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敛眸,宠辱不惊,修长如玉的指间拈着一枚白子,正中天元。清脆的落子声如花开簌簌,费妍灰头土脸地抬起小脑袋,一眼就看见他清冷如玉的颜。

恍惚一场梦境,幻若精灵,似乎无数朵百合在他身后簌簌绽放吐芳,小丫头愣愣看着他,一颗心忽然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扑通,扑通!

 

第五章(1)

夏侯澈,她名义上的亲哥哥。

这是费妍第二次见着他,情况似乎比第一次见更糟糕。小丫头狠狠抹了把脸上的灰土,干笑着从地上爬起身,胡乱打一个招呼。

“哈,早啊,今天月亮真圆!”

话音落下,她忍不住咬掉自己的舌头,哪里有月亮嘛,怎么一紧张连早晨和晚上都分不清了!一只白翎乌翅的小鸟拍着翅膀从竹林中飞起,撒落一串清脆的啼鸣,仿佛在嘲笑某人拙劣的搭讪语。

夏侯澈淡然抬眸,清透的阳光从翠绿色的竹林间如筛般洒落一地,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

小丫头郁结地撇了撇小嘴,忽然想到自己的棋谱,她小心翼翼把孤本棋谱藏藏好,防贼般刚准备溜之大吉,忽然瞅见夏侯澈左手白子即将落位。

“慢着,这白子落到这儿,不就输了!”

费妍小同志属于压根没棋品的人,看到激动时,忍不住指手画脚,一把从夏侯澈手里夺了白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拈子间俨然大师风范。

夏侯澈惊讶抬眼,拈着的黑子就这么一顿。

“快下快下。”

小丫头浑然忘我,早忘记自己来澈园的最初目的,也忘了初见夏侯澈时,那一瞬的心动,她分外激动地催促着。

夏侯澈眼睑微垂,修长如玉的指拈着黑子步步从容。

夏侯澈看来,费妍不过是一个误闯澈园的小丫鬟,只是他生性平静淡然,见她唐突落座也没有多加指责。

竹喧走后,他已经三年不曾和人对弈。

想起那个眉眼粲然的娇俏少女,夏侯澈心下猛地涌上股酸涩,只觉痛彻心肺。再和人对弈,却已是沧海桑田。

这局棋,下得十分叵测。

就见着费妍小同志使出浑身解数,左追右截,上突下窜,拼命要将败势的白棋连成一条大龙,下到急时,更是满头大汗,挠头抓耳,好不着急。

反观夏侯澈,温润的俊颜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这一场对弈只是一次过场,他不曾注意,也无须费神,最终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而他,就是那个冷眼旁观的路人。

只是越下到后来,夏侯澈心下越是震惊。眼前的小丫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脸蛋上还沾着灰,看起来脏兮兮,指不定是厨房的烧火丫鬟,分外寻常。

可就是这么寻常的小丫头,却能在自己手上走过数十回合。

 

第五章(2)

他抬眸,清澈温润的目光在费妍脸上走了一圈,后者皱起清秀的眉,白子一丢,颓然捶地,口里大呼小叫,直嚷着“输了”。

夏侯澈抬眸见着她的模样,当下忍俊不禁。

他从小到大,见着的多为世家公子小姐,一个个进退有度,风度卓约,就连丫鬟们见着他也是一副谨慎守礼的模样,哪见过费妍这般耍赖的丫头。

“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输了,我们重来好不好?”

小家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握紧夏侯澈的手,后者惊讶的目光从两人握住的手上滑过,一时间哑然不知所措。

“拜托拜托,就这么输了真的很不甘心耶!”

夏侯澈看着她灰扑扑的小脸上,那双乌亮的眸子如星星般嵌在那张小脸上,记忆中忽然闪过一双同样清透如水的乌眸。

不一样的容貌,却是同样的清澈如水。

只是那人,却已隔绝沧海。

他心下一动,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只听一声欢呼,费妍像中了五百万的彩票般,眉开眼笑,她哧溜一下冲回去,手脚利落地恢复棋局。

夏侯澈看的目瞪口呆,手心尚残留着她温热的触感,滑嫩温软,他心下微微一怔。

“重新来,我保证这次绝对没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小丫头精神熠熠,夏侯澈莞尔一笑。

这个下午,两人奋战黑白双色间,但每每总是以费妍同学的失败而告终。

小妮子咬着指甲,绝望地看着第N次的失败,忽然间明白了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她费妍,这辈子是别想练成绝世武功,笑傲江湖。

对夏侯澈而言,这个昏昏欲睡的下午,并不是那么无趣。相貌平平的小丫头出现的虽然怪异,更怪异的却是她犹如蟑螂,不死不绝的精神。

明月,独隅。

面容清冷的年轻男子手持一盏清茶,唇角倏地扯开一朵清雅的笑意。这抹笑,令他整个人如一副画、一柄扇,清透中散发出淡雅风姿。

清风过,他青丝垂散,只一瞬,他依然是不近烟火的夏侯少爷,那张清雅如精灵的淡漠容颜,仿佛微笑不过是月光下的一场梦。

 

第五章(3)

一连数日,费妍同学充分发挥了蟑螂打不死、赶不尽的纠缠神功,一到下午,不管夏侯澈在或不在,总之都要溜到澈园,去切磋棋艺。

为这,秋红跑坏了三双绣花鞋,可怎么追也追不上她们家二小姐。

于是每天就见着这么个奇妙的景观——

某个两眼冒精光的小丫头怀里揣这棋谱在前面跑的飞快,一个容貌秀美的小丫鬟提着裙子在后面拼命追,边追还边喊。

“二小姐,您慢点,澈园真的是去不得啊!女儿家的名声可比什么都重要。您不知道,白玉城那些说书人都怎么说您啊…”

前者置若罔闻,该怎么跑依旧怎么跑。

她跑的勤快,心情愉悦,只是光明殿上,云皇的面色却一天天沉了下来。

这些天,只要有点眼色的大臣,无不夹着尾巴做人。云皇嘴上不说,可明言人一看就知他在生气。没人知道哪个不要脑袋的家伙竟敢惹怒沧原最尊贵的王上,山雨欲来风满楼,眼见着云皇的脸色黑到一定程度。

终于在某一日,王上的怒意爆发了。

薄脆琉璃瓦,浅绿明黄,色泽光灿逼人。青檐勾角,凝翠敛秀,画栋雕栏,九龙腾空。古雅雄浑的光明殿中,金光灿灿的大字龙飞凤舞,正悬中央。

王座上的年轻男子,面容俊秀,眉宇间却敛着股浓烈煞气。

伴君如伴虎,殿下文武百官,各自垂首敛声,大气不都敢出,揣测着云皇心思,只觉冷汗淋漓,一时间光明殿气氛尤为凝重。

“一夕卿,今年吏部任免了多少官员,你可知?”

“禀王上,臣愚陋,不知。”

“沧原历法的编制情况又进行到哪儿了?”

“臣愚陋…依然不知。”

可怜殿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额上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张胡须浓密的脸上憋得仿佛是煮熟的虾子,青一阵、白一阵。

现在的一夕瑞,恨不能当场来块豆腐撞死在光明殿上。

云皇这问题问的真是好,他不过一介武官,从来武刀弄枪的,哪知道六部中吏部任免了多少官员,隔行如隔山。

 

第五章(4)

就算他侥幸得了吏部的文案,又怎么会知道编修历史的进展如何,那些分明有所管的官员负责,从来都不是他所能知晓的。

众人敛声闭气,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地瞥了眼那中年男子,心下各自惴惴不安,生怕云皇下一个撒气的目标便是自己,各捏一把冷汗。

“不知?好个不知!光明殿文武百官,食着百姓俸禄,理当精通律令,方可造福百姓,如今本王所问不过才两个问题,你怎的一概不知?”

他狭眸倏敛,鼻腔中透出声冷哼,殿上百官无不胆战心惊。

“明川卿!”

“臣在。”

又一个倒霉鬼战战兢兢的出列。

“听说你私通蛮夷…”

“臣冤枉!”

云皇听着他喊冤,眼底分明掠过抹不悦。

他伸出手指按了按额角,殿堂下的武官痛哭流涕,陈述始末,听上去倒是字字血泪,句句忠心,倒是他无端迁怒。

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他是打草惊蛇的人吗?

一沓奏折被掷在他脚下,那武官疑惑捡起,看到一半已是冷汗淋漓,面如纸色。

“明川卿,你还有何话可说?”

话音未落,就见得被点之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如麻,额头登时鲜血淋漓,那武将哽咽难语,泣不成声。

“王上明查,罪臣糊涂!罪臣糊涂啊!”

云皇皱了皱眉,厌恶般挥了挥手,心情越发恶劣起来。

“拖出去!”

绝望的惨叫回荡在光明殿上方,久久不绝。

云皇为人虽说冷酷,却从不误判一案。他手中握有武将明川谋反的证据,本想周旋几日,引出幕后黑手,可现在,他的心情很糟糕。

糟糕到…

需要找一些人泄愤。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光明殿下文武百官。

稍有细心的官员可以发现,云皇恼怒之下,找的皆是武官的茬,文官倒是从始至终,不曾被卷入这场大难。

“夏侯卿,在沧原,女子不守妇道,该以何罪论处?”

“禀王上,臣愚陋,不知。”

“女子通奸长兄,淫乱不堪,又该以何罪论之?”

“臣…不知。”

就算晓得,他也不能说知道。

现在大街小巷,百姓酒后茶余,传的沸沸扬扬的都是他夏侯家二女夏侯绛的那些事儿。主角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自己视为亲子的女儿…他夏侯文别的本事不突出,最大个特点就是护短。

自家的事,怎的也要推托不知。

 

第五章(5)

何况现在夏侯绛等于半只脚踏入了宫门,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女儿,老狐狸咬紧牙关,说不知,就不知,直气得云皇倏地一拍桌,怒声呵斥。

“夏侯文,你养的好女儿!”

老狐狸顶压力而上,厚着脸皮,抱拳一揖。

“谢王上夸赞,微臣会如实转达小女。”

云皇杜子藤怒极反笑,那张俊秀无双的脸,在此时看来惊心动魄的俊美,但也是危险至极。百官恍然大悟,原来云皇这些天来阴沉的脸,全是因为新妃夏侯绛。

坊间的流言着实难听,难怪云皇大发雷霆。

就算是不宠溺、不在意的妃子,纵然是君未娶、妾未嫁,总归是皇家的体面与威严。容不得沾上丁点的尘埃,何况是这般大的丑闻。

“夏侯文,你是真聋还是假聋,本王不想追究。你的女儿,自己好好教养着,三日内,白玉城的流言若不散尽,你自己看着办。”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皇摔袖离了王座,转身就走。百官齐齐拢袖下拜,称颂声震天撼地,犹如海浪涛涛,威武雄浑。

明镜高悬,百官散尽,只剩下夏侯文一人孤伶伶地跪拜在地,神色茫然若有所失。

晨起的阳光疏漏流泻在他略显佝偻的身躯上,英雄迟暮,壮士老矣,曾经的辉煌都化做一声叹息,为儿为女。

“姨父。”

一声清雅的男嗓从他身后响起,他茫然无觉。

“姨父。”

又是声轻唤,他仿佛忽然被惊醒般,回头,宛如桃花的风陵南笑意盈然地看着自己,他一声叹息,扶着风陵南递过的手臂,起身,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王座,又叹了口气,转身步出光明殿。

“姨父何必烦忧,王上的话,可听可不听,不过是小小新妃…我看,绛表妹也未必会在乎一个妃子地位。”

廊庭九转,鸟语花香。

夏侯文皱眉,似乎不赞同他的说法,蠕动了下双唇,却一字不语,又一声叹息。他抬眼,不远处的树梢枝头,一只翠黄青翎的小鸟振翅而飞。

风陵南笑意愈浓,分花拂叶间,笑语晏晏。

两人一路而下,游园赏景,庭院里没有闲人,外人远远望去,只道夏侯家的老爷和侄子感情真好。

 

第五章(6)

“若不是知道原委,我倒真以为绛儿是姨夫亲生的闺女,我的亲表妹。不过是个外人,姨父何必放在心间。惹恼了王上,可不是你我所能担当的起。小小个夏侯绛,尚不知来历,虽然有趣,犹可弃之。”

好一张俊秀的面坯,和善的脸蛋,说出的话却字字冰冷,不留情面。

话音落下,夏侯文好半天一言不答。

气氛登时间沉凝下来。

夏侯文等于是看着风陵南长大的,风陵南自小就与同龄人不同,他生得机灵讨好的俊秀模样,五岁能颂诗,八岁成名天下,哪个长辈看了,不都是打心底里喜欢。

这么个俊俏聪明个孩子,可越到大时,越让人不省心。

少年时,他游遍花丛,风流倜傥,没少让风陵家的老夫人操透心。都言白马轻骑,少年得意,他勾栏院里纵情声色,十足的纨绔子弟。

众人都说风陵家这孩子,怜香惜玉,没个轻重,牡丹花下迟早惹出大乱。

还真没让人料错,沧原旧历四十三年,白玉城出了件大事儿。

风陵南被个小小青楼女子害的差点声败名裂,提及当年一事,不管是风陵家还是夏侯家,甚至整个沧原贵族,纷纷色变,噤若寒蝉。

倒不是因为这是贵族间的丑闻,众人还怀着份同胞情谊,不踩人痛脚。

而是众人见着风陵南的手段了,骇然了,这般的冷酷而绝情,已超过了他们所能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