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睁圆了一双凤眼看着神秀房中龛前香炉里的那一撮尚有余温的纸烬,有点儿想疯。

神秀定定地看了冷月片刻,见冷月的脸上明显只有惊没有喜,毫不犹豫地伸手朝身边的景翊一指,淡然无争地道,“他烧的。”

景翊烧的…

冷月狠狠一愣,“刷”地转过一张铁青的美脸看向景翊,正对上景翊有点儿心不在焉的目光,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重,“你烧的?!”

景翊原本还在若有所思地琢磨着冷月怎么突然来找神秀问那封信,倏然见冷月两眼喷火地瞪向他,俨然一副要把他烧死在当场的模样,这才一个激灵恍然回过神来,赶紧一手指头指回气定神闲的神秀,“不,不是…我就点了个蜡烛,是他自己拿着信封凑过来的!”

神秀颔首宣了声佛号,抬起头来回看景翊的时候满脸都是明晃晃的无辜,“师弟不点燃蜡烛,我便是凑过去又有何用?”

景翊有点儿想哭,冷月比他还想哭。

她打一开始就不应该那么喜欢他,不那么喜欢他,就不会一咬牙一跺脚就这么嫁给他,不嫁给他,眼下这一切糟心事儿估计就都不会发生了…

可惜,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什么程度这种事儿,从来就不是自己想控制就能控制的,甭管内力多深,定力多强,只要摊上喜欢这档子事儿,就只能眼睁睁地认命。

就像她现在很想要给这俩挨千刀的秃子一人一拳,但是在她心里,打给景翊的那一拳始终是要比神秀那一拳多加几分力道的。

爱多深,打多狠,小时候她爹揍她的时候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不过,她虽是奉安王爷的命令来的,但到底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不宜造出太大动静,一想景翊吃痛时惊天动地的嚎叫声,就知道出拳揍人的事儿还得忍些时候。

冷月好好忍了忍,尽力平心静气地看向神秀,问道,“你不看就不看…你烧它干什么?”

撕烂揉烂也好,怎么偏偏就烧成灰了呢…

景翊微微一怔,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转头看向神秀。

神秀轻轻蹙起眉来,转头与景翊四目相对。

就在冷月觉得这俩人一定趁她不在的这一会儿做了些什么难以对外人道的事儿的时候,神秀睫毛对剪,薄唇轻抿,抬手又往景翊身上一指。

“他劝我烧的。”

“…”

从景翊欲哭无泪的表情里,冷月可以断定神秀这话十成是真的了。

冷月把力气全使在了瞪眼上,问出来的声音有点儿有气无力的,“为什么?”

“这个…”景翊看向神秀,神秀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景翊憋了半天,到底只硬着头皮憋出四个字来,“一言难尽。”

眼瞅着冷月脸色转黑,神秀温然微笑,颔首立掌,“想料写信之人在拜托冷施主时便已说过,冷施主把信带到便可,贫僧未必会看…冷施主又为何如此在意那封信?”

冷月想说她在意的压根就不是那人写给神秀的那封,但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终于化为一叹,“我也一言难尽…”

这话一时还不宜说破。

这事儿看似木已成舟,纸已成灰,但她没有法子了,保不齐安王爷就有呢。

冷月说着,幽幽看向景翊,“我有事儿先回了,你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地跟着你师兄,蹭着高丽皇子的光,为你那老相好超度吧。”

景翊被冷月这话酸得面容一苦。

冷月这话里确实有浓重的酸味,但这股酸味是为了遮住话里的另外一股味儿——把神秀和王拓都盯紧。

她脑子里一时乱得狠,得跟自家那个神通广大的主子谈谈再说。

冷月一路火急火燎地来到安王府,刚迈进大门就被门房的一句话愣得险些崴了脚。

门房跟她说,慧王来了。

这个慧王就是画眉曾经委身为妾的那个慧王,当今圣上的第五子,萧昭晔。

萧昭晔比太子爷晚半年出生,生母慧妃享尽荣宠之后于三年前病逝,萧昭晔悲痛难当,几度卧病不起。

据说,萧昭晔之所以执意要纳比他大了十几岁的画眉为妾,就是因为画眉从容貌到身形都与慧妃有几分相像。

萧昭晔因为这事儿成了朝里有名的孝子,但这位孝子却从未登门拜访过他的亲七叔萧瑾瑜。

按理说,皇亲之间亲情本就淡薄,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是常情,不过,但凡是突然来登安王府的,甭管是天潢贵胄还是平头百姓,都指定不会是为了什么好事儿。

要不是自己手里也捏着一件很不好的急事,冷月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前去打扰。

萧瑾瑜是在二全厅招待的萧昭晔,冷月进去的时候,萧昭晔正恭敬且端正地坐在萧瑾瑜的下座位上,一袭素雅青衣,衬得眉目清贵雍容。

从头到脚看下来,没有一丁点儿为什么糟心事犯愁的模样。

冷月健步走近,向二人颔首抱拳一拜,萧瑾瑜尚未发声,萧昭晔已从椅中站起身来,对着冷月微微颔首算作还礼,转对萧瑾瑜道,“七叔公务繁忙,昭晔改日再来拜望。”

萧瑾瑜与之又寒暄了几句文绉绉的话,待萧昭晔走得没影了,才松下绷得笔直的腰背,缓缓一叹,抬手揉了揉倦意满布的额头。

冷月赶忙上前递茶,这才留意到萧瑾瑜手边的茶案上搁着一个锦盒,盒盖开敞着,可以看到盒里有只样式略旧的瓷瓶子躺在价值不菲的红色绒布上。

“王爷…”冷月对这些风雅之物一窍不通,但这东西显然是萧昭晔带来的,而收礼素来谨慎的萧瑾瑜显然也收下了,冷月忍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挑眉一笑,“是不是慧王惹上官司了,找您来给擦屁股的?”

萧瑾瑜刚把一口茶含进嘴里,被冷月一句“擦屁股”噎得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纠结了半晌,碍着面子,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咽了下去。

萧瑾瑜咽完这口茶,转手搁下杯子,啼笑皆非地瞪了一眼这死活就是教不出大家闺秀模样的爱将,没答她的话,只冷着脸反问了一句,“你这么快就跑回来,是不是也来找我擦屁股的?”

冷月一点儿也不含糊,往后退了两步,对着萧瑾瑜拱手埋头一拜,破罐子破摔地道,“是,卑职干了件蠢事,还请王爷善后。”

作者有话要说:安王爷【泪目】:屁股好多,活着好累…

第60章 剁椒鱼头(十一)

蠢事…

萧瑾瑜默然一叹。

几年前刚接过典掌刑狱这把担子的时候,萧瑾瑜就意识到,自己这辈子注定是要耗在蠢人蠢事上面了。

以违法之举来解决问题的人还不是蠢人?

这些蠢人办的事儿还不是蠢事?

但近些年萧瑾瑜接连把几个爱将收入门下之后才发现,不蠢的人时不时的也会干出些蠢事来,有时甚至比蠢人干得还要心安理得。

景翊这两口子便是他门下这类人里的典范,据他这些日子观察,这二人成亲之后也不知是吃了些什么,还是干了些什么,这般能力竟如雨后春笋一般,几日不见便森森成林了。

萧瑾瑜再次抬手揉上胀得发晕的额头,有些认命地叹道,“说。”

萧瑾瑜听她说蠢事说习惯了,冷月也看他这副自家养的猫挠了隔壁家的狗的神情看习惯了,干脆地应了声是,利利索索地把方才发生的事叙说了一遍。

萧瑾瑜一直揉按着额头静静听着,待冷月三下五除二地说完,才轻轻“嗯”了一声。

脸皮是脸皮,规矩归规矩,这通话说完,冷月规规矩矩地颔首一拜,“请王爷责罚。”

萧瑾瑜这才抬眼看她,略显疲惫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怫然之意,“责罚?刚刚不是要请我善后吗,这么一会儿怎么又成责罚了?”

冷月听出萧瑾瑜话中的戏谑,一愣抬头。

实话实说,她这主子向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若非他身份贵重又大权在握,单凭他那破脾气,在朝在野就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亲手掐死他。

这事儿冷月在给他当侍卫的那段日子里感触尤为深刻。

照常理,出了这样的岔子,对证物素来慎之又慎的萧瑾瑜不罚她抄个百十遍《金刚经》才怪,可这会儿他竟有心情拿她打趣。

这就说明一件事。

她自以为自己办下的那件蠢事儿,要么是在萧瑾瑜眼中还没蠢到自己想象的那种地步,要么就是她压根没办出来。

自己一时晃神让萧瑾瑜交给她的那封信化为一撮纸灰,这是景翊和神秀俩人亲口承认过的事儿,毋庸置疑。

那么…

“王爷,”冷月一双凤眼生生睁成了牛眼,“我拿走的那份是誊抄的?”

萧瑾瑜重新捧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淡淡地道,“我若看得不错,那高丽文的字迹应该是景竏的。”

冷月在萧瑾瑜这云淡风轻的话里听出点儿滋味来,不禁一愣,“王爷,景竏把信拿来的时候,没跟您说那是他誊抄的?”

萧瑾瑜摇头,搁回茶杯,不等冷月再问,已带着清浅的倦意道,“安国寺里的事你且不要管了…倒是有个人,我不便前去拜访,你替我向她问几句话。”

“王爷请讲。”

萧瑾瑜把声音压低了些许,“你问问她,当初为何离开慧王府,又如何离开慧王府。”

冷月一愣,恍然回过神来,“王爷…您说雀巢的画眉姑娘?”

萧瑾瑜轻轻点头。

事系皇室宗亲,碍于天家颜面,萧瑾瑜一般都是亲力亲为的,不过萧瑾瑜为人清正之极,向来不近花街柳巷半步,又好像有什么女人上辈子欠了他似的,这辈子极少给什么女人好脸色,若不是女犯,他与人家说起话来真是既折磨人家又折磨他自己。

冷月既舍不得自家主子受折磨,也舍不得已然抱病的画眉受她家主子的折磨,于是这一声应得很是痛快,应罢,想起画眉,蓦然想起件好些日子之前就想问却一直忘了问的事儿。

“王爷,”冷月向萧瑾瑜刚放回桌上的茶杯里看了一眼,叶眉轻蹙,“卑职有一事不明。”

听萧瑾瑜轻“嗯”了一声,冷月方道,“王爷,这成家的茶到底好在哪儿啊?”

萧瑾瑜像是没料到冷月会一本正经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似的,狠狠一愣,轻蹙眉头看了冷月须臾,没答,倒是悠悠地反问了一句。

“景翊到底好在哪儿?”

冷月一愣,脸上“腾”地一红。

若非在公堂上,萧瑾瑜与人说话多半是点到为止的,这话说到这儿,萧瑾瑜本也没想等冷月回什么,却忘了冷月有上官问话必会回答的习惯,正要打发她走,忽然就听她通红着脸规规矩矩地答了一声。

“他哪都好…”

萧瑾瑜噎得脸色有点儿发青,见似乎是没点到地方,又耐着些性子点化道,“那我为何不觉得?”

冷月一愣抬头,两缕有些怪异的目光落在萧瑾瑜正努力维持着和颜悦色的脸上。

“您是男人啊。”

“…”

萧瑾瑜忽然觉得,自己兴许本就不是个春风化雨的材料。

萧瑾瑜轻轻松松地冷下脸来,有气无力地一叹出声,“出去。”

这点儿眼色冷月还是看得出来的,她家主子怒了,怒得莫名其妙。

茶的事儿还是得空问问景翊的好…

冷月正要一拜而退,还没拜完,忽觉有人轻巧掠过二全厅的屋顶,急急向内逼近。

来人没什么内家修为,但对于萧瑾瑜来说,即便是一个三岁小孩也不能不防。方才与萧昭晔谈话,萧瑾瑜已然屏退左右,眼□边就只有冷月一人。

冷月精神一绷,长剑脱鞘而出。

只这一个动作的工夫,来人便已闪身落进了厅中。

若非来人从外面掠进来时那颗在天光中闪闪发亮的脑袋格外惹眼,冷月这一剑就要架在来人的脖子上了。

景翊。

萧瑾瑜无声一叹。

也不知今儿的黄历上写了些什么…

景翊像是来得很急,一脑袋扎进来,两脚没落稳,差点儿趴到地上。冷月眼疾手快,收剑入鞘之后及时搀了他一把,隔着两层僧衣,竟摸到景翊有些异样的体温。

怎么又烧起来了?

冷月心里一紧,急问,“怎么了?”

景翊来不及把气喘匀,就急匆匆地对萧瑾瑜道,“王爷…借点东西…”不等萧瑾瑜开口,景翊一眼瞧见摊开在茶案上的那个锦盒,目光落在锦盒里的物件上,一喜,“这个就行!”

景翊说话就要奔过去拿,锦盒却被萧瑾瑜先一步合上了。萧瑾瑜一手按住盒盖,淡淡地道了一句,“不行。”

景翊顿时苦了脸,“王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看着这个本应老实待在寺里盯着王拓的人,“我造的浮屠已够用了。”

“…”

冷月知景翊发着烧,心里已纠成一团,直想脱了他的裤子检查检查他大腿上的伤口,但这王府客厅显然不是让他脱裤子的地方。

冷月急道,“你倒是说句人话,借那破瓶子干什么使啊?”

“破瓶子”仨字一出,冷月身上顿时落上了四只眼睛发出的异样目光,那目光仿佛是在看…破瓶子。

冷月一愣。

她哪里说错了?

看着愣得有点委屈的媳妇,景翊一时哭笑不得,“这不是破瓶子…这是瓷王张老五的真品。”

冷月微微一怔。

张老五的真品有什么好的她是当真看不出来,再让她看三天,那东西该是破瓶子还是破瓶子,但向来不登安王府大门的萧昭晔一来就带来张老五生前所制的物件,这就有几分意思了。

冷月怔愣的工夫,萧瑾瑜也已在那“破瓶子”的震撼中缓过了劲儿来,一边盘算着怎么给这爱将补点功课才好,一边对着爱将家的相公缓声道,“这是物证。”

冷月眉心轻蹙,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