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见小北的脸颊上已经浮现出两朵浅浅的红云,当下放开手笑了笑,随即指了指高台上说:“一会再喝,你看,重头戏来了。”

小北早已过了那种当年初听花魁大会,兴致勃勃想去一探究竟的年纪,此刻听汪孚林如此说,她才把目光投向了台上,就只见一位清丽可人的女子正在清唱,却是一首练湖曲。

“丹阳使者坐白日,小吏开瓮宫酒香。倚阑半醉风吹醒,万顷湖光落天影。”

简简单单四句诗,那唱歌的女子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声音从最初的低沉轻缓到渐渐高亢明亮,仿佛划破深沉的夜色,竟如同裂帛之音。小北初时还有些惊讶,到最后就有些受不了那清厉之声,忍不住去捂耳朵,可双耳却瞬间就被人捂住了。见是汪孚林,双颊微微发烫的她干脆顺着酒意靠在他胸口,等到四周掌声喝彩不断,他松开手的时候,她就愤愤抱怨道:“要炫技也没有这样的,这不是让人耳朵受罪吗?”

“你不知道么?这就是有名的练湖魔音。”汪孚林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见小北恍然大悟,用力一拳擂了过来,他赶紧笑着用手挡住,随即低声提醒道,“喂,大庭广众之下别这么放肆,有人在看你呢!”

小北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见不少人果然不住往他们这一席偷瞥,有的是被吕光午和牛四沈应奎吸引了目光,有的则是用某种暧昧的眼神打量他和汪孚林。这下子,她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是男子打扮,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恶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

都是他害的!

邵芳的视线却被吕光午和沈应奎牛四三个大块头给遮挡得严严实实。须知新昌吕氏尽管赫赫有名,可吕光洵都已经是致仕的人了,哪里比得上汪道昆正当起复的上升期?因此,对于扶不上墙完全不记得自己吩咐的女婿沈应奎,他是又气又恨,眼见台上又换了个艳若桃李的女子,他便招手叫来一个侍者,低声嘱咐了几句。等把人打发走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叫道:“应奎!”

沈应奎直到邵芳连叫三声之后,这才回魂。意识到自己撇下岳父跑到这里闹了这么久,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后就告罪一声回自己的座次坐了。下一刻,他就只听邵芳低声问道:“那一席总共四人,除了吕公子和那个牛四,我让你注意其余两个少年,你全都当耳边风了?”

“这个……”沈应奎本来只盯着一个吕光午,看到牛四的身材装扮之后才来了劲,尤其是掰腕子输了第一场,他就更加好奇了,哪还顾得上别人?他有些讪讪地说道,“岳父还请见谅,我这人看到志趣相投之人就……”

“太湖巨盗格老大于徽州被人格杀,那两个半大少年之中的一个,便是杀人之人。”见沈应奎瞳孔猛地一收缩,立刻就往那边看去,竟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邵芳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了一声,随即开口说道,“而且,那是湖广巡抚汪道昆的侄儿。”

沈应奎对汪孚林的出身半点不感兴趣,只端详着人的身板,暗中思量他究竟是怎么杀人的。可就在这时候,只听高台上曲乐陡然之间告一段落,继而就是一个清亮的声音:“浮翠园乔姑娘,携亲手酿制之百花酒请各位贵宾赏鉴。乔姑娘的祖上曾经开有酒坊,一手酿酒技艺更是丹阳一绝。”

眼见得牛四倏然抬头,汪孚林也立刻往高台上望去,就只见随之上台的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如果说之前那些妖娆是娉娉婷婷,艳光摄人,那么此刻这乔翠翠孤零零一出场,就犹如一杆碧竹,自有一种冷清情调。她手捧一个酒瓮,声音冷淡地说道:“这是去年妾身亲手酿下的百花酒,如今拿出来,不求今日花魁,只为求知己畅怀一醉。”

她那目光不经意地在台下众席上一扫,等看见装束一新的牛四时,忍不住愣了一愣,虽立刻平复下来看向别处,但汪孚林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可下一刻,她却只听得台下有人陡然高喝了一声:“听说乔姑娘今次花魁大会之后,就要自赎自身,可是真的?”

乔翠翠眼神一闪,淡然答道:“妾身确实已经与浮翠园说定,明日自赎从良。”

“那岂不是说,若要今后能享乔姑娘的酿酒绝艺,便只能期望你今夜点上花魁,这才能有幸抱得美人归?”

此话一出,尽管乔翠翠默然不语,但下头登时有一阵小小的骚动。牛四这个当事人固然大为震惊,汪孚林小北和吕光午也一样不明所以。可当他们去看邵芳时,这位丹阳邵大侠竟也脸露疑惑,显然往年不来这种场合,沈应奎更是只知道摇头,还是另一边邻座一个年轻人轻咳一声开口答疑解惑。

“丹阳练湖花魁大会素来有规矩,若选为花魁,当夜给花魁送金花最多者便可抱得美人归。毕竟,一朵金花百两银子,总不能让豪客败兴而归。”

听到这里,牛四脸色稍稍一松。刚刚固然被沈应奎缠得狠,可也听到四面贵宾送金花的声音,大多一两朵,阔气的也就是十朵封顶。果然,那年轻人又展开扇子,神情轻松地说:“只不过,乔翠翠这样过气的美人,理应不会有人这么无聊,非要断她自己从良的路才是。”

汪孚林却不这么看。如若乔翠翠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的,场下谁这么闲非得揭破她的打算?果然,话音刚落,下头某个方向就传来了一个大喇喇的声音。

“金花十朵!”

第四一九章 仇人摆阔,翁婿掏钱

金花十朵,纹银千两!

这个价码一喊出来,顿时引来了好一阵哗然。要知道,如今这花魁大会才到中局,压轴的那几个头牌全都尚未出场,乔翠翠这么一个已经过气又要自赎自身的女人,谁有工夫为了她较劲?一时间,无数目光投向了那个出价的方向,有认识那大手笔富商的人便少不得交头接耳了起来。

“是富贵布庄的刘员外!他家的织机数量,也算是咱们丹阳城头一份,怪不得能这样一掷千金!”

牛四听到乔翠翠当场再次说出了自赎从良的话,之前被汪孚林和小北连挤兑带撺掇之后而生出的那决意,已经变成了决心。因此,这会儿杀出来的拦路虎对于一贯刚强的他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他忍不住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可是,这还仿佛只是个开始。

“二十朵金花!”

又是两千银子!

下头看台上诸多席次的宾客简直有些纳闷了,那乔翠翠不过气质清冷,姿色不错,可远远达不到上佳,再者也不知道有过多少入幕之宾的恩客,哪里比得上压轴那几位从小用扬州瘦马的标准培养起来的清倌人?值得这样你一千,我两千的砸银子?只有敏锐的几个人发现,先后大手笔送出金花的两位,全都是丹阳城中拥有最多织机的机坊东家,若是再加上一个邵芳,这就齐全了。

邵芳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原本只打算在最后那些清倌人争胜的环节,让人挑了汪孚林做诗——却不是为了让其丢丑,而是为了给其扬名——这种风月场合的名声乃是一些江南名士最爱,可他却很清楚,高拱和张居正全都最讨厌少年书生这种浮艳奢靡的风气。可眼下他安排的戏码还远未到时候,却有人一个劲招惹吕光午带挈来的牛四,这是为什么?他之前离开丹阳城时,到底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他干脆离座而起,悄然去找知道内情的人询问。

“金花五朵!”

“金花三朵!”

尽管再也没有之前那样的大手笔,但三五朵这样的金花络绎不绝地送出,大多数宾客直叫看不懂。此时此刻,牛四一只手紧紧抓着台面,脸上已经露出了深深的挣扎之色。自从分辨出不少起哄送金花的人,他已经渐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想来是他和乔翠翠之间的事被人知道了,乔翠翠想要赎身跟他的事也被人知道了,那些往日对他忌惮却又没办法的人,便打算从另一方面下手!而他纵使在机工中有再高威信,再大名声,在这花魁大会上却一文不值!

别说十朵二十朵金花,就是一朵他也出不起,谁让他身无余财,从来就是个穷光蛋!

就在这时候,那喧嚣纷杂的声音,却被一个不太高的声音完全打断,原来是一直默然伫立在高台中央的乔翠翠开了口。

“我一介浮萍一般的女子,现如今却收到金花近六十朵,放在往年,便是花魁也不过如此,本应该说一句多谢各位抬爱,可在我业已打算自赎从良之际,突然得到这般垂青,还请恕我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来。不过,我有一件事要告诉诸位,我倾心爱慕的那个男人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各位若想要用我这蒲柳之人要挟于他,却不过痴人说梦!我虽身不由己,但却有一件事是能自主的,那便是生死!”

话音刚落,便只见乔翠翠伸手一抹头顶,却只见满头青丝倏然垂落,可更加吸引人们目光的,却是她直指喉咙的那枚金簪。一时间,惊呼之声此起彼伏。可在这样众目睽睽的境地之下,便只见一直清清冷冷殊无笑意的她哂然一笑,声音竟是依旧淡漠得很。

“想来这练湖一年一度的花魁大会盛事,若因为我这一死而名传千古,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此时此刻,下头那已经不是骚动,而是骚乱了。自古以来身在青楼的女子自然不全是心甘情愿,可身在那污浊之地久了,又能够来参加这种花魁大会,哪还会有什么三贞九烈的想头,所以这竟是破天荒第一次!一时间,有人在台下大声阻拦,也有人试图叫人上去制止,更有人对那些送了金花却惹出大麻烦的富商破口大骂。毕竟,东南哪个府县的花魁大会不是欢欢喜喜收场,哪有这样的?传出去整个丹阳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眼看乔翠翠压根不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嚷嚷声,竟是就这么毅然决然地举着金簪往喉咙口刺去,前排众人就只见一个身影突然立起,旋即就是一个凌厉的破空声,就只见叮的一声,乔翠翠手中的金簪竟是一下子脱手,紧跟着便传来了一个声音。

“五十朵金花!”微微一顿之后,开口的人又继续说道,“对了,这五十朵金花记在牛四爷名下。”

金簪脱手的乔翠翠眼见一旁已经有几个身材健硕的妈妈抢上高台来,显然是想防止自己再有轻生之念,自己来不及去捡拾掉落的金簪了,不禁心头绝望。可是,当她听到下头有人喊出五十朵金花,竟又声明是代牛四出价,她登时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往刚刚发现他的地方望去,却只见牛四正圆瞪眼睛看着自己,而在他身旁,一个青衫中年人随手把一颗东西往嘴里一扔,冲着她笑着点了点头。而另外两个少年则是正和赶过去的侍者说着什么。

果然,这五十朵金花引来的反响远比之前更大。这是在丹阳,又不是在扬州又或者苏杭松江!汪孚林所在的这一席是邵芳亲自安排的,请帖也是他让人送出去的,故而人人都少不得去找寻邵芳的踪迹。奈何邵芳这会儿正好不在席位上,沈应奎这个大多数都认得的邵家女婿二话不说就替人担了下来。

“刚刚一颗蚕豆救下乔姑娘的是新昌吕公子,替牛四爷出金花的,是湖广巡抚汪部院的侄儿汪公子!若是金花还不够,牛四爷,我大概还能拼凑拼凑,赞助你二十朵!”

沈应奎说得轻巧,正匆匆回来的邵芳听见,却不禁气了个半死。而小北一面大为赞赏汪孚林的仗义相助,一面却又忍不住拽着袖子把人拉了过来,有些肉痛地耳语道:“喂,你出来的时候可一文钱都没带,我也没带多少钱,大概顶多一千多银票,这可是五千两!”

“没关系。我知道你没钱,吕叔叔估摸也没带这么多钱。”汪孚林看见邵芳已经气冲冲回来了,便耸了耸肩轻声嘟囔道,“反正我们今晚到这里,应该是邵芳安排的,拿不出钱找那位邵大侠就行了。你没见刚刚这位沈姑爷就差没有亲自捋袖子帮忙了?所以说真是翁婿性子大相径庭啊!”

吕光午这一段日子重出江湖,在不少地方都留下了新昌吕公子的传说,再加上从前那名声,刚刚那颗准头实在太可怕的蚕豆,台下鼓噪的人顷刻之间安静了。至于帮牛四出金花钱的汪孚林,引来的关注度也同样不少。别说出手五千两的豪阔大方,就说那巡抚侄儿的名头,对很多本地财主富商来说,就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这边汪孚林和小北才刚说完悄悄话,就有不少人围了过来,这一堵塞,邵芳登时被人挤在了半路上动弹不得。

至于乔翠翠如何下的场,大多数人已经顾不上了。

于是,这一晚的花魁大会,恰是虎头豹身蛇尾。几家青楼倾力推出的那些清倌人,不过得到四五十朵金花,竟被一个早就过了气的乔翠翠给抛在了身后。当汪孚林看见身材发福的这一届花魁大会主办人用极其别扭的声调宣布了最终结果时,被人缠了好一阵子这会终于脱身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次花魁大会,花魁乃是浮翠园乔翠翠,至于金花竞逐最大的豪客,正是大名鼎鼎的牛四爷!”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夹杂的是无数郁闷的唏嘘声。只有牛四到现在还觉得整个人如在梦中。他好容易回过神,嗫嚅着正要对汪孚林说那五千两银子的事,却不防被汪孚林在背后推了一把:“银子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去把你的美娇娘给带下来。”

直接把牛四给推了上去之后,汪孚林方才对一旁眉开眼笑仿佛自己抱得美人归的沈应奎说道:“沈公子,和你商量一件事。你刚刚说还能凑二十朵金花,能不能借我两千两银子?说实话,我这次来丹阳实在太突然,是你岳父硬是请我来的,身上没带这么多银票,接下来我还得找吕公子和竹小弟一块凑一凑。”

沈应奎为人豪爽,别看汪孚林是他今天才认识的,可人家口口声声称呼吕光午为吕叔叔,又是岳父邵芳亲口说那是汪道昆的侄儿,再说今日义举正对了他脾胃,他哪有半点犹疑?他想都不想就欣然点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幸好我常来常往丹阳,在这边一家金银铺存了两千银子,一会就带你去取出来。”

说完这话,沈应奎不等汪孚林开口向吕光午借钱,直接看着邵芳道:“岳父,既然汪贤弟是您请来的客人,如今钱不凑手,不如您帮一把吧?今夜的花魁大会传扬出去却也是一桩佳话,到时候也有您一桩功德。”

邵芳简直快气疯了,偏偏脸上还不能流露出来,甚至在汪孚林的注视下,他还只能非常生硬地点了点头。

功德个屁!你知不知道这小子是我仇人,仇人!我今晚的谋划全都落空不说,而且仇人摆阔我们翁婿掏钱,简直是傻透了!

都是那群该死的机坊主人,没事一掷千金和一个机霸置什么气,钱太多压手是不是!

第四二零章 招揽和收徒

尽管花魁大会已经结束,但半夜三更城门关闭,纵使再有财势,要轻易进城却是难能,而且大多数人也不愿意尝试坐吊篮的经历。再说,练湖已经不是第一次举办这种活动了,那些停在湖上的画舫,原本就是为了那些豪客过夜而准备的。尤其是那些尚未开苞,今夜花魁大会风头又被抢了的清倌人,自有鸨母安排早有心意的豪客上自家画舫,给她们的梳拢换个好价钱。

至于浮翠园包下的那座画舫,今晚则是被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给雀占鸠巢了。尽管最初对乔翠翠的偏激举动气得要死,可眼见峰回路转,最后还换来了一段佳话,上上下下恨不得把乔翠翠给供起来。所以,对于把画舫腾出来的要求,鸨母立刻照办,还拉着乔翠翠掉了几滴眼泪依依不舍,一副慈母的派头。直到无关人等全都下船,汪孚林才笑着拍了拍手:“这样吧,岸边人多嘴杂,咱们把船开远些说话!”

汪孚林请了今晚在后头吃了好些瓜果点心,看了连台好戏的两个镖师和闵福王六一帮忙划船,见牛四带着乔翠翠上了前来就要行礼,他赶紧闪身躲开,笑吟吟地说:“不关我的事,出手救人的是吕叔叔,我也就是慷他人之慨,那五十朵金花的钱全都是空口说白话向邵大侠和沈公子借的!”

“是啊是啊,吕叔叔功劳最大,你就是锦上添花。没看邵芳气得脸都青了,沈公子竟然还木头人似的,你这好人做得还真轻松。”小北在旁边插嘴道,脸上却是眉开眼笑,“不过牛四爷眼光真好,乔姑娘今晚那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牛四是个浑人,此刻只会嘿嘿直笑,可乔翠翠端详着小北的五官轮廓,又听她那说话的口气,便已经隐约明白了过来。因见小北和汪孚林一样都称呼吕光午为吕叔叔,她也不揭破,坚持下拜行过礼后,这才开口说道:“话说得铿锵有力又有什么用,我不过一介弱女子,即便真的一死,不过是被那些文人墨客写成乱七八糟的诗文,得一个名声罢了。那时候我只是因为心底憋了一口气,不想连累了四爷。”

“翠翠!”

见牛四似乎打算说什么,乔翠翠却直接伸手掩住了他的嘴,旋即又看着吕光午说道:“吕公子救我性命,汪公子助我和四爷成就良缘,我和四爷都是没有父母亲人的人,那些三媒六礼有没有更不在乎,只请二位今日能够做个见证。”

事到如今,谁都不会问,这所谓的做个见证是什么见证。吕光午虽觉得太过仓促,可看到牛四喜形于色连连点头,他本就是不拘小节的性子,当下爽快答应了。至于汪孚林,他就更加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接下来,拜天地、合卺等成亲礼数一一行过,甚至连下头划桨的四个人,汪孚林都轮番拉上来当了宾客贺喜。当一应程序结束,汪孚林准备把画舫二楼让给牛四和乔翠翠时,这对刚刚成婚的夫妻却都摇了摇头。

“我们又不是那些成婚之前未曾见过彼此的夫妻,哪里就这么猴急?这画舫中自有厨房,我如今既已嫁为牛家妇,诸位便犹如夫君的尊长一般,我也该洗手作羹汤敬献诸位。想来你们也有话要说,我这就先下去准备了。”

见乔翠翠屈膝颔首,竟直接下了楼,小北见牛四欲言又止,觉得自己杵在这也没什么用,竟是蹭蹭蹭也跟着追下了楼。这时候,汪孚林才开口叫了一声牛四爷,却被牛四立刻就给打断了:“汪公子,之前我是不知道你的家世,你现在还叫我牛四爷,那不是寒碜我吗?和吕公子一样叫我牛四就行了”

“也好,那我就占你个便宜,直接叫你老牛得了。”汪孚林知道若是叫一声叔,年纪够了的牛四绝不会应,干脆就想了个折衷的办法,可如此一来,他忍不住想到了大力牛魔王——在他看来,这个绰号真的很称牛四。

“你有什么打算?恕我直言,这次花魁大会你看到了,你从前没有软肋,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再加上又有那么一批相信你的机工兄弟,别人也没办法,可你一旦有家室,就总会有人动歪脑筋。”

“我也知道。”牛四脑袋顿时垂了下去,“今天的闹剧都是因我而起,却险些害得她丢了性命,都是我没用……”

“老牛,这些话就不要说了,你既然知道苏州杭州的打行,那知不知道,如今杭州的打行,如今有新的业务,那就是镖局。”

“镖局?”牛四迷茫地瞪大了眼睛,想了好一阵子,这才不太确定地说道,“好像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吕光午眼见得汪孚林开始对牛四耐心解说杭州城镖局的由来,他知道接下来不用自己多事,当下悄然背手出了舱室。

入夜的练湖上,阵阵凉风吹来,带来了几分湿寒之意,虽说对他没什么影响,可却仿佛有点波及到了他的心境。自从接到何心隐的传书,他带着两个伴当踏出新昌,开始游走于天下,便发现身怀武艺却生活困窘的人比比皆是,这其中甚至有很多抗倭老兵!

曾经被朝廷视若东南柱石的胡宗宪尚且会狡兔死走狗烹,更何况那些老兵?倭乱平息之后,戚继光得到重用去了蓟镇,俞大猷也调去平海贼,打广西黄朝猛韦银豹等,可那些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军队,却有很多都被解散了,昔日的有功老卒解甲归田,有多少人晚年困苦?说什么解甲的兵马为乱乡里,这能够完全怪主将,又或者那些几无技能的兵卒?没看见朝廷又是怎么安置他们的!

吕光午越想越是愤懑,忍不住一拳砸在了栏杆上。幸亏及时收手,这一下没砸出什么损失来,可心底的失望却终究还在。

忠臣良将以及有功之民不得善终,某些只知道党同伐异的人却占据高位,难不成这天下一代一代就永远都是走循环往复的路?

当他再次回过神去看舱房中的时候,却看到汪孚林正伸手扶牛四,可牛四硬是往地上跪,那样子分明是扶不住了,他心中一动,突然张口说道:“牛四,你不要为难孚林了,他能够有你这个帮手,在东南也顺当了不少。你上次不是问我,单纯的膂力和会用劲究竟有什么区别,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牛四登时把眼睛瞪得滚圆。他却仍是挣脱汪孚林,跪下磕了个头,起身之后方才说道:“这一是谢汪公子你慷慨解囊成全了我和翠翠,二是谢你给我和很多人指了一条康庄大道,三是谢你让我终于有机会拜沈公子为师!”

见牛四说完这话大步出去,直接在吕光午面前推金山倒玉柱似的跪了下来,汪孚林虽说有些不明白吕光午缘何非得要正这师徒名分,可他当然不会多嘴,站了片刻就悄悄往楼下去了。本以为小北这时候一定和乔翠翠一块泡在厨房中,他却没想到小丫头正坐在底舱,手中还拿着一个酒壶,脸上红扑扑的。

“哪来的酒?怎么又喝上了?”

小北听到声音,斜睨了汪孚林一眼,便咯吱咯吱笑了起来:“是乔姐姐找出来给我的,她亲手酿的极品百花酒,比我们之前喝的强多了,牛四爷真是好福气!再说我在厨房也是给她添乱,就被她塞了这么个酒壶赶出来啦。”

说这话的时候,小北还有些懊恼地晃了晃脑袋,随即把酒壶递给了汪孚林,眼睛亮晶晶的:“你尝尝看,甜而不腻,比金华酒更好!”

眼见得人竟是起身跌跌撞撞冲到厨房去拿杯子,汪孚林不禁异常无奈,有些后悔之前不应该没事逗她玩。等到小北拿了两个小巧的瓷杯回来,他接了在手,却抢过酒壶不让她倒,死活哄了她靠着栏杆的座位上坐下,又有一句没一句地逗她说话。等她渐渐迷迷糊糊眯起了眼睛,再也记不得要喝酒的事了,他才松了一口大气,随手脱了外头大衣裳给她严严实实盖好了。就在这时候,他正好瞧见乔翠翠用托盘装着几盘菜肴从厨房出来。

“就醉了?虽说百花酒后劲大,可竹姑娘的酒量还真是不怎么样。”见小北的身上盖着汪孚林的外套,乔翠翠又笑问道,“不知汪公子和竹姑娘是……”

“她是我未婚妻。”汪孚林对这个一度以死明志的姑娘颇为赞赏,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和邵芳有些恩怨,之前一度被他用来挟持脱身,是她去求了吕叔叔出面来追,这才算是让我得以脱身。”

乔翠翠之前已经听说了汪孚林那颇为不错的身世,得知小北竟是他的未婚妻,她吃惊得差点没端稳托盘。好一会儿,她才轻吁了一口气道:“我这样一个沦落人,她竟然丝毫不嫌弃,我还以为她只是吕公子的远房族亲。都说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没想到还有竹姑娘这样的奇女子。”

“她呀,确实够奇了。”汪孚林笑了笑,随即再不提小北的事,言简意赅地自己招揽牛四,将来会在丹阳设立镖局,以及吕光午收徒的事情说了,见乔翠翠目露异彩,旋即盈盈下拜,他立刻虚扶道,“乔姑娘不必客气,相逢即是有缘。楼上吕公子应该正在教授老牛,你不如再等会儿上去。”

“好。”乔翠翠二话不说点了点头,随即把托盘以及上头的那几道点心和汤羹搁在了小北身侧,这才笑道,“我到厨房再去做些,这些汪公子你请慢用。”

汪孚林目送人离开,这才紧挨着小北坐下,毫不客气地随手拿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等到吃完又喝了一碗雪菜肉丝蛋皮羹,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随即把旁边小丫头睡觉不老实伸手给弄落下的外衣重新盖好。

“成天就知道叫我吃货,什么时候你也能做点好东西满足我这吃货的胃,我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第四二一章 婿不类翁

什么样的岳父,什么样的女婿。

尽管邵芳对女婿沈应奎的其他方面不太满意,但能读书是秀才,又有一身不凡的膂力和身手,最关键的是不喜沾花惹草,就连丹阳练湖这花魁大会,竟也是第一次参加,因此,他固然会挑剔沈应奎不求上进,太不会用心计,可在其他地方,却一直觉得自己这女婿是最出色的。此时此刻,他包下了练湖边上一座稍微有些偏僻的小酒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把沈应奎给训诫了一番。

女婿如半子,邵芳平日对沈应奎又素来极其照应,因此沈应奎自是赔笑低头听训。邵芳也当然不会提起自己连番算计汪孚林却遭受重挫,能够平安脱离徽州,那还是靠着挟持汪孚林这种狼狈经历,只能竭力把汪孚林刻画成阴险狡诈卑鄙的典型。可是,他看着沈应奎那嘴上答应,脸上却大不以为然的样子,就知道对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也难怪,沈应奎自从上次见过吕光午之后,就将其奉为师长一般,汪孚林又在外头口口声声把吕光午叫做吕叔叔,沈应奎怎会相信他这一面之词?

“唉,江湖诡诈,但朝中风云突变就更加诡诈,你如此一条肚肠通到底,让我今后怎么放心得下?”

沈应奎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天生不喜欢和人斗心眼,再说不是还有岳父您吗?”

如果没有我时又怎么办?邵芳在心里暗叹一口气,却知道说再多也是白搭。尽管如今朝中高拱情势占优,但他总觉得心里不怎么安稳,然而高拱都有那样的口信捎来,他不能再轻易跑到京师去抛头露面,写信更是不可能,也只能把隐忧也好,不安也好,全都深深地压在了心底。不论怎么说,高拱也是熬过了嘉靖年间那段最艰难日子,又先后把李春芳殷士儋排挤出内阁的强人,更得天子信赖,只要步调稳健,张居正纵是再有设计又奈他何?

一夜花魁大会结束,邵芳带着沈应奎前脚刚回到邵家,后脚吕光午和汪孚林小北也带着随从一块回来了。昨夜严妈妈没有跟着,而是留守在邵家,一见小北脸上还带着宿醉的困意,赶紧硬是把人推回了房中补眠,少不得又客客气气提醒了汪孚林几句。汪孚林心里大叫冤枉,可还不得不乖乖答应着下次一定看好小北。

然而,对于他来说,如今最为要紧的还是接下来的打算。徽州府衙那边,就算知府姚辉祖再强势,背后更有张居正,不可能无限期地扣着一个堂堂捕盗同知,他必须从邵芳这里讨个交待才行!

当然,直接找邵芳是下下策。于是,同样一夜没怎么睡觉的汪孚林先回房蒙头大睡了一上午,等快中午了起床之后,便找人打听了一下邵芳的女婿沈应奎在哪。得知此人上午兴致勃勃找吕光午练了一个多时辰,并未离开邵家,而邵芳却正好不在家,他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助我也,立刻直接找了过去。

一进院子,他就看到精赤上身的沈应奎正提着一桶井水从头往下浇了下去。尽管如今是四月天了,可井水冰凉刺骨,那身上顿时蒸腾出几分热气。

“沈兄果然好体魄!”

“咦?”沈应奎转过身来见是汪孚林,连忙丢下手中木桶,就这么迎了上前,“汪贤弟找我?”

“沈兄还是换了衣裳再来说话吧。”汪孚林见沈应奎如此不拘小节,顿时笑吟吟地说,“真是羡慕你这好身体,不像我前次大冷天里在西湖里喝了几口凉水,就被人逼着喝姜汤在床上捂了两天。”

“哈哈,倒是我疏忽忘了!”虽说沈应奎有些好奇汪孚林大冷天竟然会去下西湖,可眼下自己这样光着身子却是不恭敬,他立刻告罪一声回了房去。

他这一走,汪孚林环视这座院子,就只见和他们住的客院几乎没有什么太大差别,院子里不见有下人,显得寂静而空旷。不一会儿,身着儒衫装束一新的沈应奎就大步出来,刚刚还用井水冲过的头发上,此时此刻也戴上了如意巾。可其他书生穿上身显得文绉绉的行头,沈应奎硬是穿出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英武来。汪孚林端详着人不觉莞尔,随即就说道:“昨日相借沈兄两千银子,今日来见,本是为了商讨这还钱的问题。”

“这急什么!”沈应奎半点不在意地摇头说道,“你若是不凑手,以后再还就行了!”

这人真豪爽!

如果是邵芳,坑了也就坑了,可坑沈应奎的话,汪孚林就觉得过分了。他想了想,当下笑道:“那这样,听说丹阳全鱼宴是有名的,一块去品尝如何?”

沈应奎这才露出了喜色,二话不说点点头道:“也好,不过我也算是丹阳半个地主,我做东,汪贤弟你可别和我客气!对了,吕公子那……”

不等沈应奎说要相邀吕光午,汪孚林就立刻轻咳一声道:“其实吕叔叔昨晚刚收了牛四爷为徒,在画舫教了他整整一晚,一宿未眠,这时候肯定正在房中休息,回头再邀他就是。”

沈应奎这才刚知道吕光午竟然在丹阳收徒,一时间啧啧称羡,仿佛很遗憾为何不是自己这么好运。一直到了丹阳城中一座以江鲜出名的酒楼,他还在那纠结,直到汪孚林一口答应回头帮忙说和,他才没了懊恼之色。

这全鱼宴自然不止是十道八道江鱼这么简单,却是看人头给分量,正好能让人吃得畅快,却又不至于过饱。从红烧鮰鱼、刀鱼面再到秧草鳜鱼、糟熘鱼片……七八道菜吃得唇齿留香,汪孚林顿时有些遗憾这次被邵芳挟持上路,来不及带上辣椒,否则还能来一道香辣鱼块过过嘴瘾。

两人一来一去,很快就混熟了,沈应奎自然而然就问起汪孚林刚刚说的下西湖,当听说陈老爷设下鸿门宴,又让名妓色诱,汪孚林竟然扑通一声跳下水,然后栽赃了那个柳如钰推他下水,他差点为之喷饭,却是拍着桌子说:“好,汪贤弟你真对我脾胃!我对青楼女子其实不能说瞧不起,如昨晚乔姑娘那样的,那真的叫人竖大拇指,可有些矫揉造作的实在让人生厌,你说的这种一面苦苦哀求一面还下手暗算的,有那下场真是活该!”

汪孚林说这件事,也是为了进一步试探一下沈应奎的为人,这时候终于差不多放心了。因此,他当即笑着说道:“沈兄这作风果然英杰,和令岳父大不相同……啊,看我说的什么话,这道河豚做得真是鲜美,我从前生怕有毒,从不敢吃……”

尽管汪孚林突然岔开话题,沈应奎还是听清楚了那前半截,倏然面色一沉。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筷子,声音冷冽地问道:“汪公子你把话说清楚,我家岳父乃是赫赫有名的丹阳大侠,怎是我能比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就这么一瞬间,汪贤弟就变成了汪公子,汪孚林不禁暗叹,但同样确定,邵芳没有对女婿提及此事。他同样放下筷子,淡淡地说道:“沈兄既然逼问,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你知道我此次为令岳父请到丹阳做客,究竟是为什么?”

不等沈应奎追问,他就继续说道:“邵大侠虽是人称丹阳大侠,但只因为一点恩怨,竟是煽动群盗齐聚徽州,而后在歙县令叶县尊有意放出一名盗匪追查此事的时候,又煽动新任徽州府捕盗同知因此兴师问罪,事情败露,他当初在湖广的案底被曝光,就挟持了我,这才得以平安脱身。”

尽管汪孚林言辞简略,可该说的还是都说清楚了,沈应奎不禁又惊又怒,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如果不是吕叔叔出手相救,只怕我这时候还不得自由。要说整件事的起因,在于当初的湖广汉口镇。”

有道是疏不间亲,可汪孚林知道邵芳那下场,此刻干脆决定先把沈应奎点醒再说。接下来,他说得很详尽,甚至连湖广巡按御史雷稽古绘制影子图形,如今邵芳在湖广乃至于徽州全都遭到了通缉一事也如实告知,至于王二狗的化名,他就暂且隐下了,以免沈应奎受的刺激太大。临到末了,他方才说道:“原本邵大侠到了高资镇,已经打算放了我,但我来都来了,便索性和吕叔叔一块到了丹阳。毕竟,徽州这桩案子,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收尾!”

此时此刻,沈应奎听着大侠那两个字,不禁觉得异常刺耳,更让他心里如同针刺的是,听汪孚林的口气,吕光午很清楚邵芳的那些举动,可之前他请求指点的时候,吕光午一点口风都不露,竟然对他还一如往常!早知道如此,他就回常州去了,哪里还会留在丹阳如此丢人现眼!

岳父怎么能这样做,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应奎脸胀得通红,汪孚林顺势说道:“既然对沈兄说了这些,我希望你劝告一下邵大侠。既不是官府中人,何必管朝堂倾轧?”

劝告?须知昨夜他还在对自己说,要多用用心计……沈应奎一言不发径直起身,等走到包厢门口时,他才转过身来深深长揖,随即有些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汪贤弟,我先代岳父给你赔个礼。”

见沈应奎消失在门外,汪孚林虽说觉得如此必定有伤那对翁婿的关系,却也不觉得后悔。

尽管理论上的株连很少会牵涉到出嫁女以及女婿,可邵芳牵扯到朝局太深了,天知道以后怎样?沈应奎这样一个昂藏汉子,要因为邵芳倒霉那就可惜了!而且无论如何,这一席话总能够倒逼一下邵芳!

第四二二章 我不想再看见你!

昨夜的花魁大会并未照着预想进行,又或者说,从那些机坊的东家竟然开始为了一个乔翠翠大动干戈,由此惹出了吕光午出手,汪孚林竞价之后,一切就完全偏离了轨道,因此,邵芳一大早回来之后,便顾不上连夜困顿,又去见了那些和花魁大会相关的人士。毕竟,吕光午和牛四的帖子是他出面弄来的,席位也是他安排的,他还得对人解释缘何藏着掖着汪孚林的真实身份,反正善后事宜很不少。

尽管他因为助高拱复相而黑白两道通吃,但大喇喇坐在家中凡事差人去做,则很容易造成别人不快,所以他宁可亲自出面。

然而,当邵芳疲惫地回到家中时,面对的却是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什么?汪孚林竟然邀了姑爷,两人一同出门去了?”邵芳见管家讷讷点头,他不由得怒喝道,“你这是什么脑子,他要见姑爷就让他轻易见到了?”

管家被邵芳骂得耷拉了脑袋,心里却暗自埋怨,腿长在沈姑爷身上,他又能怎样?汪孚林是家里的客人,要见姑爷难道还能拦着不让?

见人不说话,邵芳顿时也没了训斥的兴致,干脆撂下人径直回房。然而,一想到汪孚林单独和沈应奎在一起,他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少不得又叫了今日跟随出门的阿旺和阿才过来,吩咐他们两人出去找人。等人一走,他便颓然坐下,揉着眉心烦恼不已。

第一次和汪孚林交手,他是无心对有心,因此计谋败露大败亏输;第二次他是隐身幕后煽动群盗,结果竟然被那小子和叶钧耀联手将人一网打尽;第三次他依托于高敏正,可最后竟然还是输了!

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败北他心中约莫有数,可中间那次汪孚林是如何在那样危险的境地下扭转乾坤的,他至今不得而知。

“沈郎啊沈郎,你明明是一条筋的性子,为什么就不知道离那小子远一些?”

邵芳长叹一口气,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因为连日奔波,心事又重,他竟是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朦胧之中,他竟是梦到了高拱在自己面前意气风发地说着如何反贪腐,如何革除无能的官吏,如何控制宫中那些内宦权力过大,如何改革不符合如今情况的法规政令……可就在他沉浸在高拱的绝大魄力中时,面前的人却陡然之间笼罩在一片血光之中。他就只见一把长剑从高拱后背刺入,透胸而出,那剑尖上糊满了鲜血。

可即便在这种时候,极其诡异的是,高拱竟然依旧在笑容满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元辅……元翁……高阁老!”

连续变换了三个称呼,邵芳陡然之间惊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是在自家书房,面前也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擦了擦额头,却发现手上油腻腻的全都是汗。

“竟然是噩梦……我多少年没做过噩梦了?”

邵芳正喃喃自语,冷不防书房大门猛地被人一把推开,紧跟着大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派人出去找的女婿沈应奎!见其是一个人回来,显然阿才和阿旺并没有找到人,他不禁沉下脸问道:“我都和你说过了,与人交往要谨慎些,你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和汪孚林一块出去了?”

沈应奎没有答话,而是盯着邵芳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直截了当地问道:“岳父这次是带着汪孚林从歙县回丹阳的?”

此话一出,邵芳那张脸登时僵住了。他双手紧紧按在桌子上,一字一句地问道:“他都对你说了什么?”

“全都说了,从汉阳府汉口镇,一直到徽州府歙县。”沈应奎一面说,一面死死盯着邵芳的眼睛。他和邵芳是多年翁婿,此刻一见其平静的表情,寒光毕露的眼神,他就知道接下来恐怕不必求证了。他垂下眼睑,沉默良久,这才深深一揖道,“岳父大人,我一直很敬重你,尤其感激你对我的栽培和关切。然则,人生在世不止是功名二字,还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恕我无法苟同岳父的做法。晴娘身体弱,孩子也尚小,我先回常州了!”

尽管沈应奎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恭恭敬敬,可邵芳却从里头听出了深深的不祥意味。眼见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他忍不住拍案而起。

“你站住!难道就因为外人之词,你便要与我割袍断义不成?”

“晴娘乃岳父骨血,我也是岳父的女婿,割袍断义四个字自是不敢。”沈应奎仍旧没有回头,而是侧身又微微弯了弯腰,低声说道,“我只希望日后能告诉阿仪,他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而不是浸淫于诡谲阴谋之辈。岳父,您收手吧,朝中谁当权,又与我等何干?”

见沈应奎就这样毅然决然地离去,邵芳忍不住一屁股跌坐了下来,脸上又是懊恼,又是痛恨。最终,他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五个字:“汪孚林,你好!”

汪孚林是跟着沈应奎前后脚回来的。他之前就和这位邵家女婿一块出的门,别的一个人都没带,他知道沈应奎一回来必定会去找邵芳,到时候他还在外头游荡,这纯粹是给暴怒的邵芳当靶子。所以,回到客院之后,听说小北已经起来了,他立刻拖上人直接来到了吕光午房里,心里打的只有一个主意。

如果邵芳真的不管不顾杀过来,好歹还有新昌吕公子罩着他不是?

小北却不知道汪孚林的念头,听严妈妈说他中午和沈应奎一块出去吃全鱼宴了,竟然丢下她和吕光午,少不得就恼火地说道:“大吃货,你去吃好东西不带我也就算了,竟然连吕叔叔都不叫上一声,太不讲义气了,也不想想当初谁救的你!”

吕光午哪会在意这个,见汪孚林一个劲打哈哈回避话题,他不禁有些奇怪。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外间传来了一声大喝:“汪孚林,你给我出来!”

“是邵芳!”

小北听出这声音中满是怒气,立刻疑惑地去看汪孚林。果然,就只见他挠了挠头,显然承认事情是因自己而起。她当即恍然大悟,指着汪孚林气不打一处来地说道:“怪不得你一回来就拖着我见吕叔叔,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话要和我们说,敢情是你闯祸了,要找吕叔叔替你兜底!”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头的邵芳冷冷说道:“你不出来是不是?那我就进来了!”

小北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见汪孚林一步跃了过来,一把拉住她就闪到了吕光午身后。面对这一幕,小北自然瞠目结舌。哭笑不得的吕光午看到邵芳气冲冲进了屋子,哪怕不明所以,却只能挡在前头:“邵大侠找孚林有事?”

“汪孚林,你到底想干什么?”邵芳此刻眼里根本就没有吕光午以及其他人,那择人而噬的目光只死死盯着汪孚林,“你竟敢在沈应奎面前出言离间我们翁婿二人,你真以为我不敢拿你怎样?”

这下子,吕光午登时一愣,小北则大吃一惊。她对沈应奎的印象也很不错,此刻登时有些不太赞同,可看到汪孚林那招牌的笑脸,她不由得心中一动,福至心灵地脱口而出道:“难不成你把之前被挟持的事情告诉沈公子了?”

“敢做就敢当,邵大侠你说是不是?”见邵芳一脸仿佛要把自己吞下去的样子,汪孚林却没事人似的继续说道,“我看得出你们翁婿感情很不错,而沈公子更是个重情义,有担待的男子汉大丈夫,听说还是府学生,怎么也是前途无量。可光是我知道邵大侠你干的伤阴鹜的事就不止一桩,你就不怕牵连到他?说实话,我和沈公子很投缘,所以才对他说了真情,原本打算让他劝一劝你。”

“住口,你这是巧言令色!”邵芳愤怒地瞪着汪孚林,恨不得把这狡诈的小子给打死算数!他使劲压抑着怒气,厉声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很简单,你挟持了我平安回了丹阳,可就没想过徽州府和歙县都需要结案?无论真凶还是假凶,给我两个有名声的巨盗,就说是他们挑唆群盗入徽州,把案子给结了。然后,邵大侠你这些日子最好不要离开丹阳。”

汪孚林一点都不指望在眼下高拱还在位的时候,能把邵芳定罪,因此退而求其次。不等邵芳说出休想之类的话来,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邵大侠,你要知道,此事原则上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湖广巡按御史雷稽古已经把你的海捕文书撒遍整个湖广了,如果徽州府接下来把海捕文书也撒满整个南直隶,就算那不是你的本名,你觉得镇江府乃至于丹阳县就一个聪明人都没有?而且你应该知道,这些看的都是谁的面子!”

“你……”

想到高拱之前因为湖广的事就派人来警告过,想到孟冲的干儿子还特地跑自己这里打秋风,再想到沈应奎竟是拂袖而去,邵芳哪怕再不想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接受情势比人强的事实。这会儿他大为后悔之前竟然没有在高资镇就和汪孚林谈妥条件,而是把人引到了丹阳来。倘若不是如此,沈应奎怎会知道这些,翁婿又怎会因此生隙?

因此,他几乎想都不想地说道:“人我会立刻给你,我今年之内也不会离开丹阳!只有一条,得了人之后你给我立刻离开丹阳,我不想再看见你!”

“成交。”汪孚林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见邵芳扭头就走,他这才拉着小北从吕光午背后出来,长长舒了一口气道,“狐假虎威的感觉真不错!”

“不错你个头,知不知道太冒险了,要是邵芳真被惹毛了想杀人灭口怎么办?”小北心里很明白汪孚林之所以想快刀斩乱麻,那也是为了叶钧耀的政绩,嘴上却打趣道,“这一路到现在都靠吕叔叔虎威,亏你好意思说狐假虎威!”

“小北说的是,我也平生第一次见孚林这么狡猾的小狐狸。”吕光午却是半点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道,“不过,这虎威我借得甘心情愿,亏你还知道让沈应奎去劝邵芳。可惜,他太固执了,不知道擅泳者必溺于水!”

第四二三章 汪扒皮

既然邵芳觉得汪孚林留在丹阳城内绝对是个祸害,那么,他的行动自然是非同一般地迅疾。吕光午的两个伴当赶到会合之后没几天,他就已经动用全部力量,把汪孚林要的巨盗给安排妥当了。之前徽州那档子事,东南一带颇负盛名的盗匪一下子倒下去两大帮子,还折进去不少独行大盗,但盗匪终究很不少,要抓两个没什么牵扯的独行大盗,对于黑白两道通吃的邵芳来说,这还是很简单的。

然而,当他再次很不情愿地押人来见汪孚林,希望他带上人赶紧滚蛋的时候,却没想到汪孚林请吕光午帮忙验明了这两个家伙的来历,随即竟是提了一个让他险些再次暴跳如雷的条件。

“邵大侠,这人既然抓到了,就劳烦你派几个稳妥人,押解到徽州歙县衙门吧。”汪孚林才不管邵芳是如何暴怒的表情,笑吟吟地说,“我还欠沈公子两千银子,烦请到歙县义店账面上找叶青龙支取,你当初既然也挟持过他,应该不会弄错才是。至于欠邵大侠你那三千两,还请见谅,我家底有限,才刚还了当初欠伯父南明先生的八千两银子,又翻修了家里的老宅,现如今钱很不凑手,只能回头分批还你。”

自己派人押解自己的替身去徽州,然后还得到那讨回女婿的欠账,而自己的那笔欠账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拿回来……这汪孚林简直是汪扒皮啊!

邵芳都快气疯了,憋了老半天终于还是憋不住:“那你呢?”

“鉴于上次被邵大侠挟持的经历,我打算跟吕公子游历几天,顺便讨教一下武艺。”

就连小北也觉得,倘若自己是邵芳,面对汪孚林这可恶的口气,也非得气成内伤不可。果然,她躲在吕光午身后都能感觉到邵芳那勃发的怒气。

“好,好!算我邵芳认栽,只希望你真能练成个绝世高手,否则你今后小心点!”

汪孚林才不在乎邵芳撂下的狠话。他这两年多大多数时候都在徽州,压根没有费心也从不打算去搅和到朝中那趟浑水中。既然如此,隆庆皇帝肯定还会纵欲而死,张居正和冯保勾结,再加上有后宫以及太子的支持,要赢过高拱是妥妥的。邵芳也就这点日子能得意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他不在乎,小北在乎。一帮人紧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邵家,离开丹阳的时候,小北就忍不住把汪孚林拉到一边提醒道:“你这人到一个地方折腾到一个地方,这次虽说没惹出大麻烦来,可却把邵芳给得罪到死了!虽说这家伙连着算计了爹两次,是很可恶,可背后既然是那个高拱,你暂且收敛一点不行吗?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日后高拱下台,爹升官之后,再好好整治他!”

汪孚林不由得笑了。他看了一眼距离不远的严妈妈,因笑道:“你说得很对,但我要的只是邵芳这半年到一年之内安分一点,不要再把手伸到徽州去,伸到我和你爹头上来,这就够了。至于得罪死了他,我不怕,如果怕,我干嘛还去撩拨沈公子和邵芳一刀两断?放心,你什么时候看我打过无把握的仗?”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小北低声嘟囔了一句,皱了皱鼻子说道,“有时候你还不是就知道冒险?北新关暴乱,你说进去就进去,西湖浮香坊上说跳水就跳水,汉口镇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踩进两个商帮械斗的事情。对了,还有个姓邵的,想当初你在徽州和壮班赵五爷对付那个邵员外也是,连张牌票都没有,你就敢杀到人家家里去抓现行,被人团团围住不说,还差点折进去一个叶青龙!”

汪孚林听小北竟然开始翻自己的黑历史,登时满头大汗,只恨不得去捂她的嘴巴。可严妈妈在这里,他只好打躬作揖地说:“行行好吧,小姑奶奶,就这一次,下不为例,这总行了吧?我之前和吕叔叔说好了去一趟扬州,你就和严妈妈带上他们四个回歙县,这样路上也就安全了……”

“谁说我这就回歙县?”小北没好气地打断了汪孚林的话,随即扬起头道,“我出来的时候,爹娘就都让我看好了你,千万别让你一个人乱折腾。既然镇江府过了江就是扬州,我当然跟你一块去,省得你又找借口不赶紧回去。别忘了年底有科考,柯先生之前对我念叨一百遍了!”

这简直是随身携带管家婆啊……不对,比管家婆更狠!

汪孚林顿时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可等到小北得意一笑,跑过去和严妈妈一块整理行李的时候,他却只听严妈妈竟然对小北的话表示了实质性支持。

“淮扬那是出了名的销金窟和风月之地,你这女扮男装在丹阳还不容易露出破绽,在扬州就难说了,回头过江之后,我给你重新装扮一下。”

既是事情办完,一行人当然说走就走,当他们离开邵家的时候,邵芳简直有一种送瘟神的庆幸。

吕光午又带着汪孚林和小北特意绕到了牛四的住处,道别的同时,又在那些恰好在场的机工面前,说出了自己和牛四的师徒名分,一时引得这些人欢声雷动,自觉有了靠山。至于汪孚林则是暂且隐下镖局的事情不提,毕竟,在丹阳邵芳的地盘开镖局,总得等到日月换新天的时候再说。至于牛四和乔翠翠的安全,他倒暂时不担心。这两位在花魁大会次日,又摆酒请了诸多机工并衙门三班六房,此刻又死活要送行,却被吕光午制止了。

“孚林短则一两个月,长则三五个月,还会再来丹阳。至于我,将来自有再回此地之日,你也可以到新昌去找我。好了,就此别过吧!”

汪孚林不过抚慰了牛四几句,小北则是对乔翠翠叽叽咕咕说了不少,等到道别之后离城,一行人便走陆路赶在傍晚前到了镇江府,宿了一夜后便过江前往扬州。本来这一程也可以走运河水路,但从丹阳到扬州不过百来里路,两天功夫就到,有从前晕船的小北在,汪孚林压根不提水路这一茬。当次日傍晚,众人终于进入扬州城时,小北忍不住东张西望,最后惊叹道:“这就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我还是第一次来。只可惜现在四月了,不知道风景如何!”

前世今生,汪孚林也一样是头一回来扬州,所以他对这个地处东南,富庶程度不下于苏杭松江,甚至犹有过之的大府,也是颇为好奇。不过他总算知道自己此来扬州虽不是意想中的行程,可早已在去年就已经和汪道昆提过,因此很快就回过了神。

“扬州城我还是第一次来,两眼一抹黑,投宿旅舍客栈的话,还是听吕叔叔的吧。”

离开丹阳,汪孚林却还是一口一个吕叔叔,师兄二字犹如忘记似的不提,可吕光午看他和小北相处,却已经很明白这称呼到底什么意思。此刻,他微微一笑就开口问道:“扬州城内也一样有新安会馆,你确定不去那边?要论屋舍条件,那里比城中最好的客栈都要胜过一筹。”

“要钱吗?”

汪孚林一本正经问出的这三个字,差点让小北没笑岔过气,而吕光午也被逗乐了:“当然要钱!扬州又不是京师和南京,有赶考的举子和士子,这是专门用来接待那些在扬州没有宅院的徽商。知道这些都是大财主,里头从家具陈设全都考究了再考究,若不收钱,哪里可能在扬州城最中心的地段维持下来?”

汪孚林耸了耸肩:“哦,我就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我现在是穷光蛋一个,还欠着邵家一屁股债,哪里住得起新安会馆,还是住客栈吧!”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种粗俗却贴切的比方,听得每一个人都忍不住想乐。虽说汪小财神的名声更多的是恭维,和淮扬这些盐商大户比起来什么都不是,可汪孚林戏称自己穷,这实在怎么听怎么滑稽。闵福和王六一两个老卒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官人要是穷光蛋,我们这些特意把银子从放钱取息的地方拿出来,然后放到义店拿红利跟着发财的人算什么?”

“就是,就连戚百户也说,要不是为了稳妥,他一定有多少钱都投在你那儿。”

汪孚林不禁汗颜,可幸亏戚良还有点风险意识,否则要是让他拿着戚继光的私房钱去利滚利,那压力非得压死人不可!

等到跟着吕光午前往他去过的一家客栈路上,小北策马和汪孚林并排,这才低声嘟囔道:“怪不得之前邵芳差点被你气死,你这个汪扒皮!”

咱好男不和女斗!

汪孚林纯当没听见,心里却在计划着回头怎么去拜访一下程乃轩他爹程老爷。毕竟,他这次出来是被挟持的,叶钧耀和苏夫人也不会未卜先知到他能轻易脱身前去扬州,所以当然不会让小北给他捎带上汪道昆的名帖,以及斗山街许老太爷的名帖。所以,两眼一抹黑的他只认识一个程老爷,就得希望这位给他背书一下了,否则在扬州籍籍无名的他一定寸步难行。

“到了!”

听到这一声,汪孚林连忙抬头,就只见面前那座客栈挂着百年老店的招牌,门前迎客的伙计殷勤而不夸张,热络却又自然,几句带着淮扬腔调的问候上来,自让人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等到了一整个赁下的小院,看到屋子里那一样样简单却又实用的家具,汪孚林立刻觉得满意极了,打算接下来就去享受一下后世扬州城赫赫有名自己却从来没体验过的水包皮。

找来伙计一问,对方立刻把汪孚林当成了了解行情的熟客,立刻笑道:“小官人这就问对人了,咱们扬州城别的不说,这浴室在东南却是头一份。听说城里最奢华的新安会馆当初落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里头开辟了一大块地方当浴池。瘦西湖那边的富商建了温泉庄子,汤池更多。至于城内最有名的浴室,要数开明桥的小蓬莱,太平桥的白玉池,徐凝门的陶堂,广储门的白沙泉,北河下的清缨泉,东关的广陵涛。”

“至于距离最近的,那就是太平桥的白玉池了。宵禁之后回来也不打紧,他们那边自有伙计会提灯笼送您回来。”

第四二四章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人家小伙计滔滔不绝推荐了这么多有名的浴室池子,汪孚林当然不吝打赏了十来个钱,然后便传话下去,问众人有谁想去的。之前丹阳邵家虽说设备齐全应有尽有,但毕竟那种在对头屋檐底下过日子的感觉很不好受,再加上两日风尘仆仆,谁不乐意去好好享受一下?而吕光午从前来过扬州,就在客栈附近的白玉池当然去过,在他一番形容之下,顿时人人想去。

于是,吃过简单的晚饭过后,可怜女扮男装的叶二小姐,就不得不和严妈妈留下来看房子了。

此时此刻,泡在木桶中的小北忿忿不平地用澡豆搓身,嘴里却嘟囔道:“为什么就没有女人专用的浴室?我也想泡温泉!”

“你要泡温泉,等以后嫁了汪小官人,让他在扬州找个温泉泉眼建庄子就行了。”严妈妈却没有说什么与规矩礼法不合的话,而是轻飘飘砸了一句话过去,果然,小北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她引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那怎么行,他千辛万苦才赚了几个钱,还债,建房子全都给败干净了,这次到丹阳还砸下去五千银子,要不是邵芳的帐给他赖了,这笔亏空回去非得让人念死不可!有钱可不是用来败的,要拥在刀刃上!”

见小北说得振振有词,完全忘了不能跟去的懊恼,严妈妈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示意小北躺在浴桶边缘那特设的靠背上,把装了热水的铜盆放在架子上挪到其身后,将那满头秀发散开,就这么泡在温热的水中,而后将早就准备好的鸡蛋清抹在头发上,又用梳子一遍遍梳理。如此重复几遍,又先后换了几盆水,她才抹上了花露,再用宽大的软巾严严实实包好。眼见小北在回过头来,一如既往娇声说严妈妈最好了,她忍不住在那额头上点了点。

“老爷和夫人虽说都不愿意拘着你,可二小姐也不能凡事都任由自己的性子。也就是汪小官人,否则除了老爷夫人大小姐,谁会这么纵着你?”

“谁说他纵着我?他这人最可恶了,没事就寻我开心!”

小北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知道,自己这从小被父亲胡宗宪宠着,而后在外头漂泊了不到一年就到了叶家,性子被苏夫人和叶明月给纵得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乖张任性,确实没有什么人能够接受。等到她湿淋淋地从浴桶中出来,擦干净身子换上干净衣裳,她却没让严妈妈替自己弄干湿发,而是推着她的肩膀催促道:“我自己收拾就行了,妈妈你也乏了,先去洗个澡吧,我帮你换水。”

严妈妈知道小北什么脾气,也没拒绝她,两人先把浴桶中的水给一盆一盆倒出去大半,而后竟是轻轻松松把这硕大的东西挪了出去洗刷干净,却又换了水来给严妈妈沐浴。等到她们主仆总算全都收拾干净了,在那用干爽的软巾一面擦头发一面等人,却迟迟不见汪孚林一行人回来。到最后,小北都忍不住想要出去找人问时辰,脸上眼神中满是焦急。

“这都快半夜了,严妈妈你不是说,这扬州城里的浴池到子时就关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放宽心,别说有吕公子和他两个伴当,就是汪小官人身边那两个镖师,两个老卒,除非真是遇到了大队人马,再说就是单身一人,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吃亏?”

小北被严妈妈说得哑然,但随即就嘟囔道:“他也有吃亏的时候啊!那次在山里要不是我背他下来,天知道他一瘸一拐要走到什么时候!”

严妈妈却没有听说过这一段,此刻心里虽说好奇,可也知道一旦追问,小北肯定会顾左右而言他,故意只当成没听见,任由小丫头自己在那咕哝。果然,她就只听其在那咬牙切齿地碎念汪孚林的黑历史,但其中的关切溢于言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就只听砰地一声,扭头一看,却只见小北一巴掌拍在床板上,整个人已经站了起来。

“那家伙自己都说自己是灾星,肯定又惹麻烦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好好,总不能披着头发过去,先把头发梳好再说!”

等到小北让严妈妈帮忙重新绑了头发,又拿了件披风打开门出去,走了两步尚未到院门,她就只听到外间一阵喧闹声,其中分明有汪孚林和吕光午的声音。她一下子醒悟了过来,扭头就一溜烟往自己的屋子跑去。

结果,才刚踏入院门的汪孚林一眼就看到那个疾步回房的背影,不但如此,两扇大门还砰地一声关得严严实实。他只觉得满头雾水,一边暗自嘀咕,一边径直走上前去敲门,可叩开门之后,应门的严妈妈却将手指放在嘴唇上,随即悄悄闪出了门来。反手掩上了门,她这才笑着说道:“看着这都已经过午夜了,你们还不回来,她还以为你又犯了灾星名号,所以刚刚差点跑出去找你。”

汪孚林正要回答,可看到门上恰是映着一个清清楚楚的影子,显然有人在偷听。他不觉莞尔,当即轻咳一声说道:“东坡居士是居士本来无垢,可我们却是风尘仆仆满身难受,当然多泡了一会儿,又让人擦背松骨修脚,自然而然就耽误了不少。结果洗到最后肚子又饿了,少不得又去吃了夜宵。毕竟,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他这话还没说完,严妈妈身后的两扇门虽说还是紧闭,可里头却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人家还担心你出什么事,你就想着吃,大吃货!”

汪孚林一回头,见其他人早已自觉自愿地回房了,他只能冲着严妈妈耸了耸肩,随即把手里的捧盒递了过去。严妈妈心领神会,接了东西进房关门之后,见小北已经趴在床上生闷气,她也不去劝,而是把捧盒放在桌子上,随即揭开了盖子。刹那之间,香气立刻四溢开来,以至于小北一个鱼跃从床上跳起来,一看到那捧盒就瞪大了眼睛,脸上一下子就露出了欢喜之色。

“算他有良心!”

“应该就是附近买来的,还烫着,难为汪小官人费心!”

“吃货当然最会买东西。”小北连筷子都不用,直接用手拎起一个烧麦往嘴里一塞,随即立时露出了幸福的表情,甚至来不及吞咽就对严妈妈叫道,“这烧麦好特别,严妈妈,你快尝尝看!”

淮扬点心本就是一绝,之前从运河北上去京城时不曾上岸,因此严妈妈也自然是第一次品尝淮扬名点。一尝那烧麦,她就发现一个捧盒中每色点心一模一样都是两个,足有八种,显然连她也一块算进去了。哪怕她早就知道汪孚林缜密,可到这份上却还是忍不住暗自称赞。等到两人风卷残云般把这些全都下了肚,她就只见小北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说道:“他还真会吃好吃的,不过肯定是吕叔叔带路,否则第一次来扬州,他怎么摸得到地方?”

同样回房的汪孚林不用想象也知道小北这会儿会是怎样一个表情,事实上,他也没想到这夜禁时分,吕光午推荐的那家点心铺子还会如此生意兴隆,其中的食客大多数都是泡完白玉池那最后一汤,然后跑去吃夜宵的。所幸回来不远,否则就算打包这么几样,凉透了也就没法吃了。此时此刻,他往床上舒舒服服一躺,却没有去想明天应该如何如何,一合眼几乎就睡着了。

这一觉他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方才自然醒,什么鸡叫声,什么打更声,什么钟鼓声,他一样都没听见,睁开眼睛就看到太阳光已经从窗纸中肆无忌惮地照进了屋子。揉了揉眼睛的他却还是懒得就这么起来,而是在床上赖了许久,这才磨磨蹭蹭爬起来穿戴。等他拉开门伸着懒腰跨出门槛的时候,就只见四面屋子一片静悄悄的,以至于他不觉生出了几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