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跟他对视了半晌,她觉得这个兔子胆儿的人一定是忘了点儿什么,于是曲起手指在箱子盖上叩了两下,“这里面装的是焦,尸。”

景翊有点儿无奈地揉了揉鼻子,“我闻得出来。”

“焦尸跟烤肉是有区别的。”

“我知道。”

冷月仁至义尽地叹了一声,翻手捏住盖子边,轻巧地往上一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从里面散了出来,冷月浅浅地皱了下眉头。

八月的天,暑气到底还未褪尽,尸体捂在箱子里还真不是长久之计。

冷月向安静得出奇的景翊看了一眼,景翊纹丝不动地盘腿坐在原地,下颌微扬,嘴唇轻抿,两眼默默地盯着房梁上的一处,好像在等待行刑一样。

冷月抽了抽嘴角,“你要是真受不了就趁早出去,一会儿要是吐在尸体上,罚你抄什么传那就是安王爷说了算了。”

“这有什么受不了的,赌坊里味道比这个复杂多了…”

想起他昨天当着安王爷的面呕得要死要活的模样,冷月挑了挑眉梢,“你昨儿怎么没想起赌坊里的味儿来?”

“我昨天那是酒没醒透…”

景翊目视房梁,缓缓吐纳,一语截断冷月对昨天惨烈画面的回想,“我觉得凶手很有可能是个女人。

冷月一愣,她都还没把尸体弄出来呢,他哪儿来的这么一个可能,“为什么?”

“我之前没留意,刚刚才闻出来…箱子里散出来的味儿里有股很淡的脂粉香。”景翊又缓缓地吸了口气,笃定地补了一句,“千色坊的乱红。”

“…那是我身上的味。”

“你今早不是没用香粉吗?”

冷月轻描淡写道,“成亲那天不是用了不少吗,应该是把他弄过来的时候沾在他身上了吧。”

景翊的目光倏地从房梁上落了下来。

他一直觉得冷月在发现床下那口箱子里的尸体之后,是先去书房把他装画的那口箱子搬到卧房里,之后把两口箱子里的东西交换,然后再用这口箱子把尸体运来书房的。

但要是这样,尸体上是不会沾到多少冷月身上的脂粉味的。

除非…

景翊喉结轻颤了一下,“你是…怎么把他弄到这儿来的?”

冷月利落地卷起袖子,俯身探下两手,小心地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箱子里稳稳地抱了起来,又缓缓跪下身子,把这具焦黑中泛着恶臭的尸体百般温柔地放在了景翊面前铺好的衣服上,才道,“就是这样抱过来的。”

景翊脊背僵直地坐着,脸色复杂得和弥漫在房中的气味一样难以言喻。

然而下一刻冷月所做的事又让景翊蓦然觉得,她把这具焦尸从卧房一路抱来书房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冷月撩起衣摆别在束得紧紧的腰间,分开修长的两腿跨跪在这具身形颇小的焦尸的正上方,缓缓沉下腰背,调整到一个刚好谁也碰不到谁的位置,之后一手捏住焦尸两腮,一手拿着从腰间拔出的匕首,一点点割开尸体被烧得模糊一片的嘴唇,把匕首慢慢探进去,小心地撬开牙关。

冷月保持着这个瘆人中又带着诱人的姿势,转头看向像是看傻了眼的景翊,“纸,笔。”

冷月连说了两遍景翊才回过神来,抓起搁在身旁地上的纸笔刚想递上去,突然想起刚才冷月拎着空茶壶问他水在哪里的一幕,忙站起身来飞快地把笔锋往桌上的墨砚里浸了浸,才连纸一起递了过去。

一具面部全非的焦尸当前,景翊没嚎出声来,冷月已经很意外了,看到他递来的这支笔,冷月更意外了。

“谁让你蘸墨了…换一支,蘸清水。”

“…”

景翊顶着隐隐发黑的额头换了一支干净的笔来,在茶碗里蘸了水,递给冷月,冷月却没伸手去接。

准确地说,她是腾不出手来接。

她一开始想要把景翊留下来,为的就是要他在这个时候给她搭把手。

冷月犹豫了一下,“你真没事儿?”

景翊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虽然笑得很难看,但足以让冷月认出那是一个表示一切安好的笑容。

“你要是真没事儿就给我帮把手。”

景翊点头,他在这儿坚持到这会儿,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拿匕首,或者拿笔,你挑一个吧。”

景翊本就是个文官,选拿笔干活儿几乎是本能的事,何况,他也本能地不想跨跪在一具焦尸上面…

景翊选定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从根源上就想错了。

对于他这个从小就跟念书有仇的宝贝媳妇来说,笔这种东西怎么会是用来写字的呢?

一语落定,冷月没给他反悔的机会。

“你把笔头伸到他嘴里,尽量往喉咙深处伸,沿着壁转转笔头,然后拿出来浸到茶碗里涮干净,来个五六回就行了…把纸铺在尸体胸口上,别把水滴在尸体上了。”

果然…

景翊不禁想,他刚才要是真就那么走了,她这会儿兴许会用身体的其他部分来做点儿什么,具体用哪一部分来做什么,景翊觉得除非亲眼目睹,否则他这辈子都猜不出来。

景翊不禁又想,记忆里那个膝盖磕破点儿皮都会哭得整条街都能听见的小丫头,难不成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景翊想这些的工夫,冷月的耐心已经用尽了。

冷月俯身下去用嘴咬住匕首,腾出一只手来,一把夺过景翊手里的笔,干脆利索地送进了尸体的嘴里,看得景翊脖子一僵。

果然…只有亲眼见了才能知道。

冷月捏着笔杆迅速地搅了几下,又利落地抽了出来,斜眼看向景翊,含混地说了个了“水”字。

景翊赶忙接过那支注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被他用来写字的笔,照冷月说的在茶碗里涮了几下,笔锋上粘附的秽物化在水里,一碗清水顿时丰富了许多。

景翊的胃里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下。

回头得跟安王爷说说,要给仵作们涨点工钱才好…

眼瞅着冷月又要低头去咬匕首,景翊忙伸手拦了一下,“你拿好匕首,我来。”

“好。”

景翊硬着头皮重复了几遍冷月刚才的动作,冷月喊停的时候,景翊坚信自己短期之内是不会再有提笔的心情了。

冷月浅浅地舒了口气,跪直了身子,从焦尸嘴中抽出匕首,在铺在焦尸身下的那件衣服上擦抹了几下,收回腰间,端过景翊捧在手里的茶碗看了一眼,突然心情大好地明媚一笑,探过头去在景翊细汗涔涔的脑门儿上轻快地赏了个吻。

“干得好!”

景翊有点儿想哭。

倒不是因为冷月夸了他他还不知道为什么被夸,而是因为冷月的吻。

这是她一天之内第二次吻他。

第一次,她差点儿用一个吻把他活活憋死。

这一次,她两腿之间躺着一具熟透了的尸体。

一天才刚过了一个早晨,今天还会有第三次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家常豆腐(六)

冷月就保持着这个惊心动魄的姿势,扬着手里的茶碗对欲哭无泪的景翊道,“死者嘴唇紧闭,嘴里没有烟灰,应该是死后焚尸,好事儿。”

冷月明显很愉快,但景翊想不通她愉快的什么。

这种感觉很不好,尤其是她愉快的内容还跟一具烧得乌漆墨黑的尸体有关,就更不好了。

景翊默默地扫了一眼那具还窝在冷月胯下的尸体。

在这具焦尸被冷月拿匕首硬生生撬开了嘴,又被他拿着一支笔在嘴里胡乱搅合过几个回合之后,他对这具尸体境遇的同情已经足以覆盖他对这具尸体形貌的恐惧了。

景翊微微摇头,悲天悯人地叹了一声,“死后烧和死前烧,结果不都是死了,而且被烧了吗,有什么好的?”

冷月把碗塞回景翊手里,站起身来,移步到尸体一侧,顺便翻了个白眼,“我一刀捅死你然后把你扔到火堆里,和直接放把火慢慢烧死你,你选哪个?”

景翊扁了下嘴,“烧死。”

“…为什么?”

景翊无辜地眨了眨眼,“被火活活烧死虽然比较惨,但死的过程比较慢,没准儿你看到一半看不下去就救我出来了,我就不用死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看不下去的时候会一刀捅死你的。”

“…”

冷月没去管景翊那张瞬间黑得足以和焦尸媲美的脸,屈膝半跪在尸体旁边,从头到脚细细地查了一遍尸体的正面,查完正面刚把尸体翻过个儿来,就听景翊倒吸了一口气。

尸体平放着的时候没觉得什么,这么一翻过来,景翊才留意到尸体的后脑勺上居然有个巴掌大的窟窿。

景翊愕然地盯着那个同样被烧成黢黑一团的窟窿,半晌才呓语般地低声道,“他是…后脑勺被砸了个坑而亡的?”

冷月摸在窟窿边上的手一抖,差点儿戳进窟窿里去。

从他描述死因的句法上看,他还真不像是办过人命案子的…

她第一回见这种尸体的时候是怎么向安王爷形容死状的来着?

死者掉了半个脑袋?

好像是。

安王爷当时的看她的眼神她到现在还能想起来,一想起来就脊梁骨直发凉…

“你记着…这不叫后脑勺被砸了个坑,这叫大片枕骨碎裂脱落。”

冷月说着,伸手绕着那个黑窟窿的边缘比划了一圈,“尸体头骨上生前受过重击的地方被火烤久了就容易出现这种情况,所以这个死者在被焚尸之前后脑勺的这个地方很有可能受过重击。”

景翊皱起眉头,若有所思的静了半晌。

景翊有一张很温文白净的书生脸,这张脸在他皱着眉头专注地想些什么的时候尤其好看,好看到一向耐心不足的冷月也情愿静静地等他想完。

景翊保持着一个优雅的姿势静静地想完,薄唇轻抿,缓缓开口,“依你这样说…他的死因不就是脑袋被砸了个坑吗?”

“…”

算了,有坑就有坑吧…

反正这案子的卷宗不归他管,他这样的说辞也不会被摆到安王爷的桌案上就是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

得到冷月的肯定,景翊殷勤地提出了包括西瓜在内的好几种可能把人脑袋砸出坑来的凶器,冷月一边听着,一边闷头把焦尸的背面查完,怎么把焦尸抱出来的,又怎么把焦尸抱回了箱子里去,关上箱子盖,没向景翊要箱子的钥匙,只是从发髻上拔下来一根细银簪,伸进锁眼里轻巧地戳弄了两下就把箱子锁了起来。

箱子锁好的一瞬,景翊对凶器的猜测戛然而止,只怔怔地看着她刚刚插回头上的簪子。

他原本以为成亲那晚她是对齐叔编了什么话,哄得齐叔把这箱子的钥匙拿给她用了,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开的锁。

她若是什么样的锁都能这样打开…

景翊眼底刚划过一丝隐忧,就听冷月扶着箱子盖叹了一声,“不能再把他放在府上了…我把他送出去,你再帮我个忙。”

验尸都帮过了,还有什么不能帮的?

“听凭夫人差遣。”

“你去盯着刚才被齐叔拍晕的那个家丁。”

景翊愣了愣,“你怀疑人是腊八杀的?”

“他没杀人,至少这个人不是他杀的,我只是觉得他要干点儿比杀人还蠢的事儿,你盯紧他就是了。”

“好。”

景翊出去之后,冷月把书房里的一地狼藉收拾妥当,顺手从房门上揭下来一个成亲那天贴上去的大红喜字糊到装焦尸的箱子上,才唤来两个家丁,用马车一路把箱子拉到了安王府,对王府门房交代了一句是给安王爷回的礼,就若无其事地调转马车打道回府了。

来回不到一个时辰,走的时候府上还一片风平浪静,回来的时候齐叔已经火急火燎地在府门口的影壁前面打转儿了。

“夫人,您可回来了呦!您赶紧着,快去看看吧,爷他…哎呦,我也不知道爷是怎么了,您赶紧看看去吧!”

这是冷月一天之内第二回看到齐叔这副眼泪汪汪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模样,不禁暗暗叹了一声。

其实这个宅子里齐叔和她的遭遇是最像的,他俩都是认识了景翊很多年,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这个人的一切了如指掌了,结果真跟他在一个屋檐底下面对面过起日子来,才发现有些事儿根本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冷月像鼓励并肩作战的同袍一般在齐叔的胳膊上拍了拍,温声道,“齐叔,你别急…他人在哪儿呢?”

“后面…后面鱼池里。”

冷月一愣,这个回答已经在她的想象之外了,“他在鱼池里干嘛?”

“聊天…”

冷月消化了一下,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景翊,在鱼池里,聊天?”

齐叔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

这一句话把冷月一辈子的想象力都用尽了,所以在她亲眼见到浸在鱼池中的景翊时,就只有发愣的份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