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刚在他的吻中缓过劲儿来,本还在想怎么收拾收拾他出口气,忽然听到他傻笑着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禁一愣,“为什么?”

景翊扁了扁嘴,“我不想转世投胎。”

“那你想干什么?”冷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当孤魂野鬼啊?”

“嗯。”

“…嗯?”

冷月有点发蒙地看着一脸认真的景翊,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会在风华正茂的时候怀揣着一个当孤魂野鬼的志向。

景翊笑容微浅,浅了三分赖皮,多了十分满足,“成了孤魂野鬼我就能时时刻刻跟你在一起了,你还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冷月一怔,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像是被景翊这十分满足的笑容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温和地发疼,疼得声音都轻软了,“谁烦你了…”

景翊脸上的满足之色蓦然又翻了一倍,“那你是答应我了?”

冷月轻抿嘴唇,没答,只抬起眼皮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还让老爷子离钦天监的人远点儿,我看你也是,再跟钦天监的那伙神棍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就跟他们找七仙女过日子去吧!”

景翊一本正经地摇头,“我已经把王母娘娘娶回来了,还要仙女干嘛?”

“…”

冷月本想顶他一肘子让他说几句人话,胳膊刚抬起来,目光落在他这几日清减了一圈的面容上,心里一疼,没舍得顶出去。

“你…”冷月默然一叹,声音轻了几分,混在隐约的饭菜香里,很有些人间烟火的滋味,“你腿上的伤口还没长好,进了安国寺之后自己小心点儿,记得换药…”

“嗯。”

冷月抬手抚上景翊瘦起来俞显俊逸的脸,她喜欢景翊的样子,从刚记事起就喜欢,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害臊,还会面对面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现在想来,不知道景翊会不会以为她小时候是个有傻病的。

如今她倒是宁愿景翊长胖一点儿,身子健壮一点儿,好不好看一点儿也不要紧。

“你这才刚病了一场,又不是真出家,别管那些戒不戒的,要是想吃点儿什么就自己跑出来吃,想吃家里的饭我就每顿都给你留着点儿,反正你轻功好,来来去去的没人能发现得了…”

景翊任冷月略带薄茧的手摩挲着他的脸颊,微笑着应了一声,点头。

冷月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似得,怔了一下,眉心轻蹙,有点儿疑惑地看着这个像抱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抱着她的人,“不对…你练轻功这么多年,成亲以前我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啊?”

景翊笑意微苦,看向冷月的眼神凭添了几分受气小媳妇特有的幽怨,“舍不得呗。”

冷月抚在他脸颊上的手松了松,两根手指轻揪起他一块儿脸皮,没好气地道,“你以为轻功是什么玩意儿,还能用一点儿少一点儿啊?”

“轻功确实是用不少…”景翊任她揪着,眼神又幽怨了一重,“但是成亲之前见你一面比见皇上还难,用什么法子约你你都不带搭理我的,只能想法子碰运气,运气好了,见上一回,还最多待不过半个时辰,从你身边离开的时候用走的都舍不得,还轻功呢…”说罢,景翊扁着嘴笃定地下了个结论,“你就是烦我。”

景翊说着,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好像生怕手一松她就要跑得无影无踪了似的。

冷月心里热了一下,想笑,没敢笑出来。

她一直不肯赴景翊的约,其实原因只有一个——太危险。

她因为以女子之身混军营入公门,在京城里的名声狼藉到了个什么程度,她自己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她可以听久了就不当回事儿了,但那会儿景翊还是太子侍读,伴君如伴虎,他的名声若稍有瑕疵,不光会断送仕途,还很有可能断送性命,甚至连整个景家都要受牵连。

若非他半年前已经入大理寺为官,冷月在决定嫁给他之前恐怕还会再好好掂量掂量。

他自己瞎折腾胡混那是他自己的事,她选择进刑部当差卖命也是她自己的事,但冷月绝不愿因为自己而让他带上任何一抹污点,反正太子爷总会长大,他也不会当一辈子的太子侍读,等一等,传得再怎么热闹的流言也总会有被人说腻说烦的一天,那时再大大方方地见他也不晚。

不过,这些话冷月不准备告诉他。

都是掀过去的老黄历了,生米已成熟饭,还说稻秧那会儿的事儿干嘛?

“你老实听着,我还没说完呢…”冷月松开他的脸皮,声音轻了几分,也沉了几分,“王爷对张老五的事避而不谈,里面肯定有些门道,你千万长点心眼儿…不过你也不用怕,和尚们要是欺负你,我就去把庙拆了,王拓要是欺负你,我就去把高丽收来给咱们朝廷添块儿菜园子。”

景翊无声地笑弯了眼睛,点头,点完头,景翊静待着冷月继续往下说,冷月却像是已经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似的,只看着他,不出声,景翊到底忍不住把最想知道的一道叮嘱问了出来。

“那我要是想你呢?”

冷月红唇轻抿,低头把微热的侧脸贴到景翊胸膛上,隔着衣服在景翊心口那点儿红记的位置偷偷地轻吻了一下,没答。

景翊的声音哀怨了几分,“现在就想你了,怎么办?”

冷月合起眼睛,细长的颈子垂得更低了几分,还是没吭声。

景翊腾不出手来,只能用下巴轻轻磨蹭冷月的头顶,声音又哀怨了几分,“想得伤口都疼了,疼死了…”

冷月实在憋不住,睁开眼睛,顶着一张憋得通红的脸狠瞪他一眼,“人都给你抱着了,你还在这儿干想,疼死你活该!”

“…”

第二天早晨,一切如安王爷所料,景翊妥妥的睡过了。

景翊一路火急火燎地冲到安国寺,越上高大的院墙,正见安国寺方丈清光大师一人独立于院中的一口水井旁,若有所思地盯着被一块儿厚木板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井口,像是在全神参悟佛法。

景翊觉得,既然已经迟到了,那么,他应该以一个很有气质的方式出现在这老和尚面前,才好为安排他前来的萧瑾瑜挽回一点薄面。

于是,景翊对准那块盖着井口的厚木板子,纵身一跃,悠悠落下。

落到一多半的时候,方丈不知道顿悟到了什么,突然一拍脑门儿,猛地掀了板子…

于是,方丈在掀开板子的一瞬,眼睁睁地看着一团雪白的东西“扑通”一声扎进了井里。

景翊被人从井里捞出来的时候,一众闻声赶来帮忙的小沙弥都像看佛祖显灵一样地看着他,方丈素来一片祥和的脸已经抽得有点儿发僵了。

“景施主…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景翊裹着一个大胖和尚从身上脱下来的僧衣,硬着头皮努力笑着,摆手,“井水还挺甜的,就是有点儿牙碜,呵呵…”

方丈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

“景施主。”

一直站在方丈身边的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僧人向前走了两步,在景翊面前站定,谦和微笑。

景翊认得这个僧人,方丈的得意弟子之一,与他年纪相仿,法号神秀。

他小时候跟他娘来寺里上香的时候偷爬寺里的一棵梨树,从树上摔下来,抱着屁股嗷嗷大哭,就是这个神秀,蹲在一边笑得快抽过去了。

如今,他长大了,神秀也长大了,神秀看着比当年还要凄惨得多的景翊,笑得满脸慈悲。

神秀微微颔首,对景翊立掌道,“景施主在师父悟出佛法的瞬间从天而降,师父说景施主是有慧根有佛缘之人,有意收景施主为徒…”说着,神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景翊光秃秃水灵灵的脑袋,“不知景施主是否有入我空门之意?”

景翊看向方丈,方丈看向景翊,四目相对之下,景翊读懂了方丈目光中的深意。

坡已经铺好了,驴,赶紧下来吧。

景翊咬了咬牙,挤出一个饱含着感激涕零之情的字,“有!”

方丈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宣了一声佛号,缓声道,“那便准备剃度吧…”说着,方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水淋淋的景翊,又看了看那口无辜的井,稍一思忖,沉声道,“景施主与井有缘,老衲便为你取一法号,神井。”

听着一众僧人齐刷刷沉甸甸的一声“阿弥陀佛”,景翊突然很想知道,冷月昨晚说的那句和尚们要是欺负他她就来把庙拆了的话,算数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景子【泪目】:神秀师兄,看在你曾经无耻地嘲笑过我的份上,我们换换法号好不好!

神秀【温柔笑】:不好,我就是为无耻地嘲笑你而存在的,神井师弟。

冷女王【嗑瓜子】

第53章 剁椒鱼头(四)

景翊被再一次更为仔细地彻底剃秃之后,老方丈抚着新徒弟滑溜溜的脑袋,脸上露出一个功德圆满的微笑。

“神井。”

“神井?”

“神井啊…”

方丈一连叫了几遍,景翊才恍然回过神儿来,低头立掌,认命地叫了一声“师父”。

“神井,”方丈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像是化缘化来的法号,才慢悠悠地道,“你虽来得突然,但也是缘分如此…如今既已入我佛门,就要守我佛门戒律。”方丈说着,深深地看了景翊一眼,“佛门戒律,知道是什么吧?”

景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别的和尚不知道,方丈应该是清楚的,他来是为了替安王爷办事儿,又不是真心来修行的,只要不沾荤腥,不近女色,不喧哗不打闹,想料方丈也懒得管他。

“师父放心。”景翊睫毛对剪,展开一个无比乖巧的笑容,“听说寺里正在办一场*事,不知道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景翊所谓的事,就是那些能接近王拓,但又不需要懂多少佛法就能干的活儿,端茶倒水送饭什么的都行。

方丈蹙了蹙线条温和的眉头,转头向一直站在他身旁的神秀望了一眼,“你就听神秀的安排吧。”

神秀站在方丈身边,笑得愈发慈悲了几分。

“是,师父。”

神秀把景翊带到一间僧舍,不是一般小沙弥们住的那种屋里只有一张长到一眼看不到头的大通铺的僧舍,有厅有室,干净素雅,更像是给身份特殊的香客或是寺里管事僧人们住的。

景翊多少有点儿受宠若惊,“我住这儿…不太合适吧?”

神秀温和地扫了一眼这间屋子,点头,“我也觉得。”

“…”

“不过,”神秀微笑道,“这是师父的意思,你初来乍到,多少会有些不适应之处,先跟我在一起住段日子,也好有个照应。”

景翊一愣,“跟你住?”

“这是我的房间,卧房在里面。”说着,神秀的嘴角又往上提了几分,笑容愈发亲和,“你我都不胖,那张床睡下我们二人绰绰有余。”

睡下他们二人…

二人?!

景翊的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一双狐狸眼瞪得滚圆滚圆的。

神秀又亲切而客气地添了一句,“我喜欢睡在外面,你呢?”

景翊的脸色和心情一样复杂。

景翊很想告诉他自己是有媳妇的人,而且他媳妇不喜欢让任何活的东西离他太近,但余光扫见自己刚换到身上的灰色僧衣,硬把这话憋了回去,认命地一叹,“我喜欢睡在地上。”

神秀微微扬了一下眉梢,“我的床不难睡。”

景翊努力地笑出一个乖巧师弟应有的模样,“那你的地应该也难睡不到哪儿去,呵呵…”

神秀俊秀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浅笑轻叹了一声,自语般地低声念叨了一句,“难不成景家人都是睡在地上长大的…”

景家人…

都?

景翊狠愣了一下,还没愣完,就见神秀舒开眉心,深深看了他一眼,声音微沉,“你是来办事的吧?”

景翊微愕。

以安王爷的谨慎作风,看方丈刚才在井边的反应,这寺里应该就只有方丈一人知道他不是真心实意地出家来的,至于他出家是为了干什么,恐怕连方丈也不清楚。

不过,说良心话,方丈收他为徒的理由实在是有点儿…简单粗暴。

而神秀看起来绝不像个粗人。

于是,景翊愕完之后轻轻点头,“是。”

“办何事?”

“法事。”看着有点儿怔愣的神秀,景翊沉沉一叹,笑意微苦,却只轻描淡写地道,“有位故人走了,走得有点儿冤,我那点儿本事不够亲自为她伸冤的,就想亲自为她超度。”

神秀看了景翊片刻,不置可否,只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寺中明日开办的法事需选四十九位僧人各抄《地藏经》四十九遍,你既有度人之心,不妨去试试。”

抄经,说白了就是写字,这个倒是不难,但景翊在神秀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儿不太简单的东西,“试试?”

“这场法事是高丽皇子为前些日子在寺中撞棺而亡的一位老施主办的,他要亲自选抄经之人,条件有些苛刻…”神秀顿了顿,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上下打量了景翊一番,“你兴许可以。”

看着神秀那副深信不疑的神情,景翊有点儿怀疑他拿梵文抄《列女传》的事儿已经传遍京城了。

景翊觉得,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一下才好。

“那个…我早晨起晚了,早点没吃午饭也没吃,我能先吃了饭再去吗?”

“不能。”神秀毫不犹豫地答完,温和可亲地微笑着道,“佛门戒律,过午不食,你不知道吗?”

这一条景翊还真不知道。

“过午不食?”景翊睁圆了眼睛见鬼一样地看着神秀,“过了午时就不能吃饭了?”

“阿弥陀佛,师弟果然是有慧根的。”

“…”

景翊苦着脸瘪着肚子去见王拓的时候,才发现真正的鬼还在后面。

还没见着王拓的人,景翊就先被当做什么法器似的又洗又熏地折腾了半天,见到王拓的时候太阳都要落山了。

景翊之前在宫里见过不少高丽使节,甭管多大年纪,都是瘦瘦小小的,身上再裹一件宽大到四下里都不贴身的袍服,一眼看见,就总想找点儿什么吃的喂过去。

有一回听景竏在家里咬着牙根子说,高丽不是没有长得比较富裕的官员,只是派这种模样的来,总能准准地戳疼皇上柔软的心窝子,不用讨,赏自然就来了。

看着王拓的模样,景翊在心里默默地为高丽百姓念了声“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