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景翊一动不动地抱头蹲着,声音委屈得好像快哭出来了,“您想让我想起来点儿什么,您就直说…您这样,对咱俩都没好处。”

张老五撑着拐杖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声音比景翊的还委屈,“四公子…您真忘了啊,是您来来回回嘱咐我好几回,让我这辈子都不能说出去啊!”

景翊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这样的话他确实说过一些,但他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对一个这把年纪的老大爷嘱咐过这样的话了。

兴许真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儿,但看着冷月的脸色,这会儿她即便是听见再不光彩的事儿,她的脸色也没有再黑下去的余地了,于是景翊破罐子破摔地道,“不要紧…您说罢。”

“说不得,说不得…”张大爷顿了顿拐杖,“您那会儿可是让我拿祖宗牌位发过誓的啊!”

拿祖宗牌位发誓…

难不成真是什么大事儿?

景翊有点犹豫。

冷月一眼斜过来,景翊顿时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事儿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您但说无妨,我自会给您祖宗们一个交代。”

“…”

景翊这话虽然还是蹲着说的,但说得足够铿锵有力,张老五犹豫了一下,到底抬手往烧窑房的方向指了指,“那…能进里面说不?这批就快烧成了,离不得人,我得看着火候。”

看火候?

冷月微怔了一下,脸色也跟着缓了一缓,声音也不像刚才吼景翊的时候那么酣畅淋漓了,谦和有礼地道,“您就是替您孙子来烧窑的那个师傅?”

这句话问出来,张老五的脸明显地僵了一僵,嘴唇颤了颤,才道,“是…是我,我孙子出城,回乡,有点儿事儿…我替他烧几天,就几天…”

冷月牵起嘴角明朗地一笑,化去脸上最后几分火气,抬手拱手,“久闻老师傅大名,今日能在瓷窑得见,实在荣幸。我正巧有些关于烧窑的事儿不大明白,还望老师傅指点一二。”

冷月变脸之快一时让张老五有点儿缓不过神来,只顾得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张老五话音没落,冷月就揪着景翊的后领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顺便借景翊这身官服之便喝散了那群已经看得忘了吃的瓷窑伙计们,挽扶着张老五就进了烧窑房。

她不知道景翊这趟来瓷窑的目的何在,但她还记得自己是为何而来的。

冷月一进去仔细地把这间屋子扫了一圈,这屋子就搭在添柴口上,说是个屋子,其实也就是烧窑工遮风挡雨避寒暑的地方,屋里一边堆着柴,一边堆着等待装货的红木大箱子,在一边是门口,正对门口的就是窑炉的添柴口。

张老五一进来就凑到窑炉边,拿起立在一旁的一根长铁钩子,娴熟地伸进火眼里勾出一片火照来看了看成色,像是郎中摸到了好脉象一样安心地舒了口气,搁下铁钩子,才看向景翊道,“四公子…您真忘啦,您三年前救过我一命啊。”

冷月原本正在仔仔细细地盯着那个火光熠熠的添柴口,听见张老五这么一句,一怔回头,正对上景翊那张仍然一片茫然的脸。

她还从没听说过他救过什么人。

景翊好像也没听说过似的,“不记得…”

“就那天,俩壮汉不知道为啥就把我堵到小胡同里打…”张老五说着,在自己那条不大灵便的右腿上拍了拍,“这腿就是被那俩人给打的…您那会儿

也不知道从哪儿就一下子冒出来了,跟他们打,还让人在脊梁骨上砍了一刀呢!”

冷月一惊,脊梁骨一下子立得笔直,愕然地看向景翊。

这一刀冷月记得很清楚,三年前几乎要了景翊的命,今儿他洗澡的时候她还看到他光洁得像汉白玉一样的脊背上斜着那道触目惊心的疤。

景翊一直说是跟人玩骰子赌输了,活该挨的一刀,连他娘都没心疼他。

这怎么又成救人伤的了?

张老五一说这一刀,景翊才蓦地意识到他拼命想让他想起来的究竟是哪件事儿。

他刚才一时没想起来,是因为这件事于他而言起因及目的都不在于救人,救人,不过是顺手做了而已,扭头就忘了个干干净净,更别说已时隔三年了。

现在想起来,的确,这事儿是值得他求一个老人家拿自家祖宗发誓永远不要说出去的。

在张老五当真把最要紧的事儿说出来之前,景翊忙一脸恍然地道,“啊,我记起来了!您就是那个大爷啊!几年不见,还真认不出来了呢,呵呵,呵呵,呵呵…”

“就是啊!”一听景翊想起来了,张老五顿时来了精神,声音也轻快了几分,抬手往景翊腰间指了指,正指着景翊系在腰带上的那个用红丝线编成挂坠的小银镯子,“要不是瞅见您从那俩人身上扒拉走的这个镯子,我还不敢认您呐!”

景翊心里一凉。

一叹。

命里该有的事儿,不但躲也躲不过,还说来就来…

景翊觉得张老五这句话足够让冷月听明白最要命的那件事了,所以一时没胆儿去看冷月此刻的脸色,张老五也没给他这个空档,景翊一口气还没叹完,张老五就沉了沉脸色,清了清嗓,巴着头往外面看了看,压着声音道,“景四公子,我听人说…您现在是大理寺里的大官儿了?”

景翊微微一怔,一个“是”字在嘴里绕了一绕,到底没吐出来。

他身上穿着四品文官的官服,当官的事儿一目了然,他犹豫,是因为他在这句问话里分明听出了有事相求的味道。

自打他当了大理寺少卿,来求他办的事儿就没有什么好事儿了。

他没说,冷月倒是替他说了,“他是大理寺正四品少卿。”

短短一句话,活生生把景翊听得心里发毛。

倒不是因为冷月替他报了家门,而是因为冷月的声音平静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见张老五略带疑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冷月还心平气和地追了一句,“我是他夫人,他是陪我来看瓷器的。”

“哦…哦!真巧,真巧…”张老五使劲儿攥了攥拐杖,像是鼓了好几遍勇气,才沉沉叹了一声,道,“四公子,我…我昨儿个就盘算着怎么才能见着您呢,您今儿个就来了,真是…真是…”

张老五停了半晌,景翊和冷月也没催他,一时间三个人都静了下来,只听到窑中柴火燃烧爆裂的噼噼啪啪声响,还有外面其他伙计吃完饭开工的细碎响动。

于是,张老五再开口时,声音虽低到了极致,但景翊和冷月还是听得无比清楚。

“我,我想跟您说说…我孙子他,他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起名渣丫头三更半夜爬上了默默更一更,遁走碎觉~!

家常豆腐(十)

张老五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头发还散乱着,衣裳也没收拾整齐,微斜着身子半依在拐杖上,手脚发颤,嘴唇也在发抖,看起来分外凄凉,让人不忍信,又不忍不信。

告发亲属的事儿本就不多见,何况还是爷爷告发亲孙子,这样的事儿景翊在茶楼书场里都没听见过。

景翊皱皱眉头看向冷月,发现冷月也在看他,还是用一种恨不得把他的脑袋看出个窟窿来的目光看着他。

爷爷告发孙子这种事儿冷月倒是在京畿以外的地方遇见过,但别家爷爷就算是要告发自家不争气的龟孙子,那也是告到州县衙门里去的,京畿内自有京兆府衙门,张老五不去京兆府,却要私底下悄悄地找大理寺少卿来告,图的什么?

大多数时候,这样不摆到台面上的告发图的都是一个商量,而景翊偏偏就是个万事好商量的人,冷月盯着景翊的脑袋,就是要警告这颗脑袋,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胡来。

她今天想要削了他脑袋的理由已经集得差不多了。

冷月盯着盯着,就见景翊目光一沉,一转,看向张老五,温和可亲地道,“大爷,有什么话您直说,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

冷月不动声色地往景翊身边挪了几步,和景翊并肩站下,没出声。

在这个距离上,她眨眼间就能使出不下七种方法让他乖乖闭嘴。

“四公子,您是好人,大好人…”张老五也往景翊面前凑了半步,许是因为过度压低声音的缘故,张老五的话音听起来抖得分外厉害,“我…我那孙子犯了人命案子,我不能护着他,不然就没脸到下面去见我老张家的祖宗了…可我就这么一个孙子,他爹娘走得早,我一手拉扯大的,我就想再看看他…这要是让别的官老爷抓着他,我拿不出那么些钱来,肯定就见不着了…四公子,您就行行好吧!”

张老五说着就要往下跪,景翊赶忙一把把他搀住,浅浅皱眉,仍温声道,“大爷别急…您先告诉我,拿钱见犯人,这事儿您是亲眼见过,还是听人说过?”

张老五愣了愣,“这,这不是衙门里的规矩吗…衙门越大,要的越多,要是一下子关到京兆府的狱里,没有百十两银子根本不成啊…”

乍听见一个老人家那样的请求冷月心里本就酸得难受,这会儿听见这番话,酸里又泛出了一股火气,一时没憋住,骂出了声,“这他妈群缺阴德的孙子!”

张老五被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儿把手里的拐杖也扔了,对着冷月连连摆手,“夫人骂不得骂不得…要招祸事啊!”

景翊搀着吓得身子发软的张老五,心里默默一叹,她火大,他完全可以理解。

“那个…我夫人的意思是,衙门里这样办事儿实在是有点不妥…这个我记下了,过几天一定向朝廷禀明。”

景翊这话是对着张老五说的,冷月却觉得更像是说给她听的,声音温和得像一个轻柔又踏实的拥抱,莫名地熄了她的火气,还在她心底里挑起了些许别的滋味。

景翊说完这些,稍稍一停,继续温和地道,“您先把您孙子的事儿说明白,他杀了什么人,怎么杀的?”

张老五叹了一声,摇头,缓缓抬手指向那个莫约肩宽的添柴口,“他就是在这儿杀的,把人填到添柴口里烧死的…”

烧死的。

冷月精神一紧,脱口而出,“您怎么知道的?”

张老五也没觉得大理寺少卿家的媳妇对命案好奇有什么不妥,就照实答道,“我徒弟,徐青,他也在这儿干活儿,也是烧窑的…那天晚上本来该他在这儿守着的,结果赶上他媳妇病了,让他回去,我孙子就来替他,他说我孙子那天一直骂骂咧咧的说要弄死谁,他问他咋了,他也没明说,就说让他等着瞧…”

张老五咽了咽唾沫,顺了顺气,把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稳了稳,才接着道,“结果第二天早晨他回来接班的时候,这添柴口里就塞着个烧黑了的人,窑火灭了,我孙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冷月像是听不下去了似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起脚走去了添柴口前,全神看起了窑口来。

景翊的脸上倒是温和一片,像是陪长辈聊家常一样既认真又关切地道,“这些事儿都是您徒弟跟您说的?”

张老五点点头,眼眶有点儿泛红,声音却平静了些许,“他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孙子,怕他真出了啥事儿我受不了,就先把那烧死的人藏到了一口箱子里,跑来我家想看看我孙子在家不…我孙子没找着,结果我徒弟回来的时候,连那烧死的人也不知道哪儿去了,这才跟我说了…我孙子和那烧死的人一时都找不见影儿,我也没别的辙了,就先跟萧老板说我孙子有事儿回乡了,我来顶着,正琢磨该怎么找您去,您就来了。”

张老五沉沉叹了一声,使劲儿摇了摇头,“我那孙子打小被我惯坏了,脾气臭得很,没少惹事儿…他这回犯出这样的事儿来,全都怨我啊!”

景翊没顺着张老五的话茬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温和又静定地道,“怨谁的事儿要等找到人以后才能定…您要是真想让我把他找出来,就跟我说说他大概什么样子,可能去些什么地方。”

张老五边想边道,“他…他叫张冲,今年十三,个子…个子跟我差不离儿,圆脸,大眼睛双眼皮儿,长得可精神了…他以前跟人打架打掉过一颗虎牙,说话有点儿漏风…他最爱吃庆祥楼的包子,有时候也在街上跟人家赌赌色子啥的…也没别的啥了。”

“好…”

景翊一个“好”字刚落音,冷月就从添柴口边走了回来,不着痕迹地截过了景翊的话,“大爷,我有点儿瓷器的事儿想请教一二,不知道什么时候方便让我去您家里坐坐?”

张老五愣了愣,“到…到我家里?”

冷月谦恭含笑,跟刚才那个破口直骂孙子的泼辣姑娘简直判若两人,“手上新得了几件宝贝想请您过过目,这里人多眼杂,不大方便。”

“哦…这个容易。”张老五转头往窑口看了一眼,“等这窑烧完吧…今儿晚上到明儿过午我都在家,我家就在紧挨着庆祥楼的那个胡同里面,进去最里面那户就是,好认得很。”

冷月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道,“您别怪我不会说话,我手里的东西实在贵重,不知道您徒弟陈师傅是否方便一块儿帮我瞧瞧?”

“不要紧不要紧…他今儿晚上要在这儿盯火,我跟他说,明儿一早就让他到我家里去。”

“那就先谢谢大爷了。”

“不谢不谢…”张老五看着景翊,又叹了一声,“四公子要是能再让我见我孙子一面,我一定当牛做马谢您…”

“您放心…”

景翊话没说完,就被冷月挽住了胳膊,一怔,后面的话就没说出来。

冷月就这么挽着景翊的胳膊对张老五道,“那我明天再去叨扰了。”

“哎,哎…”

不等景翊再说什么,冷月挽着景翊就出了门,走出瓷窑所在的院子,也没去看萧允德回没回来,穿过前面的庄园一直走出大门口。

景翊试着跟她说了几句话,比如张老五很可怜,比如她不必找别人看瓷器拿给他看看就行了,冷月一概没搭理他。

冷月的马就拴在门口的马桩上,冷月没去牵马,只是一言不发地挽着景翊沿院墙往离大门远些的方向走了走,走到转角的僻静处,侧身一把扣住景翊的肩膀,单手把景翊紧紧按到了院墙上,空着的另一只手把景翊系在腰间的银镯子硬扯了下来,拎到景翊眼前,一字一句地道,“咱俩定亲的东西,怎么会落到别人手里?”

景翊无声默叹。

他就知道,刚才她不动声色不是因为不介意这件事,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她在这件事上选择了秋后算账。

“这个…”景翊乖乖地贴在墙上,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就佩在腰间的小银镯子,有点儿有气无力地道,“我也不太明白,有两个贼在街上莫名其妙地就把它偷走了,我发现之后追过去,正好撞见他们在对一个老人家拳打脚踢,我一出现,他们就不打了,我问他们要镯子,他们不给,我就动手了…”

“也就是说,你那套赌输了挨揍的说辞,是编来骗我的?”

“也不是骗你…我对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冷月显然没觉得有很多人和自己一起挨骗会让自己的心情稍稍愉悦一些,脸色沉了一层,声音也凉了一重,“也就是说,你被砍那一刀,是因为你把它弄丢了然后想要把它抢回来?”

景翊看着冷月沉得吓人的脸色,老老实实地点头,“他们有两个人,镯子在一个人怀里藏着,打着打着红绳露出来了,我去抢的时候没留神,让后面那人砍了一下…好在把它找回来了。”

景翊话音未落,冷月就忍不住一连串地骂出了口,一句比一句火大,“你他妈傻啊!缺心眼啊!脑袋被驴踢了被门挤了啊!”

对,景翊那会儿也是这么想的,自己一定是缺心眼到一定境界了,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偷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

这东西之所以宝贝,不仅是因为它曾是冷月的东西,还因为这东西一旦丢了,这段定好的姻缘也就不作数了。

没有这道婚约,冷月仍答应嫁给他的可能有多大?

景翊一直不敢确定,所以这只镯子对他实在很重要。

“夫人所言极是…”

“极是你个脑袋!”

冷月声音飙高了几度,吼得连声音都变了,“你豁出命去抢这玩意儿干嘛,你让他们砍死你,我嫁给镯子去啊!”

几句话吼完,冷月红了眼圈,怒气冲冲瞪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水汪汪的一片,看得景翊狠狠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小月…”

“你浑蛋!”

这是句不折不扣的骂人的话,景翊听着,却像是世上所有的人齐声夸了他一句。

景翊不管她骂的动静多大,也不管她那只紧按着他肩膀的手,一把把她拉进了怀里。

“…你给我松手!”

景翊松了手,松手之前在她娇嫩的唇上既深且柔地吻了一下,松手之后自觉地贴回院墙站好,看着眼睛和脸颊都红红的冷月,满目纯良地道,“七遍《列女传》,我今晚一定抄完。”

“…”

作者有话要说:六一节快乐~ 小景子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反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