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眉梢一挑,“然后钱袋丢了?”

秦合欢敷衍地应了一声。

她已经后悔让这俩人进门来了,眼下只要他俩肯走,让她丢出去一百个钱袋她也心甘情愿。

可惜冷月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什么样的钱袋?从哪条街上丢的?打你的贼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吧?”

秦合欢的耐心像是一下子被逼到了极致,拧起修得细长的眉,不耐烦地道,“这事儿已经报了京兆府衙门,就不劳景夫人挂心了。”

冷月眉心一舒,“报官了就好。”

秦合欢刚在心里舒了半口气,就见冷月神色一肃,从怀里牵出一块细长的黑漆牌子,牌子上刻着一个马蹄铁的图样。

“想必表嫂听说过我是干什么的,我再补充一点儿你肯定没听说过的…这牌子是安王府的东西,马蹄铁代表畅通无阻,拿这块牌子可随时插手过问任何衙门的任何案子,表嫂这案子既然报到了京兆府衙门,我就去京兆府衙门问问好了,也顺便催催他们,早点儿破案。”

景翊越过冷月的肩头,把目光落在牌子背面的那个大大的“刑”字上,咬着舌尖默默无言。

这会儿他要是憋不住露出点儿笑模样来,恐怕这辈子他都别想笑了…

秦合欢噎着尚未舒出的半口气,盯着牌子上的那个马蹄铁的刻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地看了好一阵子。

这样的牌子她以前还真没见过,这么看着,好像真就是那么回事儿…

秦合欢勉强道,“用、用不着去京兆府…就、就丢了一个钱袋,也没多少钱…”

“什么样的钱袋?”

“绿…绿色的,缎面,绣花…没有多少钱。”

“绿色的?”冷月像模像样地一怔,收起手里的牌子,从袖中牵出那个翠绿色的缎面钱袋,在秦合欢的脸前晃了晃,“表嫂看看,是不是这种绿色,缎面,绣花的?”

秦合欢的脸倏地一白,“这、这不…”

秦合欢否认的话没说完,冷月就笑盈盈地抢过了话去,“表嫂要是记不得了,我拿这个给府上的丫鬟家丁们看看去,没准儿他们有人记得呢。”

冷月说着,转目看了看那个站在一旁抱着笼屉的小丫鬟。

秦合欢一急,“这不就是我的钱袋吗!”

景翊干咳两声绷住脸,好心好意地道,“表嫂…还是吃个包子吧。”

秦合欢准备去抓钱袋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泛起了一些茄子般的光泽。

冷月把钱袋往回收了收,避开秦合欢的手,“表嫂认清楚了,这钱袋真是你被抢的那个?”

“就是!”

“奇怪了…”冷月使劲儿地皱了下眉头,“这钱袋是在表哥瓷窑里的一个叫张冲的伙计家发现的,难不成当街抢你钱袋的就是你自家瓷窑的伙计?”

听见张冲二字,秦合欢像是被雷“咔嚓”劈到正头顶上一样,脸色骤然一变,嘴唇颤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了话来,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尖细得刺耳,“是…是,就是那个叫张冲的!就是他干的!我们秦家也已经派出人去找他了,他有胆子…有胆子就躲到下辈子也别出来!”

景翊一时没忍住,站起身来,从丫鬟怀中的笼屉里拿出俩包子,送到了秦合欢手中,才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秦合欢捏着热乎乎的包子,脸色又复杂了一重。

“表嫂…”冷月带着三分同情和七分愉快看着秦合欢,“吃口包子冷静冷静,再好好想想,这钱袋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抢的?我要是记得不错,我昨天在家里见到你的时候,这钱袋就已经不在你身上了。”

景翊默默点头。

好像…确实如此。

以秦合欢当时的装扮,腰间要是配了这个翠绿缎面墨绿扎口的绣花钱袋,那种好像缺了点儿什么的感觉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秦合欢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捏着包子,差点把包子馅都捏出来了,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明显弱了一重,“好、好像是吧…”

冷月轻轻牵着嘴角,掂了掂手里的钱袋,里面碎银碰撞,发出一种让秦合欢莫名心慌的声响,“既然那会儿钱袋已经不在你身上了,张冲当街抢你,打你,又是图的什么呢?”

秦合欢脸色来来回回地变了好一阵子,变到最后,连嘴唇都发灰发白了,过于纤弱的身子似乎有些承受不住过于突兀的肚子,微微发颤。

她满嘴跑舌头是一回事儿,要是紧张惊吓之下动了胎气,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冷月把钱袋收回袖中,腾出手来摸上了秦合欢冰凉一片的手腕。

突然被冷月摸上脉,秦合欢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惊叫一声抽回了手,连退几步,捏在手里的包子也掉到了地上,咕噜噜滚到了墙边。

“你干什么!”

冷月也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愕然地怔在原地,“你…你肯定,是张冲,张老五的孙子,张冲干的?”

“就是他!”秦合欢紧捂着刚刚被冷月摸过的手腕,喊得歇斯底里,“就是那个畜生!就是他!我要把他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从萧允德家大门走出来之后,秦合欢歇斯底里的叫声似乎还在耳边萦绕不绝。

景翊走在已有些毒辣的日头底下,仍觉得脊梁骨上直冒凉气,无可奈何地揉了揉耳朵,“夫人…那具焦尸会不会另有其人?”

冷月攥着剑抿着嘴,毫不犹豫地摇头。

景翊无声默叹,也不管她手里那把削铁如泥的剑长没长眼,伸手扳过冷月的肩膀,硬是拦住了她的步子,认真地对上冷月那双正饱含火气的眼睛。

“夫人…死人的事儿我不清楚,但活人我还是懂一点的,打咱们进门起秦合欢说的所有的话里有九成是胡扯的,只有一成是真心话,指证张冲害她的那一句就在那一成里面。”

景翊平心静气地说完,又愈发静定地补了一句,“我要是骗你我就是戌年生的。”

就算景翊真是戌年生的,他这番话冷月也是相信的。

景家几代京官,察言观色、识言辨谎已成了家传的本事,别说是秦合欢,就是朝里那几个快要成精的老狐狸,在景家人面前扯起慌来也是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巴。

在这项本事上,景翊是景家子嗣里最得景老爷子真传的。

冷月毫不示弱地迎着景翊的目光,“我要是骗你,你也是戌年生的。”

“…凭什么?”

“就凭我比你小一年,你要是戌年生的,我就是亥年生的了。”

“我相信你没骗我…”

冷月转头四下看了看,这个时辰,这片街巷还算清静。

冷月脚尖微踮,嘴唇凑到景翊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话音未落,景翊已嚎出了声来。

“假…”

冷月一把捂紧了景翊的嘴,景翊的嘴被捂解释了,眼睛还瞪着,一双精致的狐狸眼瞪得圆溜溜的。

“嚎什么嚎…”

他这动不动就嚎得震天响的毛病还真想是戌年生的…

冷月白他一眼,低声道,“她肚子是假的,有身孕还是真的…昨天来咱们府上的时候还是真的,只是小产了,孩子应该是昨儿刚没的。”

景翊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

冷月紧紧捂住景翊的嘴,淡淡地叹了一声,“她身子很虚,脸上要是没擦脂抹粉,估计看起来跟死人没什么两样…看刚才我给她摸脉的时候她吓的那个样子,这事儿恐怕还没几个人知道,估计连大夫都没看过,你说,她这样不要命地瞒着,图的什么?”

景翊“唔”了两声,冷月才想起来把手松开。

景翊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他媳妇对他下起手来真是一点儿都没拿她自己当媳妇…

“不知道…不过,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帮你弄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凶手君…还有人在猜ta到底是谁咩?猜对了小景子躺平任调戏 - -#

家常豆腐(十九)

这个问题很重要。

冷月有种感觉,这个问题搞清楚,竹签子就有了。

有了这根竹签子,手里这一大把细碎肉块一样的线索就能串成一串了。

只是…

她手里的案子,涉案的人还都跟他有这样那样的关系,他查,合适吗?

街角烤肉摊的小贩恰到好处地吆喝了一嗓子,“羊——肉——大——串嘞!”

冷月思绪被打断,抬头看了一眼烟熏火燎的烤肉摊,打内心深处又冒出一种新的感觉来。

好饿…

她是习武之人,饭量本来就不小,昨儿晚上那顿没吃,今儿早晨只吃了一个包子,哪够得了?

冷月这个感觉刚冒出来,景翊已起脚向烤肉摊走去了。

冷月跟过去的时候,正听到景翊跟摊主说的最后半句,“…够俩人吃的吧。”

俩人?

冷月无声地说了句“不够”。

景翊转头看了冷月一眼,也不知是看出什么,反正转过头去对摊主果决地补了一句,“俩男人。”

冷月忍了忍,实在没忍住,“…仨。”

“…那就四个吧。”

“…”

四个人的份儿,正好包圆烤架上已有九分熟的这些,摊主亮亮堂堂地应了一嗓子,一边在烟火之上呼打着手里的破蒲扇,一边见鬼似地四下里偷偷地瞄着。

四个男人…那仨在哪儿呢?

摊主还没找着那仨男人的影子,就听眼前唯一的男人热络地道,“店家,我瞧着你有点儿眼熟,你以前是不是在南市支过摊子啊?”

摊主愣了愣,抬起头来,隔着缭绕的烟雾,景翊那张俊脸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再加上一身轻飘飘的白衣,别有几分谪仙的味道。

这样一张脸,别说是女人看见,就是男人看见,多大岁数的男人看见,只要看一回,这辈子都是忘不了的。

于是摊主把烤架上的肉串翻了个面,抹了两刷子油,笃定地摇了摇头,“公子爷,您一准儿是认错人了,我这摊子打三四年前就支在这儿了,没挪过地方…吃酱不?”

景翊没答,转头看向冷月。

冷月点头。

摊主一刷子酱从头抹到尾,手艺娴熟程度比工部下辖的老漆工有过之无不及。

景翊淡淡然地看着,慢悠悠地摇了摇头。

“早饭吃得太咸的,我就不吃酱了,那个…一半一半吧。”

冷月眼睁睁地看着摊主手腕子一僵,嘴角抽抖了几下。

“那…我得重烤一半,您不着急走吧?”

景翊很好脾气地笑着摇头,“不急不急…”

眼瞅着摊主默默地把一半刷好的肉串拿到了一边,另拿出一把生的搁到了烤架上,景翊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纳,悠悠然地道,“唔…好像和南市的味道不大一样。”

冷月皱眉吸了几口气。

都是生肉刷了油,搁到炭火上烤的味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摊主一时没忍住,“怎么不一样?”

景翊转头看了看略显空荡的街巷,吟诗一般徐徐地道,“少了那么几分人间的烟火之气。”

摊主低头愣愣地看了一眼烟熏火燎的烤架。

这烟…味儿还小吗?

冷月性子比较急,遇上文绉绉的人,性子就更急了,眼瞅着摊主和景翊就要把意思岔到两下子去了,冷月一时没忍住,“他就是想说你这儿的生意比起南市的摊子来已经冷到姥姥家去了。”

冷月毫不意外地看到摊主的两只手都抖了一抖。

景翊倒像是把家传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忘在了萧允德家里一样,看着摊主分明有点儿发僵的脸,还热络亲切地笑着,“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

摊主在烟雾的另一边翻起眼皮深深地看了景翊一眼。

谪仙?

他谪下来的时候一准儿是脑袋瓜子先着地的。

脑袋瓜子着地的谪仙美美地笑了一下,“守着这么冷的摊子还货真价实地烤了这么多年,也难怪萧老板家的夫人都对你这摊子赞不绝口了。”

冷月听得一愣。

摊主比冷月愣得更厉害。

刚刚还觉得这谪仙是在埋汰他,可这几句连到一块儿听…好像又成了夸他的了。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