希望多留一些东西让天下更安稳。

可姚海棠明白啊,给太平院的人哪是能用来防身啊,太平院的人惯做的就是让别人防他们,这肯定是用来做一些暗夜下的暗杀之类的事,尤其是近距离,出其不意一击就中:“没呢,战场上的事他都不跟我说,天天就讲边关的风物人情,还有他们到哪儿了,偶尔也讲一些军中的趣事。”

她明白,这是杜敬璋不让她担心,战争哪有杜敬璋写来的信上呈现出来的那么轻松简单,不大意地说,她也是见过大型战争场面的人——国际新闻里“啧,海棠十九了吧”言行云忽然这么来一句。

怒瞪了他一眼,姚海棠恼道:“别跟我说年龄。”

“瞧瞧,致安,不管大小,不管是姑娘还是小媳妇儿都说不得年龄,一说就得翻脸。”言行云啧啧着说道。

说到翻脸,姚海棠想起正事来了:“听说贺清华还没有抓到,到底是怎么回事,依太平院的情报网,不能现在还没找着吧。”

如果一个月两个月找不着那属正常,如果凭太平院都三年没找着人,那这肯定是个雷,而且还是地雷,姚海棠玩扫雷连初级都过不了,她最怕这个。

“知道人在哪里,不好动手。”乔致安倒是答得很直接。

“不好动手,为什么不好动手?”姚海棠觉得自己现在直觉越来越准,越来越灵验,比如她现在就知道明天自己会吃什么菜…

她这问题也好回答,乔致安道:“在慧思公主那儿,公子公主及三品以上官员的府邸,我们不能随意进出,必需要皇上发文才成。”

“那个人千万别让他再蹦出来,我感觉不太对劲,老觉得那个人躲着准备随时过来咬我一口,我怕疼”姚海棠想起贺清华就肉疼,总觉得这是条已经疯到了一定程度的狗,狗咬了人人咬不了狗,还得打疫苗,这个时代可没疫苗。

没疫苗可打还被疯狗咬,那可是会出人命的

175.丧家犬

记得很久以前,太后寿辰姚海棠进宫那时,太后说过一句“是你灵验”。启灵师按话说就是有沟通天地的能耐,所以有他们说的话多半会对得到证,而且通常是越无意说出来的越灵验。

目前姚海棠还不知道这个,因为很多事情都是约定俗成的,谁能相信姚海棠这么一个正儿八经的业内人士不懂得这些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的东西呢。

三岁小孩儿人还是听着一句恐吓的话长大的——“你不听话启灵师说了,不听话会被野猫子叼走,启灵师说的可灵验得很”。

如贺清华这样的人通常是祸害遗千年,这样的人是正宗的小人,非常记恨记仇。如果不是姚海棠揭破了真相,如果不是姚海棠把太平院的人招了来,他不至于像丧家犬一样沦落成现在这样,所以他记恨姚海棠,恨到入骨三分。

本来慧思公主也就不是那盼人好的,这位心气不平,坚定地认为全天下都负了她,她要夺回一切,这两人到了一块儿当然谋不了好事。

自然,姚海棠现在不晓得有这些事儿,当然如果是阴谋暗杀,姚海棠自然会觉得很多人加一块儿都不如太平院,但是有些时候,让人从生到死有很多兵不血刃而有正大光明的手段。

有道是,阴谋何惧,只怕阳谋。

“贺清华,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本宫也没时间再等下去了。”慧思公主在安羡的府邸里远望着京城,她知道那道传位的诏书已经立下,不是她那位四哥。这倒叫她有些没着落,本来她一直都是以杜敬璋为假想敌的,但忽然有一天这假想敌全身而退,她面前是一个全新的敌人,甚至她还不知道是谁。

京城这三年来很太平,太平得父子和乐、父女和融,宫里宫外皆呈现一派天伦之。或许是皇帝的话触动了公子公主们,又或许是每个人心里都自有自己的小想法。

但是这些都与慧思公主无关,她要的不是平静或者叛乱,她要的只是那高高在上,永远不必再向任何人任何事屈服的高位。

这时的贺清华早已经没有了在四方堂那份儒雅温净,说起某些事时脸上总是布满了狰狞之色:“公主放心,属下已经布置妥当了,管教公主看一场天大的好戏。”

“事成之后,四方堂是你的,你那素素师妹当然也是你的。”说完慧思公主捂着嘴笑,笑得极妖冶,妖冶得就像是悬崖边上映照着一缕残月的红花,致命的妖娆。

“公主且高坐看戏,属下暂且告退。”说罢贺清华就走出去了。

而慧思公主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远望着京城的方向,想象着那座世间最华丽的宫殿,许久后喃喃自语道:“若我至高时,必让天下俯首,你们欠我的到清算的时候了,我的账本儿早就准备好了。”

同一时间在南山,姚海棠面对的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账本儿,一堆一堆地摆在她面前,然后她就头大了。不知道从哪儿赶回来的安丰又给她当了回指路明灯,拔拉了一番后,拎出几本说:“也就这几本重要一些,旁的都是流水帐,每月要呈户部查账,每半年会有总结。姑娘把总结看了就完了,要是都细看,凭着姑娘的计算,只怕很难看完。”

随便翻了翻,姚海棠就说:“我看完了。”

只见青苗瞪了她一眼:“看完了,知道进项多少出项多少,总收益多少,账面银多少,存银多少,存银里官银多少,平银多少吗?”

“嗯,反正知道用不完就对了。”姚海棠支着下巴答道。

拿她没办法,青苗只好把各项都一一报了,然后说道:“姑娘要是取银钱用,只管拿了印章去银号里取就行了,不管是官银号还是民银号,四大银号全有咱们的存银。”

听着可真霸气,姚海棠说着捂了捂自己口袋里的小印,那还是铸剑的时候用作落款用的,全是简体字,估计很难仿:“呃,我知道了,没别的事了吧,那我先那啥…”

她预备溜了,一让她看账本儿她就想跑路。

“别想着走,这三年该签章的姑娘都得补上,你看那边就是要签章的。怎么也是要落章款,无论如何得看几眼,落了章款那就是要负责任的。”青苗惯常能抓着姚海棠的软处,就算准了她怕麻烦,这世上比起看几眼,负责任要麻烦得多了。

“知道了”姚海棠心说早知道就不来庐山,省得还得被催着看账本按印章。

按印章按累了她就出门溜溜,她选的这间小院儿在山腰处,一眼弯去下边儿全是碧绿的菜畦,再远一点的地方是河流,身后有潺潺的流水声,再往深处走就能看到瀑布和白鹿洞书院。

眼下这庐山什么都齐备了,就剩下几眼泉水她没去看过,说起泉水姚海棠又想起来了,她还有事儿没干呢:“青苗,我要的东西他们怎么还不给我送过来。”

青苗答道:“姑娘要那么多杯杯盏盏,还非要是轻而薄的,又要浮水不沉不晃的荷叶杯托,这是想要做什么。”

先前就说过,姚海棠觉得自己对庐山有义务,得让庐山名副其实,庐山可是大大的文化名山,她总得把这个补齐了。而且庐山天然居虽然算挺不错了,可她看得出来,全是些达官贵人,这些人卖的是杜敬璋的面子。

“做一件文化盛事,我邀了齐晏,他现在是翰林院的副院使了,在文人圈儿里应该有几分名头吧。”姚海棠请齐晏另带几位既好茶又好诗文画作,或者工琴擅韵的。

对此,青苗觉得姚海棠简直是在舍近求远:“姑娘,你放着言公子在一边,却让齐大人来带这个头,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她还真没想到这个,主要是她跟言行云在一起的时候,言行云除了吃就是喝,压根没体现出他是富天下才名于一身的言公子:“我忘了…”

几日后,京中各“文化”名人齐聚在溪泉边,很多人纷纷揣测,这是天然居要出新菜谱了,而且是非常新鲜奇特的菜谱。也因此很多没有受邀请的食客也来了,天然居也不拒,一并请到了溪泉边上。

等众人到泉边时,发现了茶炉、琴桌、棋盘、书案、香炉…青衣小婢穿梭其间,一个个生得眉清目秀,甚至还能出口成章。没错这回姚海棠抄袭了“曲水流觞”,青衣小婢沏好了茶后,放在荷叶小杯托上,然后轻轻推到水面上,由流水带动缓缓地飘移开来。

众人面面相觑时,雾气深处忽然响起了琴声,远处的小亭里则有一着天青色衣裳的女子在作画,时不时地抬眼看过来,似乎画的正是眼前的场景。

“齐大人,这是怎么个说法?”有人知道齐晏和姚海棠曾经是相熟的,所以这么问了一句。

齐晏早已经被姚海棠告知了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替代姚海棠解释起来,众人便一并侧耳听着:“…是此名为曲水流觞。”

“好意境。”说罢文化名人们便各自洒脱开了,因为姚海棠待得够远,而且没多会儿姚海棠就闪没影了,这样的场景,众多文人们在一起,有好茶好景好意境,文人们早就诗兴大发、画兴大发、琴兴大发了,文人在一起嘛,玩的就是这么点儿,姚海棠之所以要请这些人,就是为文人们愿意把这样的场景诗化,她相信曲水流觞只要一直办下去,庐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为文化名山。

…到时候她这天然居可就老挣钱了,虽然她不缺钱,可是她很喜欢挣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居然提议要把她请出来赋诗一首,姚海棠想也不想就要跑,最后也不知道是被谁逮了个正着,然后她就被很多双眼睛行注目礼了。

搜肠刮肚想了好一会儿,姚海棠愣没能想到合适眼前情境的诗,直到青苗蹭了蹭,端了盏茶给她,她在想起一句来,然后一举杯盏高声说道:“茶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饮”

然后她把茶喝了,继续溜

她这句话意味着在座的都是知己,在列的都是会人,因为茶她饮了,诗她吟了。

“好,好一个知己,好一个会人,就为这四个字咱们今天也得好好喝一杯…”说话的那人说完还小声接了一句:“虽然是茶。”

有人叹道:“要是五粮液就好了。”

然后姚海棠就念叨起五粮液来了,她还没记起这茬儿来呢,没想到那几个酿酒的老师傅真的把五粮液弄出来了。

自此以后,曲水流觞就成了庐山的保留节目,每年四月中旬逢天晴时举办,还真成了一场文化盛事,自然而然的庐山也就成了文化名山,姚海棠也算尽到了她对庐山的义务。

至于姚海棠说的这十个字,自然也就成了曲水流觚聚庐山这场盛事上说得最频繁的一句话。虽然这十个字不够让人惊艳,但非常适宜这场合。

这且是后话了,现在就只说她的处境,她自己当然以为不错,过几天就去看天工学院,看完了再应几个礼仪程序她就能回四方堂继续逍遥了。

她当然不会预料到前路有什么在等着她…

176.答题王

很久以前,姚海棠听说过一句话,中国是茶酒并行而成的儒家文化,茶自不消说了。至于酒嘛,几个老师傅研究出来的五粮液让姚海棠深深折服了,不管这是不是中国,反正也是个酒文化大行其道的地方。

和现代有洋酒的冲击不一样,这是个纯粹的粮酒、果酒都以东朝为美的时代。当然,在这之前,蕃人到了东朝那是绝对不会赞美东朝的美酒滴。

谢绝了贺掌柜的相送,姚海棠和萧素依旧由陈荣送往天工学院,天工学院在京郊一处深林里,校园还隐隐在林木深出,却也是花疏草木深一派欣欣然之意。移步过了桥过了林子,看到天工学院那精巧细致却又显得稳重浑厚的院儿门。

“好手艺。”姚海棠从上往下观察了一番后,觉得自己果然是爱跟手艺人在一起,当人都把心思用在这些细微的地方时,就没有心去思计谋心眼了。

一同跟来的萧素和陈荣并不懂太多,萧素就问了一句:“哪里好了,我怎么没看出来,看着和别处的门也没什么不一样,顶多就是雕得好看点儿。”

“这大门全是木头的边余角料做出来的,每一块儿余料都卡得严丝合缝,看来像全是玉梢木的余料,听着声音是一水儿的玉声,通透不发闷。用完整的木料做这么扇大门,那只能叫工匠,可用余料做这么个大门出来,足可称一声大师了。”这就是低碳生活啊,瞧瞧人家,都知道用边角料来凑个大门儿,还做得漂亮结实,至少是按二百年上下的使用期限去建设的。

听她这么说,萧素和陈荣都多看了两眼,陈荣摇头说:“我反正没看出来,萧姑娘看出来了吗?”

跟着摇头,萧素也没看出来:“海棠,你怎么看出来的。”

“仔细看微小的纹路,大的纹路都接得很好,独独小纹路有些断裂开。天然的木纹此消彼长,不会有突兀的断裂,玉梢木可不应该是这样的。”姚海棠笑眯眯地又拍了拍,听着如玉一般的声音响起,她心里一片欢喜。

看到这大门她就知道这里边儿绝对少不了能工巧匠,当然,再能工巧匠,她有看遍古董仿遍古董的经历,也不至于惊艳。但是她喜欢这份态度,手艺人对手艺的态度永远是不懈地追求更好。

咂巴着嘴看着姚海棠,萧素得出一个结论来了:“海棠,在你面前做假可真不容易。”

嘿嘿一笑,姚海棠说:“这世上最能轻易分辨出成假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看真的人,一种是造假的人。”

人人都以为她是前者,但是她是后者呀

这时门里走出来个胡子头发乱糟糟的老头儿,看着姚海棠那叫一个满脸赞许:“对头,这句话说得带劲。”

一看这劲儿,这风范,姚海棠就觉得人是一老手艺人,就问道:“这大门是出自老先生之手?”

那老头儿说:“不是,我是教木工的。小姑娘是来报名的,报名怎么还拉家带口的,还是你们一块都来报名?”

也是姚海棠事先没有通知,所以天工学院这边还不知道她要来,她其实也正想尝尝微服私访是个什么味道,没想到一来就被当成报名的了。

“那个他们都是和我一块儿的,来参观参观。”姚海棠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现在沉浸在将来微服私访的兴奋劲儿里。

等进了天工学院一看,姚海棠就觉得这也好玩儿,那也有劲儿,等她站到一个答疑墙下,她就愈发走不动了。这简直就像是现代的论坛一样,每一个问题就是一个纸头子,下面各人拿纸头子写答案后贴上去,答问题的既有学生也有先生。

从“墙体如何隔声防渗”到“大梁的水平架构”,甚至还有“大型跨越式桥梁的受力及稳固”,姚海棠看完后觉得,这不久以后就会出现诸如“关于百层高楼与地基的一些疑问”,又或者“非畜力车的动力问题”,人类总是在疑问中大胆进步的。

虽然很多都是些像天马行空的一样的设想,但在姚海棠眼里,她们设想都早已经成为现实:“有纸笔吗?”

有很多都是她能解答的,其实这上边儿的很多在现代可能只是常识性的问题,比如墙体的防渗隔音,盖过自建房的都应该有心得体会。至于房梁的架构,这属于古董相关的问题,至于桥梁及其他很多东西,或许当时只是看过科教宣传片儿,但是她能提供的是比问题还要更加天马行空的答案。

有学生从旁边经过,见怪不怪地指了一边的墙上说:“柜子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