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景老夫人好像终于记起了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噌”地站起身来急匆匆往外走去,边走边叨念着,“这兔崽子,我还等着鸡下锅呢…小月你先坐着啊,你俩的活儿还早着呢,不着急!”

目送景老夫人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远,景翊像是死里逃生一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重新吸气,冷月突然低了一□子,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小月!”

冷月气定神闲地把差点儿吓丢了魂儿的景翊抱进她刚才换衣服的内间,往床上一扔,膝肘并用,合身压了上去,居高临下地挤出四个不带温度的字,“你敢骗我。”

景翊仰躺在自家三哥的床上,身上压着一脸冰霜的媳妇,欲哭无泪,“我不敢…”

“你到底为什么画我?”

“想你…”

“你抱着那副卷轴的时候也是在想我?”

冷月贴得很近,近到景翊的视野中就只有一张她的脸。

好像他昏迷中的视野一样,眼前模糊一片,只有她的脸是清晰的。

“是。”

“你再胡扯!”

景翊被冷月吼得一愣。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冷月在生气,在生他骗了她的气,但他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出来,他到底骗她什么了…

冷月与景翊距离之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景翊瞬间凝滞的呼吸,“你一边想我,一边想当女人,蒙谁呢?”

景翊一怔,意识到冷月气的是些什么的时候,眉眼倏然一弯,绽开一道浓郁的笑容,趁冷月被他这一笑笑蒙的工夫,引颈抬头,一亲香泽。

“…你给我老实点!”

景翊很不老实地抿了一下还残余着冷月体温的嘴唇,“冷捕头容秉。”

“说!”

景翊睫毛对剪,用那双干净得一眼就可以看到底的狐狸眼认真地看着被他吻红了脸的冷月,“乍看之下,想女人和想当女人这两件事确实是不大可能一起发生的,但此案嫌犯的情况有些特殊,不能以常理来推断。”

景翊的声音认真而平静,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推翻一桩马上就要审定判刑的案子一样,坚定得让冷月不忍不听。

“说…嫌犯怎么就特殊了?”

景翊笑意微苦,声音轻了几分,凭添了一点温柔,“嫌犯觉得自己当男人当得不太好。”

冷月愣了一下,眉梢轻挑,“胡扯,嫌犯被人誉为京城第一公子,满大街的女人哪个都在梦里嫁给他百八十回了,他还想当男人当到什么份儿上?”

景翊咂么着冷月话里浓浓的酸味,轻笑摇头,“那又不是他心上人誉的,他才不待见呢。”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毛病…”

“所以,”景翊浅浅地笑,慢慢地说,“嫌犯之所以在垂死之际怀抱心上人的画像却想当女人,是想来生若他为女人,心上人为男人,心上人也许会喜欢他一点儿。”

冷月一时呆愣在那儿,放松了手脚,被景翊伸手环住了腰身也不自知。

景翊轻轻环抱着冷月,像梦呓一般轻轻地却掩饰不住期待地问道,“会吗?一点点儿也算。”

“不会,一点点也不会。”

冷月答得干脆而绝决,像是皇上御笔亲书的判词一样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

景翊环在她腰身上的手臂僵了一下,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刚勉强扯出一道笑容,想若无其事地说个“好”字,冷月的身子倏地一沉,用两片花瓣一样的嘴唇把那一个“好”字紧紧地堵了回去。

冷月把景翊身上那套一摸知道就很贵裙子撕了个稀碎,疯了一样地吻他,好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一样。

景翊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着,始终带着一副客官请慢用的表情。

一直到冷月冷静下来,羞得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把一张红得像猴屁股一样的脸埋进他的颈窝,景翊也没去伸手碰触她的衣衫。

她是在对他说话,她的话还没说完,他不愿打断她。

冷月在他颈窝间一动不动地埋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地动了一只手,伸到景翊背后,摸到景翊粉琢玉砌般的身子上唯一的那一道瑕疵,声音微颤,低低地道,“我喜欢人的本事总共就这么大点儿,你能感觉到也好,不能感觉到也好,反正我就这点儿本事了,甭管你是男是女是禽是兽,我都只能喜欢到这个程度,再多我实在是没有了…”

景翊侧头在冷月尚未干透的头发上轻吻,刚刚吻完,正想开口,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不大却足够使劲儿的掌声。

对…

她刚才两手把景翊抱进来,没腾出手来关门,也就没有关门。

何况,那会儿她也没预料到有关门的必要…

冷月一惊之下迅速起身回头。

就见景老夫人站在门口,咯吱窝下夹着刚才匆忙间落在桌上的锅铲子,一边掉泪一边拍巴掌。

“好!再来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最热的时候家里停电,热哭了…

第37章 蒜泥白肉(十二)

冷月以为这一刻必定是她一生中最后悔嫁入景家的瞬间,没有之一了,而当她硬着头皮见到景老爷子的时候,冷月才真正地意识到,景家之所以能在局势瞬息万变的京城始终屹立不倒,是因为万事在景家都没有“最”,只有“更”。

比如,眼下她就更后悔嫁入景家了。

她也不知道景老夫人跟景老爷子说了些什么,反正她刚进厨房的门,景老爷子就把手里的大铁勺一扔,丢下一锅煮得咕噜咕噜直冒泡的烂乎乎的东西,笑眯眯地朝她迎了过来,“刚进家门就干活,辛苦了,呵呵…”

冷月脸上一烫,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不辛苦…”

一旁小灶边的景老夫人一边把煎在锅里的一块黑乎乎油滋滋的东西翻了个面儿,一边嗓音清亮地应和道,“可不是嘛,人家小月一个姑娘家把大老爷们儿的活儿全干了,老四就知道在那儿傻愣着!”

景翊在傻愣着?

她一时吻得忘情,还真没留意景翊的反应…

冷月咬牙,抿嘴,攥着剑,通红着脸憋出一句,“谁干都一样…”

景翊比冷月晚几步进来,已穿回了自己那身还没干透的白衫,两手拎满了被冷月化丢人为力量宰得干干净净的鸡鸭鹅鱼虾蟹。

景老爷子接过景翊手里的东西,拎得高高的,眯眼打量了一番,“不错不错,冷将军家的姑娘活儿就是漂亮…来晚的事儿就算了,出去歇歇吧,剩下的活儿等天黑了再好好干,呵呵…”

“…”

直到被景翊牵着手带出厨房,冷月的脸还是涨红一片的。

她觉得自己的脑壳里充满了景老爷子正在煮的那一锅不晓得是什么的东西,黏糊糊烂乎乎的,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干,活。

这俩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冷月已经不敢轻易下判断了。

“景翊…”冷月顺手顺脚地走着,有点心虚地问那个牵着她的手走在她前面的人,“老爷子让我等天黑了好好干…干什么?”

前面的人脚步不停,摇头,“不知道。”

“那…现在是要干什么?”

“去祠堂。”

冷月回忆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刚才景老爷子有说过“祠堂”二字,怔怔地问道,“老爷子说出去歇歇,是跪祠堂的意思?”

前面的人声音里带上了些笑意,“不是,咱们就是去吃个饭。”

去祠堂吃个饭…

冷月一把拽停了景翊的步子,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声,“不去。”

好容易冷家祖宗保佑,不用在大过节的日子里跪祠堂吃供品了,他居然还上赶着去!

景翊停住脚,转过身来,有点严肃地看着脸色微微发黑的媳妇,“那你想吃老爷子他俩做的那些东西吗?”

“…不想。”

别说吃了,刚才看着锅里的东西,她都后悔杀了那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东西了。

“今天整个大宅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就只有供品不是他俩做的了。”

“…走。”

天真正黑下来之后,冷月终于知道景老爷子所谓的干活儿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唱戏。

她唱,景翊拉胡琴。

她不知道景家有没有人会唱戏,但她刚站上景竡花了大半天工夫搭好的戏台子,腿就禁不住地有点儿发软。

她总觉得这辈子所有的人都要一股脑全丢在景家不可了。

“爹,娘…这个我真不会。”

“没事儿,就随便唱唱。”景老爷子坐在戏台子下面的桌子旁边,隔着一桌子色香味诡谲的饭菜,和蔼可亲地朝台上的冷月摆了摆手,“今天只有自家人,随便就好,你看,我和你娘也就随便做了点家常菜,你随便唱唱,就下来跟我们一起随便吃吃,呵呵…”

冷月站在台上,清楚地看到景家大嫂趁景老爷子说话的工夫把她面前的那碗汤全泼进了旁边的花盆里,然后气定神闲地拿出手绢来随便擦了擦嘴角。

冷月顿时不大想从这戏台子上下去了。

“好…我试试。”

直到几十年以后,冷月也没忘记她开口唱出“磨剪子嘞——戗菜刀——”的时候戏台子下面景家一众老少被隔空点穴一般的反应。

她还清楚地记得,在她唱完这句之后,身后那个拉胡琴的人紧跟着用更响亮的声音也唱了一遍。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片死寂之后,景家一众老少全都跟唱了一遍。

之后…

冷月带着一家人把走南闯北办案途中听过的所有吆喝全唱了一个遍。

唱得高兴了,就开始喝酒。

喝得高兴了,就开始胡诌八扯。

冷月从记事起就没过过中秋节,但她知道中秋节的月饼不该是景老夫人从油锅里煎出来的这种黑乎乎的厚鞋底子一样的东西,她也知道中秋祝福不该是景家父子之间掐着脖子说的那种总以对方大爷开头的句子,不过,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么过节其实也不赖。

至少,这节是一家人在一块儿亲手过出来的。

冷月看着平素一派温文的景竍和景竡因为争论小时候到底是谁偷吃了谁一块儿绿豆糕而扭成一团互骂祖宗的时候,突然想起景翊在成亲那晚喝得迷迷糊糊被人扔进洞房之后对她说的一句醉话。

我想回家。

那会儿她也没细想,现在想来,他是自己从这大宅搬出去的,没人逼他走,也没人不让他回来,他怎么就能在洞房之夜对着她说出那么一句话来?

兴许,有件事情她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初更刚过,景翊就已经喝多了。

其实景家几个男人喝得都不少,冷月甚至亲眼见识到了景竏蹲在桌子底下哭着嚎着要当女人的一幕。

景翊的酒品倒是不差,喝多了之后的反应只有一个,跟景老爷子一样,都是死搂着自己的媳妇不撒手。

直到进了家门,回到房里,景翊还是不撒手。

冷月连哄带吓折腾半天,景翊就是不撒手。

末了,冷月不得不下了狠手把他揪开扔到床上,这才脱开身交代丫鬟拿些热水,顺便给他冲了一碗蜂蜜糖水,刚坐到床边,人又黏上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嫁给我…”

冷月一怔,端着碗的手颤了一下,险些把糖水洒出来。

景翊像是全然没有觉察到冷月的异样,紧搂着冷月的腰,下巴颏挨在冷月有点发僵的肩头上,又醉意浓重地说了一遍,“我都知道…”

“你知道个屁…”

冷月稳了稳心神,低声骂了一句,板下脸来,单手扳着他的肩膀硬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把端在另一只手里的碗递到他面前,“蜂蜜糖水,我亲手给你沏的,给我喝干净,敢剩下一口,你今儿晚上就给我蹲到盆里搂着龟孙子睡去,听见没有?”

景翊好像当真没听见似的,不但没去接碗,反而再次黏了上来,变本加厉,把冷月搂得更紧了,“谢谢你…”

冷月连推了两回都没把他推动。

“…我谢谢你全家!”

“不客气…”

“…”

窗外“咔嚓”打了一声炸雷,像足了冷月这会儿的心情。

“你给我松手…再不松手老天爷要劈死你了!”

冷月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雷响,接着就是一阵劈里啪啦的雨声。

也不知是被雷声吓的,还是被冷月这一个“死”字吓的,景翊微微地怔了一下,手还当真松了几分,冷月瞅准时机,干脆果断地一把把他按躺了下去。

景翊人躺在床上,一双手仍箍在她的腰间,脸上还带着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我能死在你的石榴裙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