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峥!”她背对着他,低唤道。

他停下脚,左手下意识地握紧瓷杯柄,右手下意识地搭上楼梯的木质扶手。

“谢谢你。”她说。

他知道她为的是什么。“不客气。”

她问他:“我们曾经算是朋友吧?”

“这很重要吗?”

“嗯,”她点点头,像是在以此表示对刚才这个问题的重视,“想知道。”

手从楼梯扶手上轻轻垂落;他低下头,似乎是陷入某种思考,然后,他再次抬起腿慢慢拾级而上。

在她已经认为韩峥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曾经是。”

画荷

回到韩家后的第四天,米杨开始重新按时去客厅用饭。他每回都吃得不多,胃口只有往常的一半,唯一可庆幸的是没有再继续出现呕吐。每一次他都是安安静静地把饭吃完,又安安静静地划着轮椅回自己房去。

宋怀涛在他们几个回韩家后的第二天就通过电话知道了米杨的事。电话是米兰主动打给他的。他当天下午就跑来韩家,在房里陪了米杨许久。

怀涛站在桌边,看着米杨画一幅水墨荷花。右下角几张硕大的荷叶间,只亭亭伸出一朵荷花来,用了大量的留白,更显得整幅画清丽雅致。

米杨搁下笔,对怀涛笑笑道:“解闷的,画得并不好…别看了。”

怀涛说:“看你画兰、画竹、画柳、画鸟,原本已觉得够好,今天仔细看看,原来你画荷才是最美的。”

米杨作了个手势让怀涛坐到椅子上——他平时在自己房里并不需要椅子,放着它多是为了给进房的其他人坐。他自己则轻划轮椅,从画桌后直驶到窗前停住。帘子是闭合的,纵使他面朝窗外,实际也只能看到这低垂的布帘,望不到任何的风景。

怀涛起身,替他把帘子拉开,说:“大冬天的,今天外面的天气特别晴朗,你就算不出去,也应该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呵,你还怕我发霉不成?”他自嘲地说。

怀涛从身后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我还真是怕。”说的时候无比认真。

米杨被骤然亮起的光线刺得微眯起了眼睛。“这几天,姐姐每天晚上都过来我房里,我知道她不放心,也就故意不锁门,随她来看。”他说得轻描淡写,倒好像全然是于己无关的的事,只在最后一句的感叹里听出些情绪的起伏:“我想,她没准不止担心我会发霉,还怕我会寻死呢。”

“米杨,你…”怀涛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令人伤感和惶恐的话来,一下子就把所有准备好的劝慰的话都堵塞在了喉咙里。

“放心,我不会的。”他扬起头看着怀涛,“只是有些东西,我本就不该去想。想了,痛苦随之而来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我想了这几天,已经想通了…”轮椅滑向桌边,他指着刚画完的画儿说,“就像这荷花,要动念头摘下它便是妄想,就算可以、也会害她枯萎,何苦呢?画一朵存放在心里就足够了。”

怀涛不知道这荷花里另有“典故”——米杨和睿涵第一次相遇时,便是在校园的荷塘。那时,整个池塘里只有一朵荷花。蒋睿涵像个冒失鬼一般无意间闯进了他的视野,更弄皱了一池碧水。

怀涛虽是比一般的同龄男孩子温存懂事,但毕竟自己还是个青涩少年,感情方面的纠结经历得少不说,更无法完全体会米杨这样特殊的男孩所要承受的无奈。所有的劝慰,他自己都觉得不过是“隔靴搔痒”。

从米杨房里出来后,他对米兰说:“他这样子,做朋友的看了真不好受。”

他漂亮的眼珠里闪烁着感性的神采。米兰时常被他身上温暖的部分所感染,从眼神到真个脸孔,他的身体里总好像由内到外散发出独有的一种气度:适度的优雅、适度的谦和,和他相处总是感到那么舒适。见他为了弟弟的事担忧,她反倒劝起他来:“我想总要给他点时间,他一定会好的。”话音刚落她想起了韩峥说过类似的话,不知不觉便点了下头,与其说是在对怀涛说话,不如说似乎是在给自己点信心,她喃喃道:“我相信他能挺过去。”

怀涛不好意思地笑道:“怎么反成了你宽慰我似的,呵。”

他们自然而然地从室内走向庭院。院里的花木多半落光了叶子,只有两棵香樟树和米兰花还绿着,树叶虽不及夏季繁茂,却还是给这萧索的小院带来些许生气。不过米兰花的枝叶间早就不见了花朵——毕竟是冬天,本不是米兰开花的季节。

她看着这株米兰愣神,冷不丁听见身侧的怀涛忽然问起:“都还没问你,回来后,你自己一切都习惯吧?”

“别忘了,我可是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呢…”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红砖楼,又把目光重新调回到米兰的一处枝叶上,富有深意地说,“恐怕有一天离开时,还会不习惯。”

“你想过有离开的一天吗?”

“当然想过,而且…那不是自然的事么?韩峥的爸爸把我和米杨培养到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算是我和他的造化了。我又怎么可能永远赖着不走?这是韩家…”她抚摸着米兰花的主干树皮,说,“这不是我的家。”

宋怀涛欲言又止,憋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我还怕你上次当着韩峥面说的是认真的,你当时那么说,我以为…”

歪着脑袋略加回忆后,她确定他所指的应该是韩峥骗自己要她和他一起出国的那一次,说只要韩峥愿意她会跟他走。她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个我是认真的。”

“什么?”他大叫,心脏仿佛随声音的八度也提高到了嗓子眼。

“只不过,韩峥是在说笑。”她在院子里踱了两三步,“第一,他没打算出国;第二,他更不会真的想娶我。”

“那他…他要是认真的,他要是真的要出国、要娶你,你答应吗?”怀涛纠结着双手,问道。

“她肯答应我还未必答应呢。”红砖洋房的拱门下,韩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你就只管先把心放回原处去好了。”

好几天了,韩峥都没有故意向米兰找茬。大概是米杨的事弄得他内心多多少少有了愧疚。米兰乍一听他这么说,生气是半点谈不上,只在微微被惊到之余,有几丝说不上来的味道。

他走到她身边,沉吟了几秒后忽然说:“给你个建议好了:如果我不娶你,你嫁给他挺合适的。”

她想她大概是感官方面有点错觉,他居然觉得他的讥讽,口气很诚挚,好像真是给自己出了个好主意,每个字都是发自肺腑的良言。

宋怀涛耳朵根都红了。他喜欢米兰,这明显到无从掩饰,他也从未想去掩饰,只是就这么直剌剌地突然从其他人口中露骨地谈到婚嫁,就算明知道这话到韩峥嘴里只能听为是调侃,甚至未必带着好意,他还是感到心跳加速、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和羞怯。

“你们很配。”韩峥转身进房前又加了一句。

米兰目送他进屋去,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野范围里。她有些神思恍惚:他的话语、他的举止甚至他形单影只的背影都让她感到迷惑——韩峥虽然以前就有些古怪,但是近来,他似乎变得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了。

宋怀涛也隐隐察觉韩峥的情绪和说话方式上的变化,不过他并未往下细想。他的满腹心思早集中在寒假这几周与米兰的关系进展上了。他向她提议:“过几天我们想请你看电影,好吗?”大冬天的,他也想不出哪里比电影院更适合约会。跳舞、唱歌什么的,一来是估计米兰不喜欢,二来他觉得看电影是拉进彼此距离最快捷的方式了。

米兰却下意识地蹙眉摇头。——她知道弟弟就是因为和蒋睿涵去看电影才搞成这样,虽然她对电影本身没过节,但还是忍不住直觉上就排斥看电影这几个字。她说:“我不喜欢看电影。”

“是…是吗?”怀涛颇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才好。

她看出了他的心理变化,抱歉地浅笑道:“不看电影,可以去别的地方嘛。”

这话让怀涛来了劲,忙道:“嗯,你说,去哪里都成!”

“嗯,去书店、图书馆…”

“啊,还可以去滑雪。”宋怀涛灵光突现。

“滑雪?”

“是啊,我知道一个室内滑雪场,特别棒!”这里是南方,滑雪只能去室内的滑雪场。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学过滑雪吗?”

“没有。”她摇头道。

“不要紧,我可以教你。”他笑笑说,”多摔几次就自然学会了。”

“我不怕摔。”

“呵呵,这倒真是像你。”

“怀涛,我们每次出去,不知道米杨会不会难过…”她想着弟弟刚在感情上受到如此严重的打击,自己却欢欢喜喜地和人出双入对,一下子心情又低落下来。而且,她对怀涛只说了一层原因,另外一层,她也顾忌到了韩峥。虽然他说他“已经好了”,可是,每次看他的背影,她总是觉得他是那么孤单。每次和她对视,他的眼神也再也没有回复到过往的凌厉,总有一种陌生而伤感的烟雾,轻笼在他的眼波里。

“那就叫上米杨。”怀涛说。他虽然非常想和米兰单独约会,但说这话时也是一刻未作迟疑,全然一片真诚。他也关心着米杨。

“滑雪什么的米杨可不行。”她想了下,说,“还是算了,他跟着我们,不管去哪里,看着都只会更不好受。我们也就是偶尔出去下,还是不要让他看我们…这样的好。”米兰把话说得很隐晦。

宋怀涛却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她怕自己和异性的约会刺激到米杨失恋的情绪,意思不就是承认自己和她不止是普通朋友间的约会吗?——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讯号了。

整个寒假米兰和怀涛总共去了三次滑雪尝逛了四次书店,每周去市立图书馆的阅览室坐一下午,然后借两本书出来看。和怀涛在一起,她不是开怀地笑、便是心灵恬静地坐着,所有的不快乐都会暂时忘记。

怀涛说:“你比我刚认识你时开朗多了!啊,多好,这才是你该享受的人生啊。”

“那也是因为认识了你。认识你以后,我才能有那么多快乐。”她说的是真话,怀涛带给她的东西,是她梦寐以求而在过去岁月里无法拥有的释放和温暖。

其实他们出去散心也试着叫过米杨一两次,米杨婉拒说,自己要在家练字。结果字没写多少,倒几乎是每天画上一幅画,均是尺幅不大的荷花。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韩峥与米兰打照面的机会不多。尽管这几周都在一个屋檐下,除了吃饭时碰到,互相几乎没有说话的时间。事实上,饭桌上,两人话也极少。他似乎不再刻意为难她,只是他的脸色依旧常常不好:冷漠而苍白、透着股沉重的无力感,整个人好像更瘦削了。她对他的身体是有些担心的,甚至私下里问过韩进远,给韩峥看病的周医生最近有没有给韩峥仔细检查过,韩进远说有定期检查,医生说是一切都还不错。她这才放心。

冬天似乎还没有完全过去,还维持着低温的天气。可是新的学期已经开学了。

米兰见到了蒋睿涵,她承认她很火,只是隐忍不发而已。

蒋睿涵见了她也是眼神闪烁,最后终于在下课后,在走廊上主动跟她打招呼:“米兰,米杨他…”

“你想听什么?是他好好的、跟没事人一样——好让你当坐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得到心安呢?还是听他为你如何弄得不像人——让你觉得自己的魅力很大、你可以很得意?”

蒋睿涵何时被人这么咄咄相逼过,一下子倒退到墙角:“不、不!我是真的担心他,这一个月来一直都在担心!那天我本来已经坐上回家的大巴,可我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恨自己!没等开车就又跳下来往回赶…等我坐车回到学校,你们已经都走了。”

“你回学校来做什么呢?回来做什么?你找他什么用?你能跟他在一起吗?”米兰情不自禁地大吼道,最后却化为颓然地低吟,“你答不上来了。你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是我这个弟弟自己搞不清楚状况。”

蒋睿涵说:“我的确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可是,我发誓那天不是故意约了别人羞辱他。我在那里碰到李奕,那完全是巧合。我…”

米兰之前还真不知道这中间具体发生的故事。听她一说,这才明白米杨当时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场面。她从鼻子里冷哼道:“你们和好就算了,你何必掉头再来管米杨?”她顿了顿,眼神仿佛是向上飘去,直飘到一个没有焦点的所在,“他是自找的。”

“我已经不可能再和李奕在一起了!”蒋睿涵说,“那天之后,我就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和他在一起了。”

去K市的车很多,她和李奕在当晚坐另一班车回了老家,一路上,她把他送给自己的果冻一颗颗剥开,和他一起分着吃了。一路吃一路都在掉眼泪。车到站,她对要帮忙提行李送她回家的李奕说:“我和你已经不可能了。”她还没来得及分辨对李奕的感情是否还在,但是直觉告诉她,他们再回不到所谓的起点。

米兰并不为此动容,反而大怒道:“你们在不在一起别扯上米杨!永远永远别再扯上他!和谁在一起都是你自己的事,你想清楚了就行。你下次跳池塘也好、跳游泳池也好,别把米杨给拖进来就成。”米杨虽曾刻意把与蒋睿涵相识那天的事掩盖过去,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米兰早就听人议论过那日蒋睿涵是和李奕闹分手、自己跳下池塘的。

蒋睿涵羞愧地说:“我也知道自己不配求他原谅,不配再见他!我还有什么脸见他…”她懊恼地掩住自己的脸。

米兰缓了缓情绪,叹息道:“让我们丢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好了。直说吧,不是你不配,其实是他不配和你走在一起。有个残废的朋友或许并不丢人,但是,有个残废的男朋友,恐怕会让你抬不起头。既然根本不可能,如果你还有一点点为他好的心,就不要再给他任何希望和幻想的余地。饶了一个可怜人,别再继续戏弄他的感情了。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下小小不通顺的地方。端午节调了休息日,于是今明都还上班,累!周一更新。

促进

“好了,米兰。”不知什么时候,宋怀涛站到了米兰身后。他是来接米兰一同去食堂的,在目睹蒋睿涵哭着跑开后,他走到了他面前,用沉静的声音劝道:“这毕竟是米杨和蒋睿涵之间的事,你不该涉入太深。”

“你错了!在这个世界上米杨只有我这个姐姐!我不能看着他在一个摔成过重伤的洞里再摔一次!”米兰沉痛地说,“对他们的事我也曾经想不理——好吧,我承认,我甚至像个没有思考能力的白痴一样幻想过,她会和我那个傻弟弟有什么好的结果…可是最后我只看到他被伤得一塌糊涂!他要不起她的!他要不起爱情!”她近乎失控地嚷起来。“我和米杨,都是被神遗忘的小孩!我们没有幸福的资本,没有,没有!”

她的情绪失控,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引得走过的学生纷纷侧目而视。

怀涛的眸子里流动着深邃的暗流,他拼命压制住胸腔里起伏的呼吸和内在的情感,才使那眸光稍作收敛。他用沉静、真挚的声音说:“谁说的?你有。”

她抬起眼睛看他,带着些许不自信,也含着些许朦胧的期待。

怀涛毕竟年轻,又是生长在传统的家庭,尽管有太多话想向她表达,倒也没勇气说得太露骨,只好掩饰着道:“任何人都有幸福的权利。米兰,你相信吗?我有预感,你会得到幸福的。”

他的声音真好听,像具有催眠般的魔力。——嗯,她喜欢这种“被催眠”的感觉,轻易就能把她从滞重的现实泥沼带入轻松甜美的梦中。就算是梦,她也要享受这一刻的释然。她的脸上现出一种孩子气的天真,而平日的她似乎早就把这种天真给抛却了。她突然仰头问他:“你的预感一向准吗?”

他微笑道:“很准。你要相信我。”

“那么,你说米杨能幸福吗?前几天他跟我说,活着好苦…他以前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可我知道,他一直都很苦很苦…”

他知道她需要他的宽慰。“米杨会幸福的,你们都会幸福的。你们之前已经受了太多苦,所以,我坚信老天是会补偿你们的!”

那么,韩峥呢?她脑子里飞快闪出一个念头:韩峥会不会幸福?——她咬住唇,终究没有问。

他们一起去食堂打了饭,然后就像往常那样提着饭盒去米杨的宿舍。韩峥不在。

米杨看上去很平静,甚至还跟怀涛商量起怎么给他父亲祝寿。下个月便是宋教授五十大寿,身为弟子的米杨必然是要去拜寿的。何况宋教授和韩峥的父亲交情不浅,韩家父子到时也会去赴寿宴。

吃完饭,米杨从抽屉里取出两块贺兰石印石说:“我准备刻对对章给老师和师母。不过不是什么上好的石材。逛店的时候倒是看到一个很不错的贺兰石砚台,可是太贵了,我买不起。只好尽我的能力尽到心意。你说他们会喜欢吗?”

怀涛道:“他们肯定喜欢。米杨,真惭愧,我这个做儿子的都没你那么用心准备礼物。”继而他又犹豫着问,“你要自己刻章?那可是太费时费心了。”

“没事,”米杨的手指抚摩过微凉的印石,“我的时间很多。”

米兰想,让米杨有点事忙总比空闲着胡思乱想好。她坐在米杨的床铺边沿,因此正对着韩峥的床。米白色暗条纹的床单,枕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头。——韩峥一贯的风格。她不知为什么蓦然想起他发病时的模样,不觉便叹了口气:那么爱干净到轻微洁癖程度的一个人,却有那样的病。她随口问起米杨:“你和韩峥还处得好吗?中间隔了一个假期没待在一个房间了,会不会又彼此不习惯?”

“不会的,放心。”米杨缓缓说,“我们几个从小就认识,在别人看来他是有些难相处,可我们都知道那是为什么…我知道怎么跟他相处,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米兰正要说什么,门锁微动,韩峥从外面进来。他很难得地和众人打了声招呼:“都在啊。”

他的话虽然简短,三人已觉意外,都是愣神了几秒才想起回应他的招呼。

他坐到自己的床上,正对着米兰的脸。她在他的直视之下感到紧张,看似仍旧平视前方,却暗自把视线换了个焦点。

韩峥说:“正好赶着你们都在,我有个提议。”

即便能想到他接下去可能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米兰和米杨仍旧保持一脸平静,他们早就习惯了韩峥的喜怒无常、动不动在言语里夹枪带棒。倒是怀涛,听到他这么说,下意识地便绷紧了神经,像是随时准备护卫米兰,怕她遭到攻击似的。

“米杨的午饭,以后我来买吧。你们…”他扫了一眼米兰和宋怀涛,顿了顿说,“你们单独行动,不是更好吗?”随后,他把目光锁定在怀涛的脸上,“你想‘三人行’到什么时候?”

怀涛被他的问题弄了个大红脸。谁也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

米兰固然也明白他意有所指,只不过她的心里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掌控,连羞怯都暂且顾不上了。

“宋怀涛,坦白说,我不喜欢你。”韩峥说,“我尤其不喜欢你借着各种借口有事没事往我家跑、往我宿舍跑!你的目的太明确了,不就是她么?”他用下巴指向呆呆坐着的米兰,说,“既然已经那么明显,为什么不干脆捅破这层纸呢?放心,她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难以到手!你能给予她的东西她开心都来不及,你何不干脆成全她?”

“你够了!”怀涛受得了他拿自己开涮,却受不了他对米兰说出半点带有“侮辱性”的语言。其实韩峥的本意不是像他表现得那样尖刻。他会说出那番话,也是挣扎了很久很久,酝酿了很久很久。在今天之前,他在心中预演了很多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是要“放”了她吗?难道,他希望她离开韩家?希望促成她爱情美满,生活无忧?——不,他不能接受这个答案。他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对“仇人”的女儿还怀有善意。所以当话说出口就变成了他明明存着为她好的心,让人听着倒像是有意羞辱米兰一顿。宋怀涛怒视着他,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差没冲到他面前,“好吧,老实说,我也很烦你了!如果不是看你身体不好,我早就…”

米兰敏锐地捕捉到韩峥的脸色立即灰败了下去,她的心一下子软掉了。这一瞬比她在初听到韩峥刻薄的话语时更感沉重。她连最初的一丝丝恼怒都放下了。

韩峥站起来,比怀涛高了大约三公分。可是他人很瘦,个子一高看着就更显得单薄。在他黑漆漆的眸子里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微芒。对怀涛的怒目他采取无视的态度,略侧过脸对着米兰说:“你不用去管我说的其他话,只要记住,米杨以后的午饭我来送。我是他的室友,没人比我更方便照顾他。你不是曾经拜托我照顾他吗?总之,你和宋怀涛去共进午餐、共进晚餐,随便去哪里约会都好,不要来我这里,不要让我看到!”他背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肩膀微微起伏的背影。

“知道了。”她眉头纠结,语气却出奇的平静。然后她转过脸,对怀涛柔婉而不无哀凉地笑道:“怀涛,我被人看人透呢,真糟,想伪装矜持也不成了。我只想问你,若没有米杨在场,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吃饭吗?”

他不是不察她话里对自己的一丝暗讽,只是被突然飘至面前幸福感冲昏了头脑——她是在主动邀约自己吗?她是在向他表示准备全然地接受自己吗?她果然是懂得他对她的用心的,那么说,眼下她愿意给他机会,是吗?

这一刻的怀涛几乎要感谢韩峥,如果不是他的话,自己还不知道要“原地踏步”多久呢。他激动地对米兰说:“你知道的,你那么聪明,你一定知道的。”

米兰轻轻点头:“嗯,没错,我应该不算笨人吧。怀涛,以我的智商和情商判断,我认为我们现在应该离开这里。你说呢?”

宋怀涛也不是傻子。在屋子的主人明确表示“讨厌”自己后,他没理由再继续赖下去。他虽然好脾气,毕竟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不是个逆来顺受的“好好先生”。他出身良好,自己又讨人喜欢,一路成长,从没人给他当面下不来台过。面对韩峥的敌意,他尽力保持克制,但绝不意味着甘心继续莫名受气。在向米杨告辞后,他和米兰一起离开了这间寝室。

他们走后,韩峥转过身,面朝米杨问道:“他们在一起,是否也是你希望的结果?”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冷得像冰,让人猜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米杨看着他蜷起的手指,思索了片刻后,说:“我只希望我姐能快乐。”

“快乐?”他呢喃重复了几遍这两个字,好像这是个很陌生的词,随后眼神空茫地望向合闭得紧紧的房门,叹道,“好奢侈…”

迷蒙

宋怀涛从韩峥和米杨的寝室出来后,没有直接上楼回自己的寝室,而是把米兰一直送至女生楼下才离开。

对于韩峥主动提起承担给米杨送午饭的任务这事儿,他觉得有些不靠谱。路上他忍不住问米兰:“韩峥他不是一向排斥你们,他能照顾好米杨吗?”

米兰倒是反应平静:“他对米杨一直都还好,而且,既然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他就一定会照做。”

事实果真如米兰所料。韩峥每天中午都会先把饭菜送到寝室,然后自己再回食堂用饭。米兰偶尔还是会过来送饭,看看米杨的近况,不过都会事先会跟米杨说好,米杨也会提前告诉韩峥不用替他带午饭。

如此两周后,有天中午米杨终于忍不住对韩峥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干脆以后你每次打两份饭,你也回寝室一起吃吧。不然,等你再去,食堂的菜恐怕都没剩下几样了。”他知道韩峥对饮食方面素来挑剔,又因为癫痫病人还有些忌口的食物,要像这样食堂宿舍一个往返,就更吃不上什么好菜了。

韩峥铁着脸说:“算了,再说我也没有饭盒。挺麻烦的!”

第二天早上,韩峥从架子上拿下米杨的饭盒时,发现旁边多了一个簇新的饭盒。里面还有一把可折叠的调羹。他没说话,不动声色地把两个饭盒都装进了书包。中午,他竟然真的打了两份饭菜带回宿舍。

米杨没告诉韩峥,饭盒是姐姐替他准备的。他也没问,只闷头把饭吃了个干净,待米杨吃完饭后,没容米杨有异议,便直接把两人的餐具都拿进盥洗室洗了。

洗完餐具,他擦干手上的水珠,躺到床上去假寐。米杨驱动轮椅到他的床前,小声叹了口气。

韩峥缓缓睁开眼,似有意似无意地问了一声:“你干嘛?”

米杨垂下眼睛,说:“韩峥,你是不是因为蒋睿涵的事,觉得对我不好意思?”

韩峥的胸口一闷,他闭上眼皮,轻哼道:“我当时脑子发烧、所以才瞎起劲…现在想想,我的确是不该管这事。”

“发烧的不是你,是我自己。”米杨的睫毛和嘴唇都颤抖得厉害,他下意识地搓着手道,“如果我自己没有烧糊涂,你再煽动我,我也不会跨出那一步。可我不后悔,是你让我看透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至少以后我回忆起来,我会记得,在我年轻的时候,原来我也很认真地喜欢过一个人。这和对方喜不喜欢我、要不要我没有关系的。其实这事的结果,本来就不应该让人觉得意外,更不该怨谁!”他抿着唇,有些失神地想:他当时还冲着蒋睿涵大吼来着,他吼的什么?——哦,好像是在责问她是不是有意戏弄残废的自己。他的眼眸因为被痛苦懊恼的情绪占据而微微泛红:他不该那么说她,他知道她一定不是有心的。韩峥也好、蒋睿涵也好,他们都不是天性残忍的人啊。

韩峥听了米杨的话,半晌不做声。在米杨调转轮椅的方向后,他突然对着他的背影说:“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那个蒋睿涵,好像没有和我们系的李奕复合。”他和李奕关系一般,只是无意间听见系里其他同学在议论,说李奕试图追回前女友,被碰了一鼻子灰。至于具体情况,他没刻意参与八卦,因此也不甚清楚。

米杨把轮椅转回一半,却又住了手,没有直面韩峥,闷声道:“他们…怎么会呢?”他的手指尖缩进手掌里,心里一浮一沉的,说不出来的味道。“该不会,李奕又找了别人吧?”

“你倒还有心情担心人家呢!”韩峥没好气地说。

米杨被他的话噎住了,脸先是一红,又转而黯然到灰白。是啊,他是谁?又凭什么去管别人的分分合合?罢了,他在头脑里给自己下了指令,停止再想蒋睿涵的事。见韩峥翻身已然开始假寐,在房里他又无事可做,反而更添烦闷,干脆早点去教学楼算了。他收拾起下午的课上要用的画具,然后把打包好的东西放到腿上,划动轮椅朝门外去。

米杨当然无从知晓,蒋睿涵在影院撞见他后,虽然和李奕进了放映厅,却楞是把一部轻松活泼的电影当成了悲情文艺片,出来的时候眼睛哭成了桃子;晚上刚坐上回家的长途车不到两分钟,就不顾李奕的阻拦执意跳下车回了学校;最后还是没能赶上和米杨碰面,只好带着心事坐上返乡的大巴。一路上她丝毫没感受到重拾旧情的欢喜,反而和李奕没说几句话,还没到家就对李奕摇头说,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

在家时,在父母面前她不敢表现得太夸张,每天晚上却躲在毯子里啜泣。内疚、心痛、还有许多说不出的情愫似乎把她身体里的眼泪全部激发了出来。后来,她稍稍平静,不再夜夜流泪,只是话少了、人整天呆呆的,平常活泼灵动的一对眼珠子仿佛失了光彩,连转动都变得迟滞起来。

她原本是想等开学后亲自找米杨解释当时的一切的——尽管她根本没底气也没方寸,不晓得自己该从何解释比较好。只是开学的第一天,她就被米兰“警告”不要再靠近米杨,字字句句,都那么沉痛却在理。她开始问自己:她的出现,对米杨真的只会带来伤痛和困扰吗?可是,他们曾经那么快乐过啊!谁能相信呢?仿佛眨眼之间,他们的关系就变得比路人都不如,恨不得互相绕道而行。她知道米兰怪她、不原谅她,她也恨死了自己,怎么就把事情处理得如此糟糕!怎么就把最无辜的米杨拖入了痛苦的泥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