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迟疑了一下,接着听他说:“就今晚。”

我松口气,笑着点了点头,跟着我们四处逛了逛,等到电影开场。

第 13 章

《2012》看完以后,我哭掉了一包纸巾,买的爆米花和可乐完全没有机会动。

走出影院,我发现冬青的眼眶一点都不红:“你没哭?”

冬青摇了摇头:“有什么好哭的?”

我拿爆米花丢他:“你是石头做的啊?!我从头哭到尾,你竟然问我有什么好哭的?!”

冬青一边闪避我的爆米花攻击一边解释:“这不都是假的吗?如果洪水真正爆发,事态绝不可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感人,这都是商业化的结果。什么是商业化?就是满足大多数人的愿望,可是事实上这个世界是为少数人利益服务的,到那个时候的你和我,都只有被淹死的份。”

我停下动作,沉默,半晌后轻声说:“我知道。我只是还没有学会像你一样,变得那么理智。”

冬青也停下来看我,摸了摸我的头,叹气:“我是从小跟在爸的身边,各种事情看多了才这样,哭不出来我也没有办法。你不一样,你始终都还是保持着一种英雄情结,容易感动。宋颜,我不希望你变,你现在这样就好。”

我望着他的眼睛,笑:“是人都会变,你不能用那种无理的愿望来要求我,就连我自己都不能。你只能希望,我会朝着好的方向变。”

冬青微讶地看着我,片刻后点了点头:“是,每个人都无权干涉别人的生活轨迹,只能尊重,所以我不能要求你像过去一样简单。”

我笑了笑,说:“况且简单不一定意味着好,不是吗?换一种方式,简单也可以说成幼稚。世界本来就是复杂的,爱和恨不像幻想的那样分明,所以人在幻想里轻松,在幻想之外痛苦,因为找不到一个切实的办法可以确定对方是爱自己的。”

我话里带了些情绪,想必冬青听出来了,他望着我,说:“宋颜,如果有一天你爱得太痛苦,记得放弃那个人来我这里。”

我深吸口气,微笑点头。

爱的过程中,有人放得了手,有人留在原地,我不知道我会属于哪一种,只能熬到那个时候看结果。

冬青送我回家后,我把手链摘了下来,和路子皓送我那条放在一起,看了半晌,又拿回来戴上。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路子皓瞥见我手腕的链子,眼色沉了沉,杨晴拽着我的手惊呼:“好漂亮啊,男朋友送的吧,可真舍得,I Do的呢。”

我故意含羞地点了点头。

杨晴粗着嗓子演神父:“冬青·赵,Do you take this woman,颜·宋,to be your wife?” 跟着声音清亮了一点:“Yes,I do.”

我被逗得忍不住笑出来,跟着听路子皓说:“上班时间

聊什么,做事!”

杨晴吐了吐舌头,赶紧夹起尾巴跑了,我慢悠悠地坐回工位,心情好了点。

晚上路子皓给我短信说要过来,我说有事回绝了,然后关机去了游泳馆。

我不太爱运动,游泳算是稍微能接受的项目,路子皓就强迫我办了卡,要我锻炼,可是我一次都没去过。

在泳池里刚扑腾了两圈,我就觉得有点累了,要了个浮板飘在水上,固执地飘够两个小时才回家,第二天便不明缘由地发烧了。

早上给陈旭东打了个电话请假,我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脑子里一团浆糊,连半寸都不想挪,接着又昏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已经中午,便裹着被子下床找药吃。

在药箱里翻出退烧药,我端了杯水颤巍巍地把药丸吞下,恍惚间看见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像,头发蓬乱,脸色憔悴,有种说不出的悲摧之感,顿时鼻头一酸,哭了出来。

不是没有一个人病过,也不是没有一个人痛过,只是为什么在有了人陪伴以后,就连病痛都变得难以忍受了呢?

我裹紧身上的被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流泪,心底有个异常清晰的声音,想要有谁在身边,端水喂药,嘘寒问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好孤独。

拿了手机,我想打给羽翔,他是老板,旷工一天也无所谓。翻出他的号码之后,我却拨不出去,他说过我会痛苦,而现在我如他所预言的那样痛苦了,我不想让他看见,有种莫名其妙的自尊。

叹口气回到床上,打算继续睡,忽然听到门锁的响声,我心整个抓了起来,以为是遭小偷了。一阵悉索之后,我看见路子皓走了进来,眼角眉梢都是担忧,语气却是责怪:“昨晚去哪儿了,怎么就弄得发烧了?”

我病了他也不说好话,便赌气地拿被子捂住头:“我去哪儿要你管,你又不是我的谁。”

路子皓坐到床边,硬把被子拉下来,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吃药了吗?”

我别过脸不说话,他起身去拿了个什么东西,跟着塞我腋下:“量下多少度,再不退烧就要去医院。”

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医院我自己会去,你走开,在这儿我看着烦。”

路子皓握着我的手,失笑:“都多大了还闹脾气,明明就害怕一个人待着,尤其是生病的时候。”

我脸一红,扭头,生气:“害怕又怎样?害怕你也不会留下来陪我,下午你要上班,明天是周末,你要陪老婆。”

“我请假了。” 路子皓轻声说。

“什么?” 我转回脸,难以置信。

“我请了下午的假,还有,我跟婉婷说周末要出差,这样的话,我可以陪你两天半

。”

路子皓就那么望着我,好半晌我才有所反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四处找衣服:“快!送我去医院,打针好得比较快,不能耽误玩的时间!”

路子皓无奈地笑着给我递衣服,然后送我去了医院。

挨了一针青霉素,疼得我半个屁股都麻木了,我的心情却像是第一天恋爱一样,那么雀跃欢腾。

搂着路子皓的胳膊,我问他:“我们待会儿去哪儿?”

路子皓刮了我的鼻子一下:“现在天气这么冷,你还烧着,今天就先回家,明天要是你好了,我们再出来玩。”

“哦。” 我撇撇嘴,还是认同了他的说法,要是今天玩挂了,后面两天就都浪费了,还是先养精蓄锐吧。

回家以后,路子皓强制我在床上躺着,跟着去了厨房,我听见传出水声和厨具响,忍不住爬起来到厨房偷看。

见他正在水池边淘米,我赶紧说:“家里没有菜,你就别做饭了,晚上叫外卖吧。”

“你怎么跑出来了?” 他把洗好的米放进电饭煲:“你今天什么都没吃,我给你熬点粥养胃,外卖的东西都太油腻了,你本来就发烧,加上胃也不好。”

我眼眶微微红了,忍不住走到他身后轻轻拥住他,喃喃:“你真好。”

他没说话,我接着说:“要是你出差的谎言被拆穿了怎么办?其实你没必要撒这个谎的,我又不是没有朋友陪。”

他安静了片刻,说:“我担心你,人生病的时候都很脆弱,你需要我。”

我笑,故意问:“你是怕我脆弱的时候被别人抢走吧?”

他没回答,反问:“为什么不戴我送你的那条手链?”

“我不需要一个东西天天在我眼前提醒我,我是因为另一个女人,所以才有了价值。”

他沉默,跟着问:“那为什么要戴他送你的那条?”

“他?哪个他啊?” 我故作不知。

“上次年终聚餐上吻你的那个,手链是他送的吧。他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吃醋了?” 我窃喜。

他不说话,给电饭煲加上水,要去插插头,我在他身后像考拉一样地抱住他,死活不撒手。

“我要去插电,你不放手我动不了。” 他有些无奈。

“不放,你背着我去,要不然就承认你吃醋。” 我小人得志,愈发猖狂。

他笑了声,跟着迈动脚步,我力气不够大,被他硬生生拖出一米远,跟着他成功地插上了插头,讥笑:“也不量量自己的气力就随便威胁人,还是乖乖回床上躺着吧。” 说完扒开我的手转身,把我打横抱起来,笔直送回床上。

把我塞进被窝之后,路子皓也挤了进来

,我顺势往他怀里钻,他也就势搂住我,笑:“你真的很像只考拉。”

我更加抱紧他,仿佛他会从我怀里流失:“我只有对你才这样。” 有的时候过分幸福,反而觉得不真实。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安静了许久,终于说:“宋颜,你们家其实是当官的吧?”

我张开眼,神经开始紧绷:“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你能帮我弄到黎大夫的预约号,而你的朋友家底都很厚,赵冬青学的又是政治经济学,我会这么联想也不奇怪。”

我闷声闷气地回答:“我家里是做什么的跟我们之间的感情没有关系吧。”

“是没关系。” 他轻轻把玩着我的一缕头发:“我只是想看清楚你,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不一样。”

我顿时来了精神,趴在他身上满心期待地问:“我哪里不一样?”

第 14 章

“…” 他沉默地望着我,估计是我的表情太过激动,他的眼神开始退却,我穷追不舍:“快说嘛,到底哪里不一样,我想知道。”

“我不知道。”他含糊地回答:“很多都不一样。”

我不依不饶地骑在他身上胳肢他:“不行,你至少得说出一个来,不然我…” 还没等我痛下杀手,他一个翻身就把我压在下面,该扒的都扒了,就连冬青送我那条手链也没能逃脱噩运。

事后我猛掐他胳膊:“你明知道我病了还这样。”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发烧就是要出汗。” 说完穿上衣服去了厨房。

我在他身后小声嘀咕:“伪君子,真色狼。”

不多久他端着碗从厨房出来:“快穿衣服。”

我在床上蠕动:“你帮我穿。”

“还想再来一次?” 他挑眉。

我赶紧自动地穿好,他在床上支了个小桌,把粥放在上面:“趁热。”

“你喂我。” 我盯着他。

对峙半晌,他叹口气,拿勺子舀了一勺,吹凉后送到我嘴边:“还真当自己老佛爷了。”

“人家病了嘛。” 我心里窃笑,生病就是好,可以无止境地耍赖。

好容易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饭吃完,时间也快到七点了,他在厨房洗碗,我把电视打开,他喜欢看新闻。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群衣冠禽兽么?” 看见他从厨房出来,我说。

“你爸也是当官的,怎么能把自己爸爸也骂进去?” 他揉揉我的头,在我身边坐下。

“天下乌鸦一般黑,我爸也不是什么好官。” 我撇撇嘴,摇头。

他搂过我:“别去恨你爸,你的生命有限,恨他的时间多一秒,爱别人的时间就少一秒。他是怎么样的人已经无法改变了,但是你可以改变自己,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我能做些什么?” 我丧气:“说到底,除去我爸的因素,我只是一个打工仔,什么忙也帮不了。”

他笑了:“我以前也是像你这么想,看见不公平的事就感到很愤怒,但自己只是一个渺小的平凡人,有很多无力感,所以一面痛斥着这个黑暗的社会,一面却什么都没有做。”

“那是因为你做不了啊,我也做不了,这不是我们的错。”

“傻孩子。” 他轻抚我的脸颊:“人年轻的时候都有英雄情结,以为自己能救这世界的所有人,要消灭一切不公正的事,但其实这是不可能的,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不公正,只是程度不同。对于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注定帮不了别的很多人,但是我们可以帮助一些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以内。”

“子皓。”

我望着他,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听得我也似是而非:“你把我弄糊涂了。”

他笑着问我:“是不是认为你爸爸不是好官,所以痛恨着他?”

我点头。

“那你除了痛恨他,有没有想过自己要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呢?”

我沉默片刻,摇头。

“所以,你只是一味地在憎恨,却忘了自己也有可以做到的事。”

“…我能做些什么?” 我犹疑地望着他。

他想了会儿,说:“我住的小区和郊外一所希望小学有联系,经常收些旧衣服旧家电什么的给他们送去,有时居委会会组织去那边活动,给孩子们上上课,陪他们做做游戏什么的,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带你去。”

“你常去吗?”

“有时间都会去。” 他笑了:“算是回馈社会的一种方式吧。”

我望着他很久,最后点点头笑了。

我似乎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了。

人和人之间,99%以上的基因都相同,注定了人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就如同男人都好色,女人都感性。人和人之间的区别,仅在于每一个属性的程度不同而已,也许就是那59分和60分的差异,会让你爱上后者而非前者。

第一次意识到我爸不是个好官,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

那天我去大舅的工地找表哥,他之前说可以偷带我去酒吧,但是不准我喝酒,我心想能去看看也不错。

表哥念的土木工程,大舅说以后要表哥接他的班。我到建筑工地的时候,表哥正带着安全头盔从地基下面上来,问我要不要参观工地,我因为心急想早点走,就催着表哥换了衣服离开。

在工地门口拦了出租,我们刚要上车,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回头的时候,表哥刚待过的那幢搭好脚手架的楼已经轰然倒塌了,伴随着剧烈的爆炸声和浓浓的烟灰。

片刻后大家缓过神来,开始乱成一团,我看见很多人大声吆喝着跑来跑去,还有很吵杂的机器声音,跟着表哥接了大舅的电话,赶紧把我塞进车里送回家了。

我是心有余悸的,一路上都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催促表哥赶快走,表哥也会被埋在下面,和那些无辜的工人一样。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不久后新闻里有了报导,说是因为地基下面有沼气,加上施工不规范,所以导致了整幢楼的坍塌,目前伤亡人数还未确定。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下面有沼气的土地是不能建房子的,我只知道出事以后家里的电话一直响,妈整个接到手软,爸回来以后也是一脸疲惫,大舅还深夜跑到我家,在客厅和我爸争执些什么。

我断续地听

了些只言片语,好像是大舅要我爸救他,我爸说事情太大,他也不一定能帮上忙,然后大舅说这件事我爸也有责任,是我爸托的关系让审批文件通过的。

我听了心里很难受,第二天搜救工作结束,9死14伤,我爸在我心里成了杀人凶手。我也曾怒气冲冲地质问过此事,但是没有人要跟我解释,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后来大舅和安监局的某个官员被刑拘了,我在网上看新闻的评论说他们都是替死鬼小角色,幕后的老大还逍遥着呢。

我在电脑前苦笑,确实还逍遥着。

那是我人生里第一次对生死有了思考,为什么我和表哥活着,而那些人却死了?

如果当时我和表哥也被埋在了下面,事件绝不会如此草草了事。

难道生命和生命的价值,竟是如此不同的么?

从那以后,英雄父亲的形象已经彻底在我心里毁灭,我陷入了憎恨的深渊,在憎恨里枯萎,没有人看见,只有路子皓。

他是二十二年以来,唯一一个告诉我,除了恨,我还可以做别的事的人。

第二天,我们决定去那所希望小学,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把家里给的名牌手袋拿出一些到当铺当了,用这些钱买了文具,被子,衣服。

车上路子皓问我:“现在心情怎么样?”

我乐:“嗯,怎么说呢?感觉我现在有点像劫富济贫的英雄。” 那些名牌包绝对不是用我爸的工资能买得起的,羊毛总是出在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