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之前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哪怕婚期在即,汪孚林在送完必须让他亲自送请柬的那些要紧人家之后,就被柯先生和方先生紧急拎回了松明山关小黑屋,程老爷非常体贴地奉送程乃轩陪读。至于离不开两位老师的金宝秋枫和叶小胖,自然也一并被打包送去了松明山。老宅整修之后,住下这么点人绰绰有余,每日里只听琅琅书声从后院传来。汪道蕴和吴氏夫妻俩也一块回来准备新房喜宴等等种种事宜,成日里喜形于色,走路步子都有些飘忽。

哪怕汪二娘和汪小妹都还云英未嫁,这次也跟着一块忙活兄长的婚事。自从汪孚林打出名声以来,她们这两个嫡亲妹妹的行情自然也渐渐看涨,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汪孚林早早在外头放出风声,自己妹妹的终身大事,他要亲自掌眼,因此汪道蕴哪怕再不高兴,可妻子吴氏在后头提领着,他也不得不忍气吞声认同了儿子的抢班夺权。反倒是金宝因为此次道试落榜,而汪孚林又要成婚,行情明显低落了起来。

谁家女儿要是嫁了过去,还得伺候只大个五六岁的婆婆,这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更何况又不是亲生的,等亲生儿子生出来,金宝还能有什么地位!再说,少年神童,大了之后泯然众人矣的又不是少数!

城里暑热未退,松明山乡间的早晚却已经有了几分凉意。汪孚林这两年多来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城里,回乡小住也只是偶尔,这次备考备婚,说是水深火热,但放风的时间里骑骑马,游游泳,应社学族学乃至于各种私塾之邀,去给那些读书的童子们讲讲书,说说外头的世界,他渐渐觉得这种日子非常充实,比在外头与人斗心眼相比,反倒更轻松些。

这天一大清早,他照例在丰乐河里游了个来回,等回到岸边和非得自告奋勇在这看着的金宝会合之后,他打了个招呼,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就听到桥上传来了一个声音:“哟,多久不见,孚林你这身体倒是结实多了!不过你还真是老样子,凫水的时候一定有个人看着,怪不得当年守了我三天。”

汪孚林抬头一瞧,这才发现是汪道贯。想到昨晚上还没听到这位叔父回来的消息,这会儿人又是骑在马上,他忍不住眉头一挑道:“叔父不会告诉我说,这是走夜路回来的?”

“当然是坐船,哪敢走夜路,不怕像你当初坐轿子那样被人打闷棍?”汪道贯毫不客气地揭了汪孚林的短,随即跳下马来,双手扶着木栏杆笑道,“怎么,就没想着教金宝凫水?听说你那未婚妻也是个能下水的,回头一家人都能入水如履平地,那不是佳话?”

这家伙什么耳报神,小北在西湖下水的事情他竟然也知道!

汪孚林暗自腹诽不已,动作利索地擦干身体迅速披上衣裳,这才开口说道:“金宝当然已经学会凫水了,否则我也不会带着他这个救生员。叔父看到没有,旁边还有个羊皮圈,浮力很大,真要是出了问题,单纯会凫水,救人也可能出问题,还是这样最保险。”

“你小子做起事情时,那是常常不顾后果奋力一搏,没想到平时居然这么谨慎。”汪道贯看到了那羊皮版救生圈,虽觉得好笑,打趣了一句之后便正色道,“大哥上京之后就是北巡蓟辽,再回京应该在明年。你若今年科考能拿到明年乡试资格,便明年秋闱后再进京。京师居大不易,一个举人和一个秀才的分量截然不同,故而大哥吩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你先拿到乡试资格。孚林,你脑筋手腕远胜同龄人,但功名二字,不可或缺!”

“叔父,我这才十六,你们这样殷切希望,我实在是压力山大啊!”

汪孚林自嘲了一句,随即不等汪道贯说什么,他就耸耸肩道:“总而言之,我尽力就是了。尽人事,听天命。”

汪道贯自然知道这所谓的天命是什么意思,却也当然不会点破。南直隶之地,科考比乡试难,乡试比会试难,哪怕一般的才子也会折戟,但也不是没有特例的,比如当年弘治年间有名的苏州四大才子,唐寅便是中了解元仍然一路蹉跎。可是,如徐渭徐文长那样赫赫有名的才子,不就是连个举人都没中?哪怕提学大宗师是赏识汪孚林的谢廷杰,哪怕方先生是押题高手,哪怕柯先生是备考高手,在实力还说不好的情况下,一切都却还要赌在运气以及手段上。

叔侄俩攀谈片刻,汪道贯又告知汪孚林,汪道会要先到府城县城见一些人,尤其是丰干社中的那些成员,还要去见一些歙县以及其他徽州五县的乡宦,言下之意便是要借汪孚林这场婚事,把松明山汪氏的声势进一步造起来,同时推动族长汪道涵在婚礼之后开宗祠祭祖。总而言之,用汪道贯的话来说,他的婚事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松明山汪氏一场难得的盛事,办得要多大有多大,不惜一切代价。

对此,汪孚林这个晚辈哪还有什么话说,唯有在心里头打鼓。只希望到时候能少折腾他一点就行!

第四五五章 结婚是件力气活

松明山村距离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三十里,但却是松明山汪氏的起源,再加上众多支房族人大老远从扬州赶回来,汪孚林的婚礼举办地自然不会再选其他地方。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无论是叶家送嫁妆,还是汪孚林去迎亲,这来回三十里山路全都是第一道关卡。

至于叶家那边,苏夫人通过水路从宁波接来了叶老太太,同时还有整整两条船的叶家族人。哪怕当初还和弟弟闹矛盾要打官司的叶家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竟然都坚持了一定要参加,苏夫人的几个妯娌也众口一词地表示要来添箱。懒得和他们争执的苏夫人也只好听之任之,抵达之后就以徽宁道按察分司的官廨实在是太小为由,包下了附近的一座旅舍,只把叶老太太接了去同住。即便如此,她又不能拦着人家不让登门。

叶家三兄弟看到老幺叶钧耀现如今竟然连升三级,是这座从五品按察分司衙门的主司,从前因为分家的那点芥蒂似乎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话都拣好听的说。叶钧耀起初倒还觉得飘飘然,听多了就烦了,到最后不得不把母亲给请了出来,以自己公务繁忙为由,能少见尽量少见三个兄长。然而,送嫁妆的这一天,他却没法阻止这自告奋勇要去松明山村的三人,只能反反复复叮嘱叶小胖。

“看住你三个伯父,万一他们有什么丢脸的举动,你就……”犹豫了好一会儿,叶大炮就一字一句地说道,“就去找你姐夫解决他们!”

叶小胖还以为老爹有什么杀手锏,到头来竟然还得靠汪孚林,他忍不住流露出鄙视的眼神,随即就在叶大炮恼羞成怒作势要打之前一溜烟跑出去老远,这才回头做了个鬼脸道:“爹,您就放心好了。咱姐夫那是什么人?怕他的人叫他灾星,敬他的人叫他财神,我那三位伯父战斗力这么弱,怎么敢轻易挑衅?再说了,松明山现在是贵宾云集,他们算什么!”

“臭小子!”叶钧耀笑骂了一句,等叶小胖跑出去和其他人会合了,他才忍不住捋了捋胡子,心里百感交集。

想当初刚见到汪孚林那会儿,人还在歙县学宫打功名保卫战,他只觉得这小秀才挺不错,能读书,也能对付得了泼皮,如此自己才洗脱了连带的污名。接下来一次又一次,新官上任的他就是靠着这么个帮手,过五关斩六将突破无数难关,最终稳稳当当一个徽宁道入手,顺带还赚了个女婿!

得意洋洋的叶钧耀差点没把胡子揪下两根来,随即却是低声嘟囔道:“可要是照我挑中孚林的标准,明月的夫婿该怎么选?”

考虑到可能会没事找茬的言官,尽管叶钧耀已经不是府县主司这样的父母官,嫁女儿也不是娶妻娶媳,但叶家和汪家还是早早就商量好,一切走古礼,也就是嫁妆也好,聘礼也好,全都一切从简。所以,从府城出去的送嫁妆队伍在平民百姓看来,那叫一个寒酸,和从前那些徽州豪商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有早些时候看到过汪家下聘礼的人,则是一面比划,一面摇头晃脑。

“总共三十二抬嫁妆,正好称了汪家当初那十六抬聘礼。据说聘礼中竟然有真正的大雁,此外就是一些很寻常的衣裳首饰书画什么的。汪家说了,还清旧债再加上修缮祖宅,聘礼只能一切从简,这也是圣人古礼,还请叶观察和夫人见谅。又说嫁妆也不妨一切从简,汪家看重的是人,不是嫁妆丰厚与否。”

“这倒是真难得,如今咱们南直隶哪家有钱的嫁女又或者娶妇,不是铺张豪奢?是不是叶家这次嫁的是庶出的次女,所以才……”

“这你就不懂了吧?是汪家老员外亲自去求亲的,说是菩萨托梦给老安人,就是要二小姐才匹配汪小官人,更何况你没见这次两家来了多少客人?叶家亲族都从宁波赶过来了,汪家那些几十年都没回过家乡的也都从扬州赶回来了,还有不少其他徽商,大名鼎鼎的何夫山先生,茅鹿门先生,新昌吕公子,这样的名人还很不少。说到这场面,胡部堂五周年祭的时候,也就是如此了。要是真的挑嫡庶长幼,叶家会有那么多亲戚过来?”

外头闲话如何,叶小胖当然不会在意,他虽说在父亲面前那样说,可真正走在去松明山的山路上,他还是非常注意自己那三位伯父的言行举止。好在一路上这三人都没闹出什么幺蛾子,让他心下稍稍一松。等到了地头,瞧见他们主动落在后面,让自己这个小舅子负责一应接洽事宜,他这才高兴了起来,待人接物之间,尽显到徽州这两年多历练以来的成长。

他是早两天才从松明山刚刚回到城里去的,这一趟回来自是老马识途。等到嫁妆安放好,他被汪孚林提溜着去见那些贵宾,早就把三位伯父丢在了脑后。他一个个人见下来,一会叫先生,一会叫伯父,除了曾经见过的茅坤何心隐等人,到最后他压根分不清楚谁是谁。直到好容易昏头昏脑地出来,他才一下子惊觉,揪着汪孚林的袖子便怨气冲天地说:“好啊,姐夫,你耍我!”

“嗯,这下你知道我这些天有多苦了吧?虚名害人啊,上次胡部堂五周年祭我好歹是躲在后头的,这次谁都想考我一下,我躲都躲不掉,就快疯了!”大倒苦水之后,汪孚林见叶小胖一脸的心有余悸,就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膀说,“好了,你就是体会一次而已,金宝和秋枫这次才叫是痛并快乐着。几位赫赫有名的名士把他们带在身边,这一番熏陶,他们一定会终身难忘。”

要换成自己,恐怕真的要哭了……

叶小胖按着胸口长舒一口气,随即想到了一件事,赶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汪孚林:“我说姐夫,你这些天被操练得这么惨,明天晚上你行不行啊?”

汪孚林显然没想到叶小胖竟然会问这种话,愣了一愣之后,等到叶小胖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方才气急败坏:“好啊,你小子给我回来,看我打不死你!”

然而,仿佛是一语成谶,次日凌晨,迷迷糊糊被人拽起来的汪孚林就真正品尝到,任人摆布的傀儡是个什么滋味。因为迎亲要来回走六十里山路,所以一大早就要出发,在叶家行完礼之后接了新娘子回来则是立刻返程,这才可能赶得上黄昏的婚礼。所以,天还黑着就被拖起来,一层层他根本弄不明白的东西往脸上涂,一件件名目繁多的衣服往身上套。他不得不庆幸婚礼是在八月二十六,天气已经不算太热,否则若再早个十天半个月,他非得中暑不可!

他倒是想要反对涂脂抹粉的,可是,抗议无效,反对无效,汪道贯和汪道会这两位叔父亲自压阵,吕光午在后头看着,成功镇压了他的所有反抗又或者试图逃跑的迹象。好在等到最后铜镜拿到面前的时候,他看到的景象不算太惨不忍睹,也就是和唱戏的小生差不多。自告奋勇来陪绑当傧相的程乃轩也没好到哪里去,难兄难弟两个你眼看我眼之后,同时叹了一口气。

上马出发,带着花轿以及吹吹打打的一帮仪仗以及随从离开松明山,历经一路跋涉进了府城,汪孚林已经被捂出了一身白毛汗。然而,这还只是开始,叶家门前的拦路虎要解决,按照礼法那一套程序要走完,又是行礼又是磕头,到最后汪孚林听着叶钧耀和苏夫人照本宣科似的那番训诫时,竟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因为……叶家这边的一套流程终于快走完了!

汪孚林被折腾得惨了,小北也好不到哪去。汪孚林还只是涂脂抹粉,顶多抹些头油,她却还有满脑袋的首饰要插戴!虽说汪孚林只是秀才功名,按道理她也就是顶多借用下最低品的凤冠霞帔,毕竟母亲的封赐还没下来,可吕光午却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顶虽不逾制,用料却实打实的凤冠,漂亮是漂亮,可沉也是真沉。哪怕是她从小上房揭瓦爬树飞檐走壁无所不为,戴上之后脑袋也已经不会动了。因此本该大哭一场辞别父母姊弟,她连哭都不敢大哭。

因为压得她连和母亲抱头痛哭都难能!

而被这两年来蹿高了好多的叶小胖给硬是背上了轿子,小北还没来得及坐稳,那轿子就已经摇摇晃晃抬起来了。在城里还好,出城之后,闷在轿子里的她就立刻体会到了类似于晕船那种滋味,幸好苏夫人给提早备了糖块以及蜜饯,她好容易才勉强忍住了。一早上就没胃口吃不下东西,又不敢喝水,当花轿在半路上唯一一次停歇的时候,她只能悄悄把窗帘揭开一条小缝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那条缝一打开,她就看到了一张大花脸,顿时吓了一跳。

汪孚林也同样被轿子里那张盖头稍稍掀开,浓妆艳抹的脸给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方才悄悄把手里东西塞了过去。小北犹如做贼似的一把夺了,复又放下窗帘,等细细一看,却发现手里是个做工小巧的瓷瓶。这时候,外头方才传来了一个很低的声音。

“是二娘和小妹特意做的花露蜜水,清甜解乏,饿了忍一忍,等到行完礼后再吃。我早就让人在家准备了一堆点心。”

“大吃货!”

小北在轿子里轻轻嘟囔了一声,身上的疲乏一下子消解了许多。就在前两天叶明月还对她打趣过,说是新娘子过门之夜的第一关,就是饿,她还不信,以为提早填好肚子就行了,谁知道没空吃也吃不下,现在想吃却没了!好在汪孚林有准备,那就行了,回头去掉这满头珠翠一身妆裹,她能吃得下一头牛!

第四五六章 新婚之夜

徽宁道按察分司的官廨尽管热闹,但因为这里是嫁女的地方,来的主要是叶家族人以及少许不能离城的宾客,比如徽州知府姚辉祖这样的,所以统共也就摆了十桌。而松明山村那边方才是真正的大场面,由于事先不确定天公是否作美,整个村子里搭了无数喜棚,见缝插针摆了上百桌酒宴,其中最主要的宾客除却松明山汪氏的族人,西溪南吴氏的族人,还有便是汪孚林的母家吴氏岩镇南山下那一支,几乎全体出动。

而为了给那些不能连夜回去的宾客提供住处,汪道昆的松园腾了出来,汪道会也把自家老宅腾了出来,而除却松明山那几座园林,西溪南吴氏那几座往日最负盛名的果园等徽州园林,也全都敞开大门迎接宾客。如此一来,汪孚林这场婚事竟是成了两村少有的盛事。

好容易把新娘子从城里接来,行过合卺礼之后,汪孚林甚至连话都来不及多说两句,就被拉到了前头,应付家里那些主宾。尽管扩建后的汪宅已经很不小了,但家中内外也就只摆下了不到二十桌,这一圈转下来,就算他有喝酒的作弊秘术也完全抵挡不住,毕竟有时候连悄悄把酒囊倒干净的时间都没有。好在程乃轩帮忙挡掉不少,吕光午也帮他干掉了一些好事者,否则他恐怕没出门就得趴下了。

所有百余桌要一一敬酒过来,自然不可能,外头那些汪孚林也就只是转一圈,举举杯子说两句话就算结了,饶是如此,当他重新回到里头的时候,也觉得脸抽了,嘴也抽了。想也知道,今天这场婚事办得如此排场,一部分是为了他,一部分是为了松明山汪氏难得聚齐这么多人,还有一部分是为了最有名的徽商们汇聚一堂,方便了程老爷这样的有心人,更有一部分是那些暂时赋闲在家的乡宦名流也都来了,再加上何心隐茅坤这样的名士,也是一场盛会。

所以他这个新郎官的分量说轻不轻,说重,那也重不到哪去。当然,他这一桩婚事一定会被人津津乐道很久。

回到主桌,汪孚林看了一眼被一大群长辈名流围在当中,显得很可怜的叶小胖,忍不住想笑。作为女方送亲的代表,起头叶小胖对坐首席还是很得意的,可时间一长自然也就该知道苦头了。所以,看到那绝对凄苦的眼神,他便找了个借口把人给拯救了出来,直接带着人溜进了小厨房。叶小胖看见那一碟碟新鲜出炉的小点心,立刻眼睛大亮,再加上汪孚林狼吞虎咽扫荡了起来,他也毫不客气地伸出了爪子。

汪孚林虽说合卺礼行完就先填了一下肚子,可刚刚那一轮敬酒说话实在是太过漫长,耗费了无数体力,这时候自然得补补。可是,看到叶小胖这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他忍不住斜着眼睛问道:“我说小胖子,你至于吗?主桌上的菜又没少一道。”

“那么多有名头的人坐着,我也就只能吃点面前的东西,哪敢把筷子伸得太远?再说了,当着那么多长辈前辈,能吃得下才怪!”叶小胖风卷残云一般把几个碟子都扫空了,这才唉声叹气地说道,“说实话,看了姐夫你这次婚事,我将来都不想成婚了,真可怕!不说别的,我这连续两天已经走了九十里山路,九十里!”

汪孚林想起程乃轩当年也对自己如此抱怨过,他不得不同情地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随即把人送回了让其如坐针毡的主桌上。他打起精神又应付了一会,程乃轩便溜过来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装醉闪人?”

“这还用得着你提醒?几个熟人那儿再打个招呼我就溜,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少不得去几位长辈亲友那儿说道了一声,得到保证剩下的事情用不着自己了,他才赶紧溜之大吉。等回到新房,见门口丫头脆生生叫了声新姑爷,他僵着脑袋点了点头,等进了屋子掩上房门,他就立刻一把摘下了头上那帽子随手一扔,又把那一身袍子给解了下来。

可等看清楚小北早已一身家常衣裳斜倚在床上津津有味看书,他就有些不平衡了。

听到汪孚林那重重一声咳嗽,小北这才丢下手中一卷话本。见碧竹和阿衡已经把汪孚林那些累赘的衣袍挂在一旁衣架子上,随即知情识趣地行礼退了出去,她这才笑吟吟地说:“规矩是坐床不能下地的,可不是我偷懒。你在外头应酬了这么久,怎么就让他们出去了,不再吃点东西垫肚子?”

“要是等你想起来提醒我,我就成饿死鬼了。”汪孚林干脆踢掉鞋子赤脚站在地上,随即上前在楠木垂花柱拔步床前地坪上一坐,这才头也不回地说,“从前程乃轩那家伙成婚的时候,对我倒苦水说希望妻子长命百岁,他绝对不想再结一次婚了,现在我也想这么说,实在折腾人!”

小北想起程乃轩口口声声叫弟妹的那一次,嘴角不禁露出了笑容。她促狭地伸出手去,摘下了汪孚林束发的簪子,见其发髻仍然凝而不散,她顿时皱了皱鼻子说:“你这头发上也不知道上了多少头油,腻死了!”

“身上也被那左一层右一层的衣服逼得全都是汗!”汪孚林突然站起身来,转头说道,“要不我先洗个澡去,你等我一会儿!”

小北还来不及反对,就只见汪孚林风风火火直接出去了。想到之前在新房里等人的时候,阿衡告诉自己说,老宅翻修之后,汪孚林特意在家里设了浴室,虽说刚刚她因为要坐床没法去体验,可关上壁门,她还是在床前地坪摆了浴桶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把那些脂粉头油以及一身燥汗都给洗了个干净。想到汪孚林刚刚那一身酒味汗臭确实熏人,她也就干脆躺倒了下来,目光却扫见了被压在几本话本下的那卷春宫图。

苏夫人倒是没给她这个,反而详详细细口述了一遍,闹得她大红脸。这东西反而是大伯母叶大太太送的,还神神秘秘暗示说什么价值千金,真以为她是村妇了。想当初生父胡宗宪还在世的时候,这种东西书房里到处都是,被她翻出来的时候,胡宗宪还信口胡诌说什么是正经画册,分明欺负她小女孩儿不懂事。想着想着,那压在记忆深处的脸庞又清清楚楚浮现了出来,她不知不觉便翻身起来,随即跪坐在床上,轻声喃喃自语了起来。

“父亲……小北也要嫁人了……就是你给我挑中的那个汪孚林。如果你能见到现在的他,一定会觉得这个女婿很对胃口的!等明日拜见高堂之后,我就带着他去拜祭您……”

刚刚快速洗刷完的汪孚林此时此刻正好走到门口推门进来,听到这呢喃似的声音,他微微一怔,随即就笑着说道:“说得没错,但要启程恐怕得过两天了。”

小北这才发现汪孚林进了屋子,听到后半截话,她顿时挑了挑眉:“明天为什么不行?”

“龙川村你又不是没去过,远得很。除非你愿意慢悠悠坐滑竿走个两三天,又或者坐马车被颠死,明天去倒也无妨。”

“我又不是不会骑马,干嘛不骑马去?”

小北话一出口,就看见了汪孚林那意味深长的表情,登时意识到自己问了傻话。果然,等到汪孚林将擦头发的软巾随手一扔上了床前地坪,那股熟悉却又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就听到了他低沉的声音。

“就算我很小心很谨慎,你要想明天立刻骑马,恐怕是不可能的。”

除非我回头发明欧洲那些贵族仕女用的侧鞍!可这玩意在中国不可能流行!

“你……”

小北一下子双颊飞霞,待想要说什么,汪孚林已经上了床来,随手便掩上了那大红色的帐子。那一刻,她听到他又低低嘟囔了一声。

“爸,妈,儿子终于娶媳妇了……”那一刻,浮现在汪孚林面前的,是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亲生父母那两张脸。早逝的他们,想象不到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看到了吗,在这个遥远的时空里,我过得很好!

婚房里头的大红喜烛簌簌跳动着,照得那拔步床上的大红花帐越发鲜艳夺目。

咚咚咚——

砰砰砰——

当敲门声由轻转重,最后还加上了叫门的声音,汪孚林终于从深沉的睡眠中惊觉了过来。他支撑着想要坐起身子,随即就发现身边的小北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顿时苦笑不已。原本的打算是克制一下浅尝辄止,可却没想到一直禁欲的结果就是一朝解禁立刻无法自拔。结果这一番折腾收拾,再加上昨天办婚事这一场的奔波劳累,早上根本就爬不起来。听到外头又传来了母亲身边龙妈妈小心翼翼的声音,他方才答道:“起了,进来吧!”

小北听到进来两个字,这才一骨碌起身,却是扬声叫道:“别进来,我来……伺候相公就行了!”

说完这话,听到门外瞬息之间没了动静,她才瞅着满脸讶异的汪孚林,气咻咻地说道:“没心没肺的,要是被人看见,不得丢死人了?”

汪孚林这才想起什么,拉开帐子,看到地坪连带地面上一片狼藉的衣服,还有昨晚收拾过后的水盆水迹,他自己的嘴角也不由地抽了抽。幸好新婚次日不用穿昨天那行头,否则可真的是完了!他心里这么想,却是捋起袖子露出了右手前臂,皮笑肉不笑地说:“话说回来,你真不想让人看见的是这个吧?多虑了,昨晚上你能有多大力气,就一个白印,没两天就退下去了!”

小北恨得磨了磨牙,等到汪孚林先下床去取了那两套早就备好的干净衣衫,却还捎带了一面镜子过来,她往里头只瞅了一眼,登时面色血红。

都是这见鬼家伙害的!

第四五七章 拜亲长

即使昨日那场婚宴一直办到了深夜,而作为新郎官的父亲,汪道蕴比汪孚林更忙,需要应付更多的宾客,可从前迂腐书呆的他却没有躲在后面,一直在竭力交际,故而直到四更之后方才上床,大清早卯时不到却又醒了,总共才睡了还不到两个时辰。即便如此,早早梳洗起床之后,他就坐在了老宅正堂之中,丝毫不在意吴氏那无可奈何的打趣。

从今天起,他不止是当岳父,也是当公公的人了!

昨天一场婚事折腾这么久,家里其他人当然不像汪道蕴这样猴急,可大清早就醒的也比比皆是。所以,当汪孚林和小北终于收拾了一下自个儿,然后叫人进来梳洗完毕,来到正堂的时候,他们就发觉满屋子都已经人坐齐全了,分明就在等自己夫妻二人。虽说又好气又好笑,可之前那么累人的结婚仪式都已经熬过来了,现如今自然没什么好纠结的,不过领着新媳妇磕头敬茶见爹娘而已。眼见得小北送了见面礼,两套衣裳鞋袜,他忍不住多瞅了两眼。

即便就是这两眼,小北也立刻领会到是什么意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她从小就只喜欢野在外面,上上下下不肯安生,读书写字是一定要学的,前有胡宗宪,后有苏夫人,可针线女红就不一样了,也就是学了个大概意思,缝个扣子,做双袜子还勉强凑合,但绣花做衣服就实在是太难为了她。所以,眼见得汪元莞和许臻夫妻也在,她送这大姑姐和两个小姑子手绢荷包之类的小物件时,那提心吊胆就别提了。

值得庆幸的是,谁都没挑这东西是不是她亲手做的,汪二娘和汪小妹更因为早就和她非常熟稔,嫂子嫂子一通乱叫的同时,还拉着她讨论起了荷包穗子以及珠子的配色问题。若非汪道蕴重重一声咳嗽,她们还能继续闹下去。好在汪道蕴这一房人丁单薄,没有其他人口,这一轮敬茶相见须臾就结束了。只不过,当汪孚林和小北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一身簇新衣裳的金宝进来时,却还比一般的头婚夫妻多了一条流程。

“爹,娘。”

汪孚林是听多了金宝的称呼,如今已经习惯成自然,可小北听到这一声娘,尽管从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早有心理准备,她还是好一阵手忙脚乱,等赶紧让磕头的小家伙起来之后,她就拿起旁边的一包东西塞了过去,可原本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却全都忘光了。好半晌,她才平复了心情。

“你还小呢,好好读书,不要胡思乱想。以后要有谁欺负你,找不到你爹就和我说,我给你出气!”

金宝原本很紧张很严肃,可听到最后,他终于忍俊不禁,一下子咧了咧嘴,等意识到失态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赶紧低头。

而汪孚林不得不使劲咳嗽了一声,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金宝,以后见到小胖子……见到明兆的时候,记得叫声舅舅。”

扑哧——

这一次,轮到汪二娘和汪小妹忍不住偷笑了起来。于是,原本颇为庄严肃穆的气氛一下子无影无踪,汪元莞指着汪孚林便笑骂道:“小弟,还指望你娶妻之后能够好好收心养性,可你还是这样胡闹,也不怕你姐夫笑话你。”

“不会不会。”许臻却是老实人,赶紧摇头道,“小弟聪明机敏又能干,我只有学他,怎敢笑话他?”

从前老实而又好学的女婿一直都是自己拿来鞭策汪孚林好好上进的榜样,可现在看见许臻这光景,汪道蕴就不指望这个大女婿能够发挥作用了。见汪孚林笑吟吟起身赔礼不迭,却又振振有词地说金宝改口那是应该的,金宝自己也慌忙点头,他只觉得打点了不知道多少天的那番新婚训诫全都没地儿说了,只能闷闷地对妻子说道:“他们新婚燕尔,你告诫他们两句。”

吴氏好容易盼到了儿子娶妻,再加上之前离家那么久,心里内疚得不得了,眼见汪孚林一朝长成了小大人,又已经为人夫,她哪里舍得说一句重话。招手叫了儿子儿媳上前之后,她就把他们的手重重一合,随即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能有这缘分乃是天注定,一定要珍惜。日后若有争执的时候,想想你们从定亲之后到如今成婚这一路的磨折。娘只盼着你们和和美美,早点让咱们抱上孙辈。”

这样直白的大实话说得汪孚林心头微热。哪怕对于这对父母的感情谈不上多深厚,也比不上之前一直陪在身边的两个妹妹和金宝,可他此时此刻忍不住点点头说:“我明白了,爹娘放心。”

“哼!”汪道蕴扬着脑袋轻哼一声,随即才垂下下巴端详了一下儿子,用有些勉强的口气说,“不要忘了接下来便是科考,这一次错过了便又是三年!”

“爹娘放心,我会好好督促他的。”这一次,小北终于逮着了机会,立刻立下了军令状,“绝不会让他偷懒!”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传来了汪二娘和汪小妹那银铃一般的笑声,汪元莞则是少不得出言打趣,至于汪道蕴则是老怀大慰,对妻子一个劲炫耀自己当年的决断和魄力,让郁闷的汪孚林无可奈何,只能把一模一样的训诫语气放在金宝身上。然而,今天的任务才刚开始,既然在松明山村,他还需要带着新妇去见族中的长辈。如非汪良彬汪老太爷将上上下下的人全都请到松园济济一堂,他一家家拜访过去,只怕三天都未必能见完所有族亲。

至于次日,则是早就定下的族中大祭,又是忙活了整整一天。

等到第三天小北回门,却不止汪孚林送人回去,跟着同去的还有何心隐以及茅坤吕光午,以及之前特意从城里赶到松明山来喝喜酒的戚良等人。在被特意请过来的时候,茅坤已经从吕光午口中得知了小北身世,百感交集的同时,自也少不得再去见收留遗孤的叶家夫妇一面,还打算和众人再去一趟龙川村,与这对新婚夫妇一块拜祭胡宗宪。

虽说只不过三日,然而,当叶钧耀再见汪孚林和小北时,脸上立刻露出了货真价实的喜色。等女儿女婿行过礼后,他见苏夫人把小北叫了去,自己立刻把汪孚林拉到了跟前,却是低声嘱咐道:“小北比明月好动,更像你岳母,但她性子有点冒失,要是平时万一河东狮吼,你也多担待点!别忘了当初她逼你那什么表白的时候,你自己亲口说了喜欢她,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你家提亲。你让着些她,别人顶多在背后说你惧内,那也没什么可怕的……”

见叶大炮竟然一本正经地传授起如何不畏人言坚持怕老婆路线,汪孚林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见小北一面和苏夫人叶明月说话,一面不是瞟着这儿,分明是竖起耳朵听他们翁婿说什么,他等到叶钧耀那番话告一段落,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岳父放心,若非你一看我就是好丈夫,怎舍得下嫁爱女?打是亲骂是爱,我当然都省得。”

脸皮真厚!

饶是小北早就知道汪孚林素来出言无忌,这时候也听得有些牙痒痒。好在母亲完全没嘱咐什么夫妻相处之道,倒是对她的龙川村之行提点了不少。而叶明月则是悄悄把一样东西塞到了她手里,她纳闷地低头一看,却发现是一本书,可一看书名,她就一下子愣住了。

“胡梅林集?姐,这是哪来的?”

叶明月笑着冲汪孚林那努了努嘴,随即低声说道:“别忘了,你家相公手里有一家印书坊,光印米券岂不是要大亏特亏?”

小北这才知道,汪孚林竟然提都不提便做了这个,忍不住将那书紧紧抱在怀中。接下来,她和汪孚林一起,又去见了叶家其他长辈,叶老太太拉着他们唠唠叨叨许久,等到终于告一段落,宿在了官廨中的客房,她才捧着那本书来到了汪孚林的面前,却没有开口。

“问这个?”汪孚林只瞅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即笑道,“本来还想当个惊喜,谁知道这就被你知道了。接下来不是还要拜祭另一位岳父吗,总不能多烧一点纸钱算是见面礼,我就想着印个一百套出来,烧上这一套算是见面礼。幸亏是活字,从排版到印好,都一个多月了,印出几套来总不成问题。”

“谢谢你。”

听到这样的解释,小北沉默好一会儿,这才迸出了三个字。不等汪孚林再说什么,她突然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年跑出来,流浪了这么久,能够被爹娘和姐姐收留,我觉得这是最幸福的事,可现在还要再加一件。能够遇上你,能够喜欢你,能够嫁给你……真是太好了!”

感觉到那温热的水滴掉落在自己的后颈上,汪孚林不由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虽说你常常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常常冒冒失失,丢三落四,常常逞能瞎帮忙,不是精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才女,也不是洞悉人心精明能干的闺中豪杰,更不是千军之中能取上将首级的高手,只是个会翻墙,会打架,会哭会笑的傻丫头,可能够遇上你,能够有这样的缘分,实在是很不错!”

“又叫我傻丫头!”

见小北一下子松开手,气鼓鼓地瞪着自己,汪孚林不觉莞尔。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看向了支摘窗外的暮色。

暮色苍茫之中,天空一轮月亮似隐似现。

第七卷 璀璨京华

第四五八章 乡试前夕

万历元年金桂飘香时,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客栈旅舍几乎全都爆满,住的自然都是今年来考南直隶乡试的各县生员。

这都是历经科考以及录遗杀出来的佼佼者,每个县几百名生员当中,能够得到考试资格的人,多的三四十,少的一二十。而所有那么多府县加在一起,总共约摸有两三千人,加上随从家人,据说能够有数万。

而整个南直隶能够录取的举人总数,也就是解额,尽管历经数次增加,也只有区区一百三十五名,和北直隶持平。所以大多数官宦子弟为了取解更容易,往往会寄籍又或者借籍乡试容易的顺天府。相比南直隶,另两个魔鬼乡试省份则是江西和浙江,一个解额九十五,一个解额九十。

所以,从小读圣贤书,以进入官场为己任的莘莘学子,要从南直隶、浙江、江西这三地杀出来,那全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精英中的精英!

南直隶那么多府,历年乡试举人位居前列的诸府秀才,常常是到了南京,趁着还没考试之前就有各种文斗预热。从诗词歌赋一直比到琴棋书画,全都卯足了劲想要把别人压下去。这其中,本乡一府六县颇为贫瘠,徽商却在外地豪富的徽籍士子,十次当中倒有九次是被人攻击的对象。尽管徽州一府六县才子不少,勉强也能不落下风,可总是分心不少。可今年参加完状元楼英雄宴,来南京参加乡试的这些生员却有福分了,因为他们有一个战斗力太强的同伴!

那就是松明山汪小官人!

去年年尾,被强化训练三个月之后,靠着神奇的押题方先生,汪孚林在提学大宗师谢廷杰主持的科考中,再次和程乃轩一同跻身一等。当然,这次他们的名次总算是往前头挪动了一点,虽不是吊榜尾的难兄难弟,可名次仍然神奇地紧挨着,用小北戏谑的话来说,那就是难舍难分。而等到今年南直隶的乡试主考官下来之后,方先生和柯先生立时拍手称庆。

原来,这位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在南直隶当过提学大宗师,更在胡宗宪灵柩被其子胡松奇丢在路边之后,亲自护送了回绩溪的耿定向。耿定向之前在高拱当政的时候讥嘲这位首辅浅薄没度量,被怀恨在心的高拱借着吏部考察远远赶了出去,现如今张居正当权,当年被高拱罢斥的旧人大多被启用,耿定向先是被调到衡州府为推官,随即又调回京镀了一下金,这次便放出来当了主考官。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耿定向和谢廷杰一样,属于王学泰州学派!

所以,汪孚林这次和程乃轩到南京,柯方两人便跟了来。当然,他们并不指望能够从耿定向那边通融一二,弄点考题来作弊,反而是有心再试试押题。对于这两位一门心思做这个,朝中汪道昆又是一个月一封信,汪孚林也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唯一让他很无奈的是,从徽州那些亲友团,再到眼下身边这些人,全都瞒着他早就在南京造过势,以至于他初临贵地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人砸场子,一来二去,他不得不拿出了十分的战斗力来。

不过如此一来,竟是让他在同仇敌忾的徽州府士子当中赢得了不错的名声。

徽商豪富,在南京亦是建有一座新安会馆,平时供徽商往来,科举时则提供给应试的徽籍秀才,虽不如在扬州,在汉口镇上那么招摇,可在寸土寸金的这金陵之地,对于前来应考的贫寒士子们来说,已经是一等一的福利了。唯一不足的是,这里只有几十间房,常常要两人甚至三人合住一间,可即便家境殷实的秀才,也更愿意在这儿住,从而加强彼此的联系,抱团应付各种局面。至于带着的书童仆役,则安置在附近旅舍又或者民宿。

汪孚林和程乃轩当然同住一房,这天又应付了一场所谓的文会回来,吩咐墨香去柯先生方先生那儿打探打探,汪孚林跟在程乃轩身后进屋,用脚后跟一磕门便伸了个懒腰。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江郎才尽了!”

“谁让你在诗词文坛上名气不大,在其他地方却是名气不小,再加上和曾经那位丹阳邵大侠的败落还扯上了关系?”

程乃轩拿起茶壶倒了两杯,给汪孚林推过去一杯,自己拿起自己的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干,这才一抹嘴道:“不过话说回来,是骡子是马,终究还要进了贡院才能分出胜负来,柯先生和方先生最近连个人影都没有,他们之前说的到底可靠不可靠?”

自家人知自家事,汪孚林很清楚,要论通权达变,应付危机,自己前世里曾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那些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少有能比得上自己的,可要论制艺文章,哪怕眼下勉强也算装着满脑子四书五经,又闭门苦读一年,可他的根底基础以及思维模式不一样,比不上那些从小浸淫在其中的家伙。要不是资深应考达人方先生和柯先生在背后鼎力支持,从强化到押题全都给包办了,程乃轩也许还有点希望,他这水平绝对够呛!

所以,对于程乃轩的疑虑,他也只能报之以苦笑:“我怎么知道?反正去年加今年,磨了将近一年的枪,现在再着急也是白搭。”

“你倒是真想得开。”程乃轩苦恼地一屁股坐下,双手托着下巴说,“要知道,我那岳父可是解元出身,现在已经是詹事府右赞善,日讲官,每次来信就是问我这个女婿课业,还不时出题考我。我要是能考中个举人,那还能透口气,要是考不上……你不知道我岳母说了,赶明儿就把我提溜上京去!要知道许家那家教就是读书、读书再读书,可我不想学他们,我只想学我爹!”

“你爹当初可也一样是举人,而且算起来比你岳父还先考中举人,就是运气不大好,进士没考上,两次之后才转了方向而已。”汪孚林似笑非笑地提醒了程乃轩一句,见他仿佛被刺破的皮球一般,一下子趴在桌子上老大没精神,汪孚林想起自家那位在徽宁道任上有声有色的岳父,不由得掐指算了算。

要说叶钧耀第一任县令便只当了两年多,不满一任三年就连升三级,现在徽宁道也只当了两年不到,要想再升,这次恐怕是一定要任满了。而分巡道不如州县主司那样要涵盖方方面面,苏夫人去年年尾因为让他安心备考,特意请了位精通刑名的师爷,现在这位岳父倒是用不着他帮忙了。现在反而是他自己的问题比较大,要在一百三十五名举人当中占据一席之地,何其难也!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汪孚林见程乃轩无精打采,便只能自己站起身去开门。一拉开门,他就看到老没正经的柯先生正笑眯眯站在外头,却不见他们刚刚打发去找人的墨香。走廊上人来人往,他没有多问,等把人让进来关门之后,这才笑道:“看先生这春风得意的样子,是有什么好消息?”

此话一出,程乃轩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用期冀的目光看着施施然坐下的柯先生,就只见其从怀中拿出一本集子,笑容满面地放在了桌子上。程乃轩不假思索一把抢了过来,一翻之后便如获至宝地说:“才十篇范文?太好了,背下来之后,这次乡试就不用愁了!”

汪孚林却知道柯方二人素来是剑走偏锋,却不像程乃轩这样乐观。果然,下一刻,就只听柯先生嘿然笑道:“背下来?那倒不必,你们只要给我仔细看一看,回头乡试的时候,切不可用上其中任何一句话,尤其是这文中的论断和要旨!”

“啊?”

这下子别说程乃轩目瞪口呆,就连汪孚林也小小吃了一惊。他连忙从程乃轩手中夺过了书,翻了翻之后,便放在柯先生面前,低声问道:“怎么,是这样一本范文集,给耿定向耿主考看到了?”

“历来科考也好,乡试也好,总会有人是靠着背上几十篇范文,然后以此过关的。当然,像你们这样靠押题的人少点,但也有。”柯先生不太留情面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见汪孚林和程乃轩全都挺淡定,他不禁微微一笑。不论如何,有自知之明的学生才是好学生。顿了一顿,他就继续说道,“所以,主考官为了降低被人糊弄过去的几率,也大多会搜罗一些这种书,让其他考官一块看了之后心里有个数。至于这本,是目前只在小圈子里流传的东西,被人称为绝妙。”

这种东西是如何弄到的,汪孚林当然不会深究,可他刚刚粗粗一翻,就已经感觉到,这几篇文章端的是万精油,很多四书题都能搭上边。而听到不是把这厚厚一本都背下来,程乃轩虽说刚刚吃了一惊,这会儿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可接下来,柯先生又拿出了一份东西:“这里是总共十道题,四道四书题,剩下的是论、判语、时务策。你们尽快倾尽全力做出来,我和老方给你们批答修改。要全力以赴!”

难道这才是这次真正押的题?

汪孚林和程乃轩两个人四只眼睛全都有些发光,不过汪孚林还是多问了一句:“那位耿主考到南京之后,锁院没见过人吧?”

“那是当然,耿定向这个人虽说有时候大嘴巴,可该谨慎的时候自然会谨慎。虽说他出自王学泰州学派,可自从领命启程之后,昔日师友一个都没见过。”说到这里,柯先生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去年你那伯父南明先生北上之前,作为湖广巡抚去衡州府见过他,中间曾经提到过这些年的科考和乡试,甚至两人还一时兴起做了不少篇时文。耿定向精明得很,一定知道你这次参加乡试,哪怕为了不惹闲话,那些他最得意的东西就会弃之不用。所以,靠排除法……”

汪孚林简直已经无语了。他不知道耿定向此次主考南直隶乡试,汪道昆是否在背后使过劲,可如此心理战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总而言之,乡试这么大的事,十成把握自不可能,毕竟取解的几率差不多是百里挑一,所以哪怕是三成,你二人也要奋力一搏!”

柯先生说到这里,心里却有些感慨。想当初受了得意弟子之邀过来当门馆先生,不过是解闷,谁知道渐渐地会如此上心。湛学甘泉学派也好,王学泰州学派也罢,饱学大儒不计其数,可年少却通权达变的妖孽实在找不出来。最重要的是,不管哪个学派都有些太松散了,而且都是靠人资助,长此以往,朝廷袖手不管的时候也就罢了,一旦朝廷收紧那根绳子,又有哪个学派能够独善其身?

第四五九章 考完了!

汪孚林一醒过来就已经是道试吊榜尾的便宜秀才,之后虽参加了一次岁考,一次科考,但那时候用的都是临时性的考棚,正儿八经进贡院号房,却还是头一次。尽管在进大门前的搜身经过实在是有辱斯文,不提也罢,可真正看到自己要呆上好几天的那间号房,他还是觉得人生实在是惨淡。然而,他还算是运气的,被分配到的号房是没有偷工减料的老号,而且来之前据擅长观云的消息人士柯先生说,近来应该无雨,因此他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乡试三场,每场三天,考试的题量比之科考有过之而无不及。第一场四书题三道,第二场论一道,诏、诰、表一道,判语一条,第三场经史时务策五道。但乡试虽说比岁考和科考只靠提学大宗师一人提调要强得多,还有不少考官,可时间紧,数量大,正如同某些人说的,第一道四书题要是做得不好,就算之后的所有题目再花团锦簇,那也白搭。相反,只要第一道四书题完成得好,后面只要凑合能过,不是词不达意,也就问题不大了。

所以,当第一场第一道四书题宣布,汪孚林在草稿纸上写下“禁于未发之谓预,当其可之谓时”这一句题目时,他脸上没啥表情,心里却已经翻腾开了。遗憾的是,方先生押题还没这么准,最重要的一篇上来就中,但幸运的是,因为叶小胖没少反抗过两位魔鬼教师,而他和程乃轩曾经帮忙给小胖子出过主意,因此有一次倒霉地被罚抄礼记中的学记全篇,顺带还被人掰碎了分析其中那些比较重要的句子,方先生更是丧心病狂地拎出来让他们一一做破题。

那时候叫苦连天,可现在他总算知道,什么叫做有个魔鬼教师的好处了!

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刷刷刷就开始在草稿纸上写了起来,一面写却还一面有功夫在心里思忖,不知道程乃轩看到这头一道题目会是什么表情。有了这个良好开端,第二道第三道题目到手时,其中一道赫然押准,他只觉得心应手,虽说读书未破万卷,但下笔已然如有神。

好在接下来真的天公作美,入夜虽说在号房之内不可能呼呼大睡,饭食更是可以温饱,不可能满足口舌之欲,但开头不错,接下来第二场第三场,他就更加从容了。第二场那道论恰是“治天下者审所上”,押中了;一道判语是擅调军官,没押中,但他对于判语素来很有心得;第三场的时务策中,恰有一道问廉耻伦理……他每次都是抓紧第一天时间答卷,剩下的时间润色修改加休息。

就这样等到三场九天结束,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虚脱,也快发馊了!当随大流出了贡院大门,他也没指望从一大堆人当中找到程乃轩会合,只能提着考篮奋力往外挤去。一路上,他就只听四周围的考生在那讨论着这次的考题,有骂娘的,有赞颂的,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当然,凭应试者的记性,尽管一道道题目不少,要记下来却也轻轻松松,更有甚者连自己的文章都倒背如流当街卖弄,恰是乡试之后众生相。

汪孚林却没心思在这耽误时间,只拼命一路向前挤,等到进了新安会馆的时候,门前早就迎候的伙计高声叫道:“预祝汪小官人桂榜提名,京报连登黄甲!”说完这吉利话,其中一个便上前笑道,“小官人真是好快的脚程,您是第一个回来的!”

废话,老子要不是第一个回来,岂不是回头要泡混汤?

“浴池热水烧好了?”

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汪孚林蹭蹭蹭上楼丢下考蓝,拿了换洗衣服就直接冲去了浴室。得益于徽商们遍布扬州,也养成了扬州人爱洗澡的习惯,这新安会馆却比其他那些会馆多了一个大浴室,尤其是其中那个大池子尤其对汪孚林的胃口。他最爱干的就是趁着人少来泡头汤,尤其是今天这样在考场中被硬生生熬了九天,浑身一股酸臭味的情况下。只不过,占得先机的他更清楚这会儿动作一定要快,否则等人全都扎堆赶来了,那扑鼻的味道可绝对销魂。

所以,区区一刻钟功夫,平常至少泡个两刻钟甚至半个时辰的他就出了池子。这时候,正有三五个刚刚从贡院里回来的生员进来。一见汪孚林已经裹着软巾慢慢腾腾往外走,立刻便有人笑骂道:“汪贤弟,你这动作可未免太快了吧?这好好的清汤池子,被你一泡可就是泥水了!”

“这才叫先到者先得。”汪孚林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随即笑眯眯地说,“各位且享受,我先上楼补觉去了!”

见汪孚林施施然一拱手就去外间穿衣,几个生员虽不是歙县的,却也不禁议论了起来。笑话他回来赶头汤不过其次,他们更多的是猜测汪孚林对于这次乡试有多大把握。只不过,乡试历来比会试监考更严,评卷更紧,想要作弊拿个举人,那比举人作弊拿个进士都还难,更何况人人都知道汪道昆虽说上任兵部侍郎,可这位少司马受命巡边就是大半年,对南直隶那是鞭长莫及。末了,却有人嘟囔了一句。

“小汪还不如当初去顺天府寄籍,反正那些京官子弟都是这么干的,何苦在南直隶和我们争?”

“你这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有人嘻嘻哈哈地嘲讽道,跳入浴池中带起高高的水花,“不过汪孚林程乃轩到底祖上是出身商贾,为人处事八面玲珑,又从来没有自矜自傲,倒比某些眼高于顶的官家子弟好相处得多。就不知道这一科他们考得怎么样,不过乡试这一关,运气好的十六七岁便能中举,运气不好的考到五六十才中都不奇怪。唉,恨不能生在东南之外,那样考个举人就容易多了。”

“你怎不说其他地方都不如东南人口众多,更没有那么富庶,要供一个读书人多不容易?”

下头浴室中那些应考生员从考试说到地域说到人口,汪孚林当然不知道,他穿好衣服在脑袋上包了块毛巾上楼,第一件事便是往床上一躺,直接一滚面朝板壁闭上了眼睛。前世里也算是经历过中考高考的人了,可这样艰苦的考试条件,这样漫长的考试日程,他还是第一次亲身领略,着实是累得狠了,憋得苦了,那种极度的疲乏甚至让他这个大吃货忘了这些天没吃什么东西,直接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香味。他几乎本能地一骨碌爬起身来,一下床便看到桌子上一个绿纱罩子,打开一看,下头是四碟子点心。他也顾不得什么是什么,三下五除二扫光了大半,这才有余暇抬头看周围。这不看不打紧,只扫了一眼,他就觉得不对了。此前在新安会馆住了足有一个月,所有的陈设布局他都记得一清二楚,眼下却分明不是在那熟悉的屋子里。

再者,他本来是和程乃轩同住的,眼下这屋子却只有一张床!

可不管怎么说,汪孚林都不会认为有人能从新安会馆中把自己一个大活人给弄走,而且还这么体贴地准备了点心。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被自己扫荡一空的点心碟子,思忖片刻便扬声叫道:“娘子,既然来了,干嘛躲着不见人?”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把你挪到这里的时候睡得和猪似的,现在一醒了,倒是警觉得很!”

跨过门槛进屋,小北一看桌子上果然空空如也,脸上顿时高兴了起来。不论怎么说,自己亲手做的慰劳品能够让他吃完,总是莫大的成就。因此,她也没接着打趣,上前收拾了东西便笑吟吟地问道:“好吃吗?”

“不知道。”汪孚林耸了耸肩,见小北那张脸顿时僵住了,他便无奈地说,“被关在贡院九天,带的都是不会坏的干粮,顶多是能够烧水弄些油茶,一出来倒头就睡,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哪能分得出好坏来?不过,那个什么榛子酥应该不错。”

“我只做了松仁酥!”小北恼火地瞪着汪孚林,见其慌忙双手合十像模像样道歉,她一肚子气也就飞到爪哇国了,“你一觉睡了整两天,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别累病了!爹娘硬是让我算准时间过来接你,我和许姐姐一块来的。”

所谓许姐姐,自然是程乃轩的媳妇,汪孚林没想到程乃轩那边也夫妻团聚了,不由莞尔。对于小北的建议,他不以为然地一摊手道:“是病了,不过是饿的,馋的,都说金陵乃是天下难得的美食云集之地,尤其是鸭血粉丝汤更是绝妙,我自从到了这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城之后,成日里这个挑战那个砸场,根本没顾得上。如今考完乡试一身轻松,你既然也来了,我们出去吃个够如何?”

“就知道吃。”嘴里这么说,小北眼睛却亮了,随即口风也为之一变,“趁着天还没黑,立刻就去!”

第四六零章 不吃不相识

梳洗更衣出了屋子,发现这会儿是下午,自己人还在新安会馆,只不过搬到了后头专供徽商住的套院,汪孚林心知肚明那是怎么一回事。程家和汪家都是商贾出身,之前为了乡试不能搞特殊,和其他应试生员混在一块,如今家眷都来了,自然不妨享受一下应该有的待遇。想来这几日等着发榜期间,那些家中殷实又或者在南京有亲戚的,多数会搬出去休整几天,新安会馆中也能腾出不少空屋子,留下的人就能住得舒服一些。

带着小北穿过新安会馆,从后门出去,通过一条暗巷来到一处干净整洁,只有两三个客人的小摊子上,找了张桌子坐下之后,他就笑着说道:“之前每天应战文会诗社早出晚归,偶尔有一次被人带着到这里吃过一次,实在是觉得美味,程乃轩那家伙就常常让墨香到这里来买夜宵回去。真材实料,价钱却也便宜,最是果腹首选!别看眼下人少,那是因为还没到饭点,否则根本连一副坐头都找不到。”

后世里南京和镇江为了一碗鸭血粉丝汤的起源问题,曾经掐得风生水起,汪孚林却是只管吃,哪管那许多无谓的争论。

操持这小摊的是一对夫妻,来招呼客人的妇人听见这话,顿时笑道:“这位小官人太夸奖了,我们夫妻做口吃的并不只是为了赚钱,家里三郎也是应考的秀才,这一参加秋闱,前前后后至少要在南京停留一个半月,这金陵开销太大,若不是做点这样的小本生意填补,我们这种寻常人家怎么支撑得住?而现在这样支个小摊,又承蒙新安会馆照应,各位小官人肯捧场,每日少说上百碗卖出去,我们一家三口在南京的开销和路费,就全都赚出来了。”

听到这话,原本只是纯粹跟着汪孚林出来品尝美食的小北顿时有些出神。年少颠沛流离吃的那些苦,只是断断续续不到一年,无论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她都没有操心过如何过日子的问题。而汪孚林尽管家里债务最高的时候有七千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自从摆脱了功名和粮长两大难关之后,背后就站着一县之主,良好的人脉加上灵活的手腕,很快扭转了困境。但这种供养读书人的艰辛,他却能品味到。

因为那时候父母不在,汪二娘当家,精打细算抠门到极点,甚至还拉着汪小妹去串珠子做小首饰赚钱,只要他买一丁点东西就兴高采烈……那种生活虽说已经渐渐远了,可终究还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

于是,他便笑着对那妇人说:“那可要预祝令郎桂榜提名了!”

那妇人眉开眼笑,仿佛就连额头的皱纹都完全舒展开了,等汪孚林开口点了两碗鸭血粉丝汤,她匆匆过去帮丈夫做好送上来,却只见碗里满满当当堆的都是真材实料,暗红的鸭血,雪白的鸭肠,而鸭肝鸭心种种之外,竟然还各有一只鸭翅膀。小北初来乍到还没吃过,汪孚林却知道这鸭翅膀是额外的添头,当即笑道:“我出场之后睡到现在,正好饥肠辘辘,这下可承情了。”

“知道小官人必定在场中累着了,承您吉言,我和外子也恭祝小官人桂榜提名,和小娘子比翼齐飞。”

小北没想到那妇人竟是如此说,见两人碗里一人一个鸭翅膀,可不是比翼齐飞,登时笑了,连忙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个银角子塞了过去。那妇人终究心实,不多时就拿来一大把铜子找零。汪孚林笑着收了,谢过对方后,他便对小北摇了摇头:“他们夫妻固然辛苦,但自食其力,腰杆挺得直,从来就不要多余的打赏,再加上有新安会馆庇护,也没有人敢过来找茬。只希望他们那个儿子能够运气好些,考一个举人出来酬劳爹娘辛劳。”

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人说道:“这位公子,你既然也是来参加乡试的,应该知道南直隶解额总共才一百三十五个,别人考中,你的希望可就少了几分。”

汪孚林朝那人看去,见是一个穿了件洗得发白直裰的中年人,面相沉稳,还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童,他就笑着说道:“考乡试要靠自己,寄希望于别人都落榜,不说心术正不正,自己都信心不够还考什么考?说得再露骨一点,如果寻常的平民人家能够多考出些举人,寒门不停地出贵子,民间读书风气才会一直保持下去,否则若出仕的都是官宦子弟,巨商豪富之家,岂不是又要回到魏晋门第定品级的时候?”

那中年人显然没想到汪孚林会这么说,愣了一愣之后,就没继续说下去。而那边灶台边正在忙碌的夫妻俩,听到汪孚林这话,则是都投来了感激的一睹。小北则是拉了拉汪孚林的袖子,小声说道:“交浅言深,说这么多干嘛?饿了就吃你的东西,大吃货!”

汪孚林点点头,却伸手阻止了小北立刻动筷子,而是神秘兮兮地从腰间锦囊中拿出来一个瓷瓶,拔出塞子,往自己碗里轻轻滴了几滴。小北一看到那红油,登时哭笑不得:“你不至于吧?从徽州启程的时候,真的连这个都带上了?”

“你还不知道呢,我进考场的时候,连辣酱都带上了,否则那干呼呼的烤饼怎么咽得下去?不过,因为这次呆的时间长,路上怕瓶子打破,辣油带得不多,之前都没怎么舍得吃,现在总算可以饱饱口福了。”

汪孚林把瓶子递给小北,见同样爱吃辣的她也往碗里加了好些,拿了筷子一拌,一股辣椒油的香味顿时弥漫了开来,他接过她递回来的瓷瓶塞好,重新收了回去,这才拿起了筷子开始大快朵颐。可吃着吃着,他就发现眼前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抬头一看,就只见刚刚问话的那中年人固然站在桌边,摆摊子的夫妻俩也凑了过来,可最让人无语的却是那小童,眼巴巴的目光只死死盯着他们的碗。

最后,还是那中年人有些尴尬地问道:“小官人,这红油是……”

“哦,是我家里种的辣椒,磨成粉之后加入油浸,然后就成了这个。”

如今徽州府城内的状元楼中,各种辣味菜肴风行一时,汪孚林也就名正言顺地将自家后院种的称之为辣椒,随即在松明山和西溪南推广种植,状元楼的东主绩溪人洪仁武趁机在徽州府、太平府、宁国府开了好几家饭庄,采用了徽菜这两个字,生意颇好。只不过辣椒这种东西很好种,也没法藏着掖着,四处跟风的馆子也层出不穷。所以,辣椒油在徽州府附近已经不算新鲜事物了,在南京却还少见。

汪孚林一面说,一面还拿出瓷瓶,大方地让那小童拿去加了几滴在自己的碗里,只不过,小家伙兴致勃勃吃了一口便被辣得直吐舌头,让理应是其父的那个中年人训斥了好一番。而摆摊的夫妻俩固然纳罕,却是问了汪孚林可有种子,打算回去试着种种看。对于这样的要求,小北就笑道:“我们都是最爱吃辣的,恨不得全天下都种这个,这样也不用走到哪带到哪。他的行囊里应该有,回头我找了来送给你们。”

夫妻俩自然喜出望外,千恩万谢,而那中年人带着儿子吃完了自己那一份,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等到汪孚林和小北吃完之后,又主动凑了过来:“我冒昧问一句,我从前也走过不少地方,胡椒倒是听说过,辣椒却还是第一次,此物不知道从何而来?”

“据说和胡椒一样,从西洋那边来的。我为人好吃,所以让人捎带了些种子,眼下徽州府附近的几个府县,这东西都不稀奇。此物不过是可以调味,但据说还有些东西产量高又可果腹,耐饥荒,我一直都在让人打听,看看海外能否弄些种子来。”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中却在想迟早要到澳门去走走,须知美洲那边现如今是西班牙葡萄牙人争锋,那些美洲植物应该也是那帮人最熟。

小北不时打量这问话的中年人,见其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那小童却打破砂锅问到底,竟然又追问起汪孚林其他几种植物到底是什么样的,什么味道,她忍不住想到家里和这小家伙差不多大的金宝,也在旁边不时插上一两句。

谁也没注意到,角落中还有一位客人自始至终慢条斯理吃着,一直都没走。

汪孚林听着听着,也对中年人的身份有些了然:“原来这位大叔也是来参加乡试的。不过带着儿子来参加乡试,还真是不容易。”

“我家祖父原也是经商有成,到了我却家道中落,只能耕读为生,平时做做教书先生贴补家用,此次也是希望他能够见识一下东南英才云集一地的大场面,今后能够努力上进。所以,刚刚听到小官人提到寒门贵子,实在是说到我这心里去了!我这是第一次科考跻身二等,方才能够来参加乡试,中举却是渺茫,只希望他将来能够超过我这个父亲!”

“爹,我一定会努力读书,将来考个进士回来!”

汪孚林和小北一样,看到这童子也忍不住想到了家中的金宝,当下笑问那挺胸发豪言壮语的小家伙道:“敢问小公子贵姓,名讳为何?”

童子却先是看了看父亲,随即才认认真真地说道:“小子姓徐,名光启。”

第四六一章 霉星高照

出门吃个鸭血粉丝汤居然能碰到个大名人?是同名同姓还是真的就这么巧给自己撞上了?

虽说汪孚林这两年也算见过不少挺有名头的人,可真正说起来,胡宗宪死了,张居正、高拱、戚继光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剩下的还真没有比徐光启名头更大的。不说这是一位大器晚成却成为内阁次辅的传奇人物,就说徐光启和西方传教士的密切关系,便是开一代风气之先河。所以,他忍不住用仔仔细细的目光好好端详了一下这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童子,好半晌才干咳了一声。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徐公子日后一定会光耀门楣,而且兴许还能青史留名!要努力啊!”

前头的夸赞,再加上最后半截不伦不类的四个字,着实显得有些诡异。幸好小北是早知道汪孚林那个性的,连忙冲着有些发愣的徐父说道:“徐相公,我家相公就是这样的性子,说起话来只凭好恶,别的不管不顾。只不过,他这人眼光却素来独到,你家小公子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徐光启的父亲徐思诚简直是哭笑不得。

汪孚林这话就已经够诡异了,小北也好不到哪去,前半截算是替汪孚林转圜,后半截却竟然是吹嘘夫婿看人的眼光!可是,见汪孚林竟然拉着自己那年纪尚幼的儿子,一本正经地问读过什么书,问平日喜好,甚至竟然迸出一种自己从未听过的语言,问徐光启对那些番邦语言有没有兴趣,知不知道海外都有哪些国家……如若不是早从摊主那妇人口中知道对方也应该是今科下秋闱的秀才,他简直都要把人当花子帮的那些拐子了。

汪孚林也知道自己这会儿太像搭讪的怪叔叔,可是未来的大名人现在才是个半大娃娃,逗起来着实有趣,反正又闲来没事,他也就乐得花点时间。不过,他也知道不好太冷落那位当爹的,少不得又郑重其事自报家门,随即请教了对方的姓名。听到人自称是松江府上海县人,他原本的五分把握顿时变成了七分。说起来眼前这童子的资质比不上金宝的过目不忘,却对于各种各样的杂学非常感兴趣,到最后竟把其父惹得训斥了一声。

“小小年纪,能把圣贤书读好就不错了,其他的东西哪里周顾得过来,都说过你多少次了,不要分心!”

汪孚林也有些讪讪地停止了逗人玩的举动,却还是笑问了徐家父子的下处。得知就在这鸭血粉丝汤小摊不远处的一座客栈,他还特意站起身张望了一下,随即就笑道:“今日相见便是有缘,既如此,等发榜的这段期间,如果徐相公和令郎闲来无事,不妨到我们新安会馆那里坐坐。”

徐思诚虽说不理解汪孚林干嘛对自家儿子那么感兴趣,可是,秋闱哪怕尚未发榜,各府县也很有一些人在南京城中赫赫有名。这其中,徽州歙县松明山汪孚林的名字哪怕比不上其他府县的那些才子,却格外不同。才名倒是其次,其在徽州以及在杭州在汉口在扬州的各种事迹却广为流传。所以,他并没有拒绝汪孚林的邀约,直到汪孚林带着小北告辞的时候,他才忍不住问道:“据说此次乡试主考官耿大人素来有些……道学,小官人应试却带着家眷……”

“天理不外乎人欲,再说,我家娘子也是乡试结束那一天才刚到。”汪孚林说着便笑道,“反正南直隶乡试素来都是过独木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没必要太纠结。再说,我打算考完之后,不论结果如何,带着她去宁波探望她的祖母,也算是替我家岳父岳母略尽孝道,这是早就说好的。”

哪里早就说好的?什么时候说好要去宁波?

小北简直觉得汪孚林自说自话极了,等到被人拖走,离开小摊进了之前那条暗巷,她才忍不住低声问道:“喂,你干嘛刚刚对人说瞎话?”

“下午这种时候,又不到饭点,就我们几个客人,我们是和徐家父子攀谈,但你没注意到那边角落里一桌坐着的那个客人,一碗鸭血粉丝汤吃了足足三刻钟,他这是在吃东西,还是在绣花?”说到这里,汪孚林见小北眼睛瞪得老大,竟是一瞅墙头,仿佛立时三刻就打算跃上去看个究竟,他连忙一把将其拉住,没好气地说道,“未必是别有用心的人,我听柯先生和方先生说过,有些试官喜欢在阅卷之余,放家里亲随到四处打听士子的动向。”

“这是什么意思?乡试都是糊名评卷的,彼此监督,最最严格不过,难道还能因为瞧出谁风评不好,就硬是把人黜落,发现谁高风亮节,扶助老弱病残,就硬是给他个举人当当?”

小北这种揶揄听得汪孚林不禁莞尔。他干脆笑呵呵地将人揽了过来,不由分说带着人往前走:“如果那徐思诚不问你,我当然懒得随便掰借口,可他既然问了,我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之前被强压着读了那么久的书,做了无数题,如果能抽出空来,去宁波看看祖母大人,也算是我们一片孝心。顺便也瞧瞧你那些伯父伯母有没有欺负了老人家,说不定再去一趟普陀山,还能遇到那种番邦商人赚上一大票呢?当然,去不了那就是天数了。”

“就知道钱!”

小北轻轻嘟囔了一句,心里却知道汪孚林找到的这个理由确实很不错,如果是来刺探消息的人,也挑不出什么大错处来。接下来回新安会馆的路上,汪孚林又打趣她晕船的往事,直叫她气得牙痒痒的,可一进新安会馆后门,他们夫妻俩就只听到前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听说了吗,朝廷禁了海运漕粮!”

当汪孚林和小北来到前堂的时候,就只听四处都是高谈阔论国政的声音。有的说这是浅薄短视,也有的说海运浪费钱粮,轻贱人命,还有的在那由此及彼,引申到官场吏治等等,恰是不在其位也谋其政。汪孚林听了随口一笑,却一点都没插嘴的打算,带着小北就悄悄回房了。

别人未必清楚具体内情,他还是知道的,要不是之前在山东七艘海运漕船在飓风中倾覆,损失的粮食超过五千石,而且还淹死了十几个运军,怎会轻易再次禁了海运?张居正自从当首辅这一年多来,将原本民间粮长要负担解运税粮税银的苦差事全都收回来交给了运军,这对于民间固然有利,但对于专职解运的运军而已,却是巨大的负担,再加上去年漕运拥塞,当然得靠海运,现在死人翻船,当然也不得不暂停。

就在汪孚林前脚关上房门时,便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喝声:“莫谈国事!这新安会馆虽说是给诸位相公应考期间住的,可却不是给各位评议国事的。要是想谈,外间有的是酒肆茶馆!”

声音过后,外间虽是抱怨声很不少,但还真的是消停了下来。须知诸生议论朝政,明初的时候曾经严禁,但这年头却是人人踊跃。

没多久,汪孚林就听到外间有人敲门的声音,紧跟着程乃轩便闪了进来。人冲着小北点了点头,随即就压低了声音说:“这两天内阁传命,重申国初旧令,诸生不得妄自议论国政,否则重处。唉,自从年初王大臣那件案子发生之后,这朝中内外的气氛就紧张多了。那一次已经罢相的高拱就被卷进去,紧跟着就如此高压,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一朝天子,下头内阁都不知道要换几茬,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汪孚林见程乃轩自顾自坐下来喝茶,他便笑道,“你家娘子呢?许嫂子就算怕生,我们夫妻又不是外人。”

“她有点累。”程乃轩打了个哈哈含糊过去,随即便笑眯眯地看着汪孚林说,“孚林啊,从前你是到哪哪就必定会出事,这次到南京乡试倒是还太平。到底是成亲之后在徽州家里修身养性一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