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汪孚林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得体,而不是得意。他又抬起头来看了看这棵老梅,认认真真地说:“多谢今日老太爷带我来此赏梅。花开得很好,很不错。我想三老太爷大概不太会想再看到我,我这就回去向段府尊复命了。容我告辞。”

他抱拳行礼,随即便大步往外走去,等到和今天跟自己来这里的一个随从会合,一出竦川,他就开始策马疾驰了起来。虽说迎面吹来的风一阵冷似一阵,但他的心情却颇为亢奋。不管汪尚宁是嘴上答应,暗地里还准备抗争,又或者就打算认了,甚至是还打其他的主意,后续预案都已经做得相当充分。这一次的秋粮征收收尾工作,应该不会像上一次那般闹出重重事端来!

第二五四章 大家一起去杭州

随着竦川汪氏在汪孚林的告诫,又或者说威胁下,如数缴纳了今年的秋粮,众多常常拖到最后,把自家应交的粮食拖没了的歙县大户,也不得不审时度势,最终完纳了全部,又或者至少大部分的秋粮。这在往年是几乎不可能的,可汪尚宁汪老太爷的气焰都给打压下去了,刚刚复出的松明山汪道昆家中,亦是该免的免了,该交的一文不少,叶钧耀这个歙县令现如今名声如日中天,人家又是第一年上任,综合各方面因素考虑,谁也不好太过分。

至于寻常百姓,则是因为今年各家粮商收购秋粮时,并没有像之前夏税那样拼命压价,给出的价钱颇为公道,而今年是个丰收年,结余下来的钱还能给家里添两样东西,自然也就对赋税没有那样大的抗拒了。里长们各得好处,粮长们各得贴补,到最后歙县又是抢在其余五县之前第一个交出了秋粮十足十的答卷,叶钧耀在段朝宗面前顿时倍有面子。

而各里收各里,里长征收,全里帮贴的新政,段朝宗甚至动心考虑要不要趁着任期还有最后一点时间,赶紧推行下去,如此也能作为自己在徽州的政绩。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来一手,只是将这样的制度原原本本写成了奏疏先行递送南京。

而汪孚林并没有闲着,就算现在他背靠预备仓,又通过程家的网络,严密监视徽宁池太道新任观察以及南京方面的动静,不用愁收来的粮食放在预备仓里又被人挑刺,可总不能放任粮食就这样堆积储存——即便这些粮食眼下看着吃不完,可却不够接下来徽州百姓在没有收成的四五个月中消耗,到时候甚至需要外买粮食来补充供给,就犹如富庶的苏州松江杭州如今是整个东南最缺粮的地方一样——可光是就这样囤粮,无疑是极其没有效率的行为。

所以,成立还不到半年的米业行会近来一直在不停地碰头,开会,汇总各方面收集到的消息,集思广益进行分析,研究,就连最初曾经在歙县公堂上吃了个哑巴亏,按理最痛恨汪孚林的休宁吴氏米行东家吴兴才,叶青龙的前东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五个手指头捏成拳的效率确实不错。尽管大家还是免不了勾心斗角,但总体都是为了谋利益。

比如汪孚林那种根据徽州人口,计算需要留存多少粮食,卖出多少粮食,杭州苏州的粮食消耗以及补给情况,他就觉得很有用。更何况,再也不用等待那些行商过来收粮食,而是可以自己组织船只送到杭州府甚至更远的苏州府去变卖,这是他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谁让他们没有搞定沿途关卡的能耐?

可今天,汪孚林抛出的,是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提案。

“在渔梁镇造米业行会的总仓?”

听到这话,粮商们面面相觑,最终不得不承认,这是最方便的一个办法。从前是因为倭寇肆虐,所以官府的粮仓,私人的粮仓,全都恨不得放在最坚实的府城之内,可自从隆庆开海之后,倭寇再不见踪影,渔梁镇虽说没有围墙,可镇上百商云集颇为繁华,在那儿建造水路总仓,也就显得极其合适了。可一想到万一有盗贼,众人仍是有些疑虑。可就在这时候,汪孚林说出了一句让他们哑口无言的话来。

“若是诸位觉得不安全,我有一个建议,要知道,从前戚家军的戚百户和众多老卒,如今可是还定居在城里。”

居然忘了这个!

吴兴才率先叫了一声好,紧跟着便想到,在座这么多人里,谁和那帮昔日煞神最有交情?汪孚林。谁能指使得动那帮老卒?同样还是汪孚林。答应这个提议,无疑意味着他们需要进一步绑在汪孚林这条船上。可看看其他人那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就把小小的嘀咕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既然大家都同意,总仓就动工吧。大家立约,各出本钱,在这座总仓之中各占股本。同时,各位应该已经听说过了。因为听说杭州米荒,从南直隶其他各地到湖广运去那边的米堆积如山,杭州粮价比之前又跌了四成。不少粮商焦头烂额,却又不得不咬着牙硬挺,希望能卖个好点儿的价钱,所以我的建议是,这时候我们一面建总仓,一面组织人去杭州买米。”

就算杭州那边价格现在落到了最低点,可总比之前他们从百姓手中用银子收购秋粮的价格还高点儿,而且他们正发愁仓库里头粮食堆积如山,竟然还要去杭州买米?

一个个粮商全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等到汪孚林细细说明缘由,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只要派人去收,然后装上一两船运回徽州就行了,发愁卖不掉的粮商因为水路便利,定然会自己运来徽州卖。再看到我们在渔梁镇修总仓,闻讯而来的就自然更多,到时候价格就可以进一步压低。我们虽说发愁粮食卖不掉,可也并不愁资金,低价囤一批,渔梁镇那边造的总仓也就不至于空着。一两个月之内,苏杭粮价没起色,徽州本地照样能够消化。苏杭粮价有起色,我们就再运过去出卖,等粮价下落再买回来补充本地即可。”

彼此计议停当之后,当汪孚林说,自己打算亲自去杭州一趟,一帮粮商们顿时来了兴致,一个个毛遂自荐,就差没打起来。最终,吴兴才和胖粮商脱颖而出。就连叶青龙也有些兴致,可被汪孚林一压,他只得怏怏作罢,却用嫉妒的眼神扫了一眼旁边那个之前汪孚林推荐来的小伙计于文。

这小子真是好运气,竟然能跟着汪孚林出去见识见识,他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徽州呢!

功名保住,廪生的名额保住,夏税秋粮的目标平安达成,对胡宗宪的祭祀据说从徽州传到了东南各地,士庶呼声颇为不小,而叶钧耀这个知县已经当得有声有色,下头三班六房虽不能说如臂使指,可也已经俯首帖耳,所以,汪孚林静极思动,自然也打算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当然,他很清楚一个区区小秀才出了徽州,那些虚名和光环就会全部褪去,就算汪道昆的招牌也不会那么好使,毕竟人家是郧阳巡抚,不是浙江又或者应天巡抚。

所以他不打算走很远,去一趟距离徽州水路最快四天,最慢也只要七八天的杭州,而且只是和粮商们打交道,这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既然要走,汪孚林首先当然是叮嘱家里两个妹妹以及金宝秋枫。尽管汪二娘和汪小妹心痒痒的很想跟去,但汪孚林承诺这次先去打个前站,下次一定带上她们,两个小丫头也只能翘着嘴巴答应了。至于金宝和秋枫,他们其他意见倒没有,可秋枫却小声说了一句话:“可县试就没多少日子了。”

汪孚林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家里这两个小的今年还等着参加县试府试两级童子试!算算时间,县试是肯定赶不上了,但府试却应该没问题,他只能尴尬地咳嗽一声,笑着说道:“区区县试,你们两个前有李师爷,后有方先生和柯先生教导的亲传弟子绝对没问题。你们可得好好考,府试的时候我一定赶回来,到时候要是真的考过成了童生,我给你们摆酒三天好好庆祝庆祝!”

摆酒……还是三天!这么张扬?

就连金宝也为之目瞪口呆。可是,汪孚林一如既往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眼神中满是笑意,他最终没有说话,心底却发了狠,决定不管如何,这次童子试都一定要全力以赴。就连秋枫也一个劲表决心,看得汪二娘和汪小妹偷笑不已。

而长姊汪元莞对汪孚林的这趟出远门却大为不放心。不论别人怎么啧啧称赞汪孚林,可在她眼里,小弟就是小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便要独自去杭州这么远,她哪里能当成等闲?汪孚林登门告知的这一天,她便死活把人拉到了斗山街许家大宅,只求许老太爷借两个稳妥可靠的人给自己的弟弟。对于长姊的细致小心,汪孚林着实拒绝不得。因此,最后离开许家时,他不得不接受汪元莞要借俩,许老太爷直接给四个,方老夫人又添了两个这种无奈的状况。

然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程乃轩很想同去,可他要是走了,徽州这边从义店到林木轩再到状元楼,连个坐镇的人都没有,再加上家里祖母和母亲一压,他只好无奈留下,却死活通过谢管事给汪孚林又塞了两个人。而汪孚林去和戚良打了个招呼,顺便请求在渔梁镇总仓造好之后,接手安保工作,待遇从优。如果不高兴一直在渔梁镇窝着,还可以帮忙训练十几二十个人,戚良不但一口答应,听得汪孚林要去杭州,他到后头一招呼,又给汪孚林添了两人。

这一圈转下来,汪孚林发现自己的随员队伍竟是越来越庞大,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头疼。而当最终造访知县官廨,他对叶大炮解释了一下自己要出趟门之后,却没想到叶钧耀脸上压根就没有任何不高兴,反而眉开眼笑了起来。

“你要去杭州?这可真是太好了!”

汪孚林有些懵,难不成叶钧耀本来也打算派人去杭州办事,于是他这一趟顺路就给撞上了?

可叶大炮说出来的下一番话,让他整个人都有些呆滞:“我把小北的事情写信通知了家里,家母大吃一惊,嘱咐夫人带小北回去,回程的时候,再顺便把我那个才几个月的小儿子带过来。家母说,孩子跟着父母不容易长歪,她都这么说,夫人当然求之不得。杭州到宁波水路也就是一两天,你把她们带到杭州,自然有人来接应她们。对了,明月也会一块去,有什么事可以给夫人和小北帮个手。”

怎么自己这次去杭州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第五卷 官路商途

第二五五章 防火防盗防亲戚

一大清早,渔梁镇码头就喧闹了起来。这里是徽商出徽州的水路要道,甚至比陆路还要繁忙。船只最多的时候,赫然是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所以,码头上商人比比皆是,前来送行的家眷也很不少。而更多的则是帮忙运送行李,卸货装货的那些苦力。这些人常年混迹于此,因为揽活的需要,往往分成了好几帮子人,眼睛最是毒辣,一眼就能看出什么人能给最丰厚的工钱。

此时此刻,当有人看到又是车马又是行李又是随从的一行人出现在码头上,光是外头看得到的就有二十余人,少不得围拢了上去揽活。尤其当注意到这行人的方向赫然是码头上那条最大的两层画舫,毛遂自荐的苦力就更多了。要知道,相比运河水路,这条经由严州府通往杭州的水路要更深更宽,所以也能开更大的船。可大多数时候,除却最有钱的豪商们,大多数徽商都是坐那些低矮的单篷船,如此路费就能节省很多。

等到一行车马在那条两层画舫前停下,渐次有人从马车上下来,其中甚至有戴着帷帽的女眷,苦力们方才被人挡住了,因为后头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一个中年胖子盛气凌人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吵什么吵,只要十个人,力气大,少说话,多干活。就是你们这头前十个,其余的都散了散了!”

说话的正是胖粮商张兴哲。他快刀斩乱麻挑了十个人,却也不嫌自己身宽体胖,气喘吁吁在船下走来走去,小心翼翼地监督一群苦力往上头运送行礼,和上头的吴兴才一人分管一摊子,直到确定所有行李都送上去了,他才如释重负,掏出帕子擦了擦这大冷天都忙出汗来的额头。就在这时候,旁边递来了一个竹筒,他愕然侧头一看,见是汪孚林,那嘴角立时流露出了殷勤的笑容。

“怎敢劳烦小官人?”

“你们把本该我忙活的事给抢了,我怎么能不慰劳慰劳你们?”想到吴兴才和张兴哲知道苏夫人母女三人要同行的消息时那惊喜,眼下又如此殷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休宁县令的家眷,而不是歙县令的家眷,汪孚林不禁会心一笑,“这是我让人到那边客栈买来的,喝了润润嗓子,然后上船。”

汪孚林已经让这次跟着自己去杭州的毛遂自荐小伙计于文去结算了苦力们的工钱,自己则到小酒馆中看了看有什么适合路上带的吃食,结果发现远比不上刘洪氏以及知县官廨那位张婶准备的熟菜,也就只捎带了些热饮。毕竟,上了船后可以烧水,眼下却没有热的可以喝。张兴哲连声道谢,确实觉得嗓子干得冒烟,等喝了两口发现是甜汤,嗜好甜食的他顿时更高兴了,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干净净,这下子之前消耗的仿佛都补了回来。

两人是最后上船的。因为渔梁镇人流混杂,汪孚林没有让家里人来送,当然叶小胖也就被丢在了家里——对于母亲和姐姐们丢下自己回乡,叶小胖是很有怨念的,奈何他这次被叶钧耀用了点小伎俩,会一同参加县试,当然不计入名次——所以,一想到之前叶小胖那幽怨的眼神,汪孚林就忍不住想笑。此时此刻上了船之后,看着船家开船,他又到各处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异常状况,好一会儿方才来到了二层。

吴兴才张兴哲和于文以及其他男人都住在一楼,而二楼隔断成三间舱房,苏夫人和两个仆妇一间,叶明月和小北带着两个丫头一间,至于他自己,因为汪二娘和汪小妹死活让阿衡跟着,他也只好勉强接受有个安静老实,伺候自己穿衣端茶递水的跟屁虫。不过以房间面积来说,他住得最宽敞。

顺着走廊走去,见看到于文快步迎上前来,其中一间舱房门口侍立着两个仆妇,他便直接走上前去。

“小官人,夫人和两位小姐都在里面。”

汪孚林点点头后,却还是敲了敲门通报方才入内。这种天气尚未开春,屋子还烧着炭火,却是通过烟管将浊气排往外面,这也是这条画舫被人称之为徽州最好客船之一的缘由。如果单单是他,去一趟杭州当然不会这么招摇,但叶钧耀这个县令要送家眷回乡,又是最敬重的夫人,最疼爱的女儿们,哪会让人受委屈,也就租了这条画舫。此时此刻,他从阴湿的室外进入暖意盎然的舱房,发现苏夫人坐在正中,而小北正背对自己趴在窗口,身边则是叶明月。

“小北晕船。”苏夫人直截了当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见小丫头立刻脸色苍白地转过头来,似乎还想逞强反驳自己,她便嗔怪地说道,“我说错了?想当初从北京到杭州那一路上,走的是运河,你都还晕船,就更不用说眼下这一程水路了。我都说了,老夫人固然好意,可不怀好意的人多,我带着明月回去一趟就行了,你非要跟。”

汪孚林见小北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按着胸口又趴在窗口不能动弹,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只看这小丫头上马爬墙样样都行,飞刀还能抓兔子,他简直无法想象她竟然会晕船!他再次对苏夫人的做派表示钦佩。毕竟,这年头权威至高无上的婆婆召唤,她却依旧准备只带着叶明月回去,不怕遭到责难的这份自信实在是无以伦比。看着可怜的小北,他想了想,最终开口说道:“这样吧,我让船家去做点酸辣汤来,也许能够稍稍缓解一下晕船。”

“真的有用?”只不过这一小会功夫,再次转过头来的小北看上去狼狈非常,那张脸一阵青一阵白,整个人难受极了。见汪孚林伸出三根手指头打了个手势,继而就向苏夫人施礼,就这么出去了,她这才有气无力地靠在叶明月臂弯里,“我哪会想到这么严重,才开船一会儿就撑不住了。”

“还不是因为你一上船之后,整个人就绷得紧紧的。太紧张也会晕船的,”叶明月把小北拖到那张软榻上,硬是让人躺下,这才笑道,“汪小官人最会吃,他既然说那酸辣汤有用,肯定就有用。”

如果汪孚林知道,叶明月竟然对自己如此寄予厚望,他一定会为之汗颜。到了一楼那个小小的厨房,他才想起来,自己带的是辣椒,不是胡椒!辣椒倒没有那么挑气候挑环境,胡椒却不一样,一直都被当做是贵重的香料,绝不是四处都有的。可话都已经说出去了,他少不得指使厨娘炮制了一份用辣椒代替胡椒的酸辣汤,鸡蛋倒是带着的,可豆腐丝就有点难为人了,他也只能让厨娘随便凑合一下。

当这样一份热气腾腾的汤品送到二楼时,小北几乎是当成灵丹妙药似的捧在手里,也不嫌烫,用汤勺大口大口送了下肚。她之前吃过汪孚林亲手下厨的菜,也曾经好奇心浓重地去尝过过年前舍的辣椒羊肉饺子以及鲜辣羊肉汤,故而对此刻这酸辣的滋味倒是很能够习惯。一大碗喝下去,她只觉得胸口的烦闷减轻了很多,而原本难以抑制的呕吐冲动,似乎也不那么严重了,一时间又惊又喜。

“真的管用!”

这下子,就连叶明月也瞠目结舌了。可看到汪孚林那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她就醒悟了过来。小北自从知道要坐船,昨晚上就没睡好,刚刚上船之后更是紧张成什么似的,显然这晕船一半都是紧张出来的,如今这一碗汤与其说是灵丹妙药,还不如说一大半也都是心理作用。想到这里,她便冲汪孚林使了个眼色:“除了酸辣汤,还有什么治晕船的?”

闻弦歌知雅意,汪孚林当即煞有介事地说:“当然还有不少,比如说,嚼点姜,喝点醋,含两颗酸梅。总而言之,能爬墙能骑马能射飞刀的叶家二小姐,怎么可能晕船呢?”

苏夫人顿时被汪孚林这口气给逗乐了,见小北立刻直起腰来,满脸不服气,而汪孚林笑吟吟地拱了拱手,就这么扬长而去了,她这才笑道:“听到没有?姜也好,醋也好,酸梅也好,都不用上厨房,全都是现成准备好的。既然你硬是要跟去宁波,那就别想着小小的晕船,回去之后只怕事情多得能累死你。”

一墙之隔就是苏夫人等人的房间,原本这样的安排,谁都没意见,汪孚林也不想委屈自己下去和别人挤,可当他此刻置身其间,方才发现这木板做的隔断根本就隔不了声音。比如他刚刚进屋,还没和阿衡说两句话,就听到了苏夫人打趣小北的声音,紧跟着,小北和叶明月打闹玩笑,嘻嘻哈哈的笑声,苏夫人解说叶家那些麻烦亲戚的声音……他一丝不漏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以至于他不得不考虑,是否到下头舱房吴兴才又或者别人那去消磨一下时间。

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了苏夫人的声音。

“回头在杭州遇到来接我们的人时,记住,要说老爷在歙县举步维艰,处处被大户钳制,千万不要宣扬他的任何政绩,明白没有?”

“娘,你是不是怕家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听说爹在歙县春风得意,跑来打秋风?”这是小北的声音。

“单纯打秋风也不会来歙县,就怕他们打别的鬼主意。总之,不怕尖刻,就怕软。你们应付不来的就推给我!”苏夫人稍稍一顿,继而郑重其事地说道,“再有就是,少提汪孚林,免得有人惦记!”

听到这里,汪孚林不禁心中异常纳罕。叶家那些亲戚得是什么德行,才能让厉害的苏夫人这样三令五申严防死守?

第二五六章 夜游遇到找茬的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尽管前世里汪孚林也曾经到过杭州,可这一次坐着画舫,经由新安江、桐江、富春江、钱塘江这七百五十里水道抵达杭州,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他这是第一次离开徽州,但叶钧耀便是宁波府人,此外还有方先生、柯先生、何心隐这样常年游历在外者,所以他听他们说过,南京、苏州、杭州,这东南三大城市的真正人口不但丝毫不逊于京城,甚至犹有过之。如杭州,便号称城墙内外聚居的人口上百万,一个月要消耗三十万石粮食。

这也是为什么杭州一旦本地歉收,米价就会骤然腾贵,而外间蜂拥而来的客米太多,米价又会骤降的原因。

而后世从杭州到宁波,如果坐客轮走水路,大多不走内河,而是从钱塘江入杭州湾,由海路抵达镇海,也就是如今的定海停泊。但现在当然不会这么走,哪怕开海,海路的危险性比内河大多了,更何况,这里还有一条比京杭大运河更加古老的运河,西兴运河。据说这条运河在春秋晚期就已经有了,越国将其称为山阴古河道。乃是当时不可或缺的水路要道之一。历经千百年来不停地疏浚,整治,隋炀帝时又将其与京杭大运河沟通,到了如今就更加重要。

至于钱塘江水路和运河,也是联通的,但码头却各有不同。如今的杭州一共有十座城门,五水门,五旱门,坐船可以直达城内。而汪孚林一行人是从钱塘江水路过来的,就能够坐船直接从涌金门水门入城,然后通过城中水路抵达想要去的地方,再下船换车马。这些都是谢管事告诉汪孚林的,腿脚不便的他虽没来,却根据汪孚林告知的客栈,早早通知了程家留驻杭州的人定了房间。

涌金门内各种小码头众多,其中除去最大的一个供下客的码头,还有不少大旅舍大客栈都修建有小码头供客船停靠,而不少商铺也同样如此,卸货装货全都是靠水路。由于众人要住的客栈是杭州城里小有名气靠近水门有码头的,船家一进涌金门就熟门熟路顺着水道而行,一路奇怪八绕穿过两岸屋舍,最终停在了一家客栈后门。在这里,程家来接的赵管事和一个随从已经等候多时了。然而,信上说过会在此等的叶家人却不见踪迹。

从赵管事口中得知,客栈并没有什么叶家人,更不要说提前定下房间,汪孚林顿时眉头大皱。按照他的意思,既然水路这么方便,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也不用在杭州停留,等那些不牢靠的叶家人来接,还不如干脆从那条通往宁波的古运河直接上路了,顶多他再拨几个人随从。然而,苏夫人却摇了摇头。

“叶家人说了要来接,让他们扑空,回去之后又不知道要啰嗦什么。这样吧,我们就在这里住两三天,人再不来,我们启程也不迟。”

饱受晕船之苦的小北当然希望赶紧找个地方住下喘口气,至于叶明月,杭州城她儿时来过,现在已经完全没印象了,倒也希望这两日出门走走。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家客栈清静雅致,赵管事原本只订了一个小跨院,如今人多自然住不下,得知紧邻还有一个小跨院空着,众人方才舒了一口气。既有两个院子,一面住叶家这些人,一面住汪孚林这边的人,恰是刚刚好。自己安顿好,汪孚林便让于文去问吴兴才和张兴哲是否愿意出门逛逛,得知这两位全都只觉得下了船身体还在摇晃,实在没力气,他也就不再勉强。他本想只带于文一个的,可刚一出屋,他就发现身后紧紧跟了一个人,竟是阿衡。

汪孚林早就习惯了沉默寡言,手脚麻利的阿衡,此刻见她一声不吭跟了上来,他就吩咐道:“我要去市镇上转一圈,你坐船也累了,留下吧。”

阿衡犹豫片刻,这才用很小的声音说:“听说杭州乱得很,小官人记得多带点人。”

对于这么一个要求,汪孚林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等到走出客栈之后,除了引路的赵管事主仆二人,他便不得不面对身后已经多出了总计超过十个人的现实。其中有许家的,程家的,戚家军的……唯独一个于文算是他自己招揽的。这么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去,引人瞩目的属性太强了,他不得不好说歹说,最终只带着两个武力值够强的老卒随行,其他人全都被他强硬地要求留下休整。

按照汪孚林的意思,自然是城内先转一圈,但赵管事早就从谢管事捎信得知汪孚林此行的目的,少不得解释道:“城里虽有市集,寿安市的夜市也很有名,但要说米市,却无过于北面武林门外的湖州市。从武林门到北新关,民间称之为湖墅,也叫湖州市,绵延十余里。因为就在运河边上,又是游西湖回来的必经之地,晚上没有宵禁,那热闹是别处没有的,所以到杭州来的人,无不会到这里一游。而那些粮船,也无不齐聚于那边。”

说到最后,他便笑道:“东门菜,西门鱼,南门柴,北门米。杭州城四面都是市镇,格局是从宋时就渐渐定下来的。”

既然赵管事这个杭州城混迹多年的老江湖都这么说,汪孚林自然从善如流。而如果要想领略北关夜市,晚上恐怕是回不来了,他少不得又差人回去打了个招呼。果然,众人骑马刚出武林门,就只见屋舍街巷鳞次栉比,各种叫卖声沸反盈天。紧跟着,汪孚林便深刻体会到了,这座大明朝至少可排进前三的东南名城,究竟热闹繁华到了什么样子。哪怕城外,一路塞车塞人那是家常便饭。至于妇人抛头露面的,也丝毫不鲜见,看到男人亦是不闪不避。

而最让人感觉亲切的是,四周围常常传来熟悉的歙县口音,当然,徽州其余五县的口音也很多,他勉强也就能分清绩溪和婺源的。

赵管事一面走,一面又一指两面众多铺子,笑着说道:“小官人可看到了这些铺子?别看是在城外,这一个铺子的价钱值得上城里两三个铺子。而且越是往北新关,铺子越贵,因为地处运河边上,不少铺子不是以年计价,而是以月,偶尔也会以日。比方说,这次粮价暴跌,粮船云集于此的又太多,于是杭州府县下令,粮船不得在此停泊超过五日,这下子,粮商只能折腾把粮食运到岸上来,租几天十几天铺子,用来售卖米粮,看看能否等到粮价上涨。”

说到这里,他就又补充了一句:“也有人运到松江苏州去卖,可这段日子实在是粮商太多,松江苏州粮价全都一块暴跌了。”

“原来如此。”

就和京城在长年累月的人口涌入之后,在南门外形成了繁华的前门商圈,一路行来,汪孚林便发现,杭州的北关商圈毫不逊色,这里米粮、丝绢、首饰、各种南北货色应有尽有,书画、瓷器、笔墨、书籍……这些风雅产业也丝毫不缺。爱好美食的可以找到各种菜系一饱口舌之欲,爱好美酒的也能尝到各地佳酿。此时此刻正值黄昏,哪怕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去西湖游玩的客人要比夏秋少很多,可三五结伴回来此地,顺便享受夜生活的也比比皆是。

当汪孚林逛了许久,夜色降临的时候,他就听到左手边一家酒楼中传来了丝竹管弦之声,其中恰是吴侬软语手拨琵琶轻吟浅唱。

“落日西飞滚滚,大江东去滔滔。夜来今日又明朝,蓦地青春过了。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英豪。龙争虎斗漫劬劳,落得一场谈笑。”

听这弹词唱得雅致,同样家里经营客栈,同时也附带做饭食生意的于文顿时羡慕十分:“词写得好,唱得也好。”

汪孚林顿时笑了,如果叶青龙在这里,一定会没好气地抱怨,唱得都是什么玩意,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前后两个小伙计的性格截然不同,相同的就是都爱表现,于是他也不强求,赵管事又笑而不语,他索性就这么信步走进了这家酒楼。迎上前来的伙计见汪孚林二话不说就要上二楼,知道是有钱的,顿时满脸堆笑在前引路,可走在前头的他才刚刚踏上二楼的地板,就只听咣当一声,定睛一看,却是有人摔了杯子。

“唱得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都什么年头的词了,哪个穷酸写的,快换,唱个欢快的!”

汪孚林这时候也上了楼,见拍桌子的是条大汉,四周围还有几桌客人全都侧目以视,却没有人出头,他见那摔破的杯子只是在这大汉桌旁,那歌女还好端端的,只是噤若寒蝉,他也懒得出头管闲事,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和于文两个老卒以及赵管事主仆俩都坐了下来,就在一片寂静的氛围中连点了七八道菜,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有,外加两道时蔬一道汤。毕竟,天天在船上吃,那厨娘的手艺就算还凑合,带的盒子熟菜也不少,可他还是嘴里寡淡无味。

等那小伙计一溜烟下去传菜了,汪孚林听到四周没动静,不禁讶异地扫过去一眼,可这一眼过去,却发现人人都在看着自己,他顿时更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下一刻,他就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因为之前独霸一张桌子的那条大汉,竟是把于文给拎到了一边,直接硬挤到了他这一桌上!

“小兄弟哪来的?”大汉的口气很随便,说出来的话也同样很随便,“碰上就是缘分,能不能加双碗筷?”

第二五七章 打行的把头

对于这么一个不请自来的家伙,汪孚林少不得多瞅了人两眼。一身半新不旧的短衫,下头一双黑布鞋,前半截鞋面赫然洗得发白,光着头没戴帽子,脸上依稀有些晒斑,一双蒲扇似的大手上,还有清晰可见的老茧,综合这些来看,此人至少绝非养尊处优呆在家里不出门的人。而最重要的是,这大汉看人的眼神很专注,丝毫不畏惧与人直视。想到同桌还有戚良挑出来的两个老卒,号称战场上一等一的好手,他也就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兄台要是不吝自报家门的话,那倒没问题。否则,我只能说,我不习惯和陌生人同桌。”

汪孚林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反问了这么一句,那大汉顿时愣了一愣。紧跟着,他的目光略过了小不点似的于文,在两个坐如钟的老卒身上一扫,这才傲然说道:“我便是昔日在杭州城下打过倭寇的钟南风!”

对于这样一个回答,汪孚林看着这位结实的肌肉,壮健的体格,再一扫楼上其他客人的言行举止,又见那歌女抱着琵琶坐在那儿不敢动,他就知道恐怕这钟南风说的话,至少有大半是真的,可也显然没有全都说实话。

此时此刻,下头伙计已经托着条盘上来了,他对钟南风蹭到这桌熟视无睹,径直把两盘凉菜放在汪孚林面前,把酒壶酒盏安放好,继而点头哈腰地退下,离去时方才迅速朝钟南风投去一瞥。看到这一幕,汪孚林便笑眯眯地拿起了酒壶,却是先给两个老卒斟满。

两个老卒霍正和杨韬到徽州生活这大半年,充分享受了生活,再加上汪孚林逢年过节必有馈赠,对他们又客气有礼,所以这次听戚良的吩咐跟出来,他们都没有半点不情愿。这会儿见汪孚林又这般客气,亲自给他们斟酒,其中年纪大的霍正赶紧伸手拦道:“小官人,这怎么使得!”

“这位钟兄只不过是打过倭寇,就能够如此昂首挺胸引以为傲,霍叔杨叔两位可是货真价实杀过倭寇的英雄,我亲自斟酒有什么使不得?”

眼见得伙计上菜之后,汪孚林撇下自己,竟是去照顾那两个随从,钟南风原本相当愤怒,可听到汪孚林说出这么一番话,他顿时目瞪口呆。不但是他,二楼其他各桌的客人听到这里,顿时齐刷刷把目光往这边投注了过来。想当初杭州城都曾经被倭寇围过,雷峰塔甚至还一度遭到了焚烧,打过倭寇在这年头就已经足够当成资本夸耀了,更何况是杀过?

只呆滞了片刻,钟南风就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冷笑连连:“杀过倭寇?笑话,纵使是天下官军,大多都是看到倭寇就跑了,还有人敢自夸杀过倭寇?”

“杀倭寇很了不起么?”老卒之中年长的霍正终于品出了苗头,不慌不忙站起身道,“我们戚家军的人,哪个手上没沾过倭寇的血?”

在东南沿海,戚家军三个字可谓是如雷贯耳,杭州城里还保留着这样一支。原本架子很大的钟南风顿时眼睛瞪得老大,最初还想质疑,可等到另一个老卒也随之起身,虽说两人无一例外身材矮短,可逼视自己的那种气势,却让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他仗着打过倭寇的名头在湖州市横行不是一两天了,但因他当年确实在杭州城门紧闭,倭寇在城外肆虐的时候,挺身而出,最终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继而打出了名头,各家商户无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谁知道故技重施在外乡人这里骗吃骗喝,顺便打算以一手蛮力讹几个钱花花的时候,竟然会撞上戚家军的人!

钟南风蠕动嘴唇,正试图重振旗鼓,却没想到一把用布包着的东西直接被霍正给丢在了桌子上:“如若不信,那便拔出这把戚氏军刀看看!”

听了这句话,纵使四周围那些原本也带着几分怀疑的客人,顿时全都围拢了过来。骑虎难下的钟南风干脆把心一横,三两下解开了包着刀的布,等看到刀鞘上依稀有劈刺的磨损,而且看形制,确实和曾经有幸看到过一回的戚氏军刀一模一样,他心里便打起了鼓。可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要是真的怂了,日后在这市镇上难免脸面全无,他索性一咬牙,直接拔刀出鞘。

就只见那一泓悉心保养的明亮刀锋骤然显现,随即清清楚楚地反射出他那张有些挂不住的脸!而更让他汗毛根都立起来的是,两个老卒一人赤手空拳,另一人却握住了另一把用布条包好的长条形物事,显然那人也带着一把一模一样的戚氏军刀!

看到人愣了神,汪孚林这才冷不丁伸出手去,轻轻巧巧从钟南风手中抢过刀,直接回刀归鞘,包上布之后双手递还霍正,继而扬声吩咐道:“伙计,添双碗筷。”

从客人到伙计,眼见刚刚这一幕,全都认为钟南风接下来必定会遭到一番冷嘲热讽,然后狼狈离开,谁也没想到汪孚林竟然来这么一句。楼梯口的伙计愣神了好一会儿,这才赶紧依言去取了碗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就垂手退到一边。

这时候,汪孚林便开口说道:“杀过倭寇是英雄,但打过倭寇,这位钟兄也确实有资格自傲。毕竟,那时候整个东南,有时候数千官军看到几十倭寇尚且望风而逃,有胆子抗争的男子汉大丈夫却少之又少。既然有缘,还请坐下同饮一杯。”

钟南风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是,见霍正和另一个老卒已经坐下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坐下了。待到酒菜上齐,见汪孚林仿佛刚刚的事情没发生过似的,当他是新朋友似的斟酒劝酒,又将那几盘价值不菲的菜推到他面前,他那糟糕的心情方才总算回复了几分。可是,他活了几十年,骗子见过不计其数,单凭人家的气势以及随身佩刀,他仍是不肯轻信那是戚家军老卒,吃着吃着,少不得又探问了起来。

霍正虽是义乌农民出身,但跟着戚继光多年,后来又调到亲兵,即便不能称见识广博,可经历既然丰富,谈吐之间对戚家军种种如数家珍。而另一个老卒杨韬显然没他那么擅长言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喝酒吃菜。当钟南风终于按捺不住,直接探问两人缘何跟从汪孚林时,霍正顿时眉头倒竖:“我等因为伤病,如今已经不在军中,跟随何人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你何干?小官人礼贤下士,故而对你客气有加,你倒打蛇随棍上贴上来了,莫非找打?”

另一个老卒知道霍正脾气,赶紧上来阻拦道:“老霍,小官人都请了人坐下,你多什么嘴?再说,他好歹是打过倭寇的……”

“哼,要说杀倭寇,谁能比得上我义乌人?”霍正终究还是被人摁得坐了下来,却是对汪孚林说道,“小官人性子太好了,和戚老大一个样,他也是,之前从蓟门出发之后,一路上就是叫我们忍忍忍,都忍出鸟来了!”

钟南风没想到霍正竟然险些翻脸,嘴里又冒出个戚老大来,顿时神色更讪讪然。他再也坐不下去了,干咳一声后憋出了两句道谢的话,随即就赶紧离座而起溜之大吉。他这一走,刚刚一直气氛诡异的二楼方才一下子喧哗了起来。就连起头一直沉默不语的赵管事,这会儿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小官人你竟然带来了戚家军的人,这钟南风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对戚大帅和戚家军颇有几分敬畏。”

汪孚林正是觉得钟南风这个人有些古怪,所以才揭破了霍正两人的身份,打压了这家伙的气焰之后,却又好酒好菜招待着。此刻,他还没开口发问,之前被钟南风拎到一边,又不敢挤到汪孚林身边同座,只能干脆在后头看着的于文却忍不住了。

“这家伙什么人啊,蛮横成这个样子?”

此时此刻,都不用赵管事回答,自有好事的客人凑了过来,主动解释道:“各位客人大多都不是本地人吧?打行听说过吗?这钟南风就是湖墅方圆十几里中,一家打行的把头,下头少说也有几十号人,一声令下说打就打,这湖墅方圆二十余里,人口少说也有几十万,而各家打行的人谁都没数过,兴许千儿八百,兴许两三千,少说一二十家,反正若是得罪了他们,别说生意做不成,回头说不定还会被暴打一顿!”

打行这种行径,汪孚林越听越觉得耳熟,这不就和老上海那帮流氓拉帮结派没什么两样?而且打行这两个字也形象得很,这不就是以打架为行业?

而一个客人起了个头,其他人顿时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却是把杭州城北湖墅这一带的打行势力情况给介绍了一下,当听说至少有十几股像样的势力时,汪孚林终于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当然不会去问为什么官府不管这种愚蠢问题。这年头的官府是欺软怕硬的典型,从他在徽州的经历就知道了。

果然,等他这顿饭吃完,出了这家酒楼,继续在这灯火通明的不夜天中继续逛夜市的时候,赵管事也在旁边低声说起了打行中人的难缠和可怕,尤其还强调了当年苏州一桩旧案。

“十几年前,应天巡抚翁大立翁部院到苏州查办打行,四处抓人,结果那些家伙先是趁着翁部院出行,埋伏了人突然冲出去,抽了他老大一个耳刮子。见人不肯罢休,又纠集数百人,先是攻打大牢,把囚犯都放了出来,继而裹挟他们去攻都察院,翁部院要不是跑得快,险些就连命都没了。事后这些人还去打知府衙门,要不是王府尊镇定,说不定整个东南就会乱成一团。最终一帮人逃进了太湖,虽说惊动世庙爷爷行文剿灭,可事情最终闹得天大。”

第二五八章 街头大混战

堂堂巡抚竟然被一帮打行中人逼得如此狼狈,汪孚林再一次对大明朝的市井流氓有了深刻的认识。幸好他今天只是适可而止,没有硬压地头蛇钟南风,只是敲打了这家伙一下,否则一会儿兴许就得面对几十号打手。而霍正和另一个老卒杨韬全都是金华府义乌农民出身,城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距离他们很遥远,跟着戚继光更是有严厉的军法管着,此时此刻听到这些,同样只觉得匪夷所思。

因此,在赵管事的再三请求下,众人没有继续在附近停留,而是往北新关的方向继续前行。此时夜色已经很深了,如果是在徽州城里,不但正在夜禁,还会有民壮巡行,犯夜的人十有八九会去坐班房。可此时此刻,这附近却是川流不息,人声鼎沸,让汪孚林几有重回现代夜市的感觉。而随着北新关渐近,他就发现大晚上店铺大开卖粮食的很多,可相比其余各处的热闹,这边却是门可罗雀,根本无人问津。他想了想便跳下马,只带着于文上前。

一家店铺前头摆着的都是碾好的白米,后头店里头还能看到几大袋敞开,同样是白米。汪孚林伸手拈了一把米看成色,随即信口问道:“这米怎么卖?”

大概是看到难得有客人登门,原本在这夜里枯守店面的罗康猛地惊醒过来,见是一个少年公子带着一个小厮,他却又有些失望。哪家城里的粮商会派这样年纪小的人来谈生意?而且看着像是读书人,说不定只是消遣自己。于是,他有气无力地点了点下巴,无精打采地说:“碾好的白米五十五钱一斗。”

“若是买一石呢?”

一石就是百余斤,三口之家够吃将近两个月了。听到这样的问话,罗康有些狐疑地扫了汪孚林一眼,却还是开口答道:“若是买一石,便宜些,五百钱。”

这个价格简直低到惊人,汪孚林清清楚楚记得,自己之前那一批粮食运到杭州的时候,价格可是在一石米一两五钱银子,就算铜钱兑银子的比率一直在上下浮动,也至少相差三倍。于是,他摩挲着没胡子的下巴,就这么沉吟了起来。见他如此光景,罗康懒得再敷衍,又坐了回去打算再打个盹。可就在这时候,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了阵阵喧哗。

“就是这边,就是这家店!”

无论是正在思量的汪孚林,还是正打算打个盹的罗康,又或者是于文,没下马的霍正杨韬,赵管事还有那随从,全都朝声音来处看去。见是几十个人气势汹汹,或抄着棍棒,或提着朴刀,直奔不远处一家店去了。顷刻之间,路上那些行人慌忙四散,就连霍正杨韬等,也被赵管事催着牵马躲避。就只见这几十个人直接把那家店给围了,为首的几个人冲进去便是一通乱砸,里头又是哀嚎又是求饶,可乒乒乓乓的声音愣是没停止过。

汪孚林看到之前敷衍自己的罗康面色铁青,牙齿直打颤,便低声问道:“敢问掌柜的,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不是讹诈!”罗康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长长吐出一口气后,终于缓过神来,“这次这么多粮商运米过来卖,没想到杭州米价却跌到谷底,眼看就要蚀了老本,不得已我们才租下这些店面,希望至少能零散卖掉些粮食,可没想到这些天杀的打行隔三差五来勒索讹诈一回。要是不给,就是这么一大帮人跑来大闹一次。人家说你卖的米里头掺沙子,你就是告官也没人理。”

之前只是见了钟南风一个,赵管事虽然加以解说,但汪孚林到底没什么实感,此时此刻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又看到有人被从店里拖出来拳打脚踢,他方才生出了深深的心悸。眼见得那些或拿棒子,或背米的打手七手八脚从店里搬出来不少米粮,肩扛手提之后,就这么一哄而散,他对于这看似富庶繁华的杭州城,顿时生出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观感。可冷不丁的,那罗康又冒出来一句话。

“杭州城外湖墅这边总还算是好的,不至于闹出人命来,要是在苏州,这种家伙自己闹出人命不算,还会请讼棍赖到别人头上……”

汪孚林想到赵管事说的那场苏州大案,心中信了八分。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一声响厉的呼哨,不多时又是一阵大呼小叫。诧异的他再次转头望去,却发现这一次是刚刚打砸之后洗劫了那家店的打手们,被另外一群人给逼了回来。尽管两边人数相当,可先来的人有抢到的东西负重拖累,而后来的人却个个轻装,气势正盛。正当两边对峙的时候,他猛然听到了一个叫嚷声。

“钟南风,这是我们的地头,你敢越界?”

“你们的地头?啊呸!”汪孚林之前才刚刚会过的钟南风,此时此刻又神气活现地出现了,只是他换了一身短打,裤腰上别着一把朴刀,头上白巾包头,收拾得利落。他一手叉腰,凶巴巴地喝道,“这湖墅从来就没听说过真正划分地盘,谁的胳膊粗,谁的刀棒狠,那就是地盘!你们刚刚打砸抢的,是老子钟南风放风声出去要保的店,可你们非得犯了,就别想囫囵出去!弟兄们,抄家伙,上!”

刚刚才经历过一番打砸的店门口,此时此刻又是一番群殴景象,汪孚林只觉得目不暇接,看都看不过来。而赵管事已经有些腿肚子打哆嗦了,一把拽住汪孚林的袖子便低声说道:“小官人,要是那两帮人打到兴起,可不管什么路人又或者无辜,全都会被牵连进去。更何况咱们刚刚才和那个钟南风有些瓜葛,被他看到就更麻烦了,赶紧走吧!”

他这么说,他身边那个随从则是嘀咕道:“早知道出来的时候,就该把人全都带上!”

汪孚林却只是稍稍生出这个念头,就立刻压了下去。别说他这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吃后悔药,就算真的把人都带出来又怎么样?那是程家和许家的家丁,别看精壮,真的要对上这些一天到晚打架斗殴滋事的家伙,那只有败北一个结果,说不得还得拖后腿。倒是他自己出来时没挂把佩剑,实在有些托大了。不过,这会儿走却还来得及,他也就听了赵管事的建议,打算悄然远离这混战的双方。可就在这时候,之前一直不冷不热的那罗康突然开了口。

“几位客人,这帮家伙一打起来就没个完,提刀去追无关人等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要是不嫌弃,不如在小店这躲一躲?马匹也可以先牵进来,咱们一块下了门板,他们总不至于没事打破门进来!”

那罗康也是想到汪孚林等人一走,自己孤零零守着店,兴许那些打到兴头的家伙会顺手牵羊,到时候自己就遭了池鱼之殃。此时此刻,见汪孚林犹豫片刻就点了头,他慌忙移开东西放了人进来,见足有四匹马,六个人,其中四个人帮他一块下门板,动作飞快,显然也是开铺子这一行的,他就更松了一口气。直到须臾全都封得严严实实,他顿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满脸堆笑地上去谢了一声,却不想汪孚林正在看那些粮袋里的粮食。

这一次,他就不像刚刚那样怠慢了,上前殷勤地问道:“小官人是真心想要?倘若如此,我倒是可以便宜些儿卖。”

“你这一共有多少粮食?”

罗康对汪孚林的这个问题有些纳闷,但这也没什么好瞒人的,他直接伸出了一个巴掌苦笑说道:“一千石。我特意在那边砻坊碾好了米用船送过来,这已经快十天了。”

“如果我全都要,你愿意出多少。”

如果不是汪孚林说这话时,神情里头没有一丝一毫戏谑,罗康简直要认为这少年郎是在寻开心。他扫了一眼挤在自家店里的其他几人,见之前那个管家模样的人丝毫没有开口打岔,他便试探性地问道:“这位小官人家里是做粮食买卖的?”

“这是题外话,你只要明说,一千石米愿意用多少价钱卖给我。”

尽管还是不能确定汪孚林的话是真是假,但罗康还是决定姑且相信一下。他仔细想了想,最终直截了当地说:“一口价,一千石就是四百五十两。这已经是亏本价了,若非这边生意不好做,还有打行这些人作祟,我就是死撑也要撑到回头杭州粮价上涨的时候。唉,东南这几个府每年上交这么多财赋,可到头来却米价大起大落,归根结底,都是人太多了,否则,也不会有打行这样的闲汉到处惹事!”

对于后半截的感慨,汪孚林听在耳中,却知道这不是眼下自己能管的,只能选择性放在一边。而对于一千石谷子四百五十两银子的价钱,他觉得很公道,当即点点头说:“那就成交,赵管事,此事你出面办一下,这一千石米尽快装船运回去。”

罗康也只是纯粹死马当活马医,报个价试试,可没曾想汪孚林竟然就这么直截了当答应了!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这个不过十五六的小少年,竟是鬼使神差地说道:“小官人真的要买?这可不是一笔小买卖……”

这时候,赵管事顿时笑了:“小官人说话素来算话,更何况你这价钱确实也公道,你不用担心反悔。你天亮后把粮食全都盘点一下,我立刻就叫人来交割。”

第二五九章 雷厉风行的官府?

原本以为只是个好奇问米价的读书公子,可转瞬间人家却一口气把自己远道运来的粮食全都吃下了,罗康只觉得一切都像是做梦。外间那打打杀杀的场面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些家伙赶紧打完,然后自己好去码头那边存粮的堆栈清点粮食,赶紧出手,也好付清楚这铺子的租金,以及租用那堆栈的费用。于是,接下来汪孚林去门板那边透过缝隙看外间的热闹去了,他却把赵管事拉到了一边。

“这可是四五百两银子,小官人就真的不用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赵管事哪里不知道人家为什么疑虑,就连他自己,若没有程老爷吩咐,甚至还根据谢管事的吩咐,和谢管事挑的那几个过来卖米的人一块合作了一把,在杭州米价最高的时候做了一批上万石的大生意,他也不会相信徽州那边的传闻。只不过,他可不想多嘴,只是笑了笑说:“你无需担心,生意上的事,小官人说一是一,没人掣肘。你只要动作快些,我这是运回徽州去的。”

徽州?

罗康是做老了南北粮食买卖的人,当然知道要收粮食,湖广最适宜,因为那边农田多,其他产业少,农民一年到头就是靠粮食来换钱,而在南边,粮食最容易卖出高价的地方,主要是苏州、杭州、松江、常州,这些土地最富饶的地方,如今稻田面积却大量减少,更多的是种植棉田、桑田,靠丝织棉纺度日,人口众多,所以粮食消费巨大。相形之下,徽州确实也是需要输入粮食的大府,如今又眼看快到春耕,缺粮也是有可能的。

他这一想,便把对汪孚林身份的追究给暂时丢到了九霄云外。而汪孚林则是继续八卦地扒着门缝,观看外头那场全武行。这种械斗他从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现如今距离这么近看现场直播,就只见场面火爆,鲜血飞溅,那个白巾包头的钟南风赫然勇不可当,一把朴刀无往不利。一旁的霍正和杨韬都是真正经历过战阵的,少不得在旁边解说。

“看着吓人,但因为下手都是劈砍为主,伤筋动骨自然难免,但一般出不了人命。”

于文已经给完全吓呆了,听到霍正这样的解说,他侧过头来结结巴巴地说:“官府就没人管?”

这时候,只顾着高兴的罗康已经回过神来,却是哂然冷笑道:“官府?官府也治不了这些家伙。苏松常再加上杭州,没有地的农人太多了,看看如今杭州内外有多少人?人一多,找生计自然就难,能够有点手艺养活自己的也就算了,可更多的人根本就找不到活干,而看到市镇上这般富庶光景,谁不眼热?一来二去,这么一帮有力气的家伙自然就拉帮结派,我们这样的行商则是软柿子,少不得要被人拿捏。至于那些巨商大贾,官面兜得转,下头也笼络了一批这样的人,这些打行也不敢轻易招惹。”

汪孚林发现外头钟南风带领的人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却还很有风度地就此罢手,任由对手把伤员一个个全都带走,继而在大街上哄笑喧闹,庆祝胜利,他顿时满脑门子黑线,只觉得自己看到了明朝版黑帮大乱斗,可罗康的解释,却让他须臾就明白了此事的根由。

一句话,其实就是农村人口过剩涌入城市,然后就业难惹的祸!没想到现如今这隆庆年间,就已经出现这种后世都觉得困扰的难题了。

群架打出了结果,大街上也收拾了一个干净,但只限于伤者,那些泼洒在地上的血迹,以及衣衫上被劈砍又或者撕扯下来的布条,当然不会有人这么有空去特意清理。而作为胜者的钟南风在肆意庆祝过自己的胜利之后,便扯开嗓门叫道:“从今往后,这条街归我钟南风话事。就和这家对我那小兄弟有一饭之恩的店一样,我的要求很简单,让他们吃饱,我就保着你们平安,其余的不多拿你们一针一线!”

汪孚林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暗想这钟南风还真是一个让人难以预料的家伙。只不过,他当然不会打算在这个时候出去和人套交情,接下来一直等到这帮打行的家伙散去,他方才让人协助罗康放下门板。此时此刻,外头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放眼看去,拆门板打算重新做生意的铺子很不少,有人唉声叹气,也有人习以为常,而不多时,本来空空荡荡的路上,又有了行人和车马,仿佛丝毫不在意地践踏在还没有干透的那些血迹上。

谈成一笔小生意的汪孚林接下来没有再逛的兴致,老马识途的赵管事少不得前头带路,把众人引到了一处歇家。虽然同是旅舍,但这里还兼做牙行掮客的生意,若不是赵管事人面精熟,汪孚林一踏入其中就险些被兜揽生意的伙计给团团围住。这一夜,吃了夜宵又洗漱过后,尽管四周围自始至终就没断过喧哗,但一路辛劳再加上这一晚上所见所闻,他还是一沾枕头就睡。

只是迷迷糊糊之间,他却只觉得脑海中有个什么念头,但此刻实在太累,却也来不及细想了。

另一边,晚饭时有眼不识泰山吃了瘪的钟南风,此时此刻带着手下一群弟兄们,兴高采烈回到了靠近北新关运河边上的一处旧宅子之后,却是大呼小叫,好不快活。从武林门到北新关这一整个区域,方圆二十余里的湖州市范围之内,有字号的打行少说也有十几家,他们虽说并不是人最多的,却绝对是最团结的,也是名声相当响亮的,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钟南风当年曾经打过倭寇,人都是从城外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所以,打跑了另一拨人,给之前损失惨重的那家店讨回了被抢走的东西,而后又撂下占地盘的狠话,赶明儿蹭吃的商铺又能多上十几二十间,每一个人都沉浸在高兴和喜悦之中。他们大多是在乡间没了土地耕种,而在城里也找不到活干的人,有人也曾经在码头上给人当过苦力,打过零工,但因为整个杭州的人口太多,码头上的活大家抢着干,打零工又是有一顿没一顿太难维持,这才入了打行,跟着钟南风这位把头混饭吃。

至少在这一行,他们能够吃饱肚子,不至于饿死!

“钟头,您就是厉害,厉老大平时那么狠的人,在您手底下却还是落荒而逃!”

“就是,这湖州市这么多打行,可再要找第二个当初还敢拿刀打倭寇的,却是绝对找不出来了!”

“干脆咱们一鼓作气,把这湖州市统统吃下来,以后就再也不愁吃不愁穿,大家还都能找到一个好媳妇!”

这最后一句天真的话,当然出自一个年方十八的毛头小子之口。其他人顿时哄笑了起来,却谁都没有往心里去。别看钟南风和不少打行的老大都有点交情,但除却厉老大这种不得人心的,真要是自家有那样的扩张野心,那肯定会被其他各家联合起来打压下去。然而,纵使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的人,心里却也都知道,这般混日子还行,可要说正儿八经找个媳妇,却是要看运气。那可不是湖州市倚门卖笑的粉头,正经人家谁敢跟他们这种人?

钟南风自己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却不是因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兄弟胡说八道,而是因为晚上那场经历。他提起酒罐,痛喝了一气掺了无数水的劣酒,心里却在猜测着那个有戚家军老卒保护的年轻公子是什么身份。可想想人家只不过是出来逛的,和自己又没什么交集,最后还大大方方请自己吃了顿好的,他也就渐渐抛开了这桩不太痛快的回忆。然而,就当他灌了个半醉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嚷嚷,紧跟着,一个在门外放风的少年就冲了进来。

“钟头,不好了!”

下意识地一把抄起搁在条凳旁边的朴刀,钟南风霍然起身,恼火地问道:“怎么,是有人找上门来?”

“是官军,钟头,是官军把咱们这儿围住了!”那少年凄惶的声音里头,竟是带出了几分哭腔!

刹那间,四周围原本还义愤填膺的人们全都一下子给吓住了。他们号称不怕官也不怕管,但那只是嘴上说说,真的被官军堵门,这种压迫感毕竟还是有的。钟南风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随即厉声喝道:“凉水!”

等到有手脚麻利的人捧着一瓢凉水过来,钟南风也顾不得入夜时分天气寒冷,直接用手舀水往脸上一泼,顿时脑袋清醒了很多。

“来了多少人?领头的说什么?只是单单围住这里?”

那半大少年毕竟太小,结结巴巴好一阵子,却只说清楚外头的人全都举着火炬,钟南风听着不耐烦,干脆就硬梆梆地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弟兄们,一块出去看看。记住,听我的号令行事!”

当钟南风带人出了堂屋,外头大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一大群官军一拥而入。为首的上下打量了这帮穷汉一眼,当下便用极其不耐烦的口气说道:“本司锦衣卫杭州分司百户骆邴原,税关张公公那儿闹了窃贼,本司不得不严查北新关附近闲杂人等。你们领头的是谁?站出来!”

面对这等居高临下的口气,钟南风冷着脸往前跨出去一步,还不等他回答什么,那个说话的骆百户竟是大手一挥,不由分说地让人上来,一左一右紧紧挟持住了他。此时此刻,他终于忍不住怒火,大声问道:“凭什么抓我?”

“凭什么抓你?”骆邴原冷笑一声,阴着脸说道,“不止是你,这湖州市好些打行的把头,全都要回去问话。老实一些,回头自然会放了你们,否则有的是你们的苦头吃,带走!”

第二六零章 越闹越大了

汪孚林这一觉难得地一直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熟悉了一下地方,他才意识到这不是在之前住了好几天的船上舱房,而是在旅舍的客房。至于外间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他也懒得理会,遮着额头清醒了一下,继而缓缓坐起身。

这是在北新关附近,客栈的房间向来紧张,所以昨晚大家都是两人一间,他是和于文住的一间,小伙计打的地铺,可这会儿他往地铺上一看,早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显然人早起来了。他哪里不知道是自己睡得太死,没听见动静,当下趿拉了鞋子下地穿衣。

等到打开房门,他便发现天光大亮,这院子里已经一片热闹,旅舍的小伙计正犹如蝴蝶穿花一般在各间屋子里穿梭,却不是送饭菜也不是送东西,而是在告知各种东西的市价和买卖行情,至于那些看上去就是远道而来的行商们,则是三三两两和别人套近乎,拉关系,谁都没有注意到站在房门口的他。唯有那旅舍的小伙计眼尖,从一间客房中出来时瞥见了他,赶紧一溜烟上了前。

“这位小官人,之前您那位同来的赵管事捎话说,他已经结了账,这会儿去码头上去清点东西装船了,您一会儿若是回城不方便,他会派个人过来当向导。另外三位随从早起出门打探消息,说是一会儿就回来。”

汪孚林点点头,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什么时辰了?”

那旅舍的小伙计昨晚上见人的时候,就认为汪孚林是那种出来历练的读书郎君,这会儿就满脸堆笑地说:“已经快午时了。”

这年头干活的人往往在卯时之前就起床,就连县衙都是卯时升堂,所以汪孚林在家里也没法养成赖床的习惯,因为金宝秋枫也好,汪二娘汪小妹也好,全都是准时起床的人。发现自己今天竟然睡到日上三竿,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又打了个呵欠,随即懒洋洋地吩咐道:“那正好,早饭午饭一块吃吧。不拘什么,一块给我送点来填肚子。”

睡到午时这种事,对于住在这种兼具牙行功能的歇家客人来说,实在是太奢侈。所以,这会儿听到动静往汪孚林这边投来的打量目光相当不少。见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行商们方才不再关注,自顾自继续说起了事情。而那伙计却知情识趣,须臾就用托盘送来了饮食。自然,这时分就不会送什么清粥小菜外加糕饼点心了,恰是正儿八经的午饭,两菜一汤一碗米饭,谈不上丰盛,却是热气腾腾。

昨晚上因为吃过夜宵,此时此刻汪孚林倒也不算很饿,再加上此间厨子的手艺实在比较普通,远远比不上昨天赵管事带他下的那家馆子,所以虽说没有蹭吃蹭喝的人,他也只是随随便便对付着汤泡饭,两个菜却没怎么动过。正吃了一半,于文和霍正杨韬全都回来了。他笑着招呼了三人坐下,本还打算叫人再添几个菜加三双碗筷,却不想三人全都摇头说在外头吃过东西了。

“我一觉睡过了头,没想到醒来你们就一个都不在。什么大事要一大早就出去打探消息?赵管事说要叫个向导来带路,人来了没有?”

“小官人一大早睡得香甜,我们走的时候也就没敢打搅。您这起来的时候也刚刚好,正好午时,可以两顿饭一块吃。赵管事派来的向导也正好刚到。”霍正嘴里开着玩笑,却在跟着汪孚林进屋之后落在最后,关上房门,隔绝了那些可能偷窥的视线。

“小官人,都是一大早听到有人在外头大呼小叫,小的方才和霍爷杨爷一块出去,分头打探动静。”先开口解释的却是于文,见汪孚林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就整理了一下头绪,压低了声音,“昨天晚上咱们住店之后,北新关上出了点事,税关的太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因此也不知道怎的调动了锦衣卫杭州分司的人,把湖墅一带那些打行全都扫了一遍。这其中昨天晚上咱们见过的两拨打行中人,那个钟南风还有另一拨人当中领头的厉老大都被抓了。”

北新关乃是设置在杭州这一京杭大运河终点的钞关,抽税的额度原本并不高,要按照规矩来说,北新关是归南京户部分司主事管,但自从朝廷有了外派太监这种制度,北新关也就同样无法避免地多了个太上皇。听到昨晚上才风光无限的钟南风竟然也被抓了,汪孚林只觉得自己刚到杭州还不到一整天,风云突变城头变幻大王旗,实在令人目不暇接。虽说这事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可他还是决定先回城。

“这样吧,先回城,和夫人以及两位小姐会合后再说。”

既然是初来乍到杭州,一切小心为上!

当汪孚林急急忙忙赶回城的时候,城外那些群龙无首的打行,此时此刻已经陷入了一片骚乱。相熟的势力彼此交换意见,也有人想趁机取原来的把头而代之,但更多的则是不用人挑唆就陷入了深深的愤怒之中。一大早就有人到北新关去打听情况,得知那位税关太监张公公根本就没有放人的意思,锦衣卫则是把人押过去送给张公公就离开了,官府什么风声都没有,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打行内部炸了锅。

尤其是钟南风这一拨人,素来都是唯把头马首是瞻的,心里郁积的愤怒更是达到了顶点。四下一串联之后,得知被抓的把头不止自家一个,便有人提议到税关去闹事,这顿时引来了众多的赞同声。于是,几十个人化整为零再次去联络各处,到了午后时分,一大股白巾包头的短打汉子,便把整个北新关堵了个水泄不通。

昨日将近傍晚时分出城,却直到今天午后将近申时方才回来,汪孚林的这一趟湖墅之行,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耽搁时间有些久了。回到城中那座比湖墅地区任何一家歇家都要更大更齐备的旅舍,汪孚林少不得先去和苏夫人告罪一声,这才得知一大早恢复精神的小北已经和叶明月在一群随从的扈从下,出去在城里游玩了一大圈,就在他前头刚回来。因为本该来接人的叶家人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姐妹俩甚至商量着明日和苏夫人一块去游西湖。

要是从前,杭州在汪孚林心目中那就是典型的风景胜地,富庶繁华,正适合四处游玩,可昨晚上见证了那么一场当街斗殴,又听粮商罗康说道了一番东南乱象,大清早的又听说堂堂税关太监都丢了东西,为此大动干戈清理街面,他本着小心为上的宗旨,把这些事全都对母女三人挑明了。

“没想到杭州也是越来越乱了。”苏夫人皱了皱眉,最终开口说道,“既然税关太监丢失东西的事还没个结果,西湖我们就先不要去了,在城里四处走走不要紧,不要再到北关去,免得多事。”

“我从前来的时候,杭州城外还一片萧条,没想到倭寇一消失,现在就这么热闹了。”小北有些遗憾,可汪孚林刚刚说那个钟南风打过倭寇,她不禁嘀咕道,“那个号称打过倭寇的家伙到底是真是假?他既然手下有那么多人,税关太监丢东西抓了他,是不是连他手下一块抓了?这些人向来团结,不会一怒之下拧成一团,然后去大闹北新关吧?”

叶明月见小北竟是浮想联翩,顿时莞尔,当即详细问了汪孚林昨夜那一番斗殴经过,听着听着,她就若有所思地对苏夫人说:“娘,正德年间那些太监横行天下,气焰嚣张,可嘉靖以来,因为管得严,太监多半会收敛,这次突然大动干戈,万一下头一个忍不住,小北说的这种情况就很难说了。要不,我们不要等人来接了,明日就启程,杭州到宁波这一程水路,最慢两三天也该到了。”

汪孚林也希望苏夫人母女三人尽快上路,见苏夫人微微沉吟,最后终于点了点头,他顿时舒了一口大气,赶紧出去吩咐人联络客船。这一番忙碌之下,傍晚很快就到了,见赵管事还没回来,他不禁隐隐有些担忧,可想到那毕竟是老江湖,又有程家的名头罩着,粮商和飞贼怎么都不至于扯上关系,也就姑且先放宽心。可众人分别在房里用晚饭,他被苏夫人叫了过去同桌,一顿饭都还没来得及吃完,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连忙上前去开门,却见是赵管事一脸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外,一身衣裳竟是处处尘土,就好似在泥里头打过滚似的。

“小官人,出事了!少说也有三五百白巾包头的打行中人围了北新关,要求放人。那时候我正好在码头上和那个罗康一块装船,险些遭了池鱼之殃!”赵管事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了擦脑门,心有余悸地说道,“税关上虽说出动了驻守的兵马,可三两下就被打得满头包,紧跟着听说牢房里头被抓的那些人不知道怎的,竟然挟持了那个抓人的张公公!这会儿,北新关已经换主人了!”

第二六一章 夤夜请君进府衙

汪孚林只觉得目瞪口呆。可看看赵管事狼狈的样子,他就知道人家绝对不会和自己开这么大的玩笑。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突然想到了自己应该着重关注的另一个重点。

“那一千石粮食呢?”

“那位罗掌柜没我走得快,而且这会儿码头一片混乱,如果真的哄抢起来,恐怕连人带船都保不住。但那边停泊的各色船只很多,与其抢粮船,抢那些绢帛之类的反而更容易,所以只要他聪明一些,应该能躲过这一劫。”赵管事说到这里,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张银票,“好在银票是我贴身保管的,四百五十两不差分毫,先还给小官人。”

汪孚林没有接银票,而是想了一想就开口说道:“赵管事,钱你先收着,这笔生意只不过就差最后一个钱货两讫而已,我不想就这样半途而废。你在杭州城人面熟,麻烦你先去打听打听,此事官面上打算怎么应付。另外,水路是否会受到影响,尤其是往宁波的船是否还能开。”

赵管事听到汪孚林竟然还打算继续生意,顿时吃了一惊,等听到后半截,他才醒悟过来,答应一声就立刻去了。别说此刻城门刚刚关闭,按理到了宵禁世界,可往日杭州城入夜之后的宵禁也没那么严格,寿安市便是自夕达旦彻夜不眠,就说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官府以及那些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就全都不可能睡得好觉!要知道,杭州可是东南大郡,容不得出半点闪失!

关上门回到饭桌上,汪孚林见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全都看着自己,他知道刚刚那番对话瞒不了别人,不由得苦笑道:“真的被某人乌鸦嘴说中了。”

小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但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当即看着苏夫人和叶明月说:“娘,姐姐,这事情官府能压下去吗?”

“恐怕要看这位杭州知府的手腕如何。当年的抗倭大军打散了编在各地卫所,战斗力应该不缺,可调兵就意味事情要闹大,而且逼急了那些打行的家伙直接把税关太监一杀,事情更要捅了天。所以,现在府衙那边肯定正在进退两难,也许实在被逼急了,直接往下头钱塘县一推,倒霉的就是钱塘县令了。”

尽管汪孚林已经从徽州府县相争那些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中,知道这年头的官府远没有那么强大的控制力,可是,听到小北用这样认真的口气问如此问题,而叶明月也给了极其正经也相当谨慎的回答,连苏夫人也面色凝重,他不禁再一次认识到,这年头的官府简直就和纸老虎差不多。于是,他不得不咳嗽了一声,继而开口问道:“杭州乃是浙江首府,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再加上巡抚、巡按,一大堆官员全都在此,此事他们不会出面?”

“孚林,你要知道,越是大事,地位高的就会越缩在后面。更何况,倒霉的是太监,又不是文官,激不起同仇敌忾之心,官府中人更多的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又有谁是真心想到去解决这件事?而且,打行如果像你所说那样,曾经在苏州逼得巡抚翁大立都那样狼狈,谁又会引火烧身?”

按照苏夫人的说法,从三司到巡抚巡按,一帮子大小官员多半都会作壁上观?

汪孚林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再一次深深觉得,如今这世道看似太平,实则已经烂到了一定程度。于是,草草吃完这顿已经变得没什么滋味的饭,他就起身告退。可他前脚刚出屋子,后脚就有人追了出来。

“汪孚林!”

转身见是小北,他便奇怪地问道:“夫人还有事嘱咐我?”

“娘和姐姐倒是没什么事,但我有事。”小北盯着汪孚林的眼睛,突然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别忘了,你上次拉上赵五爷跑去邵家折腾的那回,闹到最后出了什么岔子。要是你打算在这事情里头插一脚,叫上我一声。你跟着何先生才学了一个月,可我跟着乳娘从小练武,总比你这个半吊子强多了!”

这丫头怎么就认为他是那种乱管闲事的人呢?

汪孚林赶紧咳嗽了一声:“你想多了,我就一个小秀才,怎么会没事给自己惹麻烦?好好回去陪着你娘和姐姐休息,别的事不用管。天塌了有高个子的人顶着,和我们这些矮个子没关系。”

这可不是歙县,他只是个外人,实在不行拍拍屁股走人就行了,没必要给自己惹一身麻烦。毕竟,他初来乍到杭州城,睁眼瞎似的不认识两个人,为了显摆而随便替人乱出头,那绝对是想出风头想疯了。

然而,汪孚林这次决定当缩头乌龟不找事,事情却主动找了上门。夜里,他突然听到门外有人急促敲门,还不等他爬起来,硬是在他这屋子里打地铺上夜的阿衡就已经一骨碌爬起身来,快步奔到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