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这也很符合万历皇帝的要求,又没有宣扬自己,很适合用来此时殿上说书。

果然,对于他这纯粹如同传奇似的,没有自己出场的故事,在场的文官们也从最初的皱眉,到渐渐舒展了眉头,不少人渐渐入神倾听了起来。除却张居正,以及通过张居正的转述,听说过某些内情的冯保,其他人多数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不免随着汪孚林那八分事实,两分虚构的演绎而陷了进去。因此当汪孚林这洋洋洒洒一大篇说完,万历皇帝差点击节叫好时,不少人方才醒悟惊觉过来,连忙又在脸上戴上了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具。

而万历皇帝虽说对汪孚林巡按广东的经历颇感兴趣,对他如此陈述的方式更感兴趣,还想再问,可他瞥见冯保和张居正那有些微妙的表情,想到自己之前贸贸然就提了个要求,一会儿大伴和张先生还不知道要怎样劝谏训诫,他就赶紧闭上了嘴,心里却盘算着,回头要不要让张宏去汪孚林那儿提一提,这种故事还有没有,写几个来看。

可他还没问,汪孚林就已经笑眯眯地开了口:“臣在广东巡按御史任上,听说了很多当年东南闽广抗倭平寇之事,因此委托了广东好几位在任又或者离任的教官,请他们写了四卷平寇志,其中既有此次扫平林阿凤林道乾的,也有之前平汪直徐海,灭吴平和曾一本的。虽说抗倭平寇不及对抗北虏,却深入人心,这也算是纪念广大将兵和民间勇士的壮举,如若皇上想看,臣请上呈御览。”

朕当然想看,成天看那些圣贤书看得脑袋都痛了!

万历皇帝很想这么说,但身边杵着一个冯保,下头还有一个神情严肃的张居正,他知道眼下要是有一丁点应对失礼,回头就别想再出来看这种热闹了。于是,他迅速思量合计了一下,这才摆足了皇帝威仪说:“汪卿之意甚佳,司礼监经厂常有刻本,这四卷书就先呈司礼监吧。”

回头让张宏去对汪孚林说一声,送两套,就算冯保截下来一套,另一套他也可以好好看看,就算被母后发现,也应该可以靠体察民情糊弄过去吧?

对于皇帝这种偏公式化的语气,汪孚林并没有什么失望——又或者说,他对万历皇帝的成见摆在那里,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只不过是想借助朝堂这个渠道,将当初东南闽广抗倭平寇的功绩做一下宣传而已。毕竟,戚继光俞大猷这些都是一时名将,即便比不上岳飞这样的民族英雄,却连本比较有名的小说演义都没有,岂不是很不公平?当然,借着这些书的缘故,小小地纪念一下小北的亲生父亲胡宗宪,那就是另外一个不能拿上台面来的缘由了。

可即便如此,殿上不少奉命出席的科道言官仍然是羡慕嫉妒恨。即便汪孚林每次面圣都是这种唇枪舌剑的场合,可在他们看来,这小子实在是够幸运,而他的对手则是太愚蠢,每次都是三两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换成自己上肯定不至于如此。更何况,刚刚汪孚林对钱如意等人那字字诛心的痛骂,无疑是触及了很多言官的心头痛处,说是引起公愤都不为过。要不是碍于这是在文华殿上,少有失仪就很可能被黜落,只怕早有人跳了出来。

而万历皇帝发现自己刚刚的发言似乎让冯保和张居正挺满意,意犹未尽的他便放开了一些,又开始问起汪孚林巡按广东的所见所闻——这本就是天子的职责,只因为他之前尚未亲政,因此召见巡按御史述职往往都是张居正代劳。而张居正皱了皱眉,见汪孚林回答得非常巧妙,对凌云翼更是评价颇高,他想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冯保都没说什么,他也就不劝谏皇帝了。

而趁着皇帝问起番夷状况,汪孚林就循序渐进,最后竟是普及起了欧洲各国的格局,那些本来就觉得受到了侮辱和贬低的科道言官就都忍不住了。在他们看来,中华泱泱大国,那些番夷弹丸之地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很快,兵科掌印都给事中徐铭忍不住打断道:“这是文华殿上,那些番邦野史,岂能放在这种庄严肃穆之地,汪孚林,你不嫌太轻浮了吗?”

怪不得人都说大明这些言官全都是榆木脑袋,又或者想求名气想疯了,这是皇帝问起他才讲的,这家伙不是变着法子骂皇帝轻浮吗?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见万历皇帝气得脸都涨得通红,却还不好开口回击,他不禁难得生出了两分同情。因而,既然这话也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便冷冷斥道:“徐给事此言差矣,番邦纵使地处偏远,人情迥异于大明,可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再说,你是去过这些番邦,还是接触过这些番邦中人,知道何谓正史,何谓野史?皇上垂询,那不过是志存高远,想要播我大明国威于域外,到你嘴里就变成了轻浮,你居心何在?”

眼见汪孚林竟是又要挑起新一轮的战斗,张居正忍不住为之侧目,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尽管这要是细究,乃是非常严重的御前失仪,但天子尚且要称一声张先生,今天又没有鸿胪寺纠仪的官员在,一时间大殿中鸦雀无声,就连本想叫好的万历皇帝也不例外。

“一点小事便要御前争执,成何体统?”张居正一言定下基调后,随即就开口说道,“汪孚林,你所言之事,仔仔细细写一份陈奏上呈御览。你既是说远隔重洋之外不下十几个国家,那么便一个一个写下来,不得少于五万字,十天之内交上来。”

在别人看来,这五万字绝对是张居正对汪孚林的惩罚。这年头文人出一本集子,也就这么点字数吧。这还只给十天,不是强人所难吗?

兵科都给事中徐铭听到这话,便自鸣得意了起来,可他没想到的是,下一刻,张居正便重重说道:“汪孚林得皇上允准,这才御前陈奏,兵科都给事中徐铭擅自打断,一会儿鸿胪寺记名一次御前失仪!”

此言一出,不但徐铭大惊失色,其余原本还嫉妒此人拔得头筹的科道言官登时噤若寒蝉。因而,当徐铭举目四望时,就只见人人回避自己的目光,竟然没有一人敢替他求情,他登时心头几乎绝望。背着这么一个御前失仪的名声,他怎么还可能留在六科廊,这一出为外官,前途简直断送一半!

就在这时候,殿外传来了张宏通传求见的声音,原来是刚刚奉旨而去的四人都已经回来了。众人这才体味到刚刚汪孚林口若悬河地讲故事,竟须臾就用去了大半个时辰。而徐铭也好,钱如意也好,看到几位大佬鱼贯而入文华殿,心头还抱着一丝侥幸,可第一个发言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就在他们头上浇了一盆凉水。

“皇上,臣从前因事去过兵部侍郎汪道昆府,这两个门房臣还记得,确实是多年老人。适才臣奉旨和张公公以及张刘二位尚书一同质询,二人均如实回答。所谓杖杀,不过是有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实则不过是因为他们在门前失职,汪孚林禁闭他们月余,放出来之后责罚了一人二十戒尺而已。”

第七八零章 让我当掌道御史?

二十戒尺,和杖杀比起来,那简直是相当于几乎没有惩罚。此时此刻,大殿中一片寂静,没有人觉得陈瓒是在文过饰非,因为这位都察院左都御史素来就是很有严正刚直之名的人,别说汪孚林只是名义上的下属,绝对谈不上什么私下香火情,就算是有私交的人,这位老爷子何尝买过面子?

此时此刻,想到自己原本的布置,内阁三辅张四维已经后背心冒汗,咬咬牙之后,便第一个站了出来,声色俱厉地痛斥道:“正如汪孚林之前所言,言官奏事本是职责,但本朝并没有开过风闻奏事这种例子!身为科道,本当体察入微,言之有物,却捕风捉影地上奏,甚至在弹章上不遗余力描述种种臆测细节,宛若亲眼所见,这就更不像话了。你们是言官,不是那些坊间说书人,简直是有辱言官二字!”

希望某些科道还没有把弹劾张居正和冯保的奏疏送到通政司!

张四维开了个头,吏部尚书张瀚登时心头咯噔一下。他之前之所以拿汪孚林开刀,只不过是因为汪孚林看似是张居正的亲信,而且偏偏露出了破绽,用这样一个人开刀,成功的话可以立威,不成功的话,也可以表明自己并不是跟着张居正亦步亦趋的傀儡。毕竟,在他看来,自己就任吏部尚书已经好几年了,不再是之前资历浅薄,被张居正强推上去的人。不说别的,现在的六部尚书再加上都察院左都御史,清一色都换过人了,他资格最老!

可是,他当初本以为背后撺掇自己的是王崇古和张四维,却没想到后来察觉到的那个可疑人竟是游七。而他更没想到的是,张居正突然把游七杖责一顿后逐出家门,而后冯保收留了人,可没几天人就死了!而这么一件事,竟然又绕回到了汪孚林身上,又以一群言官炮轰汪孚林杖杀家奴开始掀起了风浪!

即便察觉到事情已经急转直下,可让他现在就跟在张四维身后改弦易辙,他却又觉得难以甘心。毕竟,这代表着要把自己的形象重新扭转成张居正的走狗,这是已经打算自立门户的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的。一个唯唯诺诺的吏部尚书,和一个强硬的吏部尚书,他自然更希望成为后者。

张瀚没做声,也没有禀告刚刚出去讯问的事情始末,而刘应节就不能保持沉默了。毕竟,三人当中,他这个新晋刑部尚书资历最浅,和汪孚林看起来最没关系。但真正说起来,当初汪孚林游历蓟辽,恰是在他这个蓟辽总督管辖的地方转悠。然而,和完全绝私交的陈瓒相比,他做事虽说也是一板一眼极其认真,却是个很懂得变通的人,否则也不会与戚继光李成梁全都配合默契,也不会能容得下张学颜这么个性格突出的巡抚。

正因为如此,此刻他比陈瓒还要仔细,竟是一丝不苟地将问话的细节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末了却又说道:“这两人的家属不知怎的也在宫门,发现两人安然无恙,目瞪口呆之后便上去抱头痛哭。据臣查问所得,广东道掌道御史钱如意之前特意找到了他们,打算如若事有不谐,便让他们去敲登闻鼓。”

刘应节说到这里,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赫然瞧见,左都御史陈瓒太阳穴青筋毕露,显然气得不轻。知道刚刚陈瓒自己不说,是羞于都察院的御史中间竟是出了这样一个败类,而刘应节代禀,则是大公无私,他便在四周围那众多人的目光中最后一个上前复奏。等到他也肯定了陈瓒以及刘应节的那番证词之后,大殿上的大臣们终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因为就如同汪孚林之前痛骂捕风捉影,颠倒黑白一样,这件事的性质实在是太恶劣了。科道言官又不是锦衣卫,却在那弹章中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汪家半夜运尸体,怎么在荒地掩埋的,难不成是在汪家左邻右舍安了耳报神?而且,上疏之后,还去把苦主的家属给找了过来,那是不是表示,如果朝中大佬若是要维护汪孚林,这些家伙就不惜把事情闹大,以全自己不畏强权之名?

“太不像话了!”

“简直闻所未闻,定要严惩!”

“不狠狠整治一下这种风气,日后若再有仿效者,青史上岂不是成了笑话?”

此时站在文华殿上的官员中,出自科道的有一小半,这一小半人还能保持克制,但那一大半人当中,曾经挨过科道炮轰的人,却因为汪孚林之前痛斥钱如意等人的话而生出了共鸣,一个个站出来慷慨激昂地痛陈利害,要求严惩钱如意等人以儆效尤。除了一雪心头旧恨之外,张居正已经摆明了态度,张四维这个喉舌也已经跳出来了,再不痛打落水狗,今天难道白来看这样一场热闹吗?

看到这一面倒的结果,汪孚林在心里暗念成王败寇。如若今天是自己露出破绽,只怕也一样会被穷追猛打。然而,当看到左都御史陈瓒犹如又老了十岁那般疲态尽显,他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歉意。要说他回京之后陈瓒召见时,虽说训了几句,但也有好意的提醒,可他的回报却是先休假二十天,二十天之后又请病假一个月,现在更是又成了往科道言官这个群体身上捅刀子的主力。

可是,哪怕他布设下了陷阱,如若别人不往下跳,也不会有今天,可谁让有人就喜欢把他当成软柿子捏?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他能够跳出来装好人的了,那样的话,他就不是利用这一起事情给张居正和冯保挡枪,而是明显的投机了。

眼下要装模作样扮好人,向万历皇帝求情,宽宥那些言官,至少得是三品朝上堂上官的层级,而不是他这种小角色。这其中,肯定不包括死了游七之后被人泼脏水的张居正和冯保,就不知道是谁有胆量撞在枪口上,用官职前程来博取科道言官群体的感激。

“皇上,颠倒黑白,危言耸听,这虽然可恶可恨,然则若是一味重罚,只怕科道言官从此心生忌惮,不复敢言事!”

当这样一种和其他人迥异的言论突兀传来的时候,汪孚林侧头看去,便认出了那个老人,正是之前任刑部尚书,如今取代谭纶的兵部尚书王崇古。在殿上的众多官员当中,王崇古的年纪仅次于左都御史陈瓒,此时毅然决然地站出来,颇有一种老成谋国的风采。然而,汪孚林知道在如今这年头,任何阻碍张居正的人全都是螳臂当车,而王崇古绝不愚蠢,反而该是个审时度势的智者,为何是他第一个跳出来?

“荒谬,难不成就放任此等人败坏风气,日后都察院和六科廊全都出些只敢盯着别人家里后院,成天禀奏些鸡毛蒜皮阴私的人不成?”

嘴里厉声反驳王崇古,张四维的心中却是转着无数念头。他不知道王崇古为什么选择就在眼下出来打擂台,在他看来,有自己的痛斥,原本安排好的某些人一定会知难而退,不复敢再拿着张居正和冯保毒杀游七的流言说事,如此一来,事情勉强就算是揭过去了,可王崇古突然维护这些言官,却是陡然让事情平添了许多不确定性。可他一贯非常信任王崇古,知道必定不会无的放矢,因此只能咬咬牙顺着舅舅的发言改变了既定计划。

一时间,就只见舅甥俩竟是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到最后争得面红耳赤,直叫其他人插不进嘴,也不敢插嘴。

到了这份上,汪孚林终于品出了滋味来。就和他与汪道昆演了一出所谓反目的好戏一样,王崇古和张四维这对舅舅和外甥更加夸张,直接在这文华殿上便直接翻脸,只怕事后就算查出某些端倪,张四维只要一股脑儿全都往王崇古头上一推,那么便能避开一场政治猜忌,事后张四维在朝中失去强援,若再跟着张居正亦步亦趋,做一个合格的走狗,张居正只怕会越来越放心。

更绝的是,如果王崇古这个兵部尚书还没当多久便下台,赋闲,致仕,对于朝廷的威信来说也极其不妙,总还能多留一阵子,拖一天是一天。

今天还真是没白来……

坐在主位上的万历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堂堂次辅和兵部尚书在那吵架,瞧见王崇古提高了声音的同时,竟捋起了袖子,他更是目不转睛了起来,恨不得下一刻两人立刻扭打成一团。毕竟,这两位也是有资格参加经筵的高官,平时只看一本正经,道貌岸然,何尝看到过他们如同那些太监彼此争斗时那样你刺我,我刺你,恨不得掐出脑浆来?当然,太监争执原本他也看不见的,还是托张鲸的福,远远躲着看了两次热闹,却是绝不敢让太后和冯保知道。

足足看着两人争执了一刻钟,张居正方才出声喝道:“都够了,仔细御前失仪,一个个都想学徐铭吗?”

再次被首辅大人点名的兵科都给事中徐铭脸都绿了,深深悔恨今天明明不关自己的事,却非要站出来和汪孚林打擂台,于是把自己给陷了进去。可当发现张居正看也不看自己,又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又有些如释重负。不论怎么说,他总不至于比钱如意等人更倒霉。

“臣当年曾经上书多次,请求先帝宽宥奏事言官,但那是因为这些科道言官只是指斥时弊的时候言语失当,又或者不知避讳,以致触怒先帝,这些人至少不曾歪曲是非黑白,捕风捉影,闹出今时今日这种笑话。钱如意等辈若是不加以严惩,今后殿上各位难道想要自己家中鸡毛蒜皮的事情全都被拿到朝上来被人指指点点?此辈皆可贬外官县丞,让他们好好知道,什么才是脚踏实地,什么才是虚言误国!”

竟然直接贬县丞?

听到这话,钱如意等几个科道言官登时面如土色,就连汪孚林也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暗想这真是够狠的!从监察御史放到外任分巡道就已经被人称之为不得上意了,派去任县令更是铁板钉钉的左迁,而若是给个同知通判,那就简直是给仕途宣判了死刑,而张居正直接把人赶去给知县任佐贰官,那可是连真正有点志气的举人都不屑为之的!

“准了!”万历皇帝今天热闹看了,心情也很不错,此时想都不想便一口应道,“便如张先生所奏,内阁立时票拟,司礼监就批红吧!”

尽管天子宠信张居正,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但如今万历皇帝并未亲政,朝会一个月没几次,官员们不过是远远磕头,虚应故事地奏三件事而已,哪里像眼下这样,能够亲眼目睹这幼主和权臣之间的亲近关系?此时此刻,再也没有像之前王崇古那样敢于出头的人,甚至直到万历皇帝起驾回宫,官员们各自散去的时候,仍然有人没能回过神来,私底下嗟叹异数的人就更多了。

至于汪孚林,他极其“幸运”地被再次召入了张居正的内阁直房。因为首辅大人日理万机,往日能单独到这里来的几无三品以下官,所以当他跟着张居正进门的时候,还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好几个中书舍人朝他投来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张居正一落座就直截了当地说:“说吧,你这次是不是故意的?”

“是。”汪孚林也知道瞒不过张居正,直接就承认了,反正他很清楚,张居正在御前要他写那所谓五万字的陈奏,他都是现成的,“听说我家左邻右舍都是我回京前后突然换人的,我总怕隔墙有耳,再加上之前冯公公和元辅都先后整肃家规,我就想着要不要也效仿一下,演场戏看看是不是有人窥伺我家动静。谁知道这不好的预感竟然这么准,竟然又被人盯上了。还请元辅开恩,容我找个别的衙门呆着,今天我可是把科道言官都给得罪完了。”

“你也知道得罪完了?今天之后,你说还有哪个衙门敢要你?”

“外放州县总行吧……”

听到汪孚林这低声嘀咕,张居正哂然一笑,这才淡淡地说道:“那些有治理州县之才的,全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当京官,你倒是知道躲清闲。不过你休想称心如意,陈玉泉这个左都御史因为你,少不得要背个失察的名声,而且你既然指斥言官只知道捕风捉影,只知道着眼于阴私小事,那就去自己好好干一干。广东道的监察御史,我会知会陈玉泉,除却巡按在外的,包括钱如意在内的五人,全都会在近期外放,你给我好好把这个掌道御史的职责担起来。”

“!”

汪孚林简直觉得自己要疯了。兜来转去,张居正非但不打算把他调离都察院的体系,还打算直接让他带上一群新兵掌管广东道?这让那些科道言官情何以堪,让费尽心机的他自己情何以堪?

“至于你叔父汪道贯,届时将和其他外放的进士一块。”

虽没说具体放哪里,但汪孚林终于心定了下来。

第七八一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今日宫中这场热闹看完,汪道昆也无心在兵部多呆,他随便找了个理由亲自去向兵部尚书王崇古告了个假,见王崇古显然也无心应付他,他就早早回了家。无论是汪孚林在御前直截了当地说所谓被他杖杀的人根本就没死,还是张四维和王崇古如同翻脸似的唇枪舌剑,和前一段日子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结合在一起,哪怕他只猜到了一鳞半爪,却也已经够心惊胆战了。

更何况,汪孚林不但卷了进去,这次还直接冲在了最前线!

“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他知不知道这就如同在玩火?”

见汪道昆恨恨骂了两句,汪道贯和汪道会对视了一眼,同时选择默不作声,但暗自咂舌却是自然难免。他们也没想到,不过是汪孚林刚回京那会儿,在汪府门前偶尔抓到两个嘴碎的门房,然后又在假反目搬出去的时候把这两人一并拎走,可在游七被冯家收留还没死的时候,汪孚林就利用这么两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抢先演了这样一出大胆的戏码,自己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最终在舆论发酵到最高峰的时候,反手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汪道昆的评价真没错,在这种显然涉及到高层角力的时候,汪孚林竟不顾已经失去了谭纶这一强援,直接就一脚深深踩了进去,这简直太大胆了!

见书房中一下子寂静得可怕,汪道会就轻声问道:“这么一闹,他接下来还能去哪个衙门?”

“天知道!他现在和我这一闹翻,我连问都不好问,今日在文华殿,殷石汀还打算给我们伯侄当和事老,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汪道昆一面说,一面揉着脑袋,心想自己当年做官都没这么累。等瞥见汪道贯正在那嘴角含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就忍不住斥道,“仲淹,你整日和沈懋学他们厮混在一起,就没上心打点一下你自己的事?虽说留京城恐怕不容易,但南京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我这性子,还是和屠长卿一样,设法谋个一县之主就行了,留在两京太扎眼,不但帮不上大哥你的忙,说不定还会是累赘。”汪道贯见汪道昆勃然色变,他一改往日在长兄面前的老实,嬉皮笑脸地说道,“这事情我借醉在孚林面前提过一次,以他的聪明,说不定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大哥你别生气,我真不是说着玩玩,你别看孚林口口声声说是要放外任,可他这样战力非凡,首辅大人绝对会留他在京。如此一来,总不成京官都被咱们汪氏一门给占了吧?”

“你……你们两个,气死我了!”

见汪道昆甩手就走,汪道贯很想开口提醒一句,大哥,这是你的书房,我和仲嘉走就行了,可终究还是没敢火上浇油。直到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他才对汪道会挤了挤眼睛,随即轻声说道:“话说,今天文华殿的情景,恐怕大哥受了不小的刺激,毕竟上一次孚林经受这么一场的时候,已故谭部堂在场,事后才转述给他听的,和今天亲眼看到不同。我不大会劝人,你回头劝劝大哥,这伯侄反目既然开了头,就要坚持到结尾。”

汪道会登时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孚林闹了这么一出,日后只怕会引人瞩目,锦衣卫东厂也会盯着……”

“对,所以日后我不在京师,你就不要再去找他了。”

“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他给你谋这个县令是十拿九稳似的。”汪道会口中这么打趣,但神情却严肃了下来,“你放心,我知道了。”

之前张四维和王崇古一为内阁三辅,一为兵部尚书,情势之好,胜过歙党何止一筹,可一招算错,张四维这一次就不得不用一场反目来表明心迹,而歙党如今这才几个人,若是张居正的父亲真是随时可能出现问题,而汪道昆又执着于所谓的礼法,那么殷正茂加上一个只是未来潜力无穷的许国,能撑过张四维吗?直到现在,兄弟两人还是想不通,为何汪孚林没有死命劝汪道昆不要螳臂当车,顺应大潮,而是宁可选择演一场假反目,也要自己去当马前卒。

而回房和吴夫人说了几句话,又考问了汪无竞一番功课的汪道昆,此时此刻也还在心烦意乱中。一会儿想到张四维和王崇古,一会儿想到汪孚林,一会儿又想到精明强干不容置疑的张居正,到最后竟是拿着一本书发起呆来。汪无竞不敢提醒父亲,只好用眼睛去看母亲,却没想到门外传来了一个妈妈小心翼翼的声音:“老爷,夫人,孙少爷从许家过来,说是奉许老爷之命,给老爷送书的。”

所谓孙少爷,整个汪家目下来说只有一个,那便是金宝,而他的辈分也是最低的。汪道昆立刻恍然回神,咳嗽了一声道:“请进来吧。”

等到金宝进屋,见他一身半新不旧的蓝色绸布直裰,整个人收拾得整齐清爽,并没有寄住在别人家的局促,他心下稍安。眼看金宝行礼拜见,又奉上了书,他正想问问这个松明山汪氏第三代的希望在许国身边如何,却没想到金宝竟是低声说道:“伯祖父,我有要紧话对您说。”

吴夫人知道轻重,立时拉了汪无竞避出了东屋。可到了外头明间,她却依旧没有放松,而是吩咐汪无竞到门外守着,以免有人靠近窗户又或者墙角,却又差遣了自己身边一个心腹妈妈到屋子后墙去。毕竟,她可是被汪孚林当初在那边被人听壁角的先例给吓怕了。可是,在堂屋只坐了片刻,她就只听得里头传来了一声惊呼:“什么,这怎么可能!”

她吓了一跳,可里头很快就声音低沉了下去,没过多久,她就看到金宝从东屋出来,到她面前时深深行了个礼,这才一言不发离开。见此情景,她本想叫汪无竞去送,略一思忖后,还是先进了东屋,却只见汪道昆正坐在那发呆,脸上表情说不清楚是喜是怒。

“老爷,老爷?”

汪道昆回过神来,见是妻子满脸担心地站在面前,他就苦笑道:“这次的事情,孚林得罪了不知道多少科道官员,可首辅大人却没有把他调离都察院,反而干脆把广东道从掌道御史钱如意往下所有御史都一块拿掉。如此一来,他就是广东道年资最久的御史,也就够格当这个掌道御史了。”

饶是吴夫人不大懂朝廷那些事,此时也不禁骇然色变:“掌道御史?老爷,这是孚林让金宝来告诉你的?”

“不,是许维桢。当然,不是内阁直房藏不住秘密,是首辅大人有意宣扬。”汪道昆叹了一口气,不无苦涩地说道,“孚林从前对我和仲淹仲嘉说过走狗论,他这一次恐怕绝对会被人当成是张府门下走狗……唉,仲淹出京去吧,还是当个县令实在,我也不用担惊受怕。”

这个年纪的掌道御史……只怕汪孚林是有史以来头一份吧?

在汪孚林这桩杖杀家奴的案子发生大反转之后,原本蓄势待发的弹劾冯保张居正杖杀游七的那场风波,还没有开始,就最终结束了。写好了奏疏的科道言官们悄悄烧掉了自己精心炮制的文章,准备好口诛笔伐的舆论偃旗息鼓,以至于冯保最终回到私宅,见到长跪于地请罪的侄儿冯邦宁时,只淡淡地说道:“这次知道教训了吧?我之前让人打你的四十杖,你现在可还觉得委屈?”

冯邦宁哪敢做声,还是冯佑在旁边陪笑道:“大哥,是阿宁不懂事……”

“我之前是不怎么回来,可就算这样,看看你父子把这冯家打理成什么样子?就好似漏风的筛子似的,人人都能掺一脚!这冯家是该好好清理一下了。”说到这里,冯保就不动声色地说道,“跑了的那五个人,我会下令锦衣卫和东厂缉拿,不过想来被主家灭口的可能性很大。嘿,死了个游七,某些人就打算上蹿下跳,要不是他们还当汪孚林是软柿子,想把他杖杀家奴这事抛出来当个引子,这当口也不知道多少人冲着我和张太岳捅刀子了!”

冯佑连忙陪笑道:“是是是,所以说,那汪孚林还真是大哥和首辅大人的福星。”

“福星?呵,我看他也未必知道,之前死揪着他不放的流言,包括张瀚的强硬表态,都是游七在背后弄鬼,结果他演了一出戏,却坑进去好一批言官,你说他是言官克星还差不多。偏偏这么一个人,还要继续扎在都察院,这滋味一般人可是消受不起。”

嘴里这么说,冯保却还有下半截没有说出来。如果不是汪孚林,他怎么会在文华殿上看到张四维和王崇古反目的那场好戏?他之前是已经做足了准备,一旦真的有人预备抓住游七之死,对他和张居正展开全面攻势,那么他也顾不得这些年休养生息攒下来的好名声了,少不得要大开杀戒,但那样激烈的碰撞,纵使他和张居正最终得胜,却也必定损失极大,毕竟,这是一场他们猝不及防的搏杀,如今能够避免,反过来可以慢慢收拾,反而从容。

从这一点来说,汪孚林确实功劳不小。之前在广东那莫大的军功没赏,张居正把人提拔到掌道御史的位子上,却说不上赏。

冯保正在思量的事情,却是和此时万历皇帝正在和张宏说的如出一辙。虽说文华殿之后,汪孚林就被张居正给提溜到内阁直房问话去了,但出来时却被张宏派人截住,索要他提到的平寇志。奈何汪孚林之前已经送了一套给张静修,手头只剩下一套,因而张宏不得不拆开书页,调了自己在内书堂的几个心腹抄录,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第一卷抄本给万历皇帝送了过去。

身为皇帝,万历被住在乾清宫的李太后死死盯着,平时除却读经史就是读经史,哪里能够看什么闲书,因此那些教官经过汪孚林指点,运用现代各种YY手段加以润色修饰,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情节,自然而然就勾住了他的兴趣。尤其是张宏当着李太后的面对他说,粗粗翻过四卷书,汪孚林这三字几乎就没出现过,全都是那些将卒勇士斗智斗勇的故事,就连起头对这书微微皱眉的李太后也最终松了金口。

这就意味着,平寇志这种平时也就是寻常读书人消遣消遣的演义小说,足以登堂入室,出现在堂堂大明至尊的案头!

“皇上的意思是,汪孚林的广东平寇之功得赏一赏?”张宏见万历皇帝连连点头,他踌躇片刻就谨慎地说道,“此事却要看张太岳和冯双林的意思,这样吧,我回头试探试探。不过,汪孚林入仕还是在去年,至今也才一年多,此次广东道那些监察御史因为他的缘故几乎全部落马,他竟是以弱冠为掌道,这已经很离谱了,再要给他加恩只怕很难,封其父母,又或者封妻荫子,也许还容易些。”

“那就这么办。”万历皇帝欣然点头,却是偷偷摸摸看了看左右说,“拜托张伴伴了,千万别让大伴和张先生知道,是朕的意思。”

张宏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想皇帝尚未成婚亲政,却是在太后的严厉管教下,怕张居正和冯保如虎,虽说君主自律是好事,可主上威权都落入他人之手,这却实在不值得高兴。他强忍提醒的欲望,郑重其事答应了下来,等到出了乾清宫,他只见年不过十岁的潞王正被宫人太监簇拥着往这边来,那蹦蹦跳跳的样子哪里有什么龙子凤孙的威严?然而,他知道李太后全副身心大多都花费在万历皇帝身上,对这个幼子则是宠爱归宠爱,却放任自流,自是不以为奇。

尽管是君臣,但对于张宏这个司礼监第二号人物,潞王自是脆生生叫了一声张伴伴,免了他的礼。等言语两句放了他离去之后,这位年幼的皇弟亲王方才对身边一个太监勾了勾手。等人低头下来,他就开口吩咐道:“去尚膳监,让他们给乾清宫送豌豆黄,皇帝哥哥要吃。”

等那太监答应一声立刻去了,小小的孩子这才摩挲了一下鼻子,有些苦恼。

他想搬出宫去住,省得就连想吃什么要吩咐人,都得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可这该找谁?

第七八二章 光杆司令和掌道老爷

机关算尽太聪明,胳膊扛不住大腿。

汪孚林觉着,这两句话实在是眼下自己的最好写照。

尽管之前那连环套,一大目的是为了坑死游七,最终成功了;另外一大目的是坑张四维和王崇古,虽说未竟全功,却也成功地让王崇古这个兵部尚书彻底在张居正面前暴露了真面目;可是他最大的一个目的,那就是处心积虑脱离科道言官体系,却在张居正的强硬面前完全失败。不但如此,他这个才二十出头,资历不足一年的监察御史竟然成了广东道掌道御史,他想想就觉得脑仁疼。

尤其是当此刻他站在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面前,老老实实把病假销了的时候,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老爷子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于是,他在长揖行礼告退之前,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总宪大人,我知道眼下说这些有些矫情,但我之前请辞监察御史是真心的,我也没想到最终会这样。对不起,辜负您之前的殷切期望和教诲了。”

“站住!”

汪孚林正往外走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这么一个声音。有些疑惑的他转过身来,见陈瓒正狠狠瞪着自己,他还以为老爷子要借机泄愤,谁知道却只听陈瓒沉声喝问道:“那你现在留在都察院,又打算如何?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日子,还是不情不愿,打算再折腾出点什么事情来?”

自己的折腾名声还真是在外啊!

汪孚林很想无辜地表示,他只是自卫反击,而不是主动挑事,可最终还是干脆利落地说:“既来之,则安之。我既然曾经在文华殿当众批驳过某些御史将上书言事当成终南捷径,只想着邀名升官掩过,那么我自然会反其道而言之。要么不上书,要上书就得把话说到点子上,绝不泛泛而谈,只知道挑人阴私。至于监察的职责,我也会尽心竭力,绝不怕得罪人!如此一来,日后我离开都察院的时候,自然可以挺直腰杆,不惧人言!”

不这么干,怎么洗清身上幸进的嫌疑?事到如今,他只能全力以赴给自己刷出一个不避权贵的光环了!

幸好没把家里那些生意网络铺开到北直隶来,否则真是想洗白都难!

“好了,你去吧。”陈瓒不置可否,可当放了汪孚林离开的时候,他才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年轻就是好,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还在干什么呢?正在苦读圣贤书,昏天黑地地写着八股文,然而,汪孚林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崭露锋芒,出人头地了。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真让人羡慕……

汪孚林在陈瓒那豪言壮语,可是,等到他随着外头那个之前见过的杜都事,来到了钱如意之前占据的那屋子,他方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当即一口叫住要走的杜都事:“广东道现在还有几个人?”

要说心情,杜都事当初带着汪孚林去见左都御史陈瓒,接下来又引他来拜见广东道掌道御史钱如意,甚至和钱如意打算好,在分配屋子以及工作等问题上刁难一下这个新晋红人,现在不过一个多月过去,汪孚林竟然摇身一变,取代了钱如意入主此地,他站在汪孚林面前的时候,甚至都有些双股打颤。

广东道除去这位之外,可是还有整整五个御史啊,竟然除却那个巡按广东的幸运儿之外,其他四个都和钱如意一块被斩落马下了!不但如此,听说这次被带累贬黜的科道言官,还至少有好些人,兵科都给事中徐铭这样老资格的都在鸿胪寺那边记名了一次御前失仪!直到现在,他方才想起当初汪孚林从辽东归来,同样是一场文华殿奏对,听说那些言官对付汪孚林不成就炮轰张居正,结果和这次差不离。那次科道言官之中,也不是倒了一大批人?

这汪孚林绝对是首辅大人手中一把最利的刀子啊!

所以,他竟是直到汪孚林不耐烦地问了第二次,他才反应过来,打了个哆嗦后便低声说道:“因为钱侍御在内的五位,昨日全都放了外任,所以……”

所以就只剩下我一个了?不是吧,张居正你要拿人立威,也不是这样的!一个广东道有多少杂七杂八的事务要处理,而且我这个监察御史完全是新手,之前一天都没在都察院工作过,这是让我当独揽大权的光杆司令吗?

汪孚林简直有些抓狂了。可是,瞪着面前的杜都事,见其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他知道在这家伙面前撒气也是白搭,因此只能沉着脸问道:“从前若是遇到一道御史缺员的情况,那都是怎么办的?”

“可以禀告总宪大人,从其他各道抽调人来帮忙,但是……”杜都事虽说生怕得罪汪孚林,却还是不得不实话实说道,“汪侍御,这时候其余十二道也是缺员不少,而且各家掌道只怕心里都有些疙瘩,未必肯伸出援手。当然,如果总宪大人发话……”

“你不用说了!”

一口打断了杜都事,汪孚林心知肚明,这就是自己上任之后要面对的第一个难题了——新手光杆司令!可以想见,其余十二道肯定会采取不合作态度,即便通过陈瓒借调人来,人家又不是隶属广东道的,用不着看他这个掌道御史的脸色,到时候出工不出力,还想方设法使绊子,他可不会求着这帮子大爷!于是,他迅速盘算了片刻,这才再次问道:“广东道这边有几个可用的吏员?”

“广东道的吏员和湖广、河南、山东、山西、云南这五道是一样的,照例是书吏两名,典吏七名。”杜都事见汪孚林眼神一闪,慌忙补充道,“这九人当然是都在的,要不要叫他们来给大人磕头?”

“暂且先不用。”汪孚林眯了眯眼睛,这才淡淡地问道,“你且先回经历司,我再去见一见总宪大人。”

总得先问清楚,这广东道缺额这么大,张居正准备好填补的人选了没有?

然而,当汪孚林再次从陈瓒那回来,心情却是复杂极了。这一次,他在这位左都御史那里盘桓了大半个时辰,深入学习了一下监察御史的职责,顺便了解了一下要查资料就该去架阁库。当然,该问的消息他也问过了,虽说结果不大理想,但至少可以确定自己不用当个光杆掌道御史。

如果按照一般监察御史的考选,那得从当满三年的知县、行人司行人、大理评事、国子博士、太常博士等等中遴选,然后经过理刑半年,确认对于繁杂的律例已经能够掌握了,这才能够实授。但张居正这次打算直接从新科进士中遴选出一批人来,全部挂上试御史的职衔,也就是说派进来实习,一旦一年后考试合格,就立刻实授。可以说,这一批人简直是直接走上了仕途快车道,较之寻常官员简直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

这样一批人,明日就能到,全都是新兵蛋子,就算其中能有人看过全本大明律,但在实际操作中能有几分作用,这却是很成问题的!要知道,外头对于进士老爷们常有一种私底下的评价,那就是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只会写八股,余下的什么都不会,甚至连朝代都分不清楚,他只希望张居正是早有准备,给他挑点靠谱的人!

而刚刚再次去见陈瓒,汪孚林这才知道,当初自己之所以能够初授巡按御史,前时从辽东回来第一次在文华殿上那一番辩论之中,他对犄角旮旯里头的律法也能够说得头头是道,有所谓刑名娴熟这一条,这才是张居正能够驳回其他人反对的最大原因。而现在,他这个准新兵就要开始带领一群真正的新兵了。唯一让他倍感惆怅的是,都察院不比他在外头察院,还可以自己聘取幕僚帮忙做事,这里是真正的朝中要地,除却在册官吏,其他人都弄不进来。

唯一的办法,只能在都察院那些吏员上头动脑筋。

之前杜都事提到让广东道所属的吏员过来磕头,汪孚林却暂时推后不受,此时从陈瓒那回来,摸清楚了自己这个广东道新任掌道御史的方向,他才刚回到宽敞的直房中,一大群吏员就立刻过来了。

来的正是杜都事提到的隶属于广东道的两个书吏,七个典吏,头戴吏巾——吏巾和儒巾相比,只是上部为方形,微微向后,身上则是类似于秀才的青衫直裰,脚上却都穿着皂皮靴。年纪最大的约摸五十不到,年纪最小的却也有三十许,反正全都比他年长,此时九个人齐刷刷跪伏在地,却是连磕了两个头。

“拜见掌道老爷。”

此时,面对这九个分拨在广东道,最需要牢牢掌控的吏员,不用答礼的汪孚林只微微点头,随即开口问道:“你们中间,谁是承发科的?”

和府州县一样,都察院的吏员也同样是铁打的营盘,而那些官员方才是流水的兵。两京衙门的吏员说是吏部选拔,九年一考,考满可得相应冠带出身,然后候选当官,其实这制度早已形同虚设。就比如在这都察院做事的吏员,如果到了离任的年纪,那么这个位子让给别人时的顶首银,往往能多达数百甚至上千的银子,谁会丢下这美差,然后去候选一个远在天南海北,芝麻大小的官?最重要的是,如今僧多粥少,就连那芝麻大小的官都未必选得上!

更何况,这些吏员对于压在头上的官员,那都是相当清楚底细的。要论文章学问,他们未必及得上,但要比熟悉文书案牍,相应律法,各种流程,那些官员就算三年期满之后都未必及得上他们,甚至还有人直到离任,都不大清楚他们的职分。所以,汪孚林并没有让他们一一报名,而是一上来就问承发科,众人登时愣了一愣,好半晌才有个年纪最大的老吏应声道:“小的便是承发科典吏林长科。”

“府州县的承发房都不止一个人,这都察院广东道的承发房却只有你一个人吗?”汪孚林见自己一言问出,底下一片寂静,分明没人回答,他便淡淡地说道,“看来,所谓的两个书吏,七个典吏,那是朝廷规定的广东道吏员数额,但实则应该还有白衣书办吧?”

此话一出,下头登时鸦雀无声。要知道,这么多年下来,朝廷固然是把吏员数量规定得死死的,可官员能做事的越来越少,吏员能做事的越来越多,自然免不了就私自增加吏额,这不成文的规矩除却部分明察秋毫的官员知道,等闲官员根本就不会仔细瞧下头做事的吏员,哪里管这些?而汪孚林一上来就问承发科,又在林长科应声之后一眼道破还有帮手,到这份上,他们要是还不知道这新任掌道御史是精明人,那就枉为吏员这么多年了。

于是,当即就有一个面相精干的老吏陪笑道:“掌道老爷,小的是广东道书吏敬长江,这白衣自然有的,总共四个,承发科一个,其余三个则是各处帮手。他们拿的都是衙门公费发的俸禄,已经很多年了……”

“就算不在吏额之内,既也是广东道的吏员,为何此时不来?”

有了汪孚林这句话,敬长江哪敢怠慢,立时对另外一个书吏低低吩咐了一声,自己赶紧出门去,不消一会儿,就带了四人进来,其中两人比刚刚来的众人年轻,还有两人则是极老,竟是快要年近五十了仍旧身穿一身白衣,拜见磕头时,那却是满脸得见天日的激动。这么多年,掌道老爷换了不知道多少,他们在背后也不知道整理过多少案牍,写过多少公文,可却从来没人记得过他们。

“小的周进拜见掌道老爷!”

“高晓仁拜见掌道老爷!”

“石松拜见掌道老爷!”

“郑有贵拜见掌道老爷!”

汪孚林对四人那隐隐激动的模样并不意外,当即微微颔首道:“既然供职于广东道,你们的名字,我会都记在心里。好了,名字都已经说过了,都起来说话。除却承发科的林长科之外,其余等人一一报上职司,各自擅长和不擅长的事务,回头我好随时传唤任用。”

原本非常短的拜见,被汪孚林硬生生拉长到了两刻钟。在听完自我介绍,他又训诫了几句之后,最终开口说道:“周进高晓仁石松郑有贵四人留下,其余的回去各就其位。明日试职御史的五名新进士便要就位,把该准备的都准备一下。”

第七八三章 吏畏和吏怀,上司兼前辈

亏得当初在徽州府歙县的时候,给老岳父当过几年影子县尊的福,汪孚林甚至还去读过大明会典,对大明朝的吏员设置,远远要比平常那些刚出仕的官员要熟悉得多。

偌大一个都察院,除却每道都有人数不等的书吏和典吏之外,还有两个九年考满之后,就能够得到从七品出身的都吏,六个考满之后能得到正八品出身的令史,但那些都是为左都御史陈瓒服务的。而眼下这些属于广东道的书吏和典吏,退职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从八品冠带,然后回去为民而已。

这年头不像开国之初,小吏出身的官员甚至能够官至尚书,如今科举大行其道,小吏进职无门,这些吏员谈不上远大前途,自然就只惦记着钱途,甚至于糊弄上官,欺上瞒下。因而,记住了总共十三人的名字和脸,汪孚林就只留下了四个白衣书办。

尽管他之前一直想要脱离都察院体系,但毕竟一度被流言包裹,被同僚虎视眈眈当成弹劾的靶子,所以他也曾经事先找人摸过钱如意的底,至于怎么摸,那还用说,除却钱家人,还有比广东道的这些吏员更了解钱如意那个掌道老爷的?

而相比在吏部登记在册,考满之后不说出身,至少能在年满五十之后拿一笔顶首银,把位子腾换给别人,自己拿着从八品冠带养老的正式吏员,还有比那些名不正言不顺在都察院当差,实际上除却俸禄照发,常例钱、优免赋役、饮食等等福利全都比旁人少的白衣书办更容易套话的人吗?

这简直就像是公务员和派遣员工的差别!

所以,当汪孚林摆出相当温和的态度,开始过问四人平日的职司,家中的情况,四个战战兢兢的白衣小吏渐渐放松了许多。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临到末了,汪孚林竟是指着最年轻的郑有贵道:“这些天要进新人,我回都察院也没几天,你既本来就是哪里忙就借调到哪里的人,就先到我身边听候差遣。下头上呈的一应文书案牍,届时都交给你整理。”

郑有贵简直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别说自己不过是个白衣书办,叔父通门路送到都察院当差,希望能够等过几年攒够钱,有人任满离役,到时候自己掏出顶首银来补上那位子,就算自己是那些青衫书吏又或者典吏,堂堂掌道老爷又怎会看在眼里?直到确定汪孚林的手指确实是点着自己,他的背后又被人狠狠捅了一下,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慌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惶恐地说道:“小的多谢掌道老爷抬举,只是小的年轻资浅,就怕……”

话到此处,竟是戛然而止,却是郑有贵反应过来自己竟好似是把这盼都盼不到的好事往外推,慌忙又改口道:“小的一定尽心竭力,不负老爷希望。”

“那就行了。”汪孚林扫了一眼面色各异的其他三人,这才微微笑道,“你三人也须打足了精神。人道是做官需得要吏畏民怀,可为何是吏畏,而不是吏怀?从今往后,但凡我吩咐的事,你们只管放手去做,不需要有所顾忌。你们就算如今没有吏额,但只要尽心竭力,我自不会亏待了你们。好了,郑有贵留下,其他人先退下吧。”

“谨遵掌道老爷吩咐。”

等到三个人神色各异地告退离去,只有郑有贵颇有些惶恐地留了下来,汪孚林这才深深舒了一口气。虽说没能脱离都察院体系,但那些年资长,很容易摆资格的老油子同僚全数撤换,掌道御史也落到了自己身上,而自己接下来不但要带新人,还要保持整个广东道的运作,这虽说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但却比一上来就被人处处掣肘要好得多。而且,左都御史陈老爷子也是个明理人,显然没有迁怒的意思,那么关键就在于明天的那些新人了。

只希望张居正的眼光能够好一点,一次性调过来的五个新进士试职御史,能够少点个性,多点实干能力,千万别是书呆子!毕竟,他从陈瓒那里拿到的,还仅仅只是一张名单而已。明天就要进来的人,他今天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哪来得及去打听清楚这些人的底细?毕竟,这一科进士可有三百多!

尽管御史当了一年多,但作为掌道御史,汪孚林却是新官上任第一天,因此拣选了众人当中最年轻最没资历,而且没有编制的郑有贵,自然是因为他之前派人打探消息时,郑有贵嘴最紧,从其他白衣书办透露的情形来看,身家也最最清白。

所以,支使其去都察院架阁库领取了不少归档的公文,他一面看一面记录,首先把行文格式都给熟悉了起来,然后则是广东道的各种成例,以及各道轮流理刑的日程安排。等到粗粗熟悉了这些东西,已经是太阳落山时分了。

郑有贵在旁边陪侍了将近一个白天,中午因为紧张,没敢吃喝多少东西,熬到这时候却也是又累又饿。可汪孚林都没走,今日第一天随侍这位掌道老爷的他又怎敢离开半步?就当他舔着有些干裂的嘴唇,心里计算着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的时候,却没想到汪孚林竟是开口吩咐了一句。

“今天只怕是要熬夜了。”

闻听此言,郑有贵只觉得脸色一黑,暗想都察院的厨房按例供应午饭,其中包括官员,也包括他们这些吏员,即便少不了克扣,味道也不怎么样,但有肉有菜,填饱肚子还是不难的。可晚饭却是只供应给那些轮流值夜的官员以及有吏额的吏员,他这样的白衣哪有这样的福利?一想到还要自掏腰包解决晚饭的问题,他就觉得眼前漆黑,却没想到转眼间又听到一句话。

“京畿道街上食肆不少,记得其中一家魏家食肆的炒肝和包子就不错,你去买两人份的回来,对了,再加两碗羊肉汤。然后去刘家香买两人份的杂果蜜饯盘子,加上两份果茶,要个食盒装回来。”

郑有贵张了张嘴,却看到汪孚林已经扔了一个钱袋在桌上。本还以为要自己垫钱的他犹豫着伸出手,拿到钱袋后,竟是鬼使神差打开看了一眼,发现里头约摸是三四两碎银子,他一愣之后就意识到自己这举动实在是市侩丢脸,慌忙看向汪孚林想要赔礼,却没想到这位掌道老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今后几天恐怕都要熬夜,都察院那点饭食实在是吃着没胃口,这几两银子你收着,到时候帮着点跑腿。”

“是,小的明白了。”郑有贵不怕熬夜,却怕花钱,因为他还想着攒顶首银的钱来买吏额,此刻如释重负地收了钱之后,一溜烟就跑了出去。可等到匆匆来到都察院后门的京畿道街,找到了汪孚林指名的食肆,他才想起,这位掌道老爷据说也是才刚从外头回来的,却对都察院附近有什么食肆都一清二楚,那这食肆里头东西的价格只怕也一样了若指掌。想要从这些银子里头揩油容易,但好容易得了这位掌道老爷的青睐,一旦失了信赖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千万不能让人看轻了!

这一晚上,汪孚林差了郑有贵到都察院门口给自己的随从报了个信,直接就住在了衙门没回去。虽说熟悉各种事务和流程,一直忙到半夜才睡,但好在万历皇帝还小,朝会很少,他这个必要上朝的监察御史就省了一桩最大的麻烦。大清早起床后,见郑有贵还要来伺候洗漱,他直接摆摆手吩咐对方去忙自己的,三两下就收拾完了,等回到屋子,他就看到一笼热气腾腾的松针包子和一碗豆浆放在了眼前。再看郑有贵时,恰是满脸的期待。

“你倒是聪明,省了我再吩咐你。”汪孚林微微一笑,这才问道,“你自己也记得填饱肚子,今日进新人,又要忙上一整天。”

“是是,小的已经吃过了。”因为昨天晚饭和夜宵,汪孚林都是让自己买两人份,一点都没有吝啬钱的意思,郑有贵也就吸取昨天午饭的教训,乍着胆子自己也买了一模一样的早饭,塞饱了肚子,这会儿说着还不由自主打了个饱嗝,一时满脸的尴尬。等到发现汪孚林没有理会他这点小小的失态,自顾自开动,他这才连忙告退了下去,却是忙着把昨夜汪孚林调来看过的那些东西又送还架阁库去存档。

都察院就这么点地方,郑有贵得广东道新任掌道御史汪孚林青眼相加的事早就传开了,昨天郑有贵陪着汪孚林一天一夜,这会儿他一进架阁库,一个老书吏便皮笑肉不笑地打趣道:“郑麻子你好运气啊,好好干个一年半载,说不定来日那位汪老爷连吏额都给你弄到手了。”

郑有贵在都察院干了整整四年,却因为只是白衣书办,脸上又有几颗明显的雀斑,便得了这么一个绰号。被人取笑惯了的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等到根据汪孚林的吩咐,还了东西后,又取了几样文书回去,他刚出门口,猛地想到好像漏了一样东西,复又回转来时,却听到那老书吏对一旁一个年轻典吏嗤笑道:“这还真是攀上了高枝,就不知道人家回头会不会换口味。看他又高又瘦麻子脸,就不知道哪样投了那汪灾星的眼缘了!”

面色苍白的郑有贵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时候进去,也不可能让这些老油子有什么顾忌,他干脆转身就走,决定一会多跑一趟。他的叔父就是当了一辈子的白衣书办,到了五十离役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才给被人辞了伙计差事的他谋了这么一个职司,可无论是看到叔父那一辈子辛劳,到老之后没人理会的下场,还是两个穿了一辈子白衣快要离役的前辈下场,他就觉得心里噎得慌。也正因为如此,汪孚林抛出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怎会不死死抓住?

可就像人家说的,广东道的经制吏和非经制吏总共十三人,他除却年轻,其余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这位掌道老爷为何挑了自己?

汪孚林自然不会知道,自己别有用心的挑人引来了无数人的猜忌,不过就算他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昨天的重头戏是吏,今天的重头戏却是官。

今天前来都察院报到的新进士,并不止广东道这五个,好几个道都因为有所员阙,因此增补了人进来,总共竟是十一个试职御史。往年每次殿试过后,虽偶尔也有这种和六部观政主事一样,从新进士直接试职御史的幸运儿,可从前都察院何尝出现过这么多员阙?因而,一大帮子人拜见左都御史陈瓒的时候,恰是参差不齐,有人连官服都是临时制备的,没舍得用好料子,至于年纪也是五花八门,从二十到五十都有,充分体现出了进士年龄的差异。

然而,当谒见长官结束,汪孚林见到隶属广东道的五个新进士时,却忍不住愣了一愣。那倒不可能出现清一色二十岁以下比他还小的情况,毕竟,大明朝取士的惯例中,二十岁以下以及五十岁以上,都向来属于特例,主流的进士年龄,都是在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其中,二十五岁到四十岁是最多的。太年轻的,主考官会认为不够老成,常常会像当初顾璘对待张居正那样压一届;而太老的,则是认为不够年富力强,除非文章写得特别对主考官的路子。

而眼下归他领回去的,一眼看去,约摸都在二十出头到三十五岁之间,也就是说,正是对于大明朝的读书人来说,已经成家,最为风华正茂的年纪。

但看到履历时他就发现,除了年纪最小的王继光,今年二十一岁,正好和他同龄,还小了点月份,其余的都比他年长。

汪孚林只是微微诧异了片刻就恢复了过来,毕竟,两世为人,他的心理年纪早就一大把,更不用说又有儿子又有弟子。

但是,今天才刚刚知道所属的五个新进士,那就没有这样镇定了。虽说掌道御史不算真正品级压过一头的上司,正经说起来应该是前辈,可要知道他们眼下只是实习,一年之后能否通过考核转正,其中很大一部分就取决于汪孚林的评语。故而,发现自己被分拨到广东道,每个人都在拼命回忆关于汪孚林的传闻,却发现传闻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因为这位上司兼前辈实在是太有名了!

第七八四章 下马威

尽管二十出头的汪孚林确实比面前的五个人大多要年轻,但上一科三甲传胪,游历辽东救回来数百汉奴,巡按广东则剿灭招抚了海上巨寇,两次回朝都造成了科道言官如同被割麦子似的落马,他自己当初散布灾星名声,别人还嗤之以鼻,可如今他确确实实已经凶名在外。至少,这会儿拜见他这个掌道御史的五个试职御史,不论是为了第一印象,还是为了日后的评语,在报名自陈的时候,全都赔足了小心。

山东黄县王继光、广东南海王学曾、四川巴县汪言臣、南直隶常熟顾云程、山西太原马朝阳。这便是此次调来试职广东道监察御史的五名新进士。

这年头虽也有人事档案这种东西,但那都是保管在吏部的,汪孚林之前也就只知道姓名这种最简单的信息,连籍贯都没有。然而,如果他是后世某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神人,此刻听到这五个名字和籍贯时一定会大惊失色,立刻嚷嚷这活没法干了。

因为,在这些人当中,有历史上张居正死后上书弹劾,尝到甜头之后屡次把炮口对准朝中大员的王继光,有被万历皇帝骂作是邀名沽直的王学曾,有养了两个著名东林党人的儿子,其中一个还是东林六君子之一顾大章的顾云程。至于剩下的其余两人,一个官至广东巡抚,一个官至布政使,也并非无名之辈。

可眼下汪孚林自然不知道,中华历史五千年,他能够记住的,也就是那么几个特别有名的人而已。甚至于就连历史上弹劾又或者谏阻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的家伙,他除了一个邹元标,其他都不记得名字,自然更谈不上提早疏远又或者亲近。所以,他此时对五人当中唯一谈得上熟悉的,大约也就只有王学曾了。

原因很简单,去年他在广东监临乡试的时候,因为前十的名次问题,正副主考以及一群同考官吵得闹翻天,其中便有称赞王学曾文章风骨凛然的。虽说最终王学曾没能在五经魁中占据一席之地,但还是拿到了第八名亚元。可那时候他看热闹看得起劲,没想到此时此刻这人称风骨凛然的人却分拨到了自己的手下,那种滋味真是不足为外人道!

此时他反倒心中希望当初考完之后前来拜见他,口口声声叫老师的那些人当中,能有此人,那么日后还能端出点老师架子,这五个新人当中他至少能拿下一个,哪里像此时这样步履维艰,还得自己开动脑筋思量如何调教新人。

心里想归心里想,汪孚林此刻面上却摆出了和煦的笑容,抬手请五人一一就座,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历来新进士派官,能入六部观政,又或者都察院试职的,全都是新进士中的佼佼者,各位能入此间,想来也足以自豪。”汪孚林先是夸了一句,随即便加重了语气说道,“然则都察院御史职责之重,却也是非同小可,因此方才有试职一年的规矩。你们初来乍到,我只想先问一件事,谁曾经通读过大明律?”

尽管汪孚林这个新上司实在是太年轻,但按照常理推断,五个新人最初都认为汪孚林肯定要上来就长篇大论,给他们好好讲一讲言官的职责,可此时他简略地谈了两句之后,突然单刀直入掣出了大明律,这些新进士就不免愣住了。紧跟着,他们就只见汪孚林一招手,旁边一个侍立的年轻白衣书办就将一张高几上盖着的蓝布一下子全部揭开,露出了下头整整三摞书。

“身为言官,纠劾百官,刷卷巡按,这些都是分内事,但理刑却也是重中之重。这三十卷大明律集解附例,有礼有法,承前启后,乃是优于从前历朝历代,从古至今最好的一部律法。若身在都察院却不知律法,理刑的时候只凭主观臆测,那么后果如何,你们应当都知道。更何况,之前总宪大人已经对我吩咐过,今年秋,三法司核死刑,这监察御史会从广东道中征调两人。就算我去占了一个,剩下的一名也要从你五人当中择取。”

此话一出,哪怕几人当中的确有暗自腹诽汪孚林以这一部大明律作为下马威的,也不由得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都察院、大理寺、刑部这三法司,一个很大的任务就是复核天下刑名。即便相比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只能算是在旁边监督的,可一旦出现问题,临场的御史还是要被追责。而这种重要的任务,一般都是十三道监察御史当中择选理刑娴熟,年资久远的,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这种试职御史了?

“各位若是畏难,我也不强求,毕竟这本来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只不过首辅大人力排众议,此次新进士当中一口气选了一二十人填充试职科道,物议不少,若是在试职的一年期间畏难避险,只怕一年之后就算考核留院,还是会有人背后不服。”

请将不如激将。

这六个字无论在何时,全都是一句至理名言。尤其是对于刚刚金榜题名的新进士来说,更是绝对不可能回避汪孚林丢出来的这第一个难题。因为胆怯畏难这四个字评价,在官场中几乎是和昏聩无能等同的,一旦沾染这四个字,以后的前途就毁了一大半。所以,哪怕五个人当中,之前在精研八股文的同时,爱好的是诗词歌赋,曲艺戏剧,书法六艺……总之没有一个是大明律这种世俗而繁琐的东西,此时都不得不先接下这个任务。

“未必要背出来,也未必要记得住那些犄角旮旯的条文,毕竟,这是浩若烟海的大明律,不是什么很简单的诗赋。但请诸位记住,八月,八月末是三法司复核死刑案子,然后上奏皇上的日子,在此之前,请诸位至少要将这大明律通读一遍,当然,能读上两遍三遍,那就更理想了。”

听到汪孚林用非常温和的口气直接谈了期望,王继光终于忍不住出口问道:“掌道大人莫非读过大明律吗?”

“当然读过。”汪孚林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随即轻描淡写地说道,“早在七年前,为了避开那时候摆在面前的棘手难题,找一条生路,我就曾经通读过这三十卷大明律。当然后来读过一遍两遍十遍八遍,就更觉得有心得了。这么多年来,我能够披荆斩棘走到现在,这也是很大的倚靠。”

七年前?七年前汪孚林这才多大?还读了十遍八遍,骗鬼呢!此时,不禁王继光瞠目结舌,其余几人也露出了不大相信的表情。可是,难道他们现在能够举个例子来考问一下这位掌道御史?可他们连大明律中那些条条框框都全然不知,哪有这本事!

如果叶明月和小北在这里,一定会戳穿汪孚林的谎言,七年前这家伙把《徽州府志》啃了一遍就了不得了,哪里弄得到大明律?还是后来情势和缓之后,刑房张司吏这才偷偷把珍藏的大明律送去给汪孚林去读的,谁知道这家伙看到这种东西,会比看到四书五经的兴趣还要大!

作为教导新人的第一步,将一部三十卷的大明律丢给这些试御史们去读,这当然只是汪孚林下发的第一个任务。至于第二个,他昨晚直接让郑有贵去调来了张居正施行考成法时,留存在都察院的底册,把其中隶属于广东道管辖范围那些官衙的一部分给全部摘录了出来,此时便把五份东西分门别类发给了五个人,这才加重了语气。

“纠劾官员,整肃纲纪,这种事情不用我教各位,大家都会主动去做,但这考成法是首辅大人责成都察院重点去做的事项之一,目的就是为了督促天下官员做好自己该做的分内事,不能敷衍塞责,广东道除却监察广东的情形之外,还需协管刑部,应天府,在京虎贲左、济阳、武骧右、沈阳右、武功左、武功右、孝陵、长陵八卫,及直隶延庆州,开平中屯卫,我把这些衙门上交的这个月任务底册发给各位监察,月末将近,即将根据完成情况勾簿,还请尽心核对。”

包括之前问汪孚林自己是否读过大明律的王继光,都没想到汪孚林交待的第二桩事情便是实施考成法,一时满脸呆愣,而其他人亦是面面相觑,良久,才有和汪孚林同姓的汪言臣不大自然地开口说道:“掌道大人,我们初入都察院,这职责是不是太重大了?”

“广东道如今除却你们,就只我一个人,你们既是试职御史,自然责无旁贷。不过,你们勾簿完之后,我会复核之后,再以广东道的名义向总宪大人禀报你们的工作。相较之前你们还暂时帮不上忙的理刑,在如今你们刚刚试职监察御史这几个月,这才是实绩。当然,各位若要上书弹劾那些犯了过错的官员,试职一年不到就功成名就,那也是很容易的。”汪孚林用一副极其自然的口吻说出最后两句话,仿佛没察觉到有人面色一变,须臾却又放缓了口气。

“至于第三条,那就是照刷文卷,以及磨勘卷宗。这是一个细致活,你们之前没上过手,如今初来乍到,我会先行整理出一个流程来,到时候再做此事,这是三个月一次,下个月初就正好是新一轮的照刷文卷,以及磨勘上一轮刷过的卷宗。想必各位应该知道,除却吏部、户部、兵部,广东道所属的刑部卷宗是最多的,刷卷和磨勘的时候,也最最需要耐心,毕竟这是涉及到天下刑名的大事。”

汪孚林把话说到这里,就看到五个比自己年纪大的新人全都有些面如土色了。他心中哂然,暗想难不成你们以为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只要炮轰权贵,就能够立刻邀名升官了?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只不过,既然不紧不慢打了三下杀威棒,他很快便掣出了一个甜枣来。

“说起来,除却广东巡按之外,因为广东道协管应天府,此外还有开平中屯卫和直隶延庆州,所以,广东道和福建道、四川道、河南道、广西道、山东道、山西道、贵州道轮流出人,巡按南直隶,每一任是派三人,应该是今年年底就轮到广东道出人巡按南直隶了。

至于巡按光禄寺、五城兵马司、卢沟桥之类的非常差,则是十几年才轮一次,我就不提了。但此次巡按南直隶的大差,我想禀告总宪大人,便在各位当中择取。当然,还有明年的广东巡按也要换人。”

巡按南直隶!那可是比巡按广东更好的差事,谁不知道南直隶乃是东南要地,比地处天南的广东要紧得多!

汪孚林一眼就发现,除却马朝阳之外,其余四人的眼神都有些变了。当过御史的人,谁不想日后有个出去巡按一方的资历?而他也是这一天一夜泡在都察院查阅各种资料,这才发现自己当初在张居正面前说错了话,原来两广总督凌云翼举荐自己再出一任巡按,指的不是广东,而是南直隶。只不过,就凭他是南直隶徽州府人,就知道这其实是不可能事件,因此这会儿他抛出这么一个鱼饵,心中却不觉得可惜。

总不能好事全都让他一个人占全了?

当这些新人试职御史告退了之后,汪孚林就吩咐郑有贵将这三十卷大明律给他们搬过去。都察院的地方很大,但既然分了整整十三道,就算屋子再多也捉襟见肘,所以广东道的七名巡按御史中,掌道御史独占一间屋,另外六人则是两两一间屋,当然因为有人巡按在外,往往会有人运气好分到单间。而在同一个院子里,对面则是毗邻广东的福建道,不过就和广东道没有出身广东的御史一样,福建道也没有出身福建的御史,整个院子里充斥的都是官话。

再无半点闽广口音。

这便是都察院,皇城之下监察百官的机构,和大理寺刑部并称为三法司,远不是锦衣卫东厂这种臭名昭著的厂卫可比。

而当汪孚林目送了新人们离开,这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案头摊开的纸上,那已经墨迹淋漓,约摸写了上百个字。如果是后世上班族看了,一定会不屑加恼怒地发出切的一声。因为,那是一份刷卷和磨勘流程,货真价实的标准化流程。比都察院原本的照刷文卷和磨勘卷宗流程,要细致入微得多。

那是因为从架阁库获知的心得,据郑有贵告诉他,堂堂都察院,卷宗归档到架阁库本来是制度,问题是执行极差!都察院都如此,刑部又如何呢?新任尚书刘应节才刚刚开始主持工作,而升任兵部尚书的王崇古可是曾经在刑部呆了很久,他此次挑选新人杀过去刷卷磨勘,要不要挑点错处呢?

第七八五章 壮士断腕,大炮发飙

一口气把将近二十个新进士补充到都察院,张居正很清楚,如此大刀阔斧地割麦子种新苗,若是出现纰漏,定然又会有一批反对者跳出来大肆攻击。他经历过嘉靖朝党争最烈的那段时期,亲眼看到过严嵩对付夏言,徐阶对付严嵩而后又排挤掉高拱,自己更是亲手将曾经视为盟友,也一度千方百计帮忙起复回朝的高拱复又打落尘埃,因此,对于那些冲在党争第一线的科道,他从来都怀着深深的警惕。

只不过,对于陈瓒这个年纪虽大,却很有能力的左都御史同年,他却颇为信任,再加上他也笃定各道掌道御史绝不敢再阳奉阴违,肯定会尽心竭力帮带教导那些试御史,所以他心里还有几分把握。唯一不大放心的,就是此次一口气大换血的广东道了。别说掌道御史汪孚林自己都仅有一年的御史经验,而且那一年不到的时间还都是在广东巡按,就凭广东道那众多事务,如今却是一个准新人带五个新人,就够让人悬心了。

可如果不拿掉广东道的其他人,他怎么可能让汪孚林这样一个年轻资浅的坐上掌道御史的位子?这小子一心想退,他便偏不让其退!

虽说激赏汪孚林的谋略和胆色,可都察院毕竟是个干实事的地方,张居正便嘱托了冯保,让人将都察院中汪孚林初任掌道御史的情形都汇总禀报上来。此时此刻,当他在内阁直房中,听冯保派来那随堂将东厂探子的夹片送上来,低声陈述汪孚林的种种措置,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汪侍御新任广东道掌道御史,就一连五天都宿在都察院没回家,从第三天开始更是开始亲自培训五位试御史,不谈纠劾,只从理刑、考成、刷卷、磨勘这四样职司开始,而且还亲自订了简单易懂的刷卷和磨勘条例,又把大明律的书,以及他曾经做过的笔记分给了那五位试御史,让他们去好生研读。如此年轻,而又做事做到这般认真的份上,实在是少见,首辅大人真是眼光独到。”

那随堂深知冯保和张居正始终步调一致,在用人上从不违逆张居正,而之前汪孚林上呈的《平寇志》,张宏好像还紧急征调了人抄录之后,送给了万历皇帝,就连一贯挑剔的李太后,也默许了小皇帝看这种民间演义。这司礼监第一号第二号人物都态度明显,再加上首辅张居正的显然偏向,他乐得说几句好话。当然,另外一大重要的原因是,他也确实没说谎,汪孚林足够兢兢业业。

张居正听完之后,却没有对那随堂说什么,只是顺便让其把今日票拟的几份重要奏疏先带回司礼监给冯保,等人走了之后,他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别说考成法乃是他的万历新政中最核心的条例之一,就是其他三桩,那也是监察御史最重要的职责。可偏偏这年头很多科道言官都把弹劾朝中大员当成了邀名升官的终南捷径,本职工作反而只是敷衍塞责,汪孚林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却是烧得大合他心意。

放下这桩惦记的事情,当他又翻开了一本奏疏时,却是眉头大皱。尽管从开国开始,太祖皇帝朱元璋便最为厌恶公文冗长,没有重点,他自从登上内阁首辅之位后,更是极力纠正那些堆砌辞藻无病呻吟的文人习气,这其中,他就对同年兼亲信兵部侍郎汪道昆的文风很是反感——好在汪道昆总算改了,名士习气也收敛了许多——可天底下不知重点的官员还是太多了,看看这贵州按察使的公文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恨恨地将这犹如裹脚布一般的公文丢在案头,张居正刚揉了揉太阳穴,就只听外间有中书舍人通传道:“首辅大人,张阁老求见。”

内阁三位阁老当中,张居正和张四维全都姓张,而张居正为首辅,旁人自不会单单称之为张阁老,而张四维不喜旁人称之为三辅,因此在这种私底下的场合,乖觉的中书舍人对吕调阳和张四维的称呼,便是不分先后的吕阁老和张阁老。此时,张居正也没细想,当即吩咐道:“请他进来。”

自从几天前文华殿上和王崇古唇枪舌剑了一场之后,张四维便再也没有踏进过舅舅的私宅,但和张居正的单独见面,这也是第一次。他和高拱私交甚笃,只不过和张居正也一直都维持着良好的关系,这才能在高拱下台之后,又起复回朝,更是被张居正引进了内阁。所以,他踏进这间直房和张居正单独密谈的次数,远远多于吕调阳,可却没有哪次如这一次一般心情沉重,甚至可以说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