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怀疑,还没个准,因为我的小日子都还挺准的,这次却都过了一个月还没动静。”嘴里这么说,小北心里觉得十有八九,否则也不会说出来。烦躁,犯困,偶尔闻到什么味就突然想吐……所有这些都是身体最好的她从不曾有过的反应。直到汪孚林蹬蹬蹬上前来,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后,突然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她方才惊呼了一声。可只不过片刻功夫,她的脚就落了地,不像从前汪孚林耍两个妹妹时,动不动就抱她们打旋儿。

“双喜临门的好事,居然瞒着我,你真是长进了!”嘴里这么说,汪孚林的笑意却一下子满溢了出来。

他虽说早就已经被人叫爹了,但前世今生,却还是即将第一次迎来自己的孩子!

第七四零章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小别胜新婚,但妻子都很可能已经怀孕了,这一天晚上,汪孚林自然不敢再做什么。而联署的奏疏已经快马加鞭送去了京城,南澳岛上那一摊子还等着他收拾,他也不能在广州城内耽搁太久,因此,为了尽快把小北的事情过了明路,他思前想后,只能把托付的人选定在了凃渊身上。

他也来不及去考虑凃渊是否还记得北新关中那个秀气少年,是否认出对方是女扮男装,是否知道那就是自己现在的妻子,做贼似的约了凃渊私底下见面之后,涎着脸说妻子早就来了广州,届时会找去察院,需要这位长辈配合演一场戏,他便立刻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结果,气急败坏的凃渊忍不住咆哮道:“这个混账小子!”

咆哮归咆哮,但平心而论,凃渊对汪孚林上任之后办的一系列事情,还是非常欣赏和满意的。因此,哪怕汪孚林托付给自己的这件事实在是棘手的麻烦,可当他微服亲自去小北的私宅探望过后,发现汪孚林这媳妇竟然是当初北新关中的老相识,他在瞠目结舌的同时,忍不住又狠狠在小北面前把汪孚林给骂了一顿,即便他知道汪孚林听不见。不过,如此一来,他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不再是之前单纯的帮汪孚林解决困难,而是成了帮故人小友一把。

就在汪孚林悄悄拜访完凃渊,凃渊又去实地探访过的当天,一行车马就停在了察院门前。紧跟着,一个消息几乎是以光速传遍了广州城的各家主要官府,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巡按御史汪孚林的妻子从徽州到了广州,据说是奉家中公婆之命来照顾丈夫的。

根据某些察院门前的眼线绘声绘色地说,汪孚林亲自到门前去接的人,相见之后,女方如何喜极而泣,男方又是如何兴高采烈,而紧跟着察院里头又是怎么鸡飞狗跳,乱成一团。正值按察使凃渊因事前来拜访,两边碰了个正着。

很多人听到这里,都会忍不住想象接下来的戏码——毕竟凃渊这位按察使那是有名的铁面冰冷,就算之前好像都帮着汪孚林,看到这不合规矩的一幕,不大发雷霆才怪。然而,传消息回来的人描述的情景,却和人们想象中有些出入。大发雷霆那是必须的,但在劈头盖脸痛批过后,据说凃渊又和汪孚林约法三章,留妻子在察院住几日,就把人好好送回去。而据说汪孚林在凃渊面前直接硬梆梆地说,次日他立刻就要启程赴南澳收拾首尾,妻子就算留在广州城察院住着,那也不碍什么。一时间,之前据说还关系很好的一老一少大吵一架,凃渊拂袖而去。

就在这件轰动全城的新闻发生当夜,号称半年多没见的夫妻俩却在察院中议论下午那一幕。对于挨了凃渊那好一番数落的事,汪孚林摸着鼻子满脸无奈,偏偏见妻子还一脸的幸灾乐祸,他不由得没好气地说道:“也不知道我这都是为了谁,还看我笑话!”

“我只是觉得,公公婆婆都对你太好了,我爹娘也都把你当宝贝似的,四个人谁都不说你重话,就连京城的伯父都这样。再这样下去,你就无法无天了,就该有涂伯伯这样一个厉害人管束一下你!”说到这里,小北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偏你到处都能如鱼得水,就算父亲还在,肯定也要被你这个女婿耍得团团转,说不定会对你这个女婿比儿子都亲,涂伯伯这样把你当成自家子侄严厉教训的人真难得。”

“你还说呢,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半夜三更派人到客栈把我接到杭州府衙,也一样是不分青红皂白就一顿痛斥,今天这还算好的,怎么说都是我求他帮忙,还是帮这种很容易出问题的大忙。”

汪孚林生怕小北想起胡宗宪昔年旧事,尽量把话题岔开。然而,凃渊说的是留小北住几日,他说明日就得去南澳,所以留着远道而来的妻子住下,也就是说,他并不确定自己多久能回来,也许等不到喜脉确诊的那一天,他不由得心生歉意。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出口,就被小北用手堵住了嘴。

“不用说啦,我本来就是自己心甘情愿跟你到广州来的,再说你又不是去玩。”小北说着顿了一顿,随即展颜笑道,“仓促之下,能有这样的法子遮掩我们的事,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只不过,如果是真的诊出了喜脉,你打算让我回徽州去,还是……”

“坐车不安稳,风险太大,你又晕船,海船可比内河航船更危险,你还是先留下,等到确诊坐稳胎之后再说。”汪孚林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见小北满脸欢喜,他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都知道还明知故问,耍我吗?我明天走后,你就做出个姿态搬出去,最好用个金蝉脱壳之计,免得有人盯死你的行踪……”

汪孚林惦记着自己很可能就是真正要当父亲的人了,再加上明日就要离开,一番唠唠叨叨的嘱咐后,夫妻俩竟都是后半宿方才堪堪睡着。等到次日清晨起床时,看到睡在床上里侧的小北还未醒来,他也没有去惊动她,下床更衣洗漱用过早饭进屋,看到人竟然还在沉睡当中,他想到昨夜那不是缠绵胜似缠绵的情景,嘴角忍不住翘了翘,最后便轻手轻脚来到书桌旁边,随手留下了几行字。

当小北一觉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枕边早已空空如也,唯有那熟悉的气味仍在。意识到汪孚林很可能已经走了,她急忙支撑着坐起身叫道:“碧竹!”

闻声进来的碧竹一看到小姐那慌张中带着几分气恼的表情,当即快步上前,又低声说道:“是姑爷特意嘱咐过的,昨夜闹得太晚,他又是一大早就要走,所以不让我叫醒小姐。再者,姑爷说了,小姐也许是双身子的人,给他送行要紧,还是自己保养身体要紧?”

“可人人都知道我是昨天才到的,今天他走我却连面都不露,那些盯着察院门口的人会怎么说?”

见小北满脸懊恼,碧竹顿时抿嘴一笑,但很快就在小北那气呼呼的瞪视下,换了一脸正经的表情:“这有什么,姑爷早就吩咐了门上的王思明,说是任凭哪里的访客都得挡驾,不要打扰了您休息,如此一来,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还说!”小北差点气得把枕头扔出去了。这不是明摆着要对外头说两人小别胜新婚,以至于她被折腾得汪孚林启程也没法去送,这不是给汪孚林招惹一个好色不节制的名声吗?可就在她火冒三丈的时候,碧竹却已经提了鞋子过来,先服侍她穿了,这才说出了另一番话。

“小姐,按理说当初您嫁到了汪家之后,跟过来的我就应该改口的,可姑爷却一直都没让,而且特别是在家里,一定让我这么称呼,您说是为什么?姑爷私底下对我说过,小姐您小时候那段经历实在太过惨痛,后来有夫人教导,大小姐护着,哪怕在很多人看来,终究是曾经当成丫头养的叶家庶女,可您一定会觉得那段日子,是出嫁前除了在胡部堂身边之外最幸福的。既如此,他又不在乎称呼之类的问题,让您一辈子都是千金小姐,那又有何不可?”

小北差点没被碧竹说得掉下泪来,好容易止住了伤感,她正想说话,却没想到又被碧竹抢在了前头:“姑爷还说,这次他到广州,风头出尽,功劳也不小,既然布政司那边屡屡挑错却碰到铁板,送上这么一桩口实让人去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好色不节制有什么,又不是眠花宿柳,而且一夜之后,他就匆匆离开去忙公务正事了,他到时候也不置辩,直接认下就行了,还能赚点同情分。要知道,这年头地方官员荒淫糊涂的多了!”

“都是强词夺理!”

嘴上这么说,但小北心里却滚烫滚烫的。虽说早已不是新婚,而是老夫老妻了,碧竹也不是外人,可她在下床之后,还是忍不住轻哼道:“以后这些话,我一定要听他亲口说,还有你,下次再听到不许瞒着我。你是我的丫头,又不是他的狗腿子,再犯我就立刻把你许配给于文!”

这次换成碧竹脸色泛红了,眼睛一瞟就岔开话题道:“对了,姑爷说,还在书桌上留了字条。”

这一次,小北没有半点犹疑,立刻趿拉着鞋子来到书桌边。当她看清楚那字条上寥寥几行字内容之后,顿时皱了皱鼻子轻哼了一声。

大约是昨天晚上关于养身的那些话已经唠叨够多了,字条上并没有那些她已经听得耳朵起老茧的叮咛,而是嘱咐她再去一趟濂溪书院见王畿,尽快把适合进圣保禄修院的人选定出来,同时,给广州知府庞宪祖找点功劳政绩,酬谢一下这位因他到来而频频担惊受怕,政绩受损的王学门人。

“算你识相,没觉得我现在这样子就什么都做不了,城里走走还是没问题的!”

而肚子里装着这么一桩事情的汪孚林,这一路同样是心不在焉。幸好他这一次带的人多,和前一次轻车简从不可同日而语,除却戚良等老卒之外,还有护卫十二人,挎刀骑马,呼啸而行,夹在当中的他就算走神,也不至于把马骑到沟里去。当他再一次来到潮州府时,也和上一次轻车简从,只悄悄见了冯师爷一面的情况大不相同,一下子惊动了潮州府官场的方方面面。

因为早一步得到了他来的消息,再加上南澳岛上俘获以及招降了海盗数百人,二十多条船的消息已经传来,潮州知府直接派了府衙同知通判,再加上海阳县令以及下头属官出城迎接,到最后,这位知府似乎还担心汪孚林嫌他太过轻慢,干脆自己亲自过来了。

远远看到这样夹道欢迎的场面,汪孚林虽说并不感到意外和吃惊,但还是早早地在距离城门几十步远处就下了马,随即撇下了坐骑,就这么步行上前。

“怎敢有劳诸位大人出城来迎,实在是惶恐。”

见汪孚林没有凭借自己是广东巡按御史,又挟之前那一桩莫大的功劳,直接居高临下地骑马过来,而是特意多步行了一段路,潮州知府郭亥阳的脸色就好看了许多。毕竟,他是正四品的知府,原本是不必来的,可潮州府在整个广东富庶只下于广州府,可历年来此地出的海盗之多,也同样是广东之最,和相邻的福建漳州府不相上下,所以面对汪孚林,身为知府却从来都拿海盗没办法的他未免有些没底气。

“汪巡按之前来时,我等就全然不知,也没能帮得上忙,今日我等略备薄酒,为汪巡按接风宴,不知道是否太晚了?”

说这话的是海阳县令贺子岳,不消说,又是汪孚林的同年——万历二年的这一批进士因为当时张居正因为长子落榜,心里不痛快,汪孚林的名次问题又被有心人闹得沸沸扬扬,到最后,张居正不但不选庶吉士,天南地北的县令推官倒选了一大批,所以贺子岳是除却广州府衙齐推官之外,汪孚林在广东遇到的第二个同年了。只不过和齐推官的心态平和相比,已经上任两年多的他看着汪孚林,心里却非常不痛快。

他也是三甲同进士,名次只比汪孚林低几名,被派到地处天南的潮州府海阳县担任县令,这就已经够憋屈了,更没想到的是汪孚林老神在在候选两年之后,竟一下子就被派了巡按御史,这简直不合规矩!所以,此刻他忍不住就话里带刺,可说出口后就有些后悔了。

汪孚林却对付惯了别人这种话里藏锋的讽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冲着贺子岳笑了笑,这才开口说道:“上一次是事出机密,我只在潮州府停留了一夜,就经柘林招募了一批勇士去了南澳,自然不敢通告官府。而今日更没有想到诸位如此兴师动众,我实在是心中不安。不若就由我做东,在潮州府城有名的潮味楼给诸位赔罪如何?”

说到这里,他也没在意贺子岳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的脸色,笑吟吟地说道:“我已经提早让人打前站订好了包厢,还请诸位大人务必赏光才行!”

第七四一章 继续演戏

什么叫做反客为主?

郭亥阳终于体会到了,因此,对于贺子岳自作聪明却反被聪明误的那一番话,他不可谓不气恼,却又不好在汪孚林这个外人面前显露出来。而其他的官员有的惊讶,有的不明所以,也有的暗自幸灾乐祸,可面对汪孚林如此厉害的词锋,谁也不敢接茬。到最后,还是郭亥阳这个知府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转圜,以大家已经备好接风宴为名想要劝说一二,可汪孚林只是笑呵呵地问了一句,敢问各位定的是何处,他就一下子哑然了。

他吩咐人去定的,自然也同样是潮州府最最有名的潮味楼!要是放在别的地方宴请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巡按御史,传出去岂不是会让人觉得不够恭敬?

而汪孚林从郭亥阳的表情上,已经看出了端倪,当即笑着说道:“接风宴也好,赔罪宴也好,都是个名头而已。既然都在一个地方,又是大家相识一场,那就不要计较这么多了。我还是第二次来潮州府,请诸位大人带路如何?这一直堵在城门要道,对别人却是太不便了。”

既然明白汪孚林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厉害角色,郭亥阳思量再三,终究还是不得不应下。而贺子岳一句话出错,一场好好的接风宴有可能变成汪孚林所谓的赔罪宴,他就再也不敢乱说话了,当下不得不收敛起心头那羡慕嫉妒恨,陪在了后头。

这么多头戴乌纱帽,身穿团领衫的潮州府官员出动,尽管潮州府衙在汪孚林来的官道上都安设了人手一路通报,但还是一度让潮州府城门堵塞了两刻钟。进城时,虽说没有事先净街,可全副知府仪仗往前头一放,哪怕汪孚林只带足了护卫,没有带相应的仪仗,仍旧足以让大街上行人车马统统退避,而路边看热闹的人则是更多了。有认识本地官员的悄悄对人解说着这里头都有谁谁谁,而不认识的则在羡慕这些大人们招摇过市的风光。

当众人来到潮味楼前时,这里已经由府衙和县衙的壮班接手了防务,清了场,毕竟潮州府别的不多海盗多,万一再闹出一条行刺的事情来,谁也消受不起。而亲自迎候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汪孚林之前在香山县时曾经见过的黄七老爷。

尽管是家大业大的豪商,平日在潮州商帮中的话语权也非同小可,这小小的潮味楼只是黄家庞大产业中非常不起眼的一桩,但此时此刻,黄七老爷在父母官面前仍是表现得谦恭异常,对汪孚林更是姿态放得极低。

毕竟,汪孚林在濠镜推行的那一系列新政,还可以说是靠着凌云翼的撑腰,再加上切入点选得好,手腕固然高超,能力却未必,可这次招抚又或者说平定海盗的一役却不一样,因为从始至终,仅仅只是南澳总兵晏继芳有少许配合,其他官衙全都被蒙在鼓里,余下的全都是汪孚林自己的人办到的!这如何不让他暗中权衡对方真正的能力和手段?

而汪孚林颔首答礼,算是和黄七老爷打了个招呼之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黄七老爷身边的另一个人身上,甚至还非常一本正经地拱手作揖道:“冯老师。”

这老师两个字一出口,别说是黄七老爷大吃一惊,就连郭亥阳等潮州本地官员亦觉得意外。不但他们如此,就连冯师爷本人也有些措手不及,心中暗想,我虽说当过歙县学宫的教谕,可你当初还是秀才的时候,顶多是来县学点个卯,紫阳书院里可是一天课都没上过,从前称呼一声冯师爷,那自然没有问题,怎么今天就突然变成冯老师了?真正要算起来,如今内阁次辅吕调阳,上一科会试主考官,那才应该算是你的老师吧?

心里这么想,冯师爷去搀扶的动作也挺快,可还不等他开口否认,却又被汪孚林抢在了前头。

“当初在歙县学宫时,曾经受过老师不少教诲,之前过潮州府时,我也只来得及匆匆拜访过一次,如今再来,却还要劳烦老师在这潮味楼为我订席,实在有些不恭。”

黄七老爷登时忍不住好好端详了一番冯师爷。之前冯师爷匆匆带人赶来,说是要订一个包厢和三桌席面的时候,他还以官府迎接巡按御史汪孚林为借口搪塞,谁知道对方直接就说是帮汪孚林定的。幸好他狐疑归狐疑,却还抱着也许是真的这种想法,没把人给撵走,而是留下和自己一同迎候,否则岂不是要铸成大错?看不出来啊,这么一个只当过教谕,顶多只能算是小富即安的人物,竟然能让汪孚林叫一声老师!

而汪孚林见冯师爷明显有些发懵,当下便对郭亥阳等人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冯师爷过去担任过歙县教谕的经历,甚至还着重点出对方曾写过一卷《杜骗新书》,继而就笑道:“上次我因为事情机密,经过潮州府时,便留了人在冯老师家中,负责与广州察院之间的联系,所以这次再来,想到的还是冯老师,便拜托了他来此订席面,也好向诸位赔个不是。之前并非过门而不入,而是实在不敢走漏任何一点风声。”

郭亥阳这会儿是恨死了刚刚话里带刺的贺子岳,心想要不是你,就算汪孚林早有准备让人订了席面,那也有办法糊弄过去,怎会像现在这样尴尬?于是,他打了个哈哈,立刻摆出了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的表情:“汪巡按言重了,你之前重任在身,又把事情办得那样漂亮,咱们这些潮州府的官员只会感激你为潮州百姓除害,哪里会有什么挑剔?这赔罪两个字还请千万收起来。都说地主之谊,我等既然是本地官员,又怎能让远道而来的你破费?”

冯师爷之前没资格和这些潮州官员一起去城门口迎候汪孚林,所以听到汪孚林和郭亥阳这一番对话,他才算是明白两拨人究竟争的是什么。当初在歙县当教谕的时候,叶钧耀对他颇为信赖,后来他任满之后,叶钧耀调去京师,他自己也因为只是举人,故乡太远,无意继续漂泊在外为官,这才选择了回乡,放弃了官途,但这不意味着他缺乏智慧。此时此刻,他看到汪孚林有些犹豫地看向了自己,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莫非汪孚林这番做作是故意的?

在迟疑片刻之后,他便开口说道:“伯信,诸位大人为你接风洗尘的一片好意,你就不要拂逆了。你之前也不把话说清楚,请我到这里来订席面是因为这个,否则我定然要劝你的。别说郭府尊向来宽宏,就凭你之前是为了正事,大家也断然不会怪你,这赔罪二字,却是绝对用不上的。你若真有心,席间给郭府尊和大家敬杯酒,这样不就行了?”

众目睽睽之下,冯师爷直呼汪孚林表字,而后还义正词严地批评了汪孚林几句,黄七老爷不禁对其刮目相看,但对于结果却不大乐观。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沉默了片刻,竟是真的从善如流地点头说道:“确实是我想差了,老师提醒的是。既然如此,那就叨扰郭府尊和各位大人了!”

竟然真的劝住了!

这一次,连郭亥阳都不禁眼睛一亮。心头如释重负的他连忙笑呵呵地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和其他人一起簇拥汪孚林进了潮味楼。

这一顿饭吃得觥筹交错,气氛和谐,酒酣之际,汪孚林还为潮州府的官员大大抱了一番不平,认为潮州府常出海盗不是官逼民反,也不是官员治理无方,而是有各种地理人文因素作怪。尽管只是这么一说,可也足以让政绩年年上不去的众多官员感到知己了。尤其是汪孚林豪爽地敬了不少人,这更是大多数人心平气和了下来。

这个大多数人,当然不包括海阳县令贺子岳。尤其是当曲终人散的时候,汪孚林直接把几位官员给灌趴下之后,竟是召来黄七老爷问了今次接风宴的开销,竟是要自掏腰包时,他就更加轻蔑不屑了。不过是标榜清高而已,虚伪!

郭亥阳也有些面子上挂不下来,然而,当汪孚林漫不经心似的说出了一番话之后,他立刻吓得酒醒了。

“两桌加在一起不到三十两银子的席面,富贵人家听上去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忠等人家却可以过一年,而小民百姓更是要不吃不用攒十年八年都未必能有。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这个巡按御史到任不久,可却挺讨人嫌的,一面有人雇凶行刺我,一面还有人时时刻刻挑我的刺,所以这顿饭我自己掏腰包,还能够避免各位吃我连累被人参劾。黄七老爷,可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他日我不是广东巡按御史的时候,就到你家大吃大喝几日!”

这绵里藏针的话,可不是在说布政司那两位布政使?

脑袋还清醒的官员们立刻品味了出来,因此竟是无人反对,还有人隐隐后悔今天还不如找个托词请假在家更妥当。而酒宴散去之后,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汪孚林亲自搀扶了喝得有几分面红耳赤的冯师爷出了潮味楼,早有随从雇了轿子来,他竟是护送了冯师爷回家。

看到这架势,送到门口的黄七老爷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暗想冯师爷虽只不过一个举人功名,可这断头的仕途若有人扶助,说不定还能再进一步。而郭亥阳在坐了轿子回府衙时,也忍不住对同车的心腹师爷感慨道:“都已经考了进士当了官,还能把当年教谕当成老师一般毕恭毕敬,甚至还真能听进那种教训话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要不是这位冯先生,就因为贺子岳那嘴上没个把门的,今天这位小汪巡按非得让大家下不来台不可。”

贺子岳却沉着脸回到县衙之后就借故挑错,生了好一阵子闷气,甚至寻思着等汪孚林一走,就拿冯师爷出气,但终究还是颓然作罢。今天汪孚林当众这么抬高冯师爷,不说郭亥阳等官员,就是黄七老爷,也一定会殷勤关照。最重要的是,如果汪孚林真的因为先前之功而受到拔擢重用,他原本只是言语得罪,要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那就是真正得罪了!

而冯家那边,这会儿正因为一大帮客人的来临而鸡飞狗跳。上次汪孚林来时,因为特意说过保密,冯师爷就没为其引见家里的两个儿子,而如今汪孚林带着大队护卫送了醉酒的冯师爷回来,这架势就不一样了。因为冯师爷赋闲在家并非一两天,两个儿子却连秀才功名都没考上,家境自是平平,如今堂堂巡按御史亲自送了人回来,又是一口一个老师,冯家人甭提多骇然了。

灌下醒酒汤后,冯师爷终于渐渐清醒过来,但在意识到自己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他就是把闲杂人等都轰了出去,只留下了汪孚林,却是哭笑不得地说道:“你总不成今日这费尽周折一场戏,全都是为了我这个早已绝了官路仕途之念的老家伙?”

“确实是为了老师。”汪孚林很自然地又叫出了这个称呼,见冯师爷额头青筋都快起来了,他便不再开玩笑,而是非常认真地说道,“毕竟,之前劳烦冯师爷担惊受怕,绷紧神经准备接应我,最终我却安然无恙,总不能对你一点补偿都没有。巡按御史向来是有举荐人才的职责,不这么张扬一下,我日后怎么举荐你?”

冯师爷一下子愣住了。虽说有些心动,但想到自己早已两鬓双白,他就涩声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一个都快到知天命之年的举人,统共只当过一任教谕,又没有多少成绩,不值得你为我浪费一次举荐贤才的机会。而且……”

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我家中儿子正在全力攻读的时候,我也实在是不愿意再背井离乡了。”

对于这样的顾虑,汪孚林点点头表示理解之后,这才沉声说道:“如果不想出仕,那我就不举荐冯师爷到其他地方去做官了。之前香山那位张教谕提过,县学教官不比其他职司,如若也非得要从外省征调,只会让这些教官生活困顿,不宜如此严苛。这样吧,我回头就上书建言此事,同时把那位周提学取士太过严苛的事情也讲一讲,免得广东堂堂天南重地,却被某些不着调的人遏制得秀才数量大减。”

此话一出,冯师爷登时又惊又喜。他不做官,可还有不少熟人朋友正在外当教官,如果全都可以在广东省内,那可就比从前安稳太多了。而若是汪孚林肯建言,周康这种仗着首辅整饬学政疏,因而拼命收紧秀才录取率的提学大宗师,无疑会摆在世人目光焦点之下,如此能惠及广东多少读书人?

好半晌,冯师爷才反应过来,满脸欣喜地说道:“如此好事,让我何以为报?”

“那简单,冯老师和我一块去南澳岛,回头写几卷平寇志就行了。而且,冯老师忘了,我当初的第一个表字,还是你起的?”汪孚林随口玩笑了两句,可看到冯师爷竟是当真了,立刻义不容辞地点了点头,他不禁莞尔。

第七四二章 巧诈狐,荐贤才

南澳岛北,白沙湾。

这里原本只是一个的天然港湾,但现在一条船都没有,有的只是一连串几十个简易的窝棚。海盗之中的降军安置在一边,而俘虏则安置在另一边。因为汪孚林把之前给卢十三等死士赏格之外的另一笔钱,全都直接划给了漳潮副总兵晏继芳,用来安置这八百多号人,因此这些窝棚造得高大结实,每日伙食不说丰盛,两碗米饭,一碗蔬菜外加海鱼,总能让人混个半饱。也正因为如此,十来天下来,总算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杜茂德和吕光午,再加上卢十三等人,一直都与林阿凤麾下那些归降的海盗呆在一起的缘故。周遭还有数百兵马看守,失去了船只,又被收走兵器的海盗自然就如同没了牙齿的老虎,闹腾不出什么名堂来。至于林阿凤和林道乾,则是直接关进了南澳总兵府,秀珠也被晏继芳接了过去。毕竟,前者乃是朝廷全力缉拿的海盗头子,后者则是自称林道乾的女儿,虽说这名头是真是假还未必可知,但晏继芳还是决定谨慎一点。

此时此刻,已经完全看不出半点书生样子的杜茂德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口锅边,用勺子搅动着里头的东西。之前在外平窝了这么久,对于他以及大多数海盗来说,闻到鱼腥味就想吐,反倒是如今在南澳岛上能够吃到久违的米饭以及蔬菜,安抚了人心之外,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他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发现四周还算妥当,正沉吟时,他就只听身边的吕光午低声问道:“这十几天,几百号人消耗的食物就是一个天大的数字,只怕支撑不了多久。”

“如果吕公子担心的是这件事,那就尽可放心。之前汪爷从邱四海那里撬出了一注大财,价值过万,之前应该花费了一大笔招募勇士,还有那条船,剩下来的支应这几百号人吃吃喝喝,怎么也够支撑两三个月,现在这才十几天而已。”

吕光午之前带着卢十三等人,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弹压各种不服和冲突上,倒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细细听过之后,他突然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说道:“一万两银子放在东南,固然只算中等人家,但对于这些海盗来说却很不少了,那邱四海不应该是卷了之后,找个太平地方悄悄安居乐业做个富家翁更好?他一看就不像是如此死忠于林阿凤的人,就算被人用性命要挟,他招得也未免太快了。而且,海盗常常狡兔三窟,抓到人未必就代表缴获了他们藏的东西。”

杜茂德不禁笑了:“吕公子简直比我都还要了解这些家伙。我何尝不是觉得邱四海招认太快?但广州城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我们不敢再耽搁,也就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办法撬开邱四海的嘴,看看他究竟还隐瞒了什么。不如我现在把人叫过来,吕公子你问问?”

见吕光午一副百无聊赖解解乏也好的表情,杜茂德说做就做,立刻就亲自去把邱四海叫了过来。

想对于心情轻松只当看戏的杜茂德,邱四海站在吕光午面前,却只觉得后背心不一会儿就湿透了。之前在外平,他被人揪住的时候,杜茂德暴起杀人,又用利益说服了其他人一块归降,他已经觉得这很厉害了,可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天明时分另一边岛上竟然传来消息,付雄一伙人联合自称林道乾女儿的那位姑娘,直接把林道乾和林阿凤一伙全都拿了!

也就是那之后,他方才知道,付雄身边那条魁梧大汉,就是当年曾在胡宗宪麾下效力过的新昌吕光午。

而就在前两天,有几个海盗终于受不了这种被圈起来的日子,联络了一批人暴起发难,结果不过盏茶功夫,吕光午一个人直接打翻了三十一条大汉!至此,当年其怒击僧兵五百的传闻犹如旋风一般传开了来,海盗们算算自己这些人加在一块也就比五百多一点,还不够人家吕公子一盘菜吃的,一时间再也不敢有什么动作了。

所以,等了许久,见吕光午都没发话,邱四海只得不自然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赔笑问道:“吕公子有话要问小的?”

眯着眼睛打量了邱四海片刻,吕光午突然似笑非笑地问道:“听说,这南澳岛上有昔日吴平藏着的宝藏?”

“!”

刹那之间,邱四海只觉得浑身汗毛都一块竖了起来,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脸色多难看。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是有这传闻,但据说也就是以讹传讹罢了。南澳岛落到官府手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真的有宝藏,应该早就被搜刮去了。”

“你说得是,但我问过晏大帅,当初剿灭吴平之后,官府先是翻遍了吴平寨,紧跟着又搜遍了整个南澳岛,除却一两千银子,以及一些绫罗绸缎之类的粗笨家伙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收获。很难想象,曾经在海上耀武扬威那么多年,林道乾林阿凤曾一本等人全都奉为王者的吴平,竟然就只有那点家底。”

“也许是吴平就是名声大而已,毕竟养那么多人,总是要钱的。”嘴里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邱四海突然感觉到,一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在地上跌成了两瓣。等注意到吕光午那戏谑的目光以及杜茂德若有所思的眼神时,他只觉得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紧闭嘴不发一言。

“嗯,说的也是。”

出乎杜茂德的意料,吕光午仿佛纯粹只是闲着没事随便问问,竟是就这么突然打住了,旋即便犹如驱赶苍蝇蚊子一般摆了摆手,甚至连看都没多看如蒙大赦快步离开的邱四海一眼。直到人走了,吕光午这才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杜茂德解释似的说:“我这个人,从前有的时候闲在家里,会会客,访访友,但也有的时候会四处走走,虽说是贩夫走卒,也能交得上朋友。所以,我前前后后来过广东好几回,不管是广府话还是潮汕话,都能说得和本地人无二。”

“所谓吴平留下的宝藏之事,就是我隆庆二年到潮州府的时候听说的,那时候不过是觉得以讹传讹,毕竟吴平麾下养着整整两万人,还占据了南澳岛,不是流水似的银子砸下去,他哪里能坐得稳位子,能存下多少钱?可去年我在遇到你之前,正好收拾了一个劫道的小蟊贼,却顺藤摸瓜牵出了一条开黑店的大鱼。

那是昔日吴平寨中一个漏网之鱼,他为了逃一条性命,一口咬定吴平还有一大笔宝藏,就藏在南澳岛上某处,号称好说也价值几十万两。但他杀人无数,却想凭借这什么宝藏和我讨价还价,我不耐烦,就一刀杀了他。刚刚拿来问邱四海,不过一时起意,可没想到看他这样子,竟然真的有什么线索。”

杜茂德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气:“照吕公子这么说,莫非邱四海之前没有贪墨林阿凤让他拿来贿赂官府的财物,是因为他很可能知道吴平那笔宝藏在何处?要知道,如果真的是在南澳岛,这里毕竟是隶属于漳潮副总兵管辖的海防重地,而埋藏宝藏的地方很可能就在官兵眼皮子底下,所以他才这么热切地谋划归降?也正因为如此,他之前被抓时,也就没有把那一万多银子的财物太放在心上?”

“只是我随便那么一猜。”吕光午呵呵一笑,洒脱地耸了耸肩,等从锅子里盛了一碗菜汤,丝毫不嫌弃地喝完之后,他才抹了抹嘴说,“钱财这种东西,用对了会很有用,就比如世卿这一次先是把那笔从邱四海那得来的钱财用来招募死士,然后又用来安置海盗,这就是好钢用到刀刃上。但若是贪图这所谓的宝藏,蝇营狗苟钻牛角尖,说不定最后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且不用派人盯着邱四海,如果他真的知道什么,疑神疑鬼,喝口凉水都会塞牙,说不定到时候会主动过来坦白。”

“吕公子果然高明!”

杜茂德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却也同样没有把吕光午说的这什么宝藏太放在心上。他跟着林阿凤,手上造过杀孽,更曾有很多机会过目一箱箱的宝石、绸缎、金银,所谓的吴平宝藏,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数字,没有实质性的任何新鲜感。

他很快就岔开话题,计算起了汪孚林的归期,又和吕光午说起了朝廷对于此次剿灭行动的反应,可话题不知不觉又歪了,竟是说起当年戚继光俞大猷两员抗倭名将联手剿灭吴平,据说杀敌整整一万五千的往事。

当然,这所谓的一万五千人,水分总难免会有一点,而且海盗的成分相当复杂,有真正的日本人,有移居东南亚的汉民和当地的土人,甚至还有来自非洲的黑人,真正从粤闽沿海出去的海盗,约摸顶多也就是数千。但那次是倾大军之力,对付的是真正的海盗王,这次是纯粹智取,对付的又是实力衰微之辈。如果朝中老大人们非要把这些海盗填去戍边,那沿海固然可以消停一阵子,将来招抚两个字就更加寒碜了,试问一次两次三次都坑人,谁还能信?

“吕公子,杜相公,汪爷已经到了总兵府,晏大帅请二位过去一趟。”

来的亲兵很年轻,正是因为之前帮戚良通报,而得到晏继芳赏识的那位。既然曾经吃过甜头,他对吕光午和杜茂德的态度也相当恭敬。当带着这两位离开那简易到简直可称之为简陋的窝棚来到总兵府,一路入内到一个轩敞明亮的花厅时,他看见那位晏大帅客气相待的年轻巡按御史竟是亲自迎了出来,心里就更加大呼侥幸,暗想自己这恭敬没白搭,果然那是重要人物,随即连忙退了下去。

“长离兄,沛德。”

汪孚林称呼的是吕光午的别号,杜茂德的表字,虽然只是细微的差别,但晏继芳久在官场,还是体会到了。他这个真正的主人今天也表现得相当礼贤下士,跟着汪孚林走过来两步,等两人进门后一一行礼,他笑着请人坐下之后,便由着汪孚林递给了两人先前奏疏的一个抄本。看到两人正在一块看,早就看过之后联署盖印的他正暗自思忖时,就只听汪孚林开口说道:“晏大帅,不知林道乾和林阿凤现下如何?”

“他们都是一时闻名的巨寇,就算沦为阶下囚,依旧还硬挺得很。”对于这么两个人至今还是押在自己这个副总兵手里,而不是送去广东总兵府,也不是送去其余三司,又或者两广总督府,即便晏继芳明知道这是因为凌云翼带着广东总兵张元勋和广西总兵李锡,正在全力围困罗旁山,所以他占了大好时机,但他还是觉得颇为得意。因此,他就非常大方地说道:“怎么,你要见他们?”

“不是我要见,我这次带来了一位昔日有故交的师友,他打算写几卷平寇传,想去见一见。只不过他有点晕船,所以还没来得及引荐给大帅。”

“原来就这么点小事,人是你派人拿下的,这又有何不可?一会就让人带他们去。”晏继芳想都不想就一口应承了下来,可紧跟着就听到了一声低呼。

“汪爷,您要在东番设台湾县,荐我当第一任县令?”

汪孚林见杜茂德满脸吃惊,他就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之前游历在外却不幸陷身盗中,也许更愿意在家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但此次你建下奇功,我又怎么能抹杀你的功劳?而长离兄素来闲云野鹤,当初抗倭那么大的功劳都不肯领功,这次估计也不肯例外。”

说到这里,他果然就看到吕光午笑呵呵的一脸师弟你真懂我的表情,他呵呵笑了一声,又继续说道,“但你不同,你曾经陷身盗中的经历,很难再隐瞒下去,到时候你留在广东会不胜其烦,而背井离乡想必也不是你愿意的。既然你之前就已经有所觉悟,又何妨去试一试,真正的独当一面?”

“澎湖那边还至少有澎湖巡检司,东番虽是我大明国土,却连个流官都没有,以至于常常会成为海盗以及倭寇的天堂。而现在这些海盗,令他们上岸为民,日后很可能复逃复叛,而编练成军,谁能放心?而我打算把这些人放在东番,而谁来管束这些人,这是相当要紧的问题。”

“所以,我建言在东番设县,但县丞主簿典史之类的佐贰官想必也没人愿意去,到时候只要朝廷恩赏你一个监生,当个县令绝对满够格了。但是,光杆县令那是绝对不行的,而你在海盗之中也算是颇有威信,不妨从投降的人中遴选出一批可以充作六房小吏的人来,同时编练一支忠于你的兵马。与此同时,我打算用这次在柘林招募勇士同样的办法,招募一批军士。说实在的,以东番的地域,其实至少是一府之地!”

“若朝中真有决心经营东番,那我当然愿意尽绵薄之力!”

见不但杜茂德听得聚精会神,吕光午和晏继芳也颇为意动,汪孚林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声。

说到底,还是要朝中有正面的决断,否则他有再多长远的规划也白搭。他已经本着朝廷一贯办事的路子,想的都是惠而不费的法子,但万一有人觉得现在的东番日后的台湾根本无足轻重,多年不曾入贡的南洋诸国更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那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只能私底下干了。

到那时候,只怕真的要用江湖人士的方法收拢吕光午笔记上那些人,然后在没有任何朝廷资源支持的情况下,走那条最危险的路了!

第七四三章 国策和缺钱

“老爷回来了。”

随着外头传来的这个声音,书房中,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几乎同时站起身来,对视一眼后就快步迎了出去。刚一出门,他们就看到汪道昆步履匆匆地过来,甚至来不及打招呼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孚林可有信来?”

尽管汪孚林早有表字,还是谭纶当着他的面起的,汪道昆还是习惯了直呼其名。

汪孚林拉上两广总督凌云翼、漳潮副总兵晏继芳、海道副使周丛文联署的奏疏,昨天刚刚经由六百里加急送到了朝中,一时间激起了轩然大波。而汪道昆无论是作为伯父,还是作为兵部侍郎,得知此事却只比其他人早一天,也就是前天才得知。这还是因为那是汪孚林之前从南澳岛启程赶回去之前,就先派出了一个信使往京城赶。而那奏疏因为需要两广总督凌云翼的联署,汪孚林离开南澳岛去了肇庆府,再去了泷水县,然后又回广州找了海道副使周丛文,因而晚了好几天发出,否则以驿站急递换马不换人赶路的速度,纵使同一天送的信,信使绝对会慢很多。

毕竟,平常驿递的时候夹带私信问题不大,可在四百里又或者六百里加急的急递中夹带私信,除却特殊时期某些胆大妄为的太监,没人有这胆子。正值张居正整顿驿站的节骨眼上,汪孚林可不敢去触霉头。

所以,汪道昆所知道的,仅仅是汪孚林离开南澳岛之前的那些讯息,之后布政司两位布政使与其闹出来的诸多纷争,那就真是不知道了。可陈有杰张廷芳动用的渠道也一样非同小可,几乎只比汪孚林那六百里加急的奏疏晚半天,就愣是送了弹劾汪孚林草菅人命的奏疏,暗指那所谓的连环案是汪孚林自己炮制,对海盗之事却轻描淡写。倘若不是汪孚林的报捷是拉上凌云翼等三人联署的,只怕会有一堆人认为他是好大喜功,谎报军情。

正因为这方方面面的原因,此刻汪道会和汪道贯面对长兄的疑问,他们唯有苦笑摇头。而汪道昆长叹一声,捏着拳头轻轻捶了捶脑门,这才苦笑道:“早知道他这么会惹事,我怎么会把他放到广东去!”

这时候说这话实在是晚了!而且,又不是你把他放到广东巡按御史这个位子的,点将的是当朝首辅大人,被征询的是兵部尚书大人,连左都御史陈瓒陈老爷子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事实,而你是没有大力阻止,可也是没能力阻止!

汪道贯心里这么想,可他和长兄的年纪相差十几岁,汪道昆对他来说如兄如父,他哪敢说出来。而汪道会觉得外间不是说话的地方,把堂兄让进了书房之后,嘱咐芶不平亲自在外守着,他就关上了书房大门,继而详细询问起了外间动静。得知朝中众说纷纭,而内阁却反应平淡,阁老们一个都没有发话,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后,这才开口试探道:“谭尚书的病不是说已经好些了,这两日会复出理事吗?”

一说到谭纶,汪道昆的脸色就更黑了几分。

谭纶早两年就因为身体问题接连遭到御史的攻譖,虽说有张居正挡着,这些御史最终全都被秋风扫落叶一样扫出了朝廷,可终究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哪怕都察院经过大清洗,如今一多半都是张居正的亲信,可觊觎谭纶兵部尚书位子的不是别人,而是内阁次辅张四维的舅舅王崇古,那就非常危险了。他这个兵部侍郎是谭纶的朋友和亲信,之前都险些因为恶了张居正被拿掉,如果换了王崇古掌管兵部,他的处境简直是岌岌可危!

“子理兄毕竟还在休养,最好不要拿这些烦心事去搅扰他。”汪道昆警告似的看了一眼两个弟弟,第一次感到广东实在是太远,哪怕是六百里加急,到京城也要十几天,如果汪孚林之前的信使不是出了福建进入浙江后,就借用了徽商在东南的庞大关系网,一路同样是换马不换人地赶来,只怕他得知消息还会更晚。因此,在略一踌躇之后,他就开口说道,“这样吧,还是静观其变。”

然而,静观其变的汪道昆次日才到兵部理事没多久,就有小吏快步进来,低声说道:“少司马,内阁传话,说是首辅大人请您去一趟。”

如今张居正权威日重,乾纲独断,平心而论,汪道昆看不惯这位首辅大人的地方非常多,可总算他还记得汪孚林摆事实讲道理的劝说,不得不苦苦忍耐,方才没有露出任何端倪来。而且他和张居正虽是同年,却远不如谭纶和张居正来得亲密,此刻被召去内阁直房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汪孚林的事,只想着一会儿如何开口。谁知道甫一见面,张居正却问了他毫不相干的另一个问题:“伯玉,你说此次罗旁山平瑶,延年的把握有几分?”

虽说没想到张居正会问平瑶,但汪道昆到底是兵部侍郎,片刻的惊讶过后,他就立刻答道:“广东广西总兵一起上阵,十哨合围,而且又是石汀(殷正茂)当初制定的计划,延年(凌云翼)亲自执行,我认为有十成把握。”

对于汪道昆这样一个回答,张居正脸色舒展开来一些,这才抬手示意汪道昆坐下。接下来,他过问了九边好几桩军务,见汪道昆对答如流,显然颇为满意的他方才词锋一转道:“有人说汪孚林自从上任广东巡按御史之后,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就没少过折腾,你这个伯父怎么看?”

在内阁直房这种最严肃的地方,用这种实在谈不上一本正经的语气谈论一个晚辈,而这个晚辈还是广东巡按御史,汪道昆心里有些困惑。然而,外间一直都有消息说什么汪孚林颇得首辅大人青睐云云,他每次听到就觉得一脑门子汗,很担心张居正会怀疑那是自己故意散布,用于给汪孚林脸上贴金的,此刻对于张居正这种仿佛很平淡的语气,他就不敢等闲视之了。

在迅速斟酌过之后,他就干脆非常光棍地说道:“我这个侄儿一直都是闲不住的性子不假,但此次却不是折腾。须知两广重兵全都汇聚于罗旁山之际,沿海其他地方还有多少人?倘若被海盗钻了空子,那时候难道不是顾此失彼?而且,此事本就是延年吩咐他去做的,并非他越俎代庖。”

张居正却挑了挑眉:“朝廷历来招抚海盗,都是令其上岸为民,如今他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将人安置在东番,甚至请设流官安抚,有人觉得这是想要开海禁,你说呢?”

听到张居正一直都只说是有人,汪道昆心里直犯嘀咕,暗想除却张四维和王崇古这些晋党高官,还有就是因为汪孚林给张居正送了刀子,于是倒了大霉的某些清流,这有人还能指谁?可是,作为侄儿身后最坚实的后盾,松明山汪氏这么多年来出的第一个进士,他又看过汪孚林在托付信使送来的急信,此时立刻当机立断,决定赌一赌张居正的态度。

如果张居正真的对汪孚林的建言丝毫不感兴趣,这位首辅缘何要见自己?之前谈到的那些兵部事务,上呈内阁的一应公文上都有,根本不用见面。

“海禁起自于太祖皇帝年间,但那时候是因为陈友谅余孽等漂泊海上,兼且与倭寇勾结,进而危害沿海。太祖皇帝为长治久安计,故而方才一时严禁,而后奸民逐利,嘉靖年间甚至引发十余年倭乱,沿海一片萧瑟,这禁令就更加严格了。而后隆庆开海,名曰在漳州府月港可开航船舶,实则亦是于通之之中,寓禁之之法。所以,海禁乃是国策,孚林一介小儿,他又岂敢动摇?”

汪道昆大义凛然地开了个头,见张居正微微颔首,显然是赞同这样一种说法,他不由暗自苦笑,心想汪孚林倒是清楚张居正的性子,事事都把太祖朱元璋给拿出来,果然就可以打消一部分张居正的疑虑。

所以,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元辅自从执政以来,效仿太祖,更动弊政,整肃吏治,均平赋役,天下官民无不称道。而九边亦是捷报频传,去年才有辽东押送王杲入京寸磔,这才是真正的大胜,相较之下,广东那边的海盗不过是疥癣之疾,赏功只是小事,防微杜渐才最重要。而堵不如疏,就如同在漳州府月港开一个小口子,能够遏制走私,于东番设县,则能够防治海盗。”

张居正一直都认为,如今东南那些海盗不过疥癣之疾,北边的九边安宁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如果不是汪孚林拉到了凌云翼联署,他也许会首肯其平定海盗的功劳,却绝对不会同意什么在东番设县的提议。可汪道昆提到漳州府月港的例子,他思量一番后,心里就明白了过来。

在漳州府月港开海除却各种客观因素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朝廷缺钱!那么,莫非在比澎湖更加偏远的东番设县,也能够有所进账?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汪道昆考虑到这里虽是内阁直房,却还有次辅吕调阳,三辅张四维在,万一被哪个中书舍人又或者小吏给走漏了什么消息,那就实在不值当了。因此,他虽说知道自己这举动不大妥当,却还是郑重其事地从怀中取出汪孚林之前送来的那封私信,双手呈递了过去。看到张居正略一诧异,就接了过去看,从头扫到尾的过程中,脸色竟是一连数变,他的心里也不禁有些打鼓。

身上颇有名士习气的汪道昆并不是一个很有胆量的人,而他更知道,自己的族弟汪道蕴更是个懦弱怕事没能耐的人,所以,他有时候想想都觉得诧异,就松明山汪氏那片水土,能养出纵横商场驰骋不败的商人就很不容易了,怎么还会养出汪孚林这种小小年纪就横冲直撞无往不利的小子?

而张居正一边看一边沉吟,心里委实有些迟疑。在东番设县,以杜茂德这个秀才为县令,从降卒之中挑选认识文字者为吏,同时设巡检司,再挑选一批弓兵,至于把人安置在东番的所有开销,则从林道乾和林阿凤处起获的财物数千两作为资本。杜茂德曾经不幸陷身海盗从贼数年,而后逃出隐居,此次因不愿再次从贼而为汪孚林效力,重返盗中平贼,用这样一个偏远岛屿的职司作为恩赏,倒也并无不可。

问题在于,朝廷素来严禁内陆居民逃居小岛,之前在辽东,在浙江,对于岛民的处置向来非常严厉,而东番乃是大岛,一个不好危害只会更大。

可是,当看到汪孚林对于南洋诸国整个嘉靖隆庆年间的朝贡统计,他的脸色就有些黑了。而且,汪孚林更是用犀利的言辞指出,大明不占,海盗会占,倭寇会占,佛郎机人会占,届时同样会祸乱沿海……而之前在双屿岛和南澳岛驻军,已经有不少人深以为苦,更何况东番?不如驱虎吞狼,善加利用,招募潮州沿海军余。如此朝廷不用多发一兵一卒,多花一分钱,岛上自能垦荒补给,一二十年之后,说不定就能够上交税赋。以东番作为基地,便可以周顾沿海,扫平海盗,说不定哪天可以有能力助满剌加王室复国,于南洋西洋东洋重扬大明国威……

洋洋洒洒四五张纸全都看完,张居正似笑非笑看着汪道昆道:“这信是汪孚林写给你的?怎么看着本来就是给我看的?”

此话一出,就连汪道昆都忍不住愣了一愣。他前天收到信的时候,就觉得汪孚林的口气和平常的没大没小不同,显得很正经也很严肃,只以为事关重大,所以汪孚林转性子了,可现在张居正这么一说,他方才觉得,这种凛凛然如对大宾的口气,确实像是特意给张居正看的!刹那间,他额头有些冒汗,暗骂汪孚林事先也不打个招呼,要是他万一错过了这机会怎么办?

张居正把汪道昆先是发愣,然后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在眼里,确定这信只是因为自己问了,汪道昆才拿给自己看的,顿时莞尔,心思一下子飘忽了开去。明年就是会试之年,他又有儿子要下场,而他之前给儿子聘的门馆先生,也就是现在的宣城县令姜奇方把不少东南名士都给笼络了过来送到京师,除了沈懋学这个他熟悉的,还有好几个同样名声在外的士子。

下一年的会试,他最终决定,还是避嫌不去当主考官,但这次不递话却不可能了。就算取中了他的儿子,只要一榜之中能有相当数量的名士,谁还能说一个字?

“我记得,松明山汪氏这一科又出了个少年举人?”

第七四四章 政治盟友

汪道昆一下子愣住了。刚刚这不是还在说安置归降海盗的问题吗,怎么突然就说到科举上了?对于汪金宝能够中举,他至今都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尤其戴洵和陈思育都不是什么人品过硬的人,他就更认为这是张居正变相酬汪孚林递刀子清晰都察院的功劳。当然,松明山汪氏后继有人,他心中那欣慰当然也是不消说的。

所以,吃不准张居正究竟什么意思,他干脆轻咳一声道:“确有此事,还是孚林的养子。不过,老家送信过来,说是他觉得才疏学浅,明年不会参加会试。”

今年参加乡试的,有内阁首辅张居正的儿子,内阁次辅吕调阳的儿子,刑部尚书王崇古的儿子,到时候一个个排在金榜前列,那就够好看了,他一个兵部侍郎也让年纪一丁点大的侄孙来凑热闹,是想和这些大佬别苗头吗?再说,他隐隐听说,张居正属意于三辅张四维明年主考会试。

汪金宝中举的消息,张居正还是从张四维那里听说的,此刻听汪道昆说其不参加会试,当年自己考乡试就曾经被压过一届中举的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倒是挺赞赏汪家人的明智,一时间对手中汪孚林的条陈就多了几分斟酌。

“广东之事,容我再多思量几天。”说完这句话,见汪道昆如释重负,张居正突然似笑非笑地问道,“倒是汪孚林所奏那冒称林道乾之女,以偷袭建功的那个瑶女,听着有点意思,他难道是准备来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汪道昆差点没被张居正这戏谑的口气给呛得咳嗽出来。尽管知道张居正可能是在开玩笑,他还是赶紧解释道:“当然绝非如此!那秀珠曾经被孚林聘取的一个书记官救过,两人之间好像颇有点情愫,那瑶女是个认死理的,认准了林道乾要报仇,这才听从孚林指派……”

“好了好了,我不过随口一问而已。”张居正哂然一笑,淡淡地说道,“再说了,今天广东布政司刚刚再次六百里加急送了奏疏过来,弹劾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竟然带家眷。我本来还想找你问问怎么一回事,结果按察司的奏报夹在布政司的奏疏当中,也一样送了过来,只说是汪孚林之妻从徽州奉父母之命去了广州,此外还有之前连环案的细节。只因为在通政司压了一压,送进来的时候晚了半天。算一算,汪孚林到广东之后,惹出了多少事?”

汪道昆顿时无语。小北偷偷跟过去的事情,他当然也心知肚明,可这明明是偷偷摸摸的事,又怎么会突然过了明路,他就不大明白了。然而,对于布政司那两位布政使竟然用六百里加急来吿刁状,哪怕有按察司主持公道,他实在是心头忿然,可还不等他为汪孚林说两句公道话,就被张居正摆手止住了。

“是非对错我自有计较,只是随口一提,你不用说了。谭子理不在兵部,你偏劳一些。”

见张居正终于下了逐客令,纵使汪道昆一肚子疑问外加火气,却也不敢赖在内阁直房不走。更何况,张居正已经说出谭纶不在,兵部事务要偏劳自己的话来了,他又怎能在如今这节骨眼上违逆这位首辅?告退离开之后,他被人引了出去,眼角余光却发现似乎有人在偷偷窥视自己,顿时在肚子里冷笑了一声。除了已经差不多撕破脸的张四维之外,还有谁这么无聊?

一回到兵部,汪道昆就差遣了人去户部给叶钧耀送信。

汪孚林的老丈人叶钧耀的运气非常不错,就在今年年中,汪孚林上任广东没多久之后,户部福建司郎中就丁忧出缺了。原本未必会在本司之中挑选一个人补缺,但架不住叶钧耀上任之后非常对上司脾胃,又因为家里有一个幕僚佐助,做事井井有条,再加上知道其女婿是汪孚林,和汪道昆又过往甚密,所以原来那位郎中离任前,动用自己的关系推荐了叶钧耀一把,使得其只用两年就擢升到了户部一司之主的位子。

毕竟,丁忧之后起复再回到原有位子,那几乎是不可能事件,还不如做个顺手人情。

得到传话后,散衙之后,叶钧耀就直接来到了汪府。听说汪道昆还没回来,和汪道贯汪道会兄弟已经混熟了的他笑呵呵地和两人打过招呼,随即少不得笑谈了一阵子汪孚林的事情。等到汪道昆一回来,他还打算寒暄两句,谁料汪道昆直截了当地问道:“孚林可有信给你?”

没有啊?

叶钧耀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摇头过后,他就意识到有什么变故。果然,黑着脸的汪道昆立刻把今天见张居正的事情说了,这下子,书房中几个人面面相觑,叶钧耀见王家三兄弟都看着自己,他不禁有些郁闷:“小北跟着去广州,这是之前我们几个就已经知道的,可好端端的怎么会闹得人尽皆知?孚林理应不是这么轻狂的性子!”

说到这里,他突然心中一跳,不等汪道昆接茬,他就轻呼一声道:“不会是他们夫妻俩意外……”

尽管他没把话说完,但汪道昆自己也是考中进士之后就一直在外任上,而且中间还有好几年是抗倭,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儿子,此时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意识到这对夫妻婚后都快四年了却一直没动静,如今却偏偏在广州这种地处天南的地方结成正果,他只觉哭笑不得。可想想为此遭人黑手,他一张脸顿时又黑了。这时候,他只听得背后传来了汪道贯嘀嘀咕咕的声音。

“布政司那两位简直和疯狗似的,一口咬住孚林就没完了?张四维那么聪明一个人,如今又入了阁,不至于眼皮这么浅,非得和孚林过不去吧?”

“恐怕就是因为知道已经结了仇,这才非得把孚林压下去不可。”说这话的是汪道会,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算是给汪道贯那不着调的话做个弥补,“张四维不会不知道莫欺少年穷的道理。因为明年的会试下场的大臣之子太多,他又可能去当主考官,他的两个儿子据说都不考,如此一来,再参加会试就要四年后了。如果这四年他不给孚林使点绊子,四年后他的儿子出仕时,天知道孚林已经是什么官职?他和首辅年龄相近,致仕的时间估计差不离,他的儿子之前还在孚林手中吃过那样的大亏,如今再加上起步晚了,为了儿子的前途,他怎能不压一压孚林?更何况,这是晋党和歙党的争斗。”

说到歙党,汪道昆的表情便有几分微妙。相比朝堂上如今那强大的晋党而言,歙党的实力实在是不怎么样,而且这一政治圈子成形,满打满算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他固然占了个牵头的便宜,但主要还是背后程、许、汪三家的巨大商业背景,真正牵线搭桥的人其实是汪孚林。

就在一个月前,官声不好,屡屡被人弹劾的王国光终于坚决辞职请求告老,让出了户部尚书的宝座,殷正茂得以从南京户部尚书递补了这个空缺。然而,虽说是张居正的同年,但殷正茂上任之后就在私底下对他提过很多次,说是张居正对王国光颇多怀念。而许国固然在翰林院声名赫赫,可前头有申时行马自强这样的前辈,很难立刻凸显出来。至于他自己,是张居正的同年,却并非张居正最信赖的心腹。

哪怕歙党现在有三个人在朝中,可相对张四维和王崇古的组合,实在差远了。

而叶钧耀虽说并非歙县人,可因为当过一任歙县令,一任徽宁道,又有汪孚林这么个道地的歙县女婿,自然也被视之为歙党一员。此时此刻,他见书房中竟是弥漫着几分愁云惨雾,顿时有点不以为然,当即重重咳嗽道:“诸位,孚林这次是建功,就算有点小过失,那也绝对是瑕不掩瑜,纵使首辅不同意他的建言和条陈,也不必这么沮丧,他时日还长,不是吗?至于说到谭尚书的身体,我寻思着,若真的要压住王崇古,万一真有那一天,能不能殷部堂调兵部?”

这个神思路顿时让屋子里一片安静。叶钧耀发觉汪家三兄弟面色微妙,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忘了一点。就算殷正茂自己愿意去兵部,可兵部尚书和侍郎怎么可能全都出自歙县?如果让殷正茂当兵部尚书,那么汪道昆就一定要腾出位子来。当然,王崇古都能去当刑部尚书,汪道昆也不是不能去其余各部担任侍郎,可叶钧耀自己在户部,汪道昆就不大可能再去户部,而礼部、刑部、工部要么徒有虚名,要么繁杂,只有吏部是最好的选择。

可吏部尚书张瀚又岂是好相与的?

然而,这终究是一个思路。但对于汪道昆来说,与其把谭纶和自己经营多年的兵部拱手让人,还是让给王崇古,不如让给同乡殷正茂。可即便如此,殷正茂好容易在南京户部尚书的位子上攒足了资历,又怎会愿意去和功勋彪炳的王崇古争兵部尚书的位子?就在他皱眉沉思的时候,汪道贯突然轻轻嘀咕了一声:“辽东巡抚张学颜这些年声名赫赫,又是首辅的心腹,若有可能,调了他回来掌管兵部,那不是正好?”

张学颜!

几个人你眼看我眼,就连起头出了个馊主意的叶钧耀也不由得眼睛一亮。谁都不认为,辽东换巡抚就可能会引来什么问题,毕竟,蓟辽总督下辖的两位总兵戚继光和李成梁,都深得张居正信赖,就算新调了一位辽东巡抚过去,也一定会倚重辽东总兵李成梁。相反,张学颜这么一腾挪,就可能把王崇古挤下去。当然,如果按照资历,廷推的结果上,张学颜的名字一定会在王崇古之后,可当初吏部尚书廷推,张瀚也还不是如此?

到底谁上,看的是圣心独运,而放在眼下,皇帝还小,自然是张居正的态度至关紧要。

“就要看首辅对张四维的真正态度了。不过,反正张学颜又不是歙党中人,试一试而已!”汪道会也这么附和了一句,见汪道昆终于点了点头,书房中气氛明显轻松了一些,他方才不无戏谑地说道,“倒是孚林这么连番折腾之后,他在广东还能呆几天?”

此话一出,书房中这几个同是汪孚林长辈的人顿时笑了起来。叶钧耀笑过之后却叹气道:“巡按御史回朝,要么继续呆在都察院,要是任满擢升,如果官声好,应该是迁大理寺丞,但这位子向来僧多粥少,现如今京城和南京都没出缺。而要是朝中无人,多半是地方上随便找个分守道又或者分巡道就打发了。可孚林到底不一样,他是初任官就派了巡按御史,按理应该在都察院再呆两年,可这次他又偏偏功劳不小,要我说,他的安置是大问题。”

这才几个月而已,他就闹得广州官场如此鸡犬不宁了,这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了?

就连汪道昆心里都转着这么一个问题。思来想去没个结果,于是,他不得不岔开话题,半是打趣半是当真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替他看着点就行了。倒是仲淹,上次你让了孚林一届,这次金宝不参加明年会试,你下场去试一试吧,看看能不能在阁老公子尚书公子当中杀一条血路出来。许国的长子明年也参加会试,你和他至少也得中一个,咱们歙县才不至于被人笑话!”

汪道贯顿时有些郁闷。他也是个闲云野鹤一般的性子,眼看后辈都已经接上来了,其实更想偷个懒。奈何长兄发话,他只能点头答应,可一想到接下来要重新捡起制艺,他就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等到送了叶钧耀出门时,他就无精打采。

以至于叶钧耀回到家里之后,对苏夫人说起今天这事,忍不住大发感慨,认为汪孚林小小年纪就如此能耐,那是因为松明山汪氏这些长辈太过懒散的缘故。

你当初当歙县令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去!

苏夫人差点就想这么说,可终究丈夫如今大有长进,她得为其留点面子,莞尔一笑就把话题岔开去了,旋即就差遣人送了帖子去许家。次日清早叶钧耀才去衙门不久,叶明月就匆匆赶了过来。

“娘,什么事这么着急找我?”

“明月,汪家二老爷明年也会下场参加会试,你回去和你家相公说一声,如若可以,不妨和他一块切磋切磋制艺。”

见叶明月立刻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表情,苏夫人知道聪慧的长女不用点透,当下又笑道:“亲家老爷在翰林院名声在外,我琢磨着金宝如今已经是举人,之前和沈家定亲时,沈家大老爷曾经说过让他留在宣城志学书院读书,但眼下这一条恐怕不好办了,他少年中举,在书院很容易被人当成众矢之的。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对亲家老爷提一句,让他到京师来,指点指点他?如果届时沈二老爷这一科能够及第,那也方便指点他这个侄女婿。”

同是歙县人,汪家和许家都娶了叶家的女儿,成了连襟。而许国又出自许村,和斗山街许老太爷也是没有出五服的族亲,这是天然的关系。而现在,如果能把范围扩大,将宣城沈氏也囊括在内,那就更理想了!

第七四五章 囚笼中的枭雄

相较于在仪制上就设有牢房的县衙、府衙、布政司等文官衙门,南澳总兵府本来是没有牢房这种设置的,但因为行军打仗难免会有俘虏,有时候还会需要处置犯了军规的将卒,所以在西北隅造有一座四四方方的屋子,平日里总有一百精兵看守,名字在汪孚林看来很有点意味深长,因为这里赫然就叫黑屋!而自从林道乾和林阿凤被押到这里之后,原本的一百精兵就增加到了三百,可以说是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由于没有窗户,只在最高处设有一个小小的,只有老鼠之类的小动物能够通过的窗口,囚室之中非常昏暗,大白天的,却看不清对面囚室中的情景,只能凭声音分辨对方的位置,但如果不算前几日来过一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问他们过往旧事的那个中年读书人,这已经是在此唯一的娱乐了。自从被关在这里之后,林阿凤也不知道嘲讽过对面的林道乾多少回,对方却始终没有任何回答,如果不是还能听到吃喝拉撒那点声音,林阿凤简直要认为那家伙已经死了。

此时此刻,他闲得无聊,抓起地上滚落的砖屑,随手朝对面丢了过去,听到东西掉在地上的响声,却发现那边没有任何反应,哪怕知道这是徒劳,他仍旧忍不住骂道:“林道乾,就算是落到官府手里,你也用不着这样一副死样子吧?好歹你也曾经在海上威风一时,到头来却被个小丫头片子给蒙了,你就没有一点想说的?英雄一世,糊涂一时,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当他以为这次又是骂了白骂的时候,对面终于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那又如何?死到临头再来埋怨别人,难不成会让那砍头刀落下来的时候利索些?呵,我这辈子杀人无数,金银珍宝全都见了个遍,美女也没少享用过,到头来被一个女人坑了,那也没什么,纯粹活该。”

“你有点出息!”林阿凤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只可惜手边根本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他只能恨恨地骂道,“怪不得先祖留下了规矩,出去做事的海船上绝对不许带女人,这女人就是坑货!”

“你说谁是坑货?”

乍然听到这个清脆的声音,不但林阿凤吓了一跳,林道乾也同样吓了一跳。后者更是听声辨位,突然把头转向一个方向,厉声问道:“是秀珠吗?”

“是我又怎么样?”随着这个声音,一点光芒突然在黑暗中亮起,旋即两间牢房中的林道乾和林阿凤这才发现,来的是一个身穿黑色兜帽披风,手上举着油灯的人。虽说看不清对方头脸,但那显然是女人的声音却做不得假。

“你母亲不是留了遗命,一定要杀了我吗?你既然都已经办到了一大半,怎么还会想到来看我?”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关你什么事?”秀珠生硬地讽刺了一句,举着油灯分辨了一下两边牢房中的人,最终就来到了林道乾的那间牢房面前。看着结实的木栅栏,以及门口挂着的大铁锁,她冷哼了一声,这才淡淡地问道,“要不是汪爷正等着朝中的回音,你早就没几天好活了。现在死到临头,你有什么话早说,别指望他日我会替你收尸!”

纵使林阿凤同样杀人无数,可听到秀珠这话时,他也忍不住额头青筋暴起,暗想若是换成自己是林道乾,绝对要大发雷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林道乾的反应竟是呵呵一笑,说不出的平淡:“我没什么话好说的,除了你之外,我还有几个儿子,还有一些部属,幸好全都留在北大年了,否则被你这一闹,怕是要被官府一锅端。我也不用你收尸,就算死了被野狗吃了,那也是我自找的。”

仿佛没看到秀珠那发青的面孔,他自顾自地说道:“我本来是县衙中的小吏,虽说不算富足,但只要勤恳,衣食无忧却是没问题的,只可惜我不甘心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就能颐指气使,我却只能跪在下头唯唯诺诺,更不甘心整整一年千辛万苦赚来的钱,却还不够一天的享受。所以,我铤而走险去走私,被官府发现要论罪的时候,就拉一帮人下海去当了海盗。虽说现在落到这下场,可就和我当初见到你阿妈,却强要了她一样,我不后悔。”

“住口,你给我住口!”秀珠登时勃然大怒。之前那段时间,她心里一直都很不好过,一个声音告诉她,那是阿妈的仇人,是祸害百姓的海盗,可另外一个声音却告诉她,那毕竟是她的父亲,给了她血缘。可现在听到这赤裸裸的一番话,她那点犹疑彷徨就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愤恨。

“你没药可救了,等着上法场吧!”

听到秀珠丢下这句话,又眼看其旋风似的冲了出去,连带那灯光一起消失在了视线中,林阿凤终于忍不住了,再次骂道:“你是猪脑子吗?她明明是来听你忏悔的,你说两句软话,说不定就能有个机会。怪不得你一仗输给我之后就一败再败,敢情你这脑袋就不带拐弯的!”

“就因为她想听,我就要说给她听?林阿凤,你不外乎是想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可现如今被关在南澳总兵府,你以为挟持这么个小丫头,就能够有机会逃出生天?与其做这种梦,还不如现实点儿,想想你还能给官府什么好处。比如说,你要是把你藏的宝藏都给献出来,兴许还能有点活命的可能。”林道乾嘿然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兴阑珊,“至于我,我活够了,不耐烦再拖拖拉拉下去了。”

“你……简直气死我了!”林阿凤差点没给林道乾噎死,气咻咻地说道,“要瞎掰什么宝藏,让我编十个八个都行,可官府是绝对不可能带着我再次下海的。我当初是埋藏了点东山再起的东西,可之前在佛郎机人手上吃那么多亏,潜回来之后早就起出来了,哪里还有!就像当年吴平寨就在南澳岛,当初还不是传说什么吴平遗宝,可结果官兵在南澳岛上犁地似的犁了一遍,找到什么没有?”

提到当初曾被曾一本等人以及自己和林道乾奉为海盗王的吴平,再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他一下子心情大坏。

汪直、徐海、吴平、曾一本……一个个都曾经比自己更加叱咤风云的名字,早已经被扫进了垃圾堆,难道下两个就轮到他和林道乾了?

就在林阿凤心头满是懊悔和不甘,背靠墙壁发呆的时候,他突然又听到外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以为是秀珠去而复返,他就没好气地往对面瞅了一眼,嘿然笑道:“我还以为你那女儿真那么倔强,敢情到底还是记得你这个父亲。林道乾,你被女儿坑了进来,可好歹还有女儿给你送终,总算还有点运气,我劝你积点口德,再把人给气走了,你就自己后悔吧。”

还不等林道乾回答,外头就传来了呵呵一声,紧跟着就是一个他们俩全都非常陌生的声音:“看来,刚刚是秀珠来过了。晏大帅对她倒是不错,就不怕这丫头突然反悔,把人救出去。”

“跑出这黑屋还有总兵府,跑出总兵府还有一座南澳岛,再说外头那些兵马也不是吃闲饭的。”

这后一个声音,林道乾不大熟悉,林阿凤却是刻骨铭心,登时一骨碌爬起来,也顾不得手脚全都戴着沉重的锁链,张口就骂道:“靳飞龙……不,杜茂德,你竟然还敢来!”

“我怎么不敢?”

随着这个反问,远处原本昏黄的光线一下子亮堂了许多,紧跟着就照亮了前后两张脸。前头那人二十出头,一身青色直裰,年轻俊秀,乍一看仿佛是个平常的读书人,可再细细看去,林阿凤却发现对方看上去云淡风轻,眼神却犀利得直入人心神。可是,他只打量了对方一眼,目光就落在了落后一步的另外一人身上,因为那才是他最痛恨的人。

他很想讥讽痛骂对方一番,可这时候就听到隔壁的林道乾懒洋洋地说道:“别忘了刚刚是谁劝我,大丈夫能屈能伸!”

林阿凤险些没被林阿凤这口气给噎死,可想想如今的处境,他到了嘴边的痛骂又吞了回去,却是冷哼一声再也不吭气了。

可他不说话,杜茂德却不会当哑巴:“我当初年轻气盛,仗着在广东游历多年,雇船出海去东山岛,结果就那么一条小船你也不放过,就在我面前杀了船家父子,若不是见我用的一手好铁尺,又读书认字会算账,就凭你那时候沉船杀人的凶残,哪里还会有我活命?跟着你那三年,你一面用我的计策打击对手,宣传你是明主,一面却又防着我,到最后固执己见大败亏输了之后,还想裹挟我一块去吕宋,你真以为你是什么明主?”

尽管看不见林阿凤到底是什么表情,可发现对面牢房里的人犹如哑巴一般作声不得,林道乾顿时哈哈大笑:“林阿凤,我想你之前那一阵子怎么和吃了火药似的,打仗大有章法,原来是收了一员军师!只可惜,人家不是和你一条心,你也成天提防着他,否则真的被你收服了其他海盗,那就没我什么事了。倒是这位杜相公,你刚刚说林阿凤不是明主,莫非你觉得,你前头这位公子就是明主?”

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还是以这种诡异的角度,汪孚林不禁有些好笑。他侧头用眼神阻止了杜茂德,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天下只有一个明主,那就是当今圣上。若是不想在这里再吃什么苦头,说话且小心一些!”

哪怕心底对皇权谈不上多少敬畏,但汪孚林绝对不会在嘴上落人口实。而在打下基调之后,他才单刀直入地说:“我是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杜相公如今是我聘取的幕僚。”

林道乾和林阿凤被押到这座所谓的黑屋之后,除却一日三餐有人送,别的消息全都没有,也就是到现在,他们方才醒悟到这次是被谁坑了。尽管汪孚林如今在广东官场的名声如日中天,在拿下这一群海盗之后,在民间也是威名赫赫,可对于林道乾和林阿凤来说,他们一年中大半的时间都漂泊在海上,偶尔上陆地,那也都是窝在某些小岛,又或者化整为零在一些沿海村庄藏身补给,所以之前他们几乎没听说过汪孚林这个名字。

但名字陌生,广东巡按御史这六个字他们却不陌生。尤其是曾经当过小吏的林道乾,更是非常清楚这个官衔意味着什么。历来巡按御史到县里的时候,县衙中从县令到属官再到三班六房,全都是屁滚尿流,生怕预备不足出纰漏,被人当成杀鸡儆猴的靶子。就算是林阿凤,那也是看过戏文,知道八府巡按手提尚方宝剑那赫赫威势的。而且,干海盗这一行,谁不知道昔日胡宗宪就是从浙江巡按御史起步?

“原来是栽在汪爷手中,那也算是不冤了。只不过,我想请教汪爷一件事,你是怎么找到秀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