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曾担任过秋家掌事一职,但那时,她上有娘和爹爹帮助,下有妹妹搭手,而且那时秋家的家业,还没有现在这样庞大。

如今她上了年纪,办起事来就吃力,爹娘早已经过世,妹妹那一房正是想夺权,万万不能让她分担。秋水明说是管事,添乱倒多几分。于是她差不多是全面管着这摊子,便感觉到力不从心。又暗叹,秋路隐这些年,确实功不可没,把秋家管理得顺顺当当,生意扩张不在少数。

等到了晚上,前来回话的管事,终于都领了指示走了,秋夫人已是累得腰酸背痛。

水凌澈有心要帮她,但他诗词歌赋皆精,就是生意不通。也只好过来帮她捏了捏肩。

“累了罢?”

秋夫人叹了口气:“嗯。”

水凌澈也是一叹,想说她两句,但又不好雪上加霜,终是住了口。

秋夫人被他捏得几下,好了一些,便按住了他的手。两人一齐进了些晚餐。

秋夫人虽然累到不行,但有件事没做,总睡不安生。便叫下人挑了灯笼,要去竹园。

走得一阵,七拐八弯的到了竹园。就见得偏房里点着灯,几个小厮在一起磕花生吹牛。

秋夫人平日见了,必然要呵斥两句,今日却没这力气。只叫下人提了灯引路,往里屋走。

到得秋路隐的房间,却见里边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她以为秋路隐睡着了,要往床边走。

猛然却见屋中的桌边坐着一个人。走近一看,不是秋路隐是谁。

他正呆呆的坐着,一动也不动。

秋夫人心中一酸,大喝道:“来人哪!死到那里去了!?”

偏房几个小厮吓了一跳,赶紧跑了进来。

秋家治下极严,但此时,秋路隐成了这副模样,不能管人也不会告状,伺候他的下人便免不了松散下来。

秋夫人气极:“你们是怎么照顾大少爷的?!我告诉你们,他就算是呆了傻了,也是我秋郁芝的儿子!也是秋家的大少爷!你们就任他一个人在这里傻坐?”

一旁的小厮犹要争辩:“刚才大少爷,明明已经上床歇下了…”

秋夫人不容他多说,一挥手:“来人,把这几个小厮给我捆了,卖到矿里去做苦力!”

几个小厮慌了神,这路州城没有矿场,只有临着的北镶城才有矿场,那地方,一天干到晚,每天只有一碗水,一个馒头,进去的人都活不到一年,去那里就等于是去送命。

他们连忙跪下来求饶。秋夫人从来都不是善男信女,对于求饶声充耳不闻,由着人把他们拖了下去。

又对一边站着的秋清道:“另外选几个小厮,告诉他们,好好的伺候大少爷。”

秋清应下。

秋夫人又去看秋路隐。

他额上那处伤得极重,现在还没痊愈,正包着一圈绷带。

平素他总是用沉静的目光,在一边盯着自己,秋夫人便觉得他不讨喜,和他那死鬼爹一样。

如今,他再不会盯着谁看,又苍白又单薄,像张纸片儿,只会看着空气,秋夫人又觉得无端的心酸,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小郡王在屋中坐了半日,一动不动的发呆。

伺候他的小知盯了他好一阵,只觉着不对劲,小郡王平日里,也是个好动的性子,还从来没见他呆过这么久。小知正盯着眼睛发涩,就见小郡王动了,向他转过头来:“去,铺好纸,把墨磨好。”

小知还未来得及回神,迟了半拍才道:“啊,是。”

一溜烟的跑去书房磨墨。

小郡王待他磨好墨,才慢步走到书房,提着笔,心里犹豫挣扎了半天,终于写了一封信。

最后把信给封上,递给小知:“你到外院去,把这信给大七,就说要送到国都王家,他知道的。”

秋路隐有往国都通信,小郡王是知道的,如今他被秋夫人管制着,少不得还是要借用秋路隐的人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是看着秋路隐现在变成了一个木头人,他就觉得秋路隐如果有知觉,肯定是想王慕翎来看他的。但王慕翎能不能来,又或者是她来了,反而成全了秋路隐,自己又该怎么办?这些他全没想透。但终究对秋路隐的同情占了上风,写下了这封信。

等信到了王慕翎的手中,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她摊开信纸看了半天,心里五味陈杂。

小郡王在信中,将前因后果都说得清楚,王慕翎心里头,对秋路隐,又是痛,又是念,又是为难。她本就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这会子脑子里翻涌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下了决定。

到了晚上,一家人用完餐,围在一起打了会马吊,便准备休息。

小景今日夜间就交给了蓝裴衣带着。王慕翎先去了墨砚房里,决定先从容易的攻克起。

两人洗漱了上床,墨砚觉着夜间有些凉了,吩咐人加了一床薄被,这才上了床躺到王慕翎身边。

王慕翎就直盯着他看。墨砚摸了摸脸:“没洗干净?”

王慕翎摇头,然后表现出十二万分的痛苦神色。倒把墨砚吓了一跳:“肚子疼?”

王慕翎又摇摇头:“我有件事,要求你。”

墨砚一笑:“对我还要用求的?我什么事不依着你?”

王慕翎听着更加惭愧,手中死攥着被角,酝酿了半天,吞吞吐吐道:“我…我想娶秋路隐进门…”

眼见得墨砚面上一僵,王慕翎急了:“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他如今,十分可怜…”

墨砚性子本就温和,就是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也还是听王慕翎把话讲完。

末了,神色缓和了一些:“如今失了神?倒也是真可怜,但也不能因为可怜,就…”

王慕翎咬了咬牙,推出了重磅炸弹:“他先前,有次喝醉了酒,与我有了…关系,小景,小景就是他的孩子。”

墨砚瞪大了眼睛:“你可别瞎说,我们都亲眼见了是裴衣的骨血。”

王慕翎面现愧色:“跟秋路隐那一次,也不是我故意的,但就有这么巧,就怀上了,我先前怕你们伤心,就求了裴衣做假…如今,路隐这么可怜,也是因我而起,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接进来照顾着…秋家,就没个人真心疼他…墨砚,求你了…”

墨砚沉默半晌,苦笑一声:“既是这样,我怎么能反对?就是看在小景儿的份上,也得同意,只是顾然的性子…”

王慕翎叹气:“嗯,都是我不好,无论他怎么生气,都是应该的,我都接着。”

第 82 章

王慕翎第二天,等苏顾然下了朝,偷偷摸摸的把他拖到房里,再端进来几个素菜摆在小桌子上。

苏顾然看得莫名:“这是怎么了?”

王慕翎笑:“我亲手做了几个素菜,他们反正也不吃素,就我和你今天一起吃吧。”

苏顾然一愣,心里一暖:“好。”

眼角又瞥见王慕翎手上一处暗痕,捉住她的手:“这是怎么了?”

王慕翎本不欲拿这说事,但今日却是要让他越心疼越好,顿时撅了嘴:“被溅出来的油给烫了。”

苏顾然果然面现害疼的神然,轻轻的低下头去,吮在那处,再柔声道:“下次别自己做了。”

王慕翎撒娇的依到他怀里:“给你做菜,我总是愿意的。”说完自己都觉得肉麻。

偷偷看了苏顾然一眼,却见他眼里光泽动人,竟是全当了真。

王慕翎心就一抽,羞愧起来,再不忍哄他。

只陪着他默默的吃完了饭。

苏顾然见着她前一刻还兴高采烈,下一刻又成了闷葫芦,淡笑着道:“怎么不说话了?”

王慕翎叫了下人进来收拾了碗筷下去,又让他们关了门。

猛然回头,望着苏顾然。

苏顾然难得在她脸上见着这么严肃的神色,不由得也是一凛。

王慕翎想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便沉了声:“顾然,你知道,我很爱你。”

苏顾然一听,不由得一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你生得清冷高洁,心思单纯可爱,我常常在想,我这么普通的女人,能得了你,实在是应该知足了,这一辈子,那怕就是与你一人在一起,共度余生,我也是愿意的。”

苏顾然渐渐的听得不对,收了笑意,静静的听王慕翎继续说。

“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能给你个一心一意,实在是我负了你。然而也并不是我有意为之,实在是因缘际会,我陷在其中,有我的不得已。但不管有再多的理由,终究是我负了你,对不住你。”

苏顾然垂下眼睑,淡淡的道:“怎么还说这些?墨砚在我之前,裴衣如今与我也处得甚好。”

王慕翎摇了摇头:“我说这些,只是要告诉你,我对不起你。可是,就算你再不满,我也不能放开你。我还是要把你捆在身边,死也要跟我死在一起。”

苏顾然一怔,不明白她今日是怎么了,话说得这样惨烈。

王慕翎苦笑一声:“你可以生气,可以不理我,可以惩罚我,但是不许离开。我,想求你,让我娶秋路隐进门。”

苏顾然本来浮现在脸上的那一丝疑惑,一丝感动渐渐的消失,面色愈来愈冷,变成冻成了冰的寒潭深水。

王慕翎垂下头去:“路隐,之前有次酒醉,失贞与我,被他母亲发现,盛怒之下砸到了头,现在变成了一个呆子。我想着,总是因我而起的,要把他娶进门来照顾着…小景,也是他的孩子。”

苏顾然眼中毫无波澜,拂袖起身,就往外走。

王慕翎连忙拉住他的袖子:“去那里?”

苏顾然一运内功,袖子一震,王慕翎即被弹开。他若是认真起来,又有几人能拦住他。

眼见着他往外走,王慕翎急急的跟了上去。也没见他走得多快,偏王慕翎跟不上,急得直冒汗。

苏顾然一个纵身,就飞上了墙头,他立在墙上,白色的衣角翻飞,回过头来,冷冷的瞥着王慕翎:“今日,我与你,恩断义绝,你若愿意,送封休书到苏府最好,若不送,我也不会再见你。”说罢飘然远去。

王慕翎腿一软,被闻声赶来的蓝裴衣赶紧接住。

眼见她急得直落泪:“裴衣,怎么办?怎么办?”

蓝裴衣连忙安抚她:“乖,别急,只要不写休书,他名份上就是你的正夫,总会有办法让他回心转意。他心里也是有你的,就是一时之气,嘴硬心软。”

王慕翎泪蒙了眼:“真的吗?”

蓝裴衣柔声道:“当然是真的。会有办法的。”

又是连番安慰,才勉强让王慕翎平静些许。

蓝裴衣得了消息,说是苏顾然在朝中告了假,都没有去上朝了。寻思这下真是气得不轻。

紧接着王慕翎便到苏家去找苏顾然。

但苏家的门人一见是她,就连大门也不让她进。

王慕翎围着苏家的围墙团团转,窜上窜下爬了好几次,又使了银子买通了苏家小厮,才勉强弄清了苏顾然住的方位,就在南边的一个角楼里。

王慕翎便爬上了南边的墙头,一看,底下正有两个小厮守着,仰着头对她道:“大少奶奶,您可别翻墙进来,我们都得了令,到时把您捆着扔出去,可不好看。”

王慕翎骑在墙头,远远的就对着苏顾然的角楼喊话:

“顾然…顾然~你快回来~”

“顾然~顾然~我好想你~”

“顾然~顾然~我爱你~”

“顾然~顾然~别生气啦~”

“顾然~顾然~我以后都听你的~”

她深信,女追男,隔层纱么,只要金诚所至,金石为开,便天天鬼哭狼嚎一般到苏家墙头去喊。

苏家的下人也没得办法,怎么说她也是苏家大少奶奶,还真不能拿着扫把将她从墙头拍下去,真摔坏了又不得了。

由得她在墙头这么嚎了十来天,简直成了国都一大奇景。

苏家的顾正夫每每在朝中,便有同僚拿这说笑:“顾大人,你家大儿媳,真是千古第一痴情。”

顾正夫便含笑点头:“小儿女打闹,见笑了。”

这日顾正夫下了朝,正在回家的路上,马车却停住了。车夫回身挑了帘子道:“顾大人,外边有人要见您。”

顾正夫眯眼从车帘缝里往外一看,就见着蓝裴衣,正袖着手,立在路中间,微笑的看着马车这边,金黄的余晖披在他身上,更添颜色。

顾正夫先在心里赞了一句:果然是绝色。

然后才慢条斯理的对车夫道:“请他上车罢。”

车夫应了下去。

蓝裴衣上得车来,先是恭敬的对顾正夫作了个揖:“顾大人,失礼了,实是求见无门,才出此下策。”

顾正夫微微一笑:“这倒无妨,只是蓝公子找我也无用。”

顾正夫回了家,正赶上家中预备吃晚餐。

家中几人满满的坐了一堂。苏柳眉正皱眉堵耳朵,抱怨道:“这还有完没完了?日日这样鬼哭狼嚎的。”

苏夫人拿着筷子敲了她一下,眼角瞥见苏顾然正神色淡漠,不为所动。

一家人又照例在王慕翎的嚎声中用完了晚餐。

待到散了席,顾正夫随着苏夫人一路,拉了她的袖子:“曲珍…顾然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苏夫人叹气:“我何尝不知道。王慕翎虽然说话不算数,不是个东西,但女人那有不三夫四侍的? 他也犯不着为了这,就非要闹到要休离的地步,休离了的男人,那里还有立足之地?但又不敢说他,就怕他觉得闹心,连家也不呆了,直接去寺里出了家。”

顾正夫笑:“他这不是没有出家么?”

苏夫人一愣,转脸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顾正夫微微点头:“我看顾然,心里也未必就真的死了心,不过一时意气用事。”

第 83 章

苏夫人与顾正夫相视一笑,便携手上角楼,去看苏顾然。

苏夫人对着门口的小厮抬手,制止他出声,同顾正夫转进了屋里。

这座角楼,是苏家园里最高的楼,最外面这间敞着大大的窗子,苏顾然正坐在窗下的长凳上,一边手肘支在窗棱,衣衫和着窗帘翻飞。

苏顾然的耳目聪敏,此刻却连苏夫人同顾正夫进得屋来也没有发现。

两人走到苏顾然身后,一望。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王慕翎骑在墙头乱嚎。

就见王慕翎突然身形一晃,苏顾然这边也猛然挺直了身子,做出个前倾的姿势。

但墙后突然伸出一双手扶住了王慕翎,想是蓝裴衣或者是墨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