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他尖叫出声,就只见对方右手一挥,一条大棒子猛地朝他砸了下来。

当刘百川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俯卧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双脚竟然被人严严实实绑在了一块,如果再加上一条杠子,简直就和被攒了蹄子绑上,吊在杠子上被人扛走的死猪没什么两样了。吓得魂不附体的他下意识地就要叫人,却发现脸上突然贴了一样冷冰冰的东西。等目光所及,就只见是一把雪亮的钢刀,他登时惨呼了一声:“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谁也没想要杀你,只可惜,刘千户你实在是好奇心太重,太多事了。”

刘百川勉强挪动自己的脑袋,隐约看清楚大马金刀坐在那里说话的,正是汪孚林,而郭宝正如同随从跟班似的侍立在对方身边,他顿时打了个哆嗦,不用看也知道一旁拿着刀炮制自己的人是陈梁。冷汗滚滚的他连忙讨饶道:“汪爷,误会,真的是误会,我绝不是有心偷窥您和郭百户会面……”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你都毕竟是看见了。”汪孚林斜睨了一眼郭宝,见这个理刑百户满脸阴霾,眼神中分明闪动着狠戾的光芒,他就故意开口问道,“郭百户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你这位顶头大上司?”

郭宝对刘百川素来不怎么看得上,而今天对方跟踪自己,自己却没察觉,若非汪孚林早有布置,只怕回头刘守有就知道自己和陈梁与汪孚林勾结,到了那时候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哪里还会有半点容情。因此,他把心一横,一字一句地说道:“汪爷,我知道刘百川不少劣迹,回头就做出他畏罪潜逃的假象就行了,至于他,绑上石块,往什刹海里一填,神不知鬼不觉!”

刘百川登时亡魂大冒,一时间急得浑身汗流浃背,要不是陈梁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他简直想要尖叫求救。总算他还知道对方既然敢在这里让他看到真面目,那么说不定还有点转机,慌忙开口说道:“汪爷,汪爷,您是世代出来的,这无端杀孽,对您也没好处不是?小的就只是刘都督的一条狗,您想要知道什么,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您能够收了郭宝和陈梁,那小的您也可以兼收并蓄呀,小的和刘都督是连过宗的,小的本事不比他们差!”

想到自己当初和陈梁也是被汪孚林打了闷棍威胁后就直接怂了,如今上司也这样跪得容易,还拿他和陈梁打比方,郭宝虽说有一种异样的爽快和幸灾乐祸,但隐隐却还有几分不得劲。要说刘百川的选择却也没错,命只有一条,跟着谁干不是干,何必牺牲一条命呢?刚刚汪孚林身边那个刘勃把人提进来丢在地上时,他就吓了一跳,可发现汪孚林没有立刻杀人灭口,他就猜到汪孚林只怕要把当初用在他和陈梁身上的手段也用在刘百川身上。

可这一次汪孚林会用什么手段来迫使刘百川必须就范?又想让刘百川干什么?

“那你说说,你上头那位刘都督,为什么要监视我?”

刘百川顿时哑巴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汪爷,小的不是不想说,却实在是不知道呀!不瞒您说,小的上次就试探过刘都督这么一个问题,结果被训了个狗血淋头,这就再也不敢瞎打听了。您是有头有脸的金贵人,应该知道咱们锦衣卫,全都是按照贵人们的吩咐办事……”

“你问问你这两个下属,你说的贵人们,首辅大人那边我去亲自问过,绝无此事。不但如此,首辅大人还授意我严加查问,务必弄清楚到底是谁胆大包天,竟然在满京城的官员当中安插钉子。毕竟,那个牙婆你们锦衣卫应该不只是合作了一天两天,也应该不止安插了一两个人。”

汪孚林说到这里,稍稍一顿,见刘百川那张脸上露出了无比震惊的表情,死死盯着郭宝和陈梁,他便拿出了上次张居正的手令,让陈梁拿去给刘百川看。等这家伙看过之后,满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就继续说道:“至于另外一个也许会做这事情的冯公公,可能性也不大。我是首辅大人的亲信,又没得罪过他,再说他手上还有东厂,犯不着越过东厂用你们锦衣卫来盯我。”

见刘百川脸色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眼神似乎也有些游移不定,汪孚林这才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至于剩下的,大约郭宝和陈梁也曾经想过。不是你们刘都督自作主张这么干,那么,便是出自宫中皇上的授意。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也没吩咐郭宝和陈梁去查这件事,毕竟,皇上早就派人见过我,也许是他有什么不放心呢?可是,就在几天前,我和宫中司礼监一位公公碰了一面,他明确表示绝无此事,而且,我还拿到了一件东西。”

随着汪孚林犹如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另外一张手令,却先递给了一旁的郭宝。郭宝先是接过来扫了一眼,随即立刻露出了犹如见鬼似的表情,竟是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了。等到他盯着那方鲜红的印章看了又看,最后在汪孚林的催促之下才递给陈梁时,他再次偷眼去瞧汪孚林,那眼神中就只剩下敬畏了。

陈梁和郭宝的反应差不离,看到那一方鲜红的皇帝之宝后就有些失魂落魄,等看到皇帝的字迹时,他更是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当他把东西拿到刘百川跟前时,刘百川只扫了一眼便震惊地嚷嚷道:“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汪孚林站起身来,徐徐走到失去所有反抗力的刘百川跟前,就这么居高临下看着这位北镇抚司掌刑千户,似笑非笑地说道:“皇上如今刚刚亲政不久,但对于锦衣卫和东厂来说,皇上的笔迹你们应该还是见过的。当然,笔迹可以伪造,至于这一方二十四御宝之一的皇帝之宝,说实在的我看到时也有些犯嘀咕,这东西不是在尚宝监就是在尚宝司,应该都不是那么容易盖上的。但你消息灵通,应该明白一点,这次打算整饬辽东的,原本是首辅还是皇上?”

没错,这次在外人看来,分明是皇帝希望动一动明显已经居功自傲的辽东文武,而张居正应该只是勉强答应……这么说来,汪孚林真是小皇帝的人?

在汪孚林那犀利的眼神直视下,刘百川心志尽摧,竟是喃喃自语道:“刘都督之前曾经和张鲸往来很密切,难不成他不是皇上的人吗?”

第九一四章 圈子的初成

一大早,都察院中传来了一片打招呼的声音。

“汪掌道今天来得可真早啊。”说这话的人,不看不知道,是在都察院比汪孚林资历更老两年的监察御史。

“昨晚上亥时夜禁的时候看到汪爷您的直房还亮着灯,不是值夜的日子您又值夜了,要是总宪大人知道您又晚归,肯定要埋怨您实在是太勤恳了。”这口口声声用您这个字,又暗暗点出陈炌信赖的,自然是隶属于左都御史陈炌的吏员。

“掌道大人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眼睛看着有些浮肿。”这样称呼的,自然就是隶属于广东道的御史了。

当汪孚林从都察院门口走进去,一路上就遇到了各式各样打招呼的人,而其中内容无一例外,都在关切地问他怎么会熬夜,怎么会眼睛浮肿。对于这样的过分关心,汪孚林着实有些无可奈何,他总不能告诉别人,昨天晚上他又打了一个锦衣卫千户的闷棍,随即因为要询问各种问题,要收拾善后,耗费了不少时间,所以一直忙碌到下半夜才睡的,精神非常不好?

听到刘百川竟然招供说刘守有和张鲸有关,他最初还以为刘百川虚词诓骗自己,差点就真的把这家伙扔到什刹海去了!

他前世里固然道听途说过一种说法,道是刘守有这个张居正时期掌管锦衣卫的头头又勾结上了张鲸,所以在张家被清算后,还逍遥自在了好几年,最后才因为科道言官的反攻倒算,最终倒台。可他,真心没想到如今张鲸这么早就被他收拾下去了,可竟然刘守有还是早早就和这个凶狠阴毒的太监勾结在了一块。要不是他有点运气,再加上此前倒张鲸的事件之中,一直都隐身幕后,岂不是早就被刘守有发现端倪,然后坏了事?

可刘百川终究不大清楚现在的刘守有背后究竟是谁,但汪孚林坐拥一张天子手谕,一张张居正手令,所以不但郭宝和陈梁彻底抛开了最后一点犹豫,连刘百川也在签字画押留下字据之后,被他收归麾下。如此一来,他就真正对刘守有形成了合围,查到谁和这位锦衣卫大头子联系,只是时间问题。

既然折腾了大半宿,上午坚持着见了下头的监察御史,然后布置了一下工作之后,汪孚林就吩咐郑有贵帮自己把门,他偷空打起了盹。好在如今他在都察院中早已是威名赫赫,一整个上午都没人打扰,让他清清静静补了个好觉。等用过午饭之后,他就被左都御史陈炌给叫了过去。出乎他意料的是,陈炌竟然不是交给他什么难办的任务,而是以他最近辛苦为由,给他放了半天假,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上司既然这样体贴,汪孚林还有什么话说?他当然知道,之前陈炌在他天花乱坠的游说之下,将信将疑承担了一定风险,举荐辽东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为南赣汀韶巡抚,如今此事准奏,陈炌彻底相信他在张居正那边确实真心吃得开,哪怕在辽东之事上,张居正之前的看法和汪孚林有那么大的分歧,竟然最终也能听汪孚林的劝,所以,庆幸自己没看错人,陈炌在这种小细节上投桃报李,那根本不算什么。

汪孚林当然想赶紧道谢回家,半点没有下午在都察院装勤政的打算,但在临走之前,他先对陈炌挑明了自己举荐赵明贤为四川道掌道御史的打算。

对于这种人人巴望的掌道御史大缺,陈炌素来捂得很紧,可赵明贤资历很老,政绩不错,最重要的是在广东道的时候就很知情识趣,半点没有和汪孚林这个掌道御史争权的意思,汪孚林又暗示人可以笼络,他也就爽快答应了下来,随即却又问道:“赵明贤一走,你那里得补人,这次是要新的还是老的,你尽管开口?”

“新人老人都无所谓,好相处就行。”

汪孚林仿佛真的不在意一般答了一句,等告辞出来之后,他见都吏胡全一溜烟跑上来请安,就低声与其言语了几句。

胡全心领神会,隔了一会儿,进去伺候陈炌时,陈炌提了一句广东道即将出缺一名监察御史,不知道挑谁是好,他清楚陈炌并不是要自己帮着出主意,却还是立时笑道:“总宪大人,记得上次汪掌道保过山东道监察御史赵鹏程?如果不是汪掌道,山东道的曹掌道说不定就要给人记上一笔了。”

“对啊,还有这事情。”陈炌顿时哈哈大笑,“听说赵鹏程事后还在都察院大门口堵着汪世卿要道谢,却被人三言两语打发了,想来也希望能够换个环境。就这样吧,回头把赵明贤和赵鹏程的事情定下来……啧,此赵去后是彼赵,对广东道上下来说,称呼起来就方便多了。”

汪孚林深知交托给胡全的事一定会办妥当,当下定定心心地离开都察院回家。然而,他前脚刚刚踏进家门,打着呵欠往院子里没走两步,就听到外间传来了有人和门房交谈的声音。依稀发现有些耳熟,他就干脆转身走了回去,等看到人时,他与对方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最终就哈哈大笑道:“朱大哥,这还真是久违了!”

七年过去,昔日年近三十,俊朗青年的朱擢,在历经官路蹉跎之后,整个人显得清癯消瘦,却已经人近中年。从前不蓄胡须的他除了和汪孚林一样,留了一抹小胡子,下颌也留了一点长须,竟是又平添了几分威严。

听到汪孚林一声朱大哥,这些年始终不顺的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北新关中,得到解救之后,和张宁互揪领子对骂死太监和臭穷酸的年代。尽管他那会儿恨张宁恨得要死,可后来相处多了,却觉得死太监人实在,至少比他后来碰到的很多上司同僚下属还实在!

他那时候还念念不忘要向布政使按察使那几个伪君子报一箭之仇,结果,到他被调走前也没能成功,反而还是死太监成功熬到让那几个家伙吃了大亏。

“汪贤弟……”朱擢看到汪孚林大步迎上前来,把臂为礼,他心中百感交集,直到进门之后这才叹道,“这么多年了,你竟还记得我。”

“朱大哥委屈了这么多年,其实我两年多前在广东见到涂臬台的时候就得知了,只是一直都没能帮上什么忙,实在是惭愧。”

二十四岁中进士,而后从观政到主事,朱擢算是非常顺的,可再后来这七年就简直是噩梦,甚至一度沦落到府同知这样的佐贰官,若不是他无颜面对家乡父老,简直就想忿然辞官回老家去!如今分明是汪孚林托人把他从泥潭中捞出来,却还表示拖了两年才帮上忙,他那仅剩的一点的别扭也都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自惭形秽。

“你如果说这话,那我就无地自容了。汪贤弟,若不是今天抵达,我去吏部办事的时候见到王少宰,他特意提到说你为我说话,我都不知道你出了这样的大力!唉,你真是,如此援手,却也不对我说一声。礼部仪制司员外郎,这可是六部最金贵的三大司之一,也不知道多少人争斗成了乌眼鸡似的,却轻轻巧巧落在了我这个本来仕途没指望的人手上,你让我说什么好?”

“朱大哥,是朋友就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汪孚林笑着把朱擢直接请进了外书房,这才诚恳地说道,“想当初北新关大变,张宁张公公被劫持,你为了保全那些文档躲了起来,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一出来就险些和张宁打了一架。可最终发现是被人算计,你却丢开往日和张宁的恩怨,一致对外,要不是和太监有来往的名声,你也不至于仕途蹉跎,我说得对吗?我当年初出茅庐还不觉得,可自己踏上仕途之后,我才发现,你这样的人有多难得。”

“你尽给我戴高帽子,本来都是应当做的事,谈什么难得?”

朱擢早已不是当年年少得志便轻狂的性子了,正要继续谦逊,他却只见汪孚林收起笑容,满脸正色看着他。

“朱大哥,你从任上接了吏部公文上京赴任,你的上司同僚下属应该会有各式各样的议论吧?就是你自己,到吏部关领上任之后,知道是我在吏部王少宰面前举荐了你,想来也应该有些数目。毕竟,我这两年也算是脚踢八方拳打四海,闯出了几分胡闹的名声。你如果介意,那么日后咱们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尽管放心,我不会用旧日情分请你帮忙做什么。如果你不介意,那么就和我联手做一点事情。”

面对这样开门见山的坦陈相告,朱擢沉默了片刻,脑海中想起自己正被知府冷嘲热讽时,骤然接到吏部任命的情景。彼时那位从前素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知府一下子变脸,先是忙不迭赔礼,试探他在京城的关系,然后是嘘寒问暖,百般关怀,临走时还给他送了厚厚一份程仪,至于那些往日当他是空气的通判和推官,以及属县的主司们,那就一个个更加殷勤了。他曾经被人暗地里讥嘲过是阉党,历经如此宦海沉浮,哪还计较那些虚名之类的身外物?

“汪贤弟,咱们当年只是因缘巧合结下的一点缘分,你不但记得我,还把我从泥潭当中捞出来,若不嫌弃我微薄之力,那么就收下我这个不成器之辈。”

见朱擢竟是起身深深一揖,汪孚林连忙将他双手搀扶了起来,心下一块大石头落地。他虽说对小北夸了海口,说是朱擢和黄龙应该都是可信之人,可以共事,但毕竟一别那么多年,要说绝对有把握,那也谈不上。对于朱擢这样的人,他不用担心对方是此刻假意允诺,回头却暗渡陈仓——首先,朱擢的人品心性他颇为了解,其次,如若朝中有权贵照拂,朱擢怎么会一度沦落到府同知这样的地步?

“朱大哥你言重了,只是彼此共事,哪里能说是什么收下?你现在可是从五品的员外郎,我却只不过正七品的监察御史而已。”

“谁不知道科道之权,远胜六部?”朱擢重新坐下,这一次说话的语气就轻松多了,“再说,便是一个小圈子,那也是召集的人为首,如此才更有力。我知道,你算是首辅大人门下,想来如今就算自立门户,也不会和首辅大人划清界限。既然做了,还忌讳当这个揽总吗?”

“那我就当仁不让了。”汪孚林呵呵一笑,没有继续推辞。毕竟,之前李尧卿上京进了吏部文选司之后,同样是官职高过于他,但同样也是以他为主。接下来闲话几句,他就笑呵呵地说道,“不知道王少宰和朱大哥提过没有,从前的杭州府黄推官,这次也升调进京,出任户部广东司郎中。”

朱擢当年资历官职全都还在黄龙之上,然而如今却被对方一举超过,他除却唏嘘,倒没有多少嫉妒。毕竟,黄龙没有过多牵涉进当年北新关那场变故,于是影响不大,涂渊则是有同年援手,相形之下,只有他走了一大段弯路。可想想自己如今还不到四十,他不禁又生出了几分豪情。

“黄龙贤弟若是到了京城,那可就真的是直捣黄龙了!届时我们可好好聚一聚!”

“那是自然。”汪孚林说到这里,突然微微一笑,“不过,如今这京城里,可还有一位朱大哥的老相识。张宁张公公一回京城就荣升了司礼监随堂,之前还和我一起出过一趟公差,他也很‘想’你。毕竟,当初西湖上我在浮香舫落水那一次,可是你们两个派的船捞我。”

“那个死太监!”

朱擢被汪孚林一个“想”字给嘲讽得牙痒痒的,忍不住就把旧日称呼给掣了出来。紧跟着,他才自失地摇摇头道:“见他就算了,给他添麻烦不说,给你也添麻烦,好歹曾经同舟共济一场,回头给他捎个口信就是。”

“你不用担心这个。”汪孚林自信地挑了挑眉,随即意味深长地说,“回头咱们这些杭州的老相识相聚,他一定会来的!”

第九一五章 光天化日之下的勾搭

朱擢抵达京城后没两天,黄龙也到了。一样是得到吏部侍郎王篆的“点拨”之后,直接来找汪孚林。

作为前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虽说没有和汪孚林在都察院一块做过同僚,但黄龙还是一见面就听到了汪孚林笑吟吟一声前辈。和朱擢不一样,他即便是监察御史还没当两年,就得罪人被踢到了一边,至少还有个分巡道的职司,不至于完全靠边站。而且他到底只是左迁了一年多,为人又豁达,倒没有很多怨言,如今终于重新调回京城,他竟是委婉地劝汪孚林多提醒张居正几句。

“这两年,地方官对首辅大人的很多举措都是怨声载道,尤其是把赋税当成衡量官员政绩的硬标准,计入考成册子这一点。”

“说到底,是因为富户那边的田亩都收不上税赋,而贫民却动不动要飞派赋税吧?而三年一任的县令,大多数根本就没法和乡宦富绅抗衡。”

汪孚林若有所思回答了一句,见黄龙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却又哂然一笑道:“这一点,我从岳父当年的遭遇,就差不多看出来了。只不过,朱大哥你想过没有,明明地方官在强大的乡宦和富绅面前,在根深蒂固的三班六房小吏差役面前,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威慑力,为何民间那些话本小说里,全都流传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这句话?为什么那些话本小说中,乡宦富绅这些地头蛇欺负本地官员,将其撵走排挤走之类的事就相对较少?”

黄龙愣住了。时下的读书人和后世的学生们一样,经史子集这种必考课本以及各种集注之类的辅导资料,那是读书期间必看的,但在此之外,各式各样的杂记小说话本戏剧,那也同样是涉猎颇广,否则走出去参加文会诗社的时候,别人一问你三不知,那书呆子的帽子就摘不掉了。更何况,黄龙考中进士到现在也已经有十年了,制艺八股基本上丢得差不多,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书却没少看。

他拼命回忆了一下从前看过的这些东西,最终发现,确实是官员欺压地头蛇的多,地头蛇欺压本管父母官的那却非常少,顿时有些疑惑地看着汪孚林。

“写这种小说传奇话本的人,那得有闲,任性,除却我这种没事写演义小说来消遣的御史之外,大多数当官的人是没那闲工夫的,当然,某些在做官的同时写点杂记笔记的人除外,爱好戏曲的狂热爱好者除外。所以,即便这些作者也许从前当过官,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大多也只是乡居赋闲的乡宦,富绅,本地名流。既然身处这样的阶层,你觉得他们是乐于反映本地父母官欺压乡宦官绅,还是乐于反映恶霸去欺压父母官?这是立场问题,不可改变。”

说到这里,汪孚林便耸耸肩说道:“所以,首辅大人如今只不过是把住了两京科道,把朝廷中的喉舌给掌握了在手,这天底下的那些舆论,纵使东厂和锦衣卫全部出动,那也是不可能完全掌控的。你听到的那些官场抱怨,我也知道,也说给过首辅大人听,怎奈何他这样大权独揽的人,固执太重,听不进去。更何况,他那时候的反应就是,这些地方官怎不知道严格按照优免赋役的数量,严格稽查田亩,如此就不会叫大户人家偷逃赋税!”

“可有几个人有魄力做这种事?”黄龙一面说一面眉头大皱,突然拿眼睛去看汪孚林,就只见汪孚林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就叹了一口气,“你这么智计百出,深谙刑名钱谷的人都没把握,怎么还能指望那些寒窗苦读终成进士,随后直接就要去为地方官的人?”

“黄兄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真的要做此事,那就要启用铁面无私的君子,比如海瑞海刚峰,比如……”比如刚被张居正免官的王用汲,可汪孚林能说吗?而且这种清流干事不怕得罪人,可喷人更是不怕得罪人,他得有多大的心才会去举荐用这种人啊!

两人无可奈何拿来嘴上说说的闲话告一段落,汪孚林方才和黄龙说起了户部广东司的事情。

对于直接空降的黄龙来说,骤然上手当然不那么容易,但他的同年,汪孚林的老岳父叶钧耀一年前才刚从户部福建司郎中外放了江西提学道,其中那些人脉,尤其是积年的老吏,都留了底册给汪孚林,如今汪孚林二话不说就都转给了黄龙。除此之外,还有当年帮过叶钧耀,精通钱谷的那个桂师爷,汪孚林从王篆那得知黄龙升调的时候就把人重新聘了回来。除此之外,汪孚林还给黄龙提供了一尊最可靠的靠山。

那就是户部尚书张学颜。

“我昨天给张部堂送过一个帖子。”

黄龙像听天方夜谭一样瞪着汪孚林,好半晌才嘶了一口凉气:“我上京的时候就听说了的,辽东那桩杀降冒功的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首尾,竟然还把首辅大人的意见给顶了回去。张部堂可是从辽东巡抚任上一路高升的,你扫了他这么一个大面子,我进户部他不给我小鞋穿就不错了,你居然还想让他照应我?”

“我扫了张部堂什么面子?陶承喾?呵,那是辽东总兵李大帅的部下,而且,他本来就应该罢官查办,出了这种事,现在辽东文武每个人都恨死他了。至于袁璧,还有孙元荣,那是因为他们自己太过贪恣,自然该罚,你怎么没看见张崇政和洪济远都拟任巡抚,小小一个连布政司都算不上,而是属于山东带管的辽东,那些道台监司中间竟然出了两个巡抚,这意味着什么?”

“你这完全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黄龙完全无语了,却还没把话说完。这可是对户部尚书张学颜这样层级的高官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竟然奢望人家会因此就给脸面,汪孚林脸就这么大么?

然而,当接下来的休沐日这一天,硬着头皮被汪孚林提溜过去拜访张学颜的黄龙,竟然真的进了张家大门时,他方才发现,汪孚林在张府还真是脸面挺大的。张学颜对他这个新任广东司郎中和颜悦色,耐心细致,竟然留着他说了两刻钟的话。可他告退要走的时候,陪他一块来的汪孚林竟然被留住了。满心嘀咕的他不知不觉就脚步放得非常慢,可刚到大门口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汪孚林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走得没那么快,晚上我在丰盛胡同的同一阁定了席面,请你和朱大哥,还有程乃轩也会带一个朋友一块来,算是我迟来的接风。不过这顿饭你们可不能白吃,再过几天正好是我那个朋友娶媳妇,你们可都得抽时间来帮忙。”

张府的下人见汪孚林快步追上了黄龙,年龄相差十几岁的两个人就这么勾肩搭背出了大门,不禁一时面面相觑。黄龙之前想到的问题,他们当然也都想到了,可万万没想到自家老爷张学颜竟然真的会对汪孚林这么纵容,就不怕这小子回头越发蹬鼻子上脸么?

他们又哪里知道,书房里的自家老爷张学颜正在长吁短叹个没完。因为他刚刚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汪孚林突然主导对辽东文武下了那般狠手,到底是怎么个缘故,可汪孚林竟然给了他一个那么爽快的回答——君命难违!短短四个字,让他的心情经受了过山车式的上下跳跃,如果不是汪孚林补充了一句,元辅也已经知情,恐怕他这会儿不是贸贸然做出判断,就是直接去找张居正告密了!

你张居正的人什么时候成了皇帝的人?

然而,等到张学颜品出其中滋味之后,他就决定在日后不明就里的情况下,继续高高供着汪孚林,免得这个一直都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出幺蛾子。

丰盛胡同原本是丰城侯府所在,但随着洪武和永乐那批勋贵后人渐渐沦落成了只有世袭铁券,俸禄庄田,往往也就是在南京守备,京师三大营坐营官这些职位上占个名头,很少能当上真正的总兵,大多数人都完全是靠着圣眷以及过去的荫庇,而不是军功过日子,所谓的勋贵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名头,大多数时候纯粹只是摆设。汪孚林定下席面的这家同一阁竟是在紧挨着丰城侯府的地方开酒楼,这要是放在从前,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但同一阁这块地连带着铺子卖出去,当年给丰城侯府换了整整三万两银子,再加上此地据说有宫里的背景,因此哪怕这座酒楼这几年来生意蒸蒸日上,天天顾客盈门,丰城侯府也不敢打什么歪脑筋把产业夺回来,反而还要时刻忍受酒楼噪音的影响。你说去向皇帝哭诉?开什么玩笑,公公们那是时时刻刻都能面圣,可就连武清伯那样的皇亲国戚都不可能随时随地入宫,更何况早就过了气的丰城侯?

这会儿,汪孚林提早定下的包厢,就是在二楼,能看到丰城侯府前院一部分以及丰盛胡同全景的位置。虽说他定的时候只吩咐挑最好的,别的都不计较,可在临窗的位子上坐下时,他瞅了窗外一眼后,请了黄龙坐下,就笑着对那倒茶的伙计问道:“你们东家是不是和丰城侯府有仇?这就算看不见人家内院的女眷,可堂堂侯府前院却被人这样一览无遗,岂不是成了笑话?”

那伙计只知道订包厢的人出手大方,却不知道就是眼前年纪轻轻的汪孚林,听他这么一问,他就笑道:“客官您这话问的,丰城侯府要是不愿意咱们这同一阁有二楼包厢可以看见他的前院,可以把围墙加高啊。可他却没这么做,那咱们这里怎么管得着他们的想法?就像您说的,横竖又不曾眺望人家的内院女眷,也犯不了法不是?再说了,这丰城侯府如今年久失修,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东家打算把地皮出手,听说回头这里要开家戏园子。”

这两人正说话间,黄龙也不禁若有所思地往窗外多打量了几眼,就在这时候,包厢大门打开,却是又有人进来了。就只见程乃轩和李尧卿一前一后进了包厢,程乃轩直接嚷嚷道:“双木,都说这家同一阁天南海北的菜都能做,我本来就想尝尝,你这次倒是定的好地方。”

李尧卿素来对吃从不马虎,这会儿也笑呵呵地说道:“世卿,怪不得你让我定这里的席面当喜宴,外头竟然全都客满了,看来在京城是真有名。”

那伙计这才知道,今天来此光顾的客人当中,做东的竟然是年纪看上去最小的汪孚林,等听到汪孚林竟然推荐人家定自家的喜宴,他更是不禁暗自咂舌。要知道,他们这边给人出去做喜宴席面,那价钱可是相当不便宜,别说穷京官用不起,隔壁丰城侯府这种空架子用不起,就连很多还算殷实的官宦循规也舍不得。看到汪孚林和来客打招呼说话,他已经手脚麻利地上完了茶,正要悄然退出去,可走到门口时又差点和两个人撞在一块。

“你们说怎么会这么巧,咱家竟然就在大门口硬生生碰到这个臭穷酸!”

在同一阁这种地方做事,那伙计当然见过太监,对于这种尖利的声音也很熟悉,见新来的两个人中,年纪大的那个扯着稍稍年轻那个的袖子,自称咱家,叫别人臭穷酸,他就意识到这竟是宫里的公公,可下一刻,那明显脸露恼火的青年脱口而出的话,则让他瞠目结舌。

“死太监,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放手!”

那伙计只以为那太监一定会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可却没想到那年纪不小的中年太监竟然掏了掏耳朵,随即放开手笑了起来:“这真是不知道多少年没听到这称呼了,还竟然听得挺顺耳。瞪咱家干嘛,当初在杭州北新关的时候,你还没和我吵够?”

“哼!”朱擢没好气地拍打了一下被揪出褶皱的袖子,悻悻说道,“要不是今天汪贤弟做东,把你也给请了来,谁想招惹你?”

“都是故人,我可不会厚此薄彼,把张公公你撇在圈外。能知会到你可是真不容易,来来来,大家坐下,我先敬你这个新任司礼监随堂一杯。”

此时此刻,那听呆了的伙计终于回过神来,赶紧一溜烟闪出了门,又小心翼翼把门给关好。

这屋子里其他的都是些什么人物,竟然能请动一位司礼监随堂?还有人居然直呼死太监,那司礼监随堂却没有生气,这不是故意装腔作势来骗吃骗喝的吧?不行,得去和东家说一声,自家的后台可是非同小可,东家应该认得出这般人物!

第九一六章 司礼监的产业

包厢之中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因为汪孚林在杭州结下的这些善缘,程乃轩后来往东南铺开商业网络的时候,也曾经和在座的人打过交道。唯一一个不认得黄龙朱擢和张宁的陌生人李尧卿,那也是素来不怯场不怕生的,没多久就和众人混熟了。而且,他曾经亲身经历过汪孚林那段最“青葱”的岁月,把当年汪小官人在歙县智斗恶吏的故事讲得丝丝入扣,直叫众人一个个都拿眼睛去看汪孚林。

张宁更是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随即就拍着筷子对汪孚林说:“想当初我被那些打行的家伙给扣在北新关,你跟着涂渊来安抚,后来趁乱把我给救了出去,我那时候就觉得,这小秀才实在是有胆色有手段,最危险的时候竟然挡在最前头,换成别人,谁能干,谁理会我一个太监?”

他顿了一顿,有些唏嘘地说:“后来在西湖浮香舫上被人家算计,你小子更狠,直接跳下水,这要是那小丫头没有找我和小朱弄船,她还亲自下水去探听端倪,后来又接应了你一把,你就得游西湖了!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将来肯定成就不可限量,可总想着要等个十年八年。”

随即摇了摇头道:“可这才七年哪,当初他还只是在杭州惹是生非,如今倒好,在京师也这么能折腾!”

“往事不堪回首。好教张公公得知,您说的那个下水救我的小丫头,如今可是我媳妇。”汪孚林笑吟吟地总结了一下过去,随即就很不讲仪态地用筷子敲了敲碗道,“各位,今天是来叙旧的,可不是来拆我台的。求各位放过我行不行?”

“今天只叙旧情,不谈国事,不说你说谁?咱们这些人仕途乏善可陈,想要拿一件精彩的事出来说,那也找不到。可不像你,做人也好,当官也罢,竟然全都能跌宕起伏。”朱擢嘴里这么说,可当看到张宁冲着他嘿嘿直笑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拍了桌子,“死太监,你嘲笑我上瘾是不是?”

“臭穷酸,明明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我哪有功夫嘲笑你?你小子当年不听我老人言,上了你上司的当不是?我倒是在北新关呆的好好的,你却被人调了走,一来二去竟然不知道左迁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死太监你也别说我,你是把那几个不要脸的伪君子给挤走了,可你也没讨着好不是?否则你怎么会被调到宁夏去吃沙子?”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可张宁和朱擢却仿佛抬杠上瘾。你来我往了几句之后,张宁终于放过了朱擢,一仰脖子喝干了一杯之后,他就擦擦嘴道:“咱们这些人里头,喏,汪程那两位是最小的,可一脚踩进仕途也都四年了,余下各位,那可都是奔着十年官龄去的吧?仕途多坎坷,别看我现在进了司礼监,要说我自己对这好运都稀里糊涂,这些天反反复复想想,总觉得是沾了某人的光。”

张宁这么一说,众人顿时全都去看汪孚林,见主人公在那毫不在乎地喝酒吃菜,想想这么多人里头确实就他最年轻,不禁唏嘘不已。年纪第二小的程乃轩正打算揭一揭汪孚林的老底子,却只听包厢外头传来了非常有节奏的敲门声。

作为在京城呆得第二久,也算是今天的地主之一,程乃轩就开口问道:“谁呀?这酒菜不是都上齐了吗?”

“听说各位贵客驾临,之前那酒实在是有些怠慢了,小可这里有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送来与各位贵客赔罪。”

“哦,那进来吧。”

跟在后头的伙计刚刚在门外和自家东主一块站了好一会儿,却只影影绰绰听了个大概,没料想东主会突然敲门。此时听到要进去,他赶紧推了门将东主让了进去,看到对方冲自己使了个眼神之后,他赶紧掩门守在了外头。可是,听到里头东主开口称呼时,他还是险些一个踉跄没站稳。

“没想到是汪爷在此宴客,之前实在是怠慢了。”

外头的伙计惊讶于汪爷这个称呼,而里头的汪孚林面对这位显然很年轻,绝对不超过三十岁的东家,面上惊异,心里却很平稳。满京城这么多酒楼饭庄,他特意挑在这里宴客,当然是有原因的,看中的就是这位东家身后的背景。若不是范斗从辽东跟他回京之后,就在京城一直经营书坊等风雅事业,三教九流都结交了不少,他也不会注意到这家看上去仅仅是生意红火的酒楼。

而他虽说只是派人来订包厢,指名要了最好的,但因为派去的人还带着李尧卿的人来定了喜宴,他就不相信对方会不知道今天在此做东的人是自己。

只不过,座上这么多人,他又是做东的主人,因此也没有对这位同一阁东主过分客气,只是微微颔首道:“这同一阁每日来来往往的宾客数以百计,其中也多有官员。我借宝地招待旧友,不过是钱货两清的交易,何来怠慢不怠慢?”

对于汪孚林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态度,那东家却依旧谦逊有礼,他笑着捧着酒瓮上前,在众人围坐的圆桌上举重若轻一放,这才笑道:“话是这么说,但汪爷您身份不同。更何况,今天张公公来了,张公公和家兄当年在内书堂有过同门之谊,所以我自然不敢避而不见。”

“咦?”

原本心不在焉的张宁一下子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这年轻的东家好一会儿,这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陈居恭。”

“姓陈……”要说太监当中如今最多的就是姓张,而对方说是和自己有过同门之谊,那么就是在司礼监内书堂一块呆过的,因此张宁细细打量了对方好一会儿,最终就笑了起来:“你家兄长是内书堂掌司陈矩,没错吧?”

“张公公说得没错。”陈居恭笑着再次拱了拱手,这才诚恳地说道,“其实我只是听伙计说,有几位朝廷官员和一位公公在此聚会,一时好奇趁着送菜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是谁,所以冒昧送一瓮酒来叨扰了片刻,还请汪爷和张公公,还有各位大人见谅,我这就告退了。”

见陈居恭长揖行礼,竟是真的就要走,程乃轩突然开口叫道:“陈……咳,陈公子,这同一阁能够压得丰盛胡同的丰城侯府不敢吭声,在西城也算是很有名气,听说花的本钱更是很不小,难道是你一个人开的?”

话音刚落,张宁就变了脸色,可程乃轩都问了,他又不能制止这家伙,只能借酒掩盖脸上那微妙的表情。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宫里司礼监大多数有头有脸的太监全都称赞过的年轻东家陈居恭,竟是没有回避这个问题。

“这家同一阁是司礼监好些公公一同凑的份子,只因我有点管事的能力,这才在此经营,当然不能说是我开的。”

“咳咳……咳咳咳!”这一次,张宁咳嗽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终于把陈居恭给暂时打断了。发觉众人全都用很微妙的眼神看他,他这才气急败坏地冲着陈居恭道,“这种事情怎可轻易对人说?万一被他们捅上去,闹得沸沸扬扬,你兄长岂不是要因为你吃挂落!”

话音刚落,汪孚林就没好气地说:“张公公,司礼监的公公们凑份子在外头做点生意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满京城这么多官员,有几家人是真的清贫度日,还不是大多数在外各有产业,次辅张阁老家里更是一个个亲戚都是大商人,也没见科道言官吃饱了撑着去弹劾人家,你觉得我和锦华会这么多事?”

张宁瞥了一眼众人,见程乃轩仿佛是附和汪孚林的话,连连点头,朱擢和黄龙那两个老相识也只顾大吃大嚼,毫不在意,至于他唯一不太熟悉的李尧卿,这会儿夹了个凤爪,一本正经地说:“又不是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民以食为天,正儿八经开酒楼,酒菜好吃,生意好那便是天经地义。”

张宁见陈居恭面上含笑,仿佛笃定众人定然会如此反应,反而是自己徒作恶人,他不由得悻悻摸了摸鼻子,没好气地说道:“我在外头被人人喊打惯了,回到京城发觉还是差不多,宫里这些年遭人弹劾下台的太监还少么?陈小子,你家兄长如今可是前途无量,记住公公我这句话,小心无大错!”

陈居恭知道张宁是好意,毕竟,自己的兄长在这同一阁的众多真正东家中间,只能算是个小人物。他也是听兄长陈矩提过,虽说张宁甫一回京就骤迁司礼监随堂,可以说是横空出世抢了陈矩的位子,可因为张宁为人豪爽实在,对于在外任上遭人排挤洗刷的某些事情也并不忌讳,见到陈矩时甚至还总有点不大好意思,所以打探到今日汪孚林做东,又发现张宁也来了,他这才起意露面,更大胆地自作主张把这家店的老底给揭了。

可这样冒险的举动,现在看来相当值得。他不但确定,在座这几位文官对于宦官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反感和排斥,而且进一步了解到张宁这人确实有几分仗义,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差不多看清楚了,汪孚林今日做东,请来的这些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很亲近。于是,他立刻深深一揖道:“多谢张公公提醒,刚刚我确实是多有莽撞,不过也是想着,能请您为座上宾的,理应不是那些迂腐之辈。”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害我担心半天。”张宁嘀咕了一句,突然看向左右隔壁,脸色一下子又凝重了下来,“你这包厢隔音如何?别让人偷听了去!外头有人看着没有?”

门外那伙计被里头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自己东家的后台他当然是知道的,可眼下影影绰绰意识到里头那些宾客中有那位名声赫赫的强力人物,他一点都不敢抱着侥幸,尤其是听那个司礼监随堂问起自己时,他更是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好在这时候,他听到里头自己的东家很镇定地做出了回答。

“张公公放心,同一阁素来常有官宦出入,饮宴希望的是私密,所以这二楼包厢全都是特质,并不是纯粹的板壁,不信的话张公公可以敲一敲墙壁看看,都是实心的。至于门外的伙计,那是家兄身边私臣的兄弟,更加不会随口四处去乱说话。”

“原来如此。”张宁这才如释重负,他可不想回头捅出点纰漏来,自己这个新鲜出炉时间还不长的随堂被那些司礼监大佬追杀。于是,他当即没好气地打手势撵人道,“那你就出去吧,咱们今天老朋友难得聚一聚,有你在说话不方便。”

“那是自然不敢搅扰,如果不是程给谏问话,在下自然早就告退了。”陈居恭笑吟吟地拱了拱手,竟是直接离开,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

直到门关上,程乃轩才干咳道:“这家伙年纪轻轻,却进退得法,有点意思……不过双木,要不是你今天特意吩咐大家都别带随从过来,这家伙哪里会这么轻轻巧巧过来敲门?就算不谈国事,这也太大剌剌了。”

“只说旧情而已,要是门口守着一尊门神,别人还以为我们私底下有什么密议,这不是正好?”汪孚林依旧满脸轻松,笑嘻嘻地说,“咱们这些人里头,虽说一个四品的都没有,可张公公毕竟是宫里人,其他的一个个都是在挺热门的衙门,难保别人没有点什么想法。既然没什么不可以示人,那么索性大方一点。好了,现在没有闲人,该吃吃,该喝喝,同一阁我还是第一次来,也算是沾了各位的光!”

他这么一说,众人彼此对视了一眼,也就丢开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了起来。就连之前还因为陈居恭揭破底子而犯嘀咕的张宁,也在朱擢别有用心的死灌之下,没多久就有些犯了迷糊,竟是硬揪着老对手划拳。而汪孚林趁机邀了其他人去给李尧卿的婚事撑场面,比方说迎亲接聘礼等等,当这一顿饭吃完,早已经是过了夜禁时分。

等到用早已预备好的马车把这一个个醉意不轻的人送回去,把张宁丢给陈居恭去安置,今天用喝酒作弊大法,根本没喝多少的汪孚林上了马之后,却兜了个圈子,又趁着黑夜改头换面来到了同一阁中一个不起眼角落的包厢。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之前见过的那个陈居恭在夜色中出了门。

看来,他今天特意选在这里,那是对了。这家酒楼虽说并不是欺行霸市,强买强卖,却不啻为宫里某些太监往外伸出的触手,既然有风吹草动,那就该往家里报信了!

第九一七章 急功近利,骤变到来

尽管已经册立了皇后,但对于万历皇帝朱翊钧来说,去坤宁宫过夜谈不上什么享受,反而纯粹只是敷衍。之前大规模选后的时候,他这个皇帝只是摆设,仁圣陈太后也因为生病,参加过一次选阅就再也没露过面,事事都是慈圣李太后亲自把关,就连冯保的意见,也比他这个真正的皇帝更加重要。所以不但是王皇后,大选挑进来册立的刘昭妃,杨宜妃,他也全都一点兴趣都没有,从来都只是虚应故事呆一夜回来而已。

大婚对他唯一的作用就是,代表他业已成人,可以亲政。

只不过,如今这亲政却还要打上无数折扣。若非在辽东之事上,品尝到了小小的甜头,朱翊钧简直觉得自己比笼中的鸟更加憋屈。此时此刻,当田义站在面前,低声提到前天夜里汪孚林在同一阁设宴,满座都是品级不算高,年纪最大的也不超过三十六岁,实权却相当可观的青壮派官员,他终于眼神一亮。田义趁机低声说道:“而且,冯公公新提拔的司礼监随堂张宁,也应邀去了。”

“汪孚林竟然还会结交太监?”

田义连忙把得到消息之后,自己令人去查探打听到,汪孚林和张宁在杭州北新关中那段往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见朱翊钧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满脸的盘算,他这才低声说道:“经由辽东一事,汪孚林顺了皇上的心意对文武都有处置,外间大多觉得,皇上确实亲政了。从前汪孚林只是一个人,如今他在外又结交了这些志同道合的青壮官员,迟早会汇成一股能为皇上所用的力量。”

“朕果然慧眼如炬,没看错人。”

朱翊钧很理所当然地自吹自擂了一句,随即方才低声问道:“听说辽东总兵李成梁要派长子李如松入京代为述职?你说朕要是留他在京城宿卫如何?”

田义顿时为之错愕。他当然明白朱翊钧是什么意思,只怕想要借此对李成梁暗示,谁才是朝中真正做主的人。可李如松身为李成梁长子,听说也是文才武略全都颇为了得的名将种子,这样一个人哪怕不放在辽东,而是调到九边之中的其他地方磨砺打仗,那也好过放在京城这种富贵窝里,这不是纯粹浪费人才吗?然而,尽管心里非常不赞同,可想到张居正也好,冯保也好,都断然不会任由小皇帝如此胡来,他本想暂时忍一忍,不说话。

要知道,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宫里,朱翊钧时时刻刻被人驳回的次数已经足够多了!

可是,当朱翊钧甚至盘算起了李成梁的其他几个儿子时,田义终于还是没能克制住:“皇上,辽东李家崛起到现在,不过也就是这十几年的事,而把李成梁放在辽东总兵的位子上,而且在其身后鼎力支持,这其实是前首辅高新郑的主张,元辅张先生只不过是继续沿用了此人。嘉靖年间,辽东战局糜烂,十室九空,抛荒的民田不计其数,也就是到了隆庆,文有张学颜,武有李成梁,这才好转了许多。辽人守辽土,这正是先帝那时候就定下来的。”

尽管看到朱翊钧那张脸一下子就黑了,田义还是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劝道:“皇上若是留一个李如松也就罢了,可李家其他儿子如今都在辽东军中……”

朱翊钧拳头砰的一下砸在扶手上,怒声说道:“可按照从前的规矩,出外为总兵官的,不都是正妻嫡子留在京城?”

“皇上,那是开国那会儿,武将功高,名声大,所以防备森严,现在这规矩早就不是从前那光景了……”

“可朕怎么听说,戚继光在蓟镇却没有带着发妻?”

那是戚继光和发妻早就闹翻了,所以如今就带着宠妾和儿子在身边……

田义在心里这么说,可在皇宫里说戚继光宠妾灭妻,日后万一朱翊钧也这么干,露出一点口风,他就不要活了,因此,他只能换了一个方式说道:“皇上,蓟镇和辽东情形不一样,更何况,戚大帅不是蓟镇本地人。而辽东若不是启用李成梁和一大批本地将领,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家园不被虏寇占领,这才奋勇拼杀,那么地处察罕儿部、朵颜三卫外加女真人三面夹击的辽东,哪里撑得到现在?所以,朝廷对辽东文武这才一贯优容,自然不会拆散人家妻儿……”

好说歹说,总算是让朱翊钧打消了那念头,田义在告退离开乾清宫时,虽说大冷天却前胸后背都是汗。他自问并不是想要往上爬,这才帮着小皇帝出面去笼络汪孚林,希望将冯保和张居正一分为二把持的大权给夺回来,而是因为从小在内书堂就养成的忠君意识。正因为如此,他才忍不住在心中埋怨张居正和冯保看似对朱翊钧的培养教导不遗余力,可光会读经史子集有什么用?

人的野心会因为地位不同而不同,朱翊钧身为天子,只要左右有近侍一挑拨,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要拿回权力,可与此同时,手段跟不上想法怎么办?

当回到司礼监之后,田义便拐去了内书堂。

洪武年间朱元璋严禁内臣认字干政,但整个大明朝有且只有朱元璋一个勤政的皇帝,到了永乐年间,朱棣就设了文渊阁,挑选翰林入阁票拟办事,自己只管根据票拟酌情朱批。等到了仁宗宣宗,这两位进一步把阁臣的权力扩大不说,就连朱批也懒得干了,宣德皇帝直接把批红大权下放了一大半到司礼监不算,还设了内书堂,一次性挑选了两三百个小太监入内读书。

至此之后,大明朝在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外,又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非内书堂不入文书房,非文书房不入司礼监。

只不过,相比如张璁桂萼这样从未进过翰林院的人,还能够因为嘉靖皇帝的特旨出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然后再升入内阁,那些没进过内书堂的太监自然不可能再回内书堂,和一帮小宦官一块读书回炉再造,所以像刘瑾魏忠贤这样的固然一时不可一世,可真正说起来,真正从内书堂出来,有文化有志向的太监个个都瞧不起他们,就和张璁桂萼在翰林院镀过金,别人也瞧不起他们一样。

眼下在内书堂这里读书的,全都是些刚刚净身入宫,年龄不超过十岁的孩子。每年一选,无一例外都是精心挑选聪明俊秀,适合读书的,可以说是百里挑一也不为过。相比外头那些进士从小启蒙读书,一步一步科举上来,这些小宦官的师资力量更加强大,因为在此教习的全都是翰林院中的资深翰林!

这会儿田义和内书堂掌司陈矩在窗外看着里头这些小太监们读书,田义就忍不住叹道:“历来这些教习,有的为了异日登阁拜相,从教习的时候就开始铺垫,进出司礼监时更是处处与人交好,比如严嵩;有的为了让宦官们太监们懂得忠孝节义,将来能够匡扶朝纲,操碎了心,比如当年的陆深陆子渊;也有的那是根本就不屑于教导宦官,觉得只不过刑余之人,比如说正丁忧的沈仲化学士。”

“要不是少时入宫,要不是进了内书堂,咱们这辈子也就是目不识丁之人而已,哪里知道忠孝节义?只不过,几百号人进来,要立足又岂是那么容易的?稍有不慎就要被前辈欺负,被同学凌辱,而上头发的书本根本就只是虚应故事,要不是我拜在老祖宗高公公门下,他私底下赠书,哪有今天?”

陈矩亦是如此感慨了一番,等到了他这个内书堂掌司办事的地方,屏退了下人,他这才低声问了田义之前进乾清宫的始末。原来,昨日正在私宅的他,听到弟弟陈居恭禀告了汪孚林在同一阁设宴的事情之后,就立刻告知了田义,这才有田义往朱翊钧面前递话。此时此刻,听田义挑明了朱翊钧的想法,他一样眉头皱成了大疙瘩。

“幸好你劝谏了皇上,否则万一皇上真的向外头流露了这样的口风,元辅张先生一定会为之大怒,到时候冯公公再到慈宁宫一告状……”

想到李太后届时又会勒令朱翊钧长跪谢罪,陈矩看到田义面如土色,他也忍不住后背发凉。也正因为如此,尽管田义曾经问过,是否要对朱翊钧挑明他也是援手,他却坚持只肯缩在后头提供消息。不是他不够忠君,实在是觉得里外三座大山压着,朱翊钧稍有不慎,自己就可能与乾清宫被清洗的那一批批太监一样。

而田义见陈矩正在沉吟,当即不无谨慎地问道:“麟冈,汪孚林如今在外这样广结羽翼,元辅张先生会不会生出反感?毕竟,他是靠着元辅鼎力支持方有今日,皇上也是为此才着意笼络他,要是他因为这太过张扬的举动触怒了元辅张先生,我白费力不说,皇上只怕会大失所望。”

“渭川兄,你当局者迷了。汪孚林此次设宴请的这几个都是什么人?”陈矩请田义在对面坐下,这才凑近几分,低声说道,“程乃轩人人都是知道的,他的同乡、好友、同年,又是姻亲,历来帮他做过很多事,这个给事中是因为王崇古看中安阳那一亩三分地,把儿子安插过去做县令,这才酬答他的。而李尧卿因为前头殷阁老之力,入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而他更是元辅张先生的门生!除却这两人之外,其他三个人人都是因为汪孚林方才有此等境遇!”

田义被陈矩这么一说,想想自己火速让人打听到的,黄龙和朱擢的政绩和履历,他不得不承认,陈矩没有言过其实。但对于剩下的那个鹤立鸡群的人,他的脸色就有些古怪了:“都说张宁此次是抢了麟冈你的位子,怎么,你觉得他也是因为和汪孚林的关系,这才能擢升司礼监随堂的?可他并不曾宣扬此节。若不是这次我特意让人打听,发现他和黄龙朱擢都来自杭州,说不定就错过了。”

“你以为冯公公为何会不动声色,运作了他去跟着汪孚林一同去迎接张家那位太夫人?冯公公掌着东厂,如果要打探消息还不容易?”

田义痴长五岁,但对陈矩的判断却素来信服,此时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与他们这些一直都呆在宫里没出去过的人相比,张宁的资历算不上非常好看,在内书堂据说还挨过罚,成绩靠后,这样一个人由冯保举荐上去任随堂,确实和汪孚林脱不开干系。

见田义显然已经赞同了自己的话,陈矩这才笑道:“而汪孚林能说服元辅,在辽东之事上改主意,你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一次,田义方才真真正正恍然大悟。张居正如今在内阁中引进了申时行这个素来关系不错的翰林院晚辈,在尚书这一层则有王国光李幼滋潘晟等人,在侍郎这一级有曾省吾王篆,而在科道,虽说有左都御史陈炌,虽说有当初那么多人联名上书请留张居正,但却比不上一个汪孚林在张居正心中的地位,就连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也得靠边站,这意思还不明显吗?只要汪孚林小心谨慎,不犯大错,在张居正下头形成自己的小圈子,张居正不会反感。

“看来我真的是被皇上吓破了胆子。”田义擦了擦额头,有些自嘲地苦笑道,“老了,只知道杯弓蛇影,一惊一乍,若非麟冈你点醒,我只怕几天都睡不好。”

“伴君如伴虎。”陈矩显然很体谅田义的心情,可紧跟着,当外间守着的自己一个小徒弟敲门进来,压低嗓音说出一句话时,他的脸色就一下子变了。

“元辅张先生在内阁直房晕过去了。”

别说陈矩,田义也险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人全都是四十出头,司礼监中的绝对青壮派,在掌司这种职位上停留两年,就能升随堂乃至于司礼监秉笔。尽管上层有变动,那就意味着他们可能会有机会,但他们全都不是急功近利野心勃勃的性子,此时最大的反应便是糟糕要出事!

陈矩在打发了那小宦官出去之后,第一时间对田义说道:“元辅这一病,内阁那边便是次辅张阁老居首。渭川兄,如果我是你,这时候就是没病也要先病一场!”

这话听上去拗口,但田义一下子就恍然大悟。张四维被张居正压制得几乎谈不上什么权力,被冯保时时刻刻盯死,这个次辅当得比吕调阳还难受,偏偏还不能请辞。在这种时候张居正突然一病,却意味着张四维抓住了一个最好的机会,但可能也是最后的机会。

而在这种时候卷入如此漩涡,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机会很大,风险却更大!更何况,他替皇帝在外奔走,未必就真的一点行迹都没露出去。

于是,田义几乎想都不想地说道:“麟冈,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兹事体大,我不多留了,告辞!”

第九一八章 阁老和太监的师生情缘

李尧卿从前没见识过张居正上一次病倒的情形,而这一次,刚刚接了父母到新居,正在筹办婚事的他,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病牵动万人心。之前听说他办喜事那会儿,还纷纷凑上来要帮忙,要吃喜酒,要迎亲的那些同僚下属们,全都压根不谈此事不说,甚至还有人隐隐在他面前流露出口风,说什么元辅病中,不宜操办婚事,身为元辅门生,应当先去探望老师为上。

而新官上任没多久的李选郎直接没好气地丢了一句过去:“申阁老家也是同一天娶儿媳妇,你们怎么不让申阁老家推迟娶妇?”

尽管李尧卿的这句话让吏部那些同僚们顿时闭上了嘴,可还是有不少人不以为然。毕竟,这位新任文选郎听说背景很硬,二十六岁才头婚,娶的还是前阁老殷士儋的女儿,据说又和张居正门下炙手可热的心腹汪孚林有交情,吏部侍郎王篆对其评价颇高,文选司郎中臧惟一一贯眼高于顶,也与其相处不错,眼看一年之后就可能荣升文选司郎中,谁不嫉妒?因此,李尧卿这好端端的一句话,便被有心人曲解之后散布了出去。

李选郎说首辅大人病得好不是时候,耽误他娶媳妇!

当谣言兜了一圈,最后被臧惟一听到再次告诉李尧卿的时候,昔日恃才傲物,如今稍稍收敛锋芒的李尧卿顿时怒形于色。可转瞬间,他就收起了满脸怒容,非常沉稳地对臧惟一拱了拱手:“多谢臧兄好意告知。有道是众口铄金,这种事我去澄清也没用,还不如放着不管。至于去元辅那儿探望,那就更滑稽了,我和元辅虽有师生之分,但之前我从未私谒过,眼下突然做出一副关心备至的样子,不嫌太假吗?”

臧惟一自己就很反感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李尧卿这话无疑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赞同地连连点头,随即似笑非笑地打趣道:“你办喜事,请柬也不发给我一张,这是不是太见外了?”

“我新官上任,这婚事都没怎么顾得上,全都是汪程二位本着朋友之义替我奔走,请柬也都是他们替我发的,他们大概是觉得臧兄崖岸高峻,所以没送请柬。臧兄既然肯赏光,回头我亲自来送。”

“那还差不多。”臧惟一满脸欣然地点了点头,“从前我看汪孚林此人剑走偏锋,总觉得他不走正道,听你说起和他旧日交情,方才觉得倒是真心有所担当,倒是可以交一交的人。不过,他此人最让人嘉许的一点不是别的,而是他和六科廊兵科给事中程乃轩交情莫逆,互为犄角,却没有随随便便就把人引荐去给元辅,你也是一样。交情归交情,做事归做事,这种瓜田李下的纠葛,少一点来得好。”

李尧卿听汪孚林说过,臧惟一是张居正亲信王篆亲自推荐,张居正点头认可,这才能当上这个文选司郎中的。但臧惟一却是一不去谢王篆,二不去私谒张居正,平素铨选也是极其强硬。李尧卿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君子,但平时为人处置的宗旨是,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更何况他也不能全部算是欺骗对方。所以,对于臧惟一的好意提醒,想到这位竟然是尽量避免和张居正扯上太深的关系,他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

而汪孚林得知臧惟一竟然亲自向李尧卿要婚礼的请柬,不禁对这位老相识竖起了大拇指。至于外头某些人有心放纵的流言,他却完全没放在心上,这一日在都察院中,山东道掌道御史曹仁故意在他面前提起李尧卿这桩婚事不是时候,他就立时发作了。

“元辅只是病休几天,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用得着小题大做,拿人婚事说三道四吗?且不提申阁老也是这天娶儿媳妇,满京城不少定下婚期的官民百姓,难不成这段日子都要停嫁娶?传这话的人全都是不安好心,不但成心诅咒元辅,更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曹仁没想到一句扎人的讽刺竟然给自己惹来了一身骚,诅咒元辅这种罪名就已经很要命了,藐视皇帝这从何而起?然而,他才气得嚷嚷了一句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汪孚林就直接把他顶了回来。

“你还不服气?那好,我就把话说得简单易懂一点。元辅是李尧卿的座师,李尧卿是元辅的门生,元辅正好病了,而他的婚期已定,要是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不是认为有这么一桩喜事,正好可以冲走点晦气?太医署都只说元辅的病不过操劳过度,养一养就会好,你堂堂掌道御史却和外头三姑六婆似的,传什么元辅病中门生不宜办喜事这种鬼话,难道不是诅咒元辅这病重得随时可能撒手?”

“至于我说你没把皇上放在眼里,很简单,若是皇上在病中,为人臣属者缓办喜事,那还勉强说得过去,现在病的是元辅不是皇上!”

这是一大早众多人进都察院的时候,赵鹏程正好在自家掌道御史身后不远处,因此这番唇枪舌剑,他是从头看到尾,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简直瞠目结舌,只觉得汪孚林的说法实在是太大胆,太劲爆,可怎么就听了觉得这么解气呢?

赵鹏程这么个小人物尚且觉得惊心动魄,曹仁眼见得四面八方已经聚拢了不少人看热闹,那后悔劲就更加别提了。早知道汪孚林是这样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他干嘛还非得去和这家伙较劲?尤其是当汪孚林竟然不管不顾,随口叫了几个御史过来评理,将他刚刚提到的流言给说了一遍,忿忿不平求公道的时候,曹仁发现不少人看自己的目光除了同情,还有的甚至直接露出了鄙薄,他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了一丝深深的寒意。

果然,他虽说强打精神辩白几句,然后就奋力突破人群回到了直房,可不多时就被左都御史陈炌给叫了过去,直接训了个狗血淋头。用陈炌的话说,身为掌道御史,却如同街头巷尾的妇人那般人云亦云,传扬出去岂不是笑话?

汪孚林可不会去理会曹仁如今是怎样后悔不迭,他之所以会选择突然又挑起这样的口舌之争,完全是为了把自己这仿佛是气急败坏的闲话传出去。至于张居正那边如若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仿佛并不在意,接下来虽说也去过大纱帽胡同两次,但都是停留很短,一连几天都在帮忙操办李尧卿的婚事。他这个当丈夫的都如此,小北这个为人妻子的自然更加善始善终,和许瑶奔前走后,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日晌午,当她受了李尧卿母亲之托,陪同宣城一位年长官员的妻子到殷正茂的那座老宅中,给准新娘插簪的时候,她正抽空和殷二太太谢氏说着婚礼最后的一点事务,突然就敏锐地听到外间仿佛有人在说话争执,声音不大,似乎有点远,但耳力很好的她却没错过。

知道殷家跟来办喜事的仆人不多,而这座宅子还是汪孚林和程乃轩借给殷家人嫁女的,所以作为半个主人,她就对没办法立时脱身的谢氏打了个招呼,自己悄然带着芳容和芳树从屋子里出来。一直到二门,她才看到一个妈妈正急得什么似的与一个小厮理论,她就开口叫道:“怎么回事?是打算把里头各位太太奶奶们全都惊动了才肯罢休?”

“少夫人。”那妈妈却不是殷家人,而是小北安插过来的。殷家那点人手如今全都忙着招待今日前来观礼的各家亲朋故旧还来不及,哪顾得上这头。她撇下那小厮快步上前到小北面前屈膝行了个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小厮来通报说,外间有人替宫中御马监监督太监姜淮姜公公来送礼。问他人和殷家有什么关系,他又推说不知道,殷二老爷那边根本脱不开身,就来求见殷二太太,我拦了一拦,他却说那姜公公的人很诚恳,死活磨着我为他通报。”

小北顿时为之一愣。殷士儋当年那点事,她也曾经听汪孚林说过大概,意思是高拱为了援引张四维入阁,拼命阻挡殷士儋这个旧日裕王邸同僚的路,因此殷士儋怒极生恨,干脆借了宫中太监的力入阁,其中冯保也出力不少。之所以殷士儋能够走这样的偏门,是因为这位阁老曾经担任过内书堂教习,一度出入司礼监很勤快,与不少大珰都有密切的关系。

可是,权阉和权臣之间的关系本就功利,如今殷士儋都已经致仕了,宫中太监的力量又不可能帮着殷家人中进士,所以殷士儋幼女殷小姐和李尧卿这桩婚姻,殷家方才会不惜坐等而玉成,更是在李尧卿这个准女婿的仕途上下了大力,和张居正达成了妥协。那么,如今这位来送礼的姜公公是何方神圣?

心中一时想不明白,小北就多了几分谨慎,对那殷家小厮赞许了两句,随即吩咐那妈妈先出去将那送礼的人带到外院小花厅。她重新回到屋子里,见殷二太太正被人围着说话,她若是上前去递话,很容易被不相干的人发现,而殷小姐年少,很难知道父亲和宫里那些太监打交道的情形,兼且人还有许瑶作陪,她想了想就干脆再次出门,打算独自去应付那位宫中来客。

等到了外院小花厅,见来的是一个身穿青绸直裰的中年人,她就和颜悦色地说道:“殷二老爷和殷二太太如今忙着招待客人,一时半会抽不出空,我是帮忙殷家操办婚事的,我家相公是都察院广东道监察御史汪孚林,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对我说。”

那中年人立时为之释然,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原来是汪大奶奶,我家姜公公是御马监监督太监姜淮。”

小北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便笑着问道:“你家姜公公和殷老太爷可是有旧?让你前来送礼,可还有其他吩咐?”

“回禀汪大奶奶,我家姜公公是殷老太爷当年教过的弟子,殷老太爷入阁之后,还记得我家姜公公,托了冯公公探问,这才得知人在御马监,后来冯公公首肯,姜公公还曾经到私宅拜谒过老师和师母。殷老太爷致仕,也是我家姜公公一路把他送到天津的,本来还打算再送到山东,因为不敢擅离方才回返。如今知道老师嫁女,姜公公恐怕没法来喝这杯喜酒,就吩咐我特意提早来送贺礼。”

原来是殷士儋当年的学生么?只不过这样的学生还肯大大方方认下来,殷士儋这人倒是挺有趣。

小北嘴角微挑笑了起来,越发亲切地说道:“既然是这样,那就不是外人了。你如果不忙着回去,那就在这里坐着慢慢喝茶等一等,我这就差遣人去请殷二老爷过来。”

知道汪孚林这两年来可谓是炙手可热,就连其妻叶氏的那场身世风波,也在京城广为流传,那中年人不过是姜淮身边的掌家私臣,见小北待自己如此客气有礼,不禁也觉得大有脸面,连忙欠身谢过。小北当即吩咐了芳容去找殷二老爷,接下来自己又打探了一番姜淮的情况,谁料人家似乎有感于她那和煦的态度,说着说着,竟然连自家公公当年的老底子也给完全揭了出来。

“姜公公常常对我们说,当年他在内书堂读书的时候,殷老太爷任教习,他趁着殷老太爷不在屋子里的时候进去偷看书,正好看到老太爷的乌纱帽和银带,就都穿戴了起来,结果正在屋子里大摇大摆的时候,殷老太爷竟然回来了,他没看见,还在那自顾自学殷老太爷走路,直到殷老太爷呵斥这才发现。眼看恩师要发火,姜公公急中生智,说出了一句话来。”

听着这剧情,小北登时不禁莞尔,却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最终殷士儋没有追究,反而结下了一段善缘。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到外头传来了殷二老爷的声音。

“姜淮说,师父您家里自有玉带,这银带有什么了不起的?父亲听了哈哈大笑,也就把人放走了,回去之后和母亲说起,两个人差点笑破了肚子。”

殷二老爷打起帘子进屋,见小北起身对自己裣衽行礼,他点点头后就冲那姜淮派来的掌家笑道:“回去告诉姜淮,送礼之外,他只要愿意,就来喝这杯喜酒,大不了我在书房单独款待他。”

等到那掌家起身连声答应,行过礼后告退离去,殷二老爷才对有些迷惑的小北说道:“家母闺名束玉,姜淮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灵机一动拿出来调侃,但父亲却也赏识他急智。后来父亲离开内书堂多年之后,却还托冯公公打听过姜淮,他那时候已经是御马监奉御,还特地到家里来拜见师父师母,父亲致仕的时候,确实是他一路送到天津,父亲也确实拿他当弟子相待。”

第九一九章 好读书的姜淮

当小北回家对汪孚林说起这件趣事的时候,汪孚林先是惊讶,然后也同样笑得前仰后合。

银带……束玉……玉带……亏得殷士儋好度量!

笑过之后,他就搂着妻子说道:“这世上的文官,十有八九都瞧不起宫中那些阉宦,瞧不起他们身有残缺,认为他们低三下四,可有些人也不去想一想,除却某些羡慕富贵,于是自宫求进的,有多少都是贫苦没着落,这才把好端端的孩子往宫里送?而且内书堂大多挑选十岁以下的孩子入内读书,又让多少原本目不识丁的人有了读书认字的机会?我在碰到张宁之前,对宦官也没多大好感,可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却觉得某些宦官比大多数伪君子要强多了。”

“是啊是啊,当初要没他弄来那条船,你就去游西湖吧!”小北嗔笑了一声,随即就躲开了汪孚林的咸猪手。

“从前我觉得殷士儋靠着结交宦官入阁,总是一个很有机心的人,现在听你说的这个故事,却觉得他这人着实还豁达。换成是我,到内书堂当教习,一个小宦官跑来戴我的乌纱帽,束我的银带,大摇大摆学我走路,等被我撞破发火时,还拿我家妻子的名字来开玩笑,别说发火吼一顿,就是拿戒尺抽他一顿都是轻的,他竟然就这么轻轻放过了。要知道,以他那时候和姜淮天差地别的身份,随随便便就能让姜淮一辈子不能翻身。这种容人雅量,很了不起。”

对于汪孚林的这种说法,小北也觉得颇为赞同,但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只不过,后来殷阁老官做大了,却还托冯保去探听这个姜淮,这应该就不只是重叙师生之谊了。”

“没错,殷阁老怎么入阁的?据说是靠的陈洪。入阁之后,他屡屡被高拱指使言官弹劾。既然立足艰难,他当然唯有靠着和宫中加深联系。毕竟,陈洪不久就下台让位给了孟冲,而孟冲目不识丁,他怎么看得上?相反,冯保却是正经内书堂出来,饱读诗书,精通琴艺。于是,殷士儋借着姜淮的事对冯保放出一个信息,你看我从前对一个小宦官如何宽容,那么我对你们这些大太监的态度不就可想而知了?”

“可惜,冯保虽说那时候就是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太监,奈何在隆庆皇帝面前却不过平平。所以殷阁老下台,冯保帮不了,而等到高拱下台,当今元辅上台,殷士儋的价值不如元辅,而且若是执意非要重新扶殷士儋入阁,他和元辅的关系就可能破裂。按照一般人的逻辑,内阁有一个盟友,当然不如内阁有两个盟友,如此可以扶持这个打压那个,任凭人窝里斗,坐收渔翁之利。可是,冯保却没有这样做,哪怕元辅即将遭遇丁忧也没打过这样的主意。”

说到这里,汪孚林对冯保的取舍不禁有些钦佩。那时候高拱下台,高仪一死,冯保可以说是内廷皇权的代行人,小皇帝的大伴,李太后最信任的人,纵使张居正还要差不止一层,可冯保却基本上放手给张居正去做事,自己几乎没有给过掣肘。

也怪不得冯保虽说下场凄惨,后世还有不少士大夫认为这是大明朝难得一见的好太监……

“我听说,殷阁老当年请求致仕的时候,才刚好五十岁,现在也不过五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果他在内阁,又是敢和高新郑公打架的脾气,肯定会很难和首辅大人相处。”小北对汪孚林的判断素来服气,此时越想越是觉得这种大臣之间的倾轧,真的是无关政绩,无关人品,只因为你不把人挤下去,你自己就可能被人挤下去,所以要竭尽全力提防每一个人,哪怕是自己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