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一定还是京城的地界儿。

只要是没出京城,他就有把握在再次倒下之前找到容身之处,或是救命之人。

毕竟“京城第一公子”不是白叫的。

也不知是这女子心宽,还是景翊那几句话还没说到要害上,女子僵立在原地,脸颊小幅地抽动了一阵,才一步向前,扬手,一剪子下去。

咔嚓。

剪下了景翊的一绺头发。

看着被女子扬手扔到地上的那绺青丝,景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甭管这女子是干什么的,她的清静日子都到头了。

别说少一绺头发,就是少一根头发,冷月也能把她家房子拆干净。

眼下,冷月确实有点儿拆房子的冲动。

不过不是拆这女子的房子,而是拆冯府,冯丝儿家的房子。

因为冯丝儿家的管家把她拦在客厅,不肯让她见冯丝儿。

“陆管家,”冷月收起那块没起任何作用的刑部牌子,扬了扬手里的长剑,“我只是跟你打个招呼,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你要是没空带我去见成夫人,我自己去也没关系。”

“冷捕头,您就行行好吧…”看陆管家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好像就差要给冷月跪下了,“在下跟您说句老实话,家里丫鬟不懂事儿,昨儿晚上一不留神让夫人知道了爷遇害的事儿,夫人生生哭了一夜,哭得撕心裂肺的,天快亮的时候才睡下…夫人的病您是知道的,若要再去惊动她,怕是会要了她的性命啊!”

冷月眉梢轻挑,“陆管家,你这会儿倒是知道你家夫人病得不轻了。”

陆管家听得一愣,“冷捕头…何出此言啊?”

“你们冯府的仆婢都是听你的吩咐干活儿吧?”

陆管家颔首,“正是。”

“那就是了。”冷月微眯凤眼,看着眼前一派谦恭的人,“我昨儿早晨要是晚进门一步,你家夫人这会儿就已经在地底下和成大人团聚了,我问你,那时候伺候你家夫人起居的人呢?”

陆管家一噎,嘴唇扁了扁,没等开口,冷月已摆起手来,“你先别忙着编…我再问你,你家夫人每晚睡觉的时候,也都没人从旁伺候,对吧?”

陆管家像是已经定下来神来,谦恭又静定地道,“冷捕头容秉,此事是景二爷来看夫人的时候交代的,夫人的病需静养,一定要饱睡才能缓和病痛。夫人睡觉向来很轻,患了此病之后尤甚,若有人在侧,哪怕只是在院子里候着,夫人也很难成眠,连我家爷也不得不搬到别的院子里住了,所以那院子就只有需要服侍夫人洗漱饮食用药的时候才会派人进去…”

陆管家说着,对冷月拱起手来,“昨日之事,在下还未向冷捕头道谢,多谢冷捕头救命之恩。”

冷月的神情一点儿也没因为这句谢而有所缓和。

“也就是说,你家夫人每日在那间院子里干些什么,你们府上是没人知道的吧?”

陆管家微愕,“冷捕头…您这又是何意啊,夫人卧病已久,日常起居尚无法自理,还能干些什么?”

“你家夫人有功夫底子,你知道吗?”

“功…功夫?”

这件事她没与景翊说过。

昨天她把差点儿被一口痰憋死的冯丝儿从床上扶起来的时候,冯丝儿下意识地用内力抗了她一下,这是习武之人突然被陌生人碰触时的本能。

只是不知是冯丝儿病得太重,还是她反应得太快,那分力道很弱,且一闪而过,冷月当时急着救人,也没当回事儿。

但眼下…

一个出身于烟花巷,身罹梅毒之苦,终日无人在侧,又有功夫底子的人,她实在不能不把她当回事儿了。

冷月轻皱眉头,看着一副饱受惊吓模样的陆管家。

“我再问最后一遍,是你带我去见她,还是我自己去见她?”

陆管家好以整暇,深长一叹,微微弓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冷捕头…请。”

“多谢。”

冷月跟着陆管家再次走进那处景致如画的院子,走进房门依然紧闭的屋子,闻着愈发浓重的腥臭味走过那条依旧昏暗得让人脊背发凉的走廊,走到那道被厚门帘遮挡着的房门前,陆管家刚要伸手掀帘子,就被冷月拦了一下。

“冷捕头?”

冷月叶眉轻蹙,伸手指了指门前的地面。

陆管家低头看去,只见地面上摊着一片已经干透的泥印子,有鞋印,也有赤脚的脚印,混在一起,在黯淡的光线下看起来有点儿莫名的森然之气。

陆管家皱眉轻叹,低声道,“不瞒冷捕头…昨天丫鬟来伺候夫人用晚饭的时候,一进院子就发现夫人正在院里的泥地上爬,夫人说是在屋里躺久了,憋得慌,想出来看看花,扶着墙走出来,没力气走回去了…丫鬟看得难受,把她扶回来之后就劝她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别让爷在九泉之下难过,这才说漏了嘴,让她知道了爷的死讯…”

冷月轻轻点头。

刚刚经过院子的时候她确实留意到一片土地上有些痕迹。

只不过那片地方前后左右都没花可看,更无墙可扶。

那片痕迹也绝不像陆管家说的,是人伏在地上爬行留下的。

那分明是打斗中的一方被按在地上苦苦挣扎留下的。

陆管家没有内家修为,这一点她可以确定。

冷月在心里默叹了一声。

景翊在这儿就好了…

冷月不动声色地掀起门帘,侧身让到一旁,看着陆管家伸手推门,跟在陆管家身后走进屋去。

这间屋子和她昨天进来时一样,所有的门窗处都掩着厚帘子,晦暗,闷热,腥臭味浓重得刺鼻,像足了一口硕大棺材。

唯一与上次不同的是床上的人。

冯丝儿穿着一袭干净的妃色中衣倚坐在床头,半身被一床厚重的棉被盖着,棉被上面摊放着一副卷轴,冯丝儿就微垂双目,静静地看着那副卷轴,几乎不见血色的嘴唇轻轻抿着,淡淡微笑,美得纤尘不染。

冷月心里一颤。

好像…

哪里有点儿不对。

冷月犹豫了一下,步子一滞之间陆管家已经走到了床边,垂手恭立,轻轻地道了一声夫人,“夫人…冷捕头来了。”

冯丝儿仍全神看着眼前的卷轴,纹丝未动。

冷月放轻步子,走近了些,看清了卷轴上的内容。

一副水仙图。

冷月对字画没有研究,但题写在画上的字迹她认得。

那是景翊的字。

景翊送过画给冯丝儿?

想起那个不知所踪的人,冷月心里泛出些说不清的滋味。

他这会儿若能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不为了这副画抽死他。

冷月握剑抱拳,放轻了声音,“成夫人,又有几句话想要请教,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冯丝儿还是没搭理她,好像魂儿已经钻进画里去了。

陆管家见两人僵得尴尬,便凑上前去收冯丝儿手中的画,“夫人,您与冷捕头聊着,我帮您把这画收起来吧…”

陆管家轻挣了一下,冯丝儿没有松手,陆管家多使了些力气,画没拿得出来,冯丝儿的身子却晃了一下,直直地向陆管家使劲儿的方向倒了下去。

“夫人!”

陆管家慌地松开画,扶住冯丝儿,刚扶住冯丝儿的肩膀,陆管家就像是被炸雷劈了一下似的,一声惨叫,一把推开冯丝儿,连退了几步。

“她、她、她…”

冷月愕然看着歪倒在床上依旧握着那副卷轴的冯丝儿,沉声续完了陆管家的话,“她死了。”

陆管家呆立了片刻,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夫人啊!”

冷月没理会陆管家这一声哭号,默默地把剑放到一旁,走到床边,轻轻扶正冯丝儿已凉透的身子,伸手合上她那双仍带笑意的美目,一根一根掰开她抓着卷轴的手指,把画完好无缺地取出来,卷起来在她枕边放好。

伸手揭掉盖在冯丝儿腿上的厚棉被时,冷月倒吸了一口凉气。

兴许是为了方便照顾,冯丝儿只穿了上半截中衣,厚重的棉被一掀,便是一双毒疮斑斑的腿,毒疮最密集的大腿内侧已溃烂得不成样子,流出的脓水混着秽物,已把她身下的褥垫染得污浊不堪。

冷月无法想象她那惊为天人的微笑是怎么笑出来的。

陆管家跪在一旁看到这般光景,泣不成声。

冷月微蹙着眉头把冯丝儿的上衣也褪下来,手上轻之又轻,好像生怕碰疼了这个已再无丝毫知觉的人。

待把冯丝儿从头到脚验过,冷月转过头来冷然看向几乎要哭昏过去的陆管家,“你等会儿再哭。”

陆管家抽噎着抬起头来,“让冷捕头见笑了…夫人受这病折磨已久,如今能…能解脱,实乃幸事…”

“幸个屁,她不是病死的。”

陆管家一怔,抽噎也滞了一下,“不…不是病死的?”

“她是吞金死的。”

“这、这…”陆管家倏然哭得更厉害了,“夫人啊!您这是何苦啊…您要随爷而去,为何不带老奴一起走啊…”

“行了!”

被冷月厉声一喝,陆管家身子一抖,哭声也硬生生刹住了。

“你不用着急,”冷月把方才搁在一旁的剑拿起来,“哗”的一声拔剑出鞘,“你家夫人不带你走,我可以带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这几天忙活一点儿学校的事,更新有点儿慢了,丫头会努力加速的!

第44章 蒜泥白肉(十九)

陆管家愕然看着冷月手中的剑,剑锋与他的鼻尖起码还有一臂的距离,陆管家已经能感觉到剑身传来的寒意了。

想起京城里关于这个女人的传言,陆管家心里有点儿发虚。

“冷捕头…”

冷月没再往前,就这么不近不远地握剑指着陆管家的鼻尖儿,沉而快地道,“我昨天来的时候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刚才想起来了,成夫人出身风尘,又嫁了你家爷这么个富庶之户,怎么从梳妆台上到她身上都看不见一星半点儿的首饰呢?”

陆管家像是没料到冷月有此一问,怔了片刻,才抬起袖子拭了拭脸上的泪水,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垂手道,“是…这是景二爷吩咐的,说夫人身上发疮,不宜佩戴首饰…”

“你别老拿二爷说事儿!”陆管家话音未落,冷月已凤眼一瞪,扬声截道,“身上发疮不戴首饰是正常,那头上呢?我就不信二爷说过,长期卧床的病人应该把这么长的头发披散得跟鬼一样!”

陆管家被喝得一怔,一时无话。

光线昏暗的屋里没有一丝风,浓重的腥臭味弥漫在闷热的空气里,让人隐隐作呕。这样的环境,若是让冯丝儿的尸身在这里待到明早,这间屋里的气味就要几个月都散不尽了。

冷月莫名地想起那个动不动就能嚎破天的人,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房梁上扫了扫,空空如也。

幸好,他不在。

冷月在污浊不堪的空气中缓缓吐纳,手中的剑还稳稳地指着陆管家的鼻尖,声音却无端地柔软了几分,“还有…一个病人长住的屋里居然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有,别说杯子,你自己看看,屋里有一样瓷器吗?还有桌子椅子,有棱角的地方全磨圆了。你们怕她自尽,对吧?”

“不瞒冷捕头…正是。”陆管家深深低头,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夫人自从知道自己患了这病,就一心求死,被家里人发现好几回了…之前一直有人陪着夫人尚好些,后来夫人卧床静养,受不得半点儿打扰,我这才让人把屋里危险的东西都收了,谁知夫人她还是…”

陆管家一阵哽咽,摇头。

“陪着?”冷月的声音霎时又冷了回去,“这不叫陪着,这叫软禁。”

陆管家一愕抬头,“冷捕头…”

“昨晚她想逃,刚逃到院子里就被你发现了,她有功夫底子,跟你硬拼,但到底病得太重力不从心,还是被你按到地上制服了。”

“不不不…”陆管家慌得连连摆手,“冷捕头,这是从何说起啊!夫人是出去看花…”

冷月想忍到他把话说完,还是没忍住。

“看个屁花!要是照你说的,她是出去看花,体力不支栽倒,挣扎着从院中往屋里爬,那她身体前侧和掌心都该有擦伤,现在她是后背,腿后侧,手肘处有擦伤,你仰躺在地上爬一个给我看看!”

见陆管家张嘴结舌,冷月火气愈盛。

“你自己看看她身上被你打出来的那些瘀伤,肋骨都折了两根…她都病成这样了,你也下得去手!”

“冷捕头…”被冷月连声呵斥几句,陆管家反倒是稳住了神,眉心微舒,依旧垂手恭立,“在下听闻,京城第一绸缎商齐老板的长子齐宣、豫郡王府的三公子萧允德萧老板、京兆尹府上的三管家杜忠,也同我家爷一样,无故遭此毒手,恶徒至今逍遥法外,您身为公门之人,不去为无辜枉死者伸冤,却在此含血喷人…您就不怕下一个遇害的就是景四爷吗?”

冷月脸色微变。

屋中光线太暗,陆管家就只看到冷月的颧骨动了动,之后便见银光一闪,“沙”一声响,右臂一凉。

陆管家一惊低头,才发现右边袖子已被齐肩斩了下来。

手臂完好无伤。

陆管家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虽站在这闷热得喘不过气来的屋中,却觉得全身每一寸肌骨都寒得发僵,一时间一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