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被噎得一愣。

倒不是因为军士这无礼的口气,而是军士这话说得,好像他一打眼就知道她是来干什么似的,而且干的还是很要紧的正经事。

冷月隐约觉得,冷嫣放她这样堂而皇之地进来,兴许还使了些牌子以外的法子,至于是什么,冷月一时猜不出来,但看军士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冷月总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

站都站在门口了,再不对她也得进去看看。

冷月把原本的疑问往肚子里一咽,低头进院。

院子还是座院子,只是走时还绿油油的丝瓜藤这会儿已干枯一片,硬邦邦地贴在那面院墙上,枯藤上还挂着几个没来得及摘就干在藤上的老丝瓜,在风雪里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会把干瘪细弱的枯藤坠断似的。

屋里有光亮,从映在窗纸上的光线变化来看,屋中外间和内室各燃着一盏灯,不亮,站在院子里看不见屋中有任何人影闪动,也听不见屋中有任何响动,冷月丝毫不觉得诡异,反倒觉得这屋中昏暗得有些说不清的暧昧。

难不成景翊真溜出去玩了还没回来?

京里难得见一回这么大的雪,天晓得他一时兴起会窝到那个不知名却极地道的茶楼酒肆吟诗作对去…

要真是这样,她就可以踏踏实实地恨他了。

冷月轻轻吐纳,走到门前,无声地把门打开来,还没来得及迈进去就僵在了门口。

外屋里空无一人,空燃着一盏光焰柔弱的灯,一股酒气从内室传出来,夹杂着屡屡异香,经过清冷的外屋传到冷月鼻子里的时候已只剩下幽幽的一抹,但依旧清晰可辨。

这异香她曾闻过,在雀巢里,画眉的房里闻过。

这倒像是冷嫣说的,他把休书一送,就自由自在地风流快活去了…

冷月不由自主地摸上心口,隔着一层被雪打得微湿的官衣捏了捏躺在里面的那只银镯子,挨捏的是银镯子,疼的却是捏镯子的人。

所幸,她来这儿本也不是向他讨说法的,更不是来求他回心转意的,她只办一件事,办完就走。

冷月咬牙迈进屋里,反手关门,一步一声地走到内室门前,听着里面属于景翊的让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静立了一阵,见喘息声一时半会儿没有消停的意思,冷嫣的叮嘱她还记得,只得礼数周全地在门上轻叩了两下,平心静气地道,“是我,冷月,能进来吗?”

冷月发誓,她问这一句是真的想跟他客气客气,但门里传来的回应丝毫没有跟她客气的意思。

声音带着些力竭的疲惫,有点儿气喘,但仍可以听出是景翊的声音,只是这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景翊从未对她说过的。

“滚…”

作者有话要说:算着十一出门玩的妹子们要返程了,注意安全,平安归来哦~么么哒~

第77章 麻辣香锅(三)

让她滚她就滚,那她就不是冷月,而是球了。

这门冷月本是打算规规矩矩地用手推开的,被他这一个滚字一激,索性抬起一脚,“咣当”一声把门踹开了。

踹门的那只脚还没落地,冷月整个人又僵了一下。

屋内的景象跟她想象得截然不同,没有丝毫香消玉软的画面,只有一盏被开门带起的风吹得明明昧昧的灯,和一个她打眼望过去差点儿没留意到的人。

数九寒天,屋里没生炭火,似乎比外面还要阴冷几分,屋里仅有的那个人就缩卧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上,身上只松散地裹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兴许是冷得厉害,整个人紧紧地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喘息急而略显粗重。

人是背身对着门口的,所以冷月第一眼落在他身上时就一清二楚地看见了那双被反绑在背后的双手,绳子似乎捆得很紧,已把那双形状极美的手捆得泛出断肢一般的青白之色了。

刚才踹出的那一脚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反弹到她心口上一样,震得她心口倏然一疼,险些仰倒下去。

明明说是软禁,怎么…

冷月一时顾不许多,慌地奔过去,抽剑斩断绳结,俯身拥住他的肩背,想要把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搀起来。

触手才发现,景翊身上的衣物虽少,身子却滚烫得像烧红的炭块一样,中衣前襟潮湿一片,被他窝躺的那片地也是湿乎乎的,泛着一股股浓重的酒气与那撩人心魂的异香。

他这是…

冷月手上微微一滞,那刚被她搀住的人像是中了邪似的,身子倏然一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扬肘,正撞在冷月肩头上,愣是把冷月撞得一个踉跄。

冷月一退,手上一松,搀在手上的人也就重新摔回到了地上。

脊骨与后脑勺同时撞在青砖地面上的一瞬,连冷月都听见了那声让人心惊肉跳的闷响,挨摔的那人却紧抿着嘴唇一声没吭。

他这一摔,倒是把自己从缩卧摔成了仰躺的,冷月便清楚地看到了那张三个月来没有一天不在惦念的脸。

这张原本柔和俊美的脸如今消瘦得棱角分明,惨白中泛着异样的潮红,胡茬像杂草一样芜乱地长着,那双清可见底的狐狸眼像是许久没有得到过休息,眼白中满是血丝,眼底青黑一片,似是疲惫已极。

冷月对着这张脸呆了片刻,才在那些依稀可辨的精致线条中找到与脑海中那张惊为谪仙的脸对应的证据。

不过三个月没见,怎么会弄成这样…

冷月怔愣的空档,倒在地上的人似是已在那一摔的疼痛中缓过了劲儿来,勉强压制住急促的喘息之后,微微偏头找到冷月的所在,立时就把两道冷厉如刀的目光投到了冷月的脸上。

“别碰我…”

从认识他到现在,这是景翊第一次用这样尖锐的目光看她,甚至在冷月这么多年的记忆里,她还从未见他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别的什么人。

景翊一向是个温柔的人,她甚至羡慕嫉妒过他所温柔对待过的一切,而此刻他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温柔的意思,活像是要用这束目光把她大卸八块似的。

冷月一怔之间禁不住轻唤出声,“景翊?”

“滚…”

冷月深深吐纳。

她就是滚,也得先把他从地上弄起来再滚。

景翊这么一副文弱公子的身子,夏末秋初在凉水里泡一泡都要着实病一场,这大冬天里要是任他在地上躺久了,还不知要躺出什么毛病来。

以她的力气,想要在景翊不情愿的情况下把他硬抱起来绝不是什么难事,于是冷月索性不与他废话,低□来,一手穿过景翊的腋窝,另一只手正要从景翊的膝窝下穿过去,忽觉景翊手臂一抬,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侧脸颊已狠狠挨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这副身子明明是虚软发抖的,冷月也不知他哪来的这股邪力,这一巴掌竟打得她一个练家子身子一晃,重心一时不稳跌坐在了地上,好一阵子眼花耳鸣。

冷月错愕地坐在地上捂脸皱眉的空档,景翊已使尽了力气把那副似乎不大听使唤的身子挪得离她远了些许。

“你…”冷月呆了半晌,到底还是没琢磨明白这一记耳光的动机何在,“你打我干嘛?”

无论如何,以景翊多年来在宫中和景家熏陶出的修养,他就是在醉得六亲不认的状态下,遇到最厌恶的人,也绝做不出伸手抽人耳光的举动,更别说还是抽一个女人,一个曾经与他同床共枕过的女人。

冷月一时半会儿还伤心难过不起来,因为眼前这景翊简直像是中邪了似的,怎么看怎么不对。

窝在地上的人紧紧缩着身子,似是在使尽一切办法努力压制被过量的酒与药物激出的原始冲动,整个身子都因为这种抵抗而不住地颤抖着,唯有投向冷月的目光是静定的,静定中带着让佩剑在身的冷月都不寒而栗的杀意。

“你敢扮成她,还敢穿这身衣服…我杀了你都不为过…”

扮成她?

冷月着实愣了一下,一脑门儿雾水地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她平日里确实极少穿这身官衣,但景翊还是见过她穿成这样的,每次见她穿上这身行头,他都无赖地笑着喊她“官爷”来着。

他先前那些话她还能勉强当他是醉酒之后神智昏聩乱说出来的,但这几句说得有条有理,前因搭着后果,声音虽因强压着喘息而不甚平稳,但字句足够清晰,她要再当他是酒后说胡话,她这刑部捕班衙役总领就白当了。

她这样的打扮,像谁了?

“什么扮成她…”冷月一时被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话搅合得摸不着头脑,不由自主地窜上点儿火气来,“你把话说明白,这身衣服就是我的,我怎么就不敢穿了,我冷月就是冷月,扮成谁了啊?”

这几句说出来,那道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又莫名地森冷了几分,惨白的嘴唇却轻轻一抿,在嘴角勉强勾起了一个弧度,扬出一道不带丝毫笑意的冷笑。

“你也配叫这个名字…”

冷月有点儿想疯,声音禁不住提高了一度,“我打一生下来就叫这个名字,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叫这个了,我怎么就不配了!”

“不配就是不配…”景翊冷笑出声,狠剜了一眼面前这个已有些气急败坏的女人,喘息了须臾,才缓慢却清晰地道,“她是这世上最漂亮,最温柔,最聪明的…你长得再像她,什么都像她,也不及她万一…”

说罢,调整了一下又显急促的喘息,才又冷然丢出一句。

“别白费功夫了…滚…”

冷月不知自己呆愣了多久才恍然回过神来。

如果景翊这会儿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由大脑清晰思考之后,凭着自己的意愿发自内心地说出来的,那最为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她刚从大门进来那会儿的琢磨并不是胡思乱想的,冷嫣在大门口说的那句“像屁”的“屁”,当真说的就是她。

景翊之所以以这样怪异到了极点的态度对她,也是当真如景翊所说,此刻在他的眼中,她压根就不是他熟识的那个叫冷月的女人。

包括放她进城、放她进门、放她进院的所有军士,都没当她是那个被景四公子热热闹闹娶进门又干干脆脆休回家的女捕头。

就像守在大门口的那个军士口中那句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冷嫣厉声截断的话,如若补全,应该是这样的:这个可真像,真像冷月。

她在衙门里混了这么久,本该在外间闻到这股混着异香的酒气时就该想到的,那会儿没想到,看到景翊被反捆着的双手也该想到了,因为这番场景对于一个老资历的公门人来说实在应该熟悉得很…

这分明就是前些年在各地衙门中流传甚广的逼供场面。

安王爷典掌三法司后不久就攽下了禁止地方衙门刑讯逼供的严令,地方衙门的官员们遇上认定的嫌犯不肯招供的情况不能再以棍棒相加,就想了个比棍棒更见成效的辙,对嘴硬的嫌犯灌以烈酒,把人灌得晕乎乎的时候再问,总能问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若还是嘴硬,那便在酒中掺进脏药再灌,并把双手捆缚起来,以防嫌犯靠自渎来消磨药性,这样折腾下来,往往是想听的都能听到了,上官查下来,嫌犯身上还是完好无损的。

这法子也实实在在地蒙了三法司一段日子,后来还是被安王爷看出了端倪,亲自跑了几个州县,着实把那几个带头的黑水衙门狠收拾了一通,三法司各级官员也为这事儿吃了不少苦头,刑讯逼供的风气这才算是在各级衙门里散了个七七八八。

这事儿闹起来的时候冷月也跟着安王爷帮了些忙,亲眼见过那些被酒与药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嫌犯,只是景翊比他们经受的折磨更难熬一些。

她若猜得不错,寻常的酒与药对常年流连花丛而不沾身的景翊而言是起不到期望之中的效果的,所以折磨景翊的除了这两样,恐怕还有一些与她长相穿着乃至声音都很是相像的女子,轮番来引诱他,哄骗他,甚至折磨他。

景翊不准她碰他,让她滚,还用那样杀气腾腾的目光盯着她,八成是把她也当成了这些女子中的一个。

若是这样,此刻在他眼中,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论做得与他记忆中的冷月如何相似,也全都是以蒙骗他为目的的装模作样而已。

景翊要还是从前那个把她视若至宝的景翊,终日面对着一个接一个装扮成她的模样来诱他上钩的女人,还真的难保不会把他逼出杀人的冲动来。

这些人想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她大概想象得到,但她实在想象不到,景翊一个毫无内家修为的书生是怎么挨过这些日子的折磨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

“你…”

冷月愣愣地望着紧蜷身子依旧像看妖魔鬼怪一样看着她的景翊,一时语塞。

她还从没思考过该如何向别人证明自己就是自己这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考验冷女王与小景子夫妻默契的时候到了…【握拳】

第78章 麻辣香锅(四)

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冷月倒是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真有一样证物。

冷月定了定心神,长身从地上跪坐起来,伸手从怀中摸出那只已被她的体温暖得温热的银镯子。

“你看这个。”

见景翊微微一愕,冷月赶忙牵起编在银镯子上的丝线,把这纤细小巧的银镯子荡到他的眼前,底气十足地道,“这是你周岁生辰的时候,我娘从我手上拿下来凑你抓周的物件的,一大桌子的东西你什么都不抓,就抓了这个,那会儿我还没过百天呢,咱俩就定亲了,没错吧?”

景翊目不转睛地盯着荡在眼前的银镯子,一声也没应。

“还有这个…”冷月犹豫了一下,又从怀中摸出那个险些被她撕扯成两半的信封,把写着“休书”的那面伸到他面前,“你自己写的信封,你总能认得吧。”

景翊的目光又在信封上那两个刺眼的大字上流连了须臾,才带着更深的错愕转投到冷月脸上,嘴唇轻启,微微发颤,“你是…”

冷月一个对字已经提到嘴边了,却听景翊一个喘息之后沉声接了一句,“你是太子爷找来的?”

冷月手腕一僵,差点儿把银镯子悠出去。

也对,这东西他是托太子爷转交给冷嫣,再由冷嫣待她回京之时转交给她的,从日子上算,景翊被软禁就是皇帝驾崩前后的事儿,也正是城门开始戒严的时候,若他被软禁之前知道她尚未回京,这会儿她突然拿着这东西跑到他面前,还真有奉太子之命来装模作样的可能…

只是,这事已出成了什么样,怎么他连相处这么多年的太子爷也信不得了?

“你等会儿我再想想…”

“…”

从景翊蓦然变得有几分凌乱的目光中,冷月隐约可以觉察出,先前来景翊面前假扮过她的那些女人里,应该哪个都比她自己表现得好一大截子…

既然这最有力的证物也无能为力,那能向景翊证明她就是她的,恐怕就只有那些天知地知他俩知的事情了。

照理说这样的事儿应该一抓一大把才是,可真到下手抓的时候,才发现能抓的东西多了,想从其中抓起一个来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从小到大,好像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只有他俩才干得出来的,但稍微仔细一想,好像又都从哪里听过看过似的,并算不得特别…

特别…

冷月灵光一闪,目光也跟着亮了一下。

要说特别,应该没有比这件事更特别的了。

“咱俩成亲那天,婚床底下有具焦尸!”

“…”

从景翊倏然由白泛绿的脸色中,冷月可以断出景翊必是从这句话中回忆起了些许当时情景,忙追补道,“那具焦尸还是你帮我一起验的,就在书房地上,我拿匕首撬开焦尸的嘴,你用毛笔…”

“滚…”

“不是滚,是戳,准确地说是蘸…”

“你滚…”

“…”

这样都不行,冷月实在有点儿想掐着他的脖子晃一晃,可这会儿若是冒然靠近景翊,还不知又会激得他做出什么伤人也伤己的危险举动来,冷月只得耐着性子道,“这件事当时就咱俩在场,除了咱俩还有谁能知道啊?”

“安王爷…”

冷月一句粗口窜到嘴边,费了好大劲儿才咬住了没吐出来。

京里到底闹腾成了什么样,怎么闹得他连安王爷都怀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