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这回跪的干脆,尤妙跟在他身后也双膝触底,结结实实的跪在了府外的冰凉石板。

老伯爷的视线在她身上一扫而过,目光格外慑人。

虽然跪下了,但席慕明显没害怕的意思,仰着头道:“孙儿知道祖父有气,但这大晚上的,祖父就是不心疼孙儿有病在身,也要顾虑自己身体,这外头风大,咱们回府说。”

说是担心他,怕担心他那个姨娘体弱,受不了风吹。

越想老伯爷便觉得越气,他在做傻事的时候何曾想过他这个祖父。

“给我跪好了,你走的时候怎么跟我说跟我保证的,我怎么会有你那么蠢的孙子,这事传出去你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虽然生气,但老伯爷还是顾虑着席慕的面子,没把他为尤妙做的事说出来。

拐棍笃笃敲着地面,老伯爷满是恨铁不成钢。

为女人不要命这种事,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他最疼爱的孙子身上。

“本觉得欠了你,我才格外疼你,没想到倒是把你宠坏了。”

席慕咧着嘴:“祖父怎么会欠我,祖父什么都不欠我。”

老伯爷失望地摆了摆手:“若是你今日听我的,就把这女人给沉了,本来你在这儿做的事就过于乖张难瞒,又在江南没了脑子,这女人留着就是祸害把柄。”

尤妙低下的眼眸眨了眨,没有开口求饶,就像是说的不是她似的。

“祖父觉得孙儿为了她命都不要了,现在又怎么可能舍弃的了她。”

席慕说的直白坦荡,声音散在风中,让所有人都愣了愣。

任谁都不觉得席慕会轻易的把爱妾给杀了,但都是猜想着他向老伯爷求饶,用老伯爷对他的宠爱来保住尤妙,谁能想到他竟然会直接说出想法。

硬邦邦的,虽然跪着却丝毫没有收敛脾气。

“那要是我非得让她死呢!”

“祖父舍不得孙儿伤心,孙儿知道。”

老伯爷重重哼了一声,点了身边的下人去绑尤妙。

席慕拦在前面,对待这些下人,他自然就不像是对待老伯爷那般,冷眼扫过去,没一个敢动的。

从京城来的这些伯府家仆,有哪个能不知道席慕脾气的,别说他们今天动到了尤妙,就是没动到尤妙,只要出手了事后他都能找他们算账。

席三少爷这人旁的记性不好,但是记仇却是一等一。

气氛一时间僵持了,夜风凉的吓人,寂静中尤妙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动静不大,但席慕的余光瞟见了,立刻就扶住了自己的头,摇摇欲坠看向老伯爷。

也幸亏老伯爷上了年纪,视力不好,要不然让他看到了这小动作,非的气死。

“三少爷遭了难,身体还没养好了,老伯爷还是叫他先起来,别跪坏了身子,进屋再说吧。”吴姨娘在旁边打圆场,靠近老伯爷低声道,“怎么多人看着,三少爷最重面子,他就是想认错也不好意思。”

“这算是什么没面子,更没面子的事他都做的津津有味!”老伯爷没好气地道,“就让他跪着长记性,跪坏了算逑,我没有这样没出息的孙子。”

“我叫你们把制个姨娘你们都制不了,我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有了人劝,老伯爷的脾气反而猛地上来了,这回非不退让。

“爷,我们也是奉命办事”

领头的都快哭了,席慕还是跪着的,如今朝向就是他们的方向。

他们那里受得起席慕的跪,双脚发软恨不得化成一滩水撒在地上,成全了老伯爷的吩咐把尤妙给沉了。

闹成这样,吴姨娘去瞧尤妙见她低头一言不发,人也不像是吓着了,整个人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心里有几分的不舒服,心道席慕怎么就喜欢了这个没心的,还把安安静静的席宅闹成这样。

“尤姨娘知错了吗?一直都是三少爷再说,还没听尤姨娘说上半句。”吴姨娘突然开口点了尤姨娘,面对老伯爷皱起的眉头,装样无辜地道,“妾想这事既然由尤姨娘而起,前因后果她应该最清楚,所以才想她也该开口说说。”

被点到尤妙有些愣,不晓得这情况她开口能说些什么,她若是说她愿意死,老伯爷还要以为她是在炫耀有席慕护着。

席慕闻言干脆站了起来,把尤妙也拉了起来。

“谁让你起来了!给我好生跪着!”老伯爷瞪大眼斥道。

席慕拍了拍身上的灰,声音淡然随意:“跪了那么一会,祖父应该也消气了,咱们回府说。”

没有松开尤妙,但席慕上前又要去搀扶老伯爷。

下场自然是被老伯爷甩开了。

席慕也不介意,把也在跪着的柏福叫起来,把尤妙推远了几步:“送你们姨娘回院子,我今夜宿在竹园。”

这语气神态,活像是他才是家中的大家长。

老伯爷气的呼吸声都重了,与夜间的狂风听着有几分相似。抬起手上的拐杖,老伯爷就往席慕身上抽。

老伯爷老当益壮,力气比起中年人也差不离多少,梨花实木的棍子带着风,抽在席慕的身上嘭嘭作响。

就是隔着几层衣裳也听得到,皮肉被打的闷响。

声音大的让尤妙也忍不住抬了头,虽然晓得老伯爷只会冲着她来,对席慕这个亲孙儿不会重罚,但见这情形牙齿却忍不住咬紧。

刚刚席慕吩咐起人来神气十足,但老伯爷现在打他,按着他刚刚油滑的态度,他应该极力避闪才对。但现在他就像是等着这一顿的棍子,稳稳的站着不动。

脸隐在夜色中看不清情绪,只能察觉到他的薄唇紧抿,别说求饶,半声呻.吟都没有从嘴里溢出。

但所有人都不会怀疑老伯爷放水了,抽打的声音做不了假,席慕充血的唇瓣做不了假,老伯爷头上的汗水也做不了假。

寂静的夜色中鸟兽都沉寂了,耳中所有的声音,就剩下了一声声沉闷的抽打,跟粗重的呼吸。

说来奇怪,尤妙能分辨场中的哪道粗喘是属于席慕的。

没那么急促,极力沉稳却发着颤。

老伯爷怒极,就是吴姨娘看着都胆颤心经,不敢上前劝说,所以尤妙开口便格外的响耳。

视线一下子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事由我而起,该罚我。”

尤妙说着,并不像是一般内宅妇人替人挡罚一样,抱着席慕哭哭啼啼的挡在前面,而是走在了席慕的前面,隔在了席慕跟老伯爷中央。

面对众人惊讶的目光,尤妙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不想再欠席慕人情,觉得他护着她受着不该受的惩罚太奇怪,所以见到他脆弱的绸缎外衣在棍棒中抽烂了,嘴就不受控制的溢出了话。

尤妙出声,觉得最惊讶的是席慕。

尤妙的性子说穿了就是“认命”,别看她在保护家人上那么费力,但她也只在那上面费力了,对待她自己,她都是什么罪来了就受着,没什么反抗的意志。

就像是她本该就是死的,所以死了她不觉得应该,可能也会留恋亲人不想死,但却不会去反抗。

他被打,他晓得她不可能完全的无动于衷,但也觉得她只会在心里憋着。因为她晓得他祖父一定不可能打死他,她的反抗一定是无用的。

所以他真的没想过她会发出声音,甚至站在了他的面前。

席慕低着眸,看着尤妙头上的发旋,想到了昨日她在他怀里发笑的样子,突然也有些想笑。

第101章 娶妻

尤妙的阻拦就像是话本的章回结束的那个符号, 老伯爷被打断,猛劲过了就没力气继续打下去。

气喘吁吁的扔了手上的拐杖。

不得不说紫檀木做的拐杖硬度就是好,打了那么久也不见缺一块角,反而打出了淡淡的木头香萦绕在周围。

“跟我回竹园, 好好说清楚你从那来的那么的大的胆子做蠢事!”

老伯爷这话吼得几乎破音, 连尤妙看都没看一眼,指的自然是席慕。

说完转身既走,吴姨娘连忙赶上扶他。

好久没动那么大的脾气,席慕被揍得疼, 老伯爷这个揍人的也没好到哪里去,虽然背依然挺得笔直,但却没有拒绝吴姨娘的搀扶。

人走了,尤妙扭头看向席慕,席慕这会笑出来了,只是因为身上带着伤,所以这笑容看起来格外的奇怪。

“不疼?”看到席慕的模样,尤妙有些不安,觉得他是误会了, 但又不晓得怎么解释。

“骨头都该碎了, 怎么会不疼。”席慕说着嘴里发出嘶嘶的痛呼, “爷去竹园了,你回了欹石院, 安心睡的你的, 睡饱了明日好伺候爷养伤。”

虽然身上的伤不轻, 但席慕的心情任谁都看的出来不错。

而他这份不错,尤妙怎么看都跟她挡在他身前有关。尤妙嘴皮子动了动,席慕看出她有话说,也不急着走,站在原地等着她说话。

他越是这样尤妙越是说不出来,旁的还没撤的下人都不敢动,怕发出了什么声响,影响了两人被席慕揍。

“要不要先上药了再过去。”

尤妙轻声建议道。

虽然说的不是席慕最想听的,但他的嘴角也还是勾起:“不了,记得乖乖的安心休息。”

席慕手放在尤妙头上拍了拍,察觉到她脸上微凉,手掌下滑捂了她的脸。

他的掌心很烫,带了淡淡的汗,不臭是一股属于他的薄荷冷香,烫的尤妙脸皮里头都热了起来。

尤妙动了动,没挣扎开。

席慕肌肤娇贵,衣裳料子也是一等一的贵重,被那么一顿打,现在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脸上疼得已经流过一遍汗了,湿漉漉的脸被风吹着看着格外的干,但不断有汗水从他的额角流下。

尤妙盯着那颗滑到他眼角的汗珠,握住了他的手腕:“太冷了,我回去了”

席慕扭头看向一边猫着的柏福,疼痛导致的语气极其又凶又狠:“送夫人回去。”

这会儿老伯爷不在,又从姨娘变成夫人了。

柏福连连应是走到边上,见席慕说了让他送人,但又不撒手,默默暗示地脚步声大了些,立刻就吃了席慕的瞪眼。

目送尤妙走了,席慕站着没动,下人还不懂他在等什么,片刻就听到他低沉的吓人的声音响起:“还不把爷抬到竹园去!”

他祖父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从那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绷着的时候痛尚且忍得住,但现在情绪退下去,他疼得站着都勉强,更何况是走动了。

席慕发话,旁边候着的下人才晓得问题的所在,连忙抬了轿子扶席慕上去。

见主子上了铺了几层的软垫的竹轿,都疼得咬牙冷汗直流,旁边抬轿的席家下人不由暗中佩服。

都疼成这样了,刚刚竟然还有余力去安抚妹子。

席慕小时候常被亲爹打,这没培养了他的耐打体质,反而让他更不禁打,一点疼都要皱眉半晌。而他长大了明白了事,他爹想打他也打不到,平日跟其他纨绔斗殴不算。这次打算他爹把他吊在树上揍之后,十多年来挨得第一次。

上了轿子席慕就没在压抑疼痛,还没到竹园,老伯爷在屋里都听到他凄惨的叫唤了。

老头子的脸色发黑:“刚刚多硬气,我还以为他不怕疼呢,现在叫唤算是什么本事。”

一到了竹园,老伯爷就吩咐下人叫了大夫,准备了伤药,想都知道这件事是过去了。

吴姨娘劝道:“三少爷不管长到多大,在老伯爷面前就是个孩子,孩子自然是爱撒娇的。”

“不小了。”老伯爷眉头微压,“算了,他也难得有个那么心爱的,他小时候便是这样的性子,不知道怎么长大了反而就变得什么都不在意,看似什么都喜欢但都可有可无。”

在老伯爷眼里尤妙是必要除的,她若是身份好就算了,那么个身份,席慕那么喜爱放在身边就是一个弱点。

别人能用她来对付席慕一次,就能拿来对付席慕第二次。

但终究是舍不得自己孙子难过,只有随了他。

大不了想法子圆过去。

“之前不是说那丫头是旁人送到慕儿床上的,私下来往了几次,就是当个消遣玩意,这还一年不到怎么就珍爱成这样了?”

虽然打算接受尤妙了,但老伯爷怎么都想不通这关系。

席慕一进门,老伯爷就问了这事。

下人在给席慕上药,他霸占了老伯爷屋中的软榻,露着伤痕累累的背,嘴里哎呦哎呦的叫唤。

听到祖父的问题,席慕叫声顿了顿,从软枕里抬起了脸,嘴角一歪:“祖父怎么好奇起孙儿的房中事了。”

见他吊儿郎当的样子,老伯爷拍了拍桌子。

老伯爷觉着不可能是那方面事如意,能让席慕爱尤妙爱成这样,但又觉得这话要是问出口了,自个就真成老不尊了,所以就憋着没问。

等席慕背上涂满了绿色的膏药,老伯爷拿了一张毯子披在席慕的身上,叫了下人出去。

“还是祖父心疼我,就是打的时候没看准位置,腰怎么能随便乱打,打坏了孙儿如何能给祖父添曾孙。”

“少贫!谁要你的命,人揪出来是谁了没!?”老伯爷怒眉道。

尤妙固然不讨他喜欢,但设圈套要席慕命的那个人,老伯爷就是恨了。

“到底是谁那么大的胆子,连你都敢伤!?”

想到自个席慕九死一生,老伯爷便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恨不得现在就冲去江南把人给逮了。

“白子越。”席慕趴在榻上,提起这个人眉眼都冷了下来,斜飞的眼角带着点点寒霜。

说完这个名字,老伯爷的神情明显顿了一下。

席慕晓得白子越表面功夫做得好,也没在意,把白氏的事情和白子越想用尤妙来羞辱他,反被他羞辱的事说了。

“我并没有证据,但我知道是他。”

小时候把白子越当对手斗了那么多年,虽然后面觉得无趣没再搭理他了,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那种隐在背后的人就是白子越。

此次没成功白子越不会善罢甘休,他同样也不会。

比起白子越,老伯爷自然是站在自个孙儿这边,对于白子越,老伯爷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小辈,小时候被捧得自傲,而这份自傲被自个孙儿打的七零八落,如今虽然算是前途光明,但骨子里隐隐带着点自卑。

“白家那丫头要是愿意来越县,我就法子让她彻底换个身份,就在越县这儿老老实实的过日子,一条人命你救了也算是做了善事一件。”

席慕睫毛低垂,微微颔首:“祖父我想回京城了。”

“得让人看看我席慕没那么好欺负。”

说完,席慕抬眸直直看向老伯爷。

老伯爷愣了愣,意会过来席慕的意思,又是高兴又觉得难办,皱着眉拍了桌:“你那爹就是个癫子,怎么能把算命的胡扯当做金科玉律。”

闻言,席慕嘲讽地勾了勾唇。

旁人听了都觉得是谣言,但席慕他爹讨厌他的原因,就是那么简单。

在席慕大哥出生时,就有个游方道士跟兴安伯说他的第三子会是他的克星,后头席慕他娘怀着他的时候,兴安伯做了个惨死的梦,又去解梦,算出来席慕是他上一世的仇人投胎。

这一世当了他儿子,就是来克他来的。

而又恰好,席慕出生那段时间,他爹倒了霉差事没做好,差点被夺了爵位,所以便深信不疑席慕是克星了。

一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都能挑出是席慕的问题,是他在克他。

那道士还道席慕不能发达,席慕要是运道越好,福气越重他就会越倒霉。

所以当初跟慧敏郡主的婚事崩了,席慕隐约察觉有他爹的运作,觉得太过讽刺干脆没在争取科举的事,一是本来他对当官的欲望就不浓,二是为了他娘和大哥好做,三就是为了让他那傻逼爹放心,免得考试临头他闹出什么丢人的事来阻止他。

席慕小时候不知道这件事,有时候他做了什么,那时候他爹有什么不顺,一边打他一边说他克他,还觉得奇怪。

后面晓得了这件事就只剩下冷笑了。

他席慕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投胎成了他席金盛的儿子。

“回京也好,你还年轻,总不能就那么一辈子。”老伯爷拍拍孙儿的肩,“有祖父护着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席慕他爹老伯爷不知道教训过多少次,但他这个儿子就是个执拗性子,认定了什么就改不掉。嘴上答应他不信那些道士说的话,却还是一直把亲儿子当做仇人。

越是有权势的人家越是在乎名声,老伯爷重面子,要不然也不会在中年的时候就把爵位传给了儿子,自己成了老伯爷。

所以对自己儿子和孙子的势不两立,又心疼席慕,又怕两人都不服软闹成京城的笑话,让连续了许多代的兴安伯府成为笑柄。

当初席慕退让,老伯爷可惜孙子,但却是抱着家和万事兴的想法,觉得这般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