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做将军的,正是李如松。之前对于辽东文武的措置传到之后,上上下下恰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不意想竟突然升官当巡抚的张崇政和洪济远,那当然是只觉得天上掉馅饼砸了脑袋,应付来贺喜的都来不及,而惊恐于竟然被罢官和被降调的两人,则是欲哭无泪。反倒是原本神经绷紧,等着朝廷处分的军将们,最终发现陶承喾成了被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余下的却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大多数将校如释重负。

可只有李如松知道,李成梁在背地里唉声叹气,绝对没有半点侥幸或者轻松之意。按照李成梁的话来说,他宁可朝廷申饬罚俸,好好训诫一下辽东武将,却不是如今这样把矛头对准文官。就因为主导此事的乃是汪孚林,如今辽东文官之中很是盛行一种说法,那就是李成梁利用和汪孚林早年的交情,以及在元辅张居正那儿的情面,于是保住了武将,任由文官变成了替罪羔羊。

至于得到升官的张崇政和洪济远……呵呵,谁不知道当初汪孚林在抚顺关时,就和这两位有过数面之缘?有数面之缘的都如此,汪孚林在辽东总兵府住了那么久,对李成梁还能差吗?

于是,文官们自然而然就愤怒了起来,凭什么武将杀降冒功,最后迁怒的却是他们?

因此,李如松并没有卡在十二月这个关键点代替父亲入京述职,而是提早过来,就是想代替父亲去拜见各方权贵。谁知道他从山海关入关之后不多久就得到了当头一棒,张居正病了!此时此刻,他看着有些呆头呆脑的沈有容,想到辽东军中不少将校都或多或少排斥这个少年英杰,忍不住在心里将那些浅薄短视的家伙骂了个半死,这才笑吟吟地说道:“刚到京城,难道你不去拜访一下你妹夫的父亲大人?”

听到这拗口的称呼,周遭众人全都愣了一愣,紧跟着方才有反应快的人起哄道:“对啊,士弘,可得去拜访拜访你那位世叔!”

沈有容知道李如松这些手下不像其他军将那样恶意满满,因此面对这调侃只是微微有些狼狈。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李如松策马掉头回来,竟是到他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带着人去兵部投帖,你一个人先去,一会儿我们再去和你汇合。汪府的门头可不好进,我就全都指望你了”

第九二五章 婶婶和叔叔

程家胡同这地方,沈有容并不是第一次来。事实上,他对这里比程乃轩这个命名者还要熟。毕竟,当初会买下这里的房子,那还是因为汪孚林、他还有叔父沈懋学一行人从辽东闹出了莫大一场乱子回到京师之后,汪孚林从前那小宅子已经让给岳父叶钧耀,又不大方便住汪道昆家,这才临时住在这座还是客栈的房子里,后来汪孚林又将其买下当成私宅。只不过,时过境迁重临故地,他却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而沈有容在胡同口徘徊了好一阵子,这就引起了明为奉了刘守有之命在这三天两头蹲点监视,暗则充当汪孚林和刘百川郭宝联络人的陈梁分外注意。只不过,最终陈梁看到沈有容拍马进了胡同,直接到了汪府门前去了,他就暂时放下了提起的心思,心想大概又是个听说汪孚林在朝中炙手可热,于是登门请托的愣头青。这也只有啥都不懂的新人会这么干,只要在京师呆过的谁不知道,汪孚林那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压根不接受任何陌生人请托的。

这位汪爷有钱,有背景,有政绩,也有光辉战绩,所以当然可以任性!

沈有容当然不知道自己被陈梁归类为了外地来的土包子。到了汪府门前,他却不大认识汪吉和汪祥,正待请人通报一下,明小二刚好哼着小曲从里头出来。甫一照面,这位曾经的客栈伙计就瞪大了眼睛,随即又惊又喜地一溜烟跑了过来。

“沈公子,你什么时候到京城的?啧啧,有两年多没见了吧,看您这通身气派,听说是在辽东当将军,真了不得!”

沈有容也认出了明小二这个熟人,一下子自在了许多,当即笑着打了招呼,可对将军这个称呼,他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坚决表示自己才刚刚从军,压根没有被称作为将军的资格。而汪吉和汪祥虽说没见过沈有容,可光是从明小二的称呼里,他们就已经意识到来的是谁,当下一个拔腿往里头通报,一个则忙着去照管沈有容这匹马。不多时,又一个人风风火火冲了出来,却是王思明。

“沈公子!”

王思明正在长个头的年龄,跟着汪孚林的他如今吃得好睡得好,个头蹭蹭往上窜,再站在沈有容跟前时,竟然只比沈有容稍稍小半个头,哪里还有当年皮包骨头芦柴棒的样子?沈有容还是看到他那少了的半边耳朵,这才认出了人来,顿时也笑容满面地按住了王思明的肩膀。

“好小子,长高了,也长壮了,以后肯定是一条好汉!”

“要不是沈公子你带着大家拼死冲杀,我早就死在抚顺关外了,哪里还有今天。”

王思明说到这里,立时屈膝下跪磕了个头。沈有容一个措手不及受了一礼,接下来哪好意思再让对方磕第二个,连忙一把将其搀扶了起来,低声询问了少年的近况。得知王思明如今不管门上的事情,主要是管着帐房,门上则是明小二和汪吉汪祥三个人,出身宣城沈氏,家里规矩颇大的他不禁挠了挠头,心想如今汪孚林这儿也已经是内外分明,颇有一种严整的气象。

团团说了一圈话,他正想问问汪孚林是不是在家,却不想王思明立时就连拖带拽把他往里头请,嘴里却说道:“公子去都察院了,十日一休沐,今天不在家,但少夫人却是在的,刚刚已经通报进去了。少夫人听说沈公子您来了,高兴得很,说是赶紧请您进去。”

小北和沈有容也算是蓟辽路上结下交情的老相识了,想当初那一声婶婶还把她叫得瞠目结舌,可如今听到沈有容来访,想到养子金宝现在货真价实是沈有容的嫡亲妹夫,她就知道自己这长辈算是当定了。果然,等到严妈妈去从王思明那接了沈有容进来,沈有容一进门后就打算跪下磕头,她只觉得眼皮子直跳,慌忙让严妈妈伸手搀扶。好在严妈妈是个练家子,眼疾手快,否则险些就被沈有容抢在了前头。

当再次听到那一声有些腼腆不自然的婶婶之后,小北只能暗自叹气,随即就笑着说道:“你又不是外人,这样一见面就行大礼,谁能心里过意的去?你这是从辽东来的?怎么会突然进京,是只有你,还是有其他人?”

沈有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继续纠结行礼的问题,却是开口说道:“我是跟着李将军从辽东来的,他进京述职,挑了我随行护卫。”

小北在辽东时,曾经多次拜访宿夫人,再加上和李如松那是间接打过一次的交情,本来就挺熟的,而李如松代父述职的事情又是汪孚林建议的,她怎么都不可能会错意。然而,汪孚林不在,她自然也绝口不提李如松,只笑问沈有容到辽东可曾上阵打过仗,和同僚上司相处如何,沈有容当然报喜不报忧,两人说说笑笑,一会儿时间就过去了。

虽说两人是老相识,但男女有别,小北也不可能一直留沈有容在自己这坐着,当下就开口说道:“我已经吩咐人去都察院送了信,你如果没有急事,就不要立时走,王思明他们也都与你很久不见了,你不妨也和他们聚聚说说话。”

沈有容从来就不是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起下人的寻常世家子弟,更何况那是曾经血肉沙场上结下的交情,想到这会儿李如松一行人还没有在京师安顿下来,自己跑去兵部也可能扑空,因此李如松既然说届时会到汪家来和他汇合,他也只能选择相信,眼下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而在都察院,汪孚林刚刚送走荣升掌道御史,过来向自己千恩万谢的赵明贤,又迎来了调到自己的广东道,满面春风来拜见的赵鹏程。对于这个自己第一个挑中的监察御史,他并没有立刻表现出太多的热切和期许,只是对赵鹏程重申了自己素来公允待人的这一点,就将其分配在了王继光那间直房。

横竖回头他是准备让顾云程和王学曾被调出去的,眼下与其让赵鹏程熟悉要调走的同僚,还不如把人丢过去让王继光头疼的好。

等到郑有贵进来转达了汪府来人捎带的口信时,汪孚林就忍不住惊讶了起来:“沈有容竟然来了?辽东居然这么早就派人到京师了?”

汪孚林讶异过后,却立时让郑有贵去请都吏胡全来。等到都吏胡全进门之后,他就吩咐道:“你在兵部有没有熟人?打听一下李如松他们可去过兵部,大概都说了些什么事,如果能打探到他的落脚点,那就最好不过了。”

胡全对于汪孚林的吩咐,那是素来不会打折扣,当即应命而去。而他这个积年的老吏在京师六部都察院以及各寺监中,那也确实是手面很大消息灵通,午后就给汪孚林带来了回音。

“李将军到了兵部之后,送了述职陈文之后,见了兵部方部堂,大概说了一刻钟的话就告辞离开。他们在兵部登记的住处,是灯市口胡同的一家皮货铺子,好像叫什么珍隆,届时若是上头有空召见他时,会去那边通知一声。”

听到灯市口胡同这五个字,汪孚林就已经猛地想起了昨日从刘英处听到的张四教产业名录,等再听到皮货铺子,他就更加警惕了起来。然而,虽说胡全已经是自己人,但他并不打算让其知道太多,免得别人心中起疑,当下没有继续追问这件事,打赏了之后就把胡全打发走了。可他还没定定心心坐上多久,家里就第二次派人到都察院送来了消息,竟说是李如松带着一群辽东的骄兵悍将,直接跑到他家里拜会去了!

这算是他当初到辽东总兵府住了老长一段时间的报应吗?

当汪孚林傍晚时分散衙回到家里时,就发现他这平时人口不多的家里赫然是一片闹腾。前院厢房里竟然摆开了几桌,刘勃封仲带着王思明正在和几个明显是军中猛士的人大吹法螺,明老爹正在忙着照顾酒菜,甚至都没发现他回来。虽说又好气又好笑,但他也无意破坏这看上去相当不错的和谐氛围,当下吩咐不用去惊动他们,自己悄然往里走。

而陪着汪孚林进去的明小二见主人甚至没在乎众人只顾自己闹腾,心下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少夫人之前见过沈公子,后来王思明问出李将军他们也可能回来,急急忙忙又回禀了少夫人,少夫人就派人去国子监,紧急替吴公子和陈相公请了假,如今他们就在公子的书房接待李将军和沈公子。”

把陈炳昌送去国子监,汪孚林是为了让这个跟着自己已经有两年多的小秀才能够有个好前程,兼且他对外摆出的是不受请托的架势,家里有妻子坐镇,对付一般的投帖和投书已经完全足够了。但家里没个另外的男丁,也就意味着碰到这种情况就只能紧急去国子监把人给请回来。他当然知道,最合适做这种事的,其实是金宝,但哪怕不为金宝的前途着想,他和妻子离家在外,留着金宝和妻子沈氏在家侍奉汪道蕴夫妻,这才是最妥当的。

想必对于他那位甚至都没怎么见过面的儿媳妇沈氏来说,侍奉汪道蕴和吴氏这祖公公和祖婆婆,那绝对比面对他和小北夫妻两个要轻松多了。

明小二却不知道汪孚林一转念就想了这么多,他一路上却还絮絮叨叨解释道:“前院这边少夫人吩咐,随便刘大哥和封大哥说什么时候开席就什么时候开席,那边李将军和沈公子,原本也让他们不用等着公子回来,但那二位坚持不肯。因此,厨房就送了好些各式点心瓜果进去……”

等到了书房外头,把嘴碎的明小二给遣退了,汪孚林见吴应节的一个书童正在外头台阶上和自己送给陈炳昌的那个小书童在翻绳子,压根没看见自己,他也就悄悄到了书房前头,却听到里头李如松正在里头高声说话。

“当初在广宁的时候,我正好带着几个亲兵去万紫山,谁知道这个往日都没啥文人墨客的地方,那天竟然有几个人正坐的坐站的站谈天说地,偏偏还都是佩剑的生面孔,就想这是从哪来的读书人跑关外晃悠来了?那时候我就二话不说,直接上去挑衅了……”

汪孚林在外头听得哭笑不得,暗想这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李大公子你值得拿出来大说特说吗?

“我主动上前挑衅,亏得状元郎好气性,主动拿了剑给我看,我正好技痒就耍了两手,可看到汪掌道竟然在那看热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竟是故意脱手把剑直接掷了出去。说实在的。汪少夫人实在是好风采,那时候她一身男装,信手就接了下来,汪掌道也不怒不恼,直接将谭大司马那把剑拿来给我鉴赏。就为了这彩头,我和小沈结结实实打了一架。我还打算让他一只手,最后才知道自己坐井观天了。”

旧事重提,沈有容也觉得有些汗颜,可见吴应节和陈炳昌这两个不通武艺的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满脸钦佩,他就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那时候跟着两个有名的武师练武,自以为很有两下子,遇到李将军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你们可别听他的,其实是他让了一只手还和我打平。”

“那是当年,好汉不提当年勇。”李如松一副自己很老的架势,随即方才笑呵呵地说道,“这两年小沈在辽东也算是打出了名气,那武艺早就不是当年的光景了,更何况,我和他打的那一次,他还不曾在战场上见过血。”

“两位阔别许久,一见面就互相吹捧,这真的好吗?”

随着这个声音,汪孚林推门而入,只见吴应节和陈炳昌立刻跳了起来,但都比不上沈有容动作快。而李如松则是最后一个站起身,端详他的目光里充满着好奇和审视。他早就习惯了被人注目礼的架势,此时没有在意李如松那眼神,可听到沈有容直接一声汪叔叔,似乎弯腰要行礼,他就抓紧时间对沈有容喝道:“士弘你给我免了这些繁文缛节,被你叫一声汪叔叔那是因为金宝,我勉强受了,现在又不是你爹和你叔父在,别和我算辈分!”

李如松顿时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我拿小沈也是当弟弟看的,要是跟着他叫你汪叔叔,岂不是太吃亏了?”

第九二六章 把酒交心

招待李如松和沈有容的这一顿晚饭,自然是摆在家里的正厅。汪孚林还特意让陈炳昌去了一趟程家,叫来了程乃轩。跟着光懋去了一趟辽东的程乃轩,和李如松沈有容哪怕算不上往来非常频繁,可就凭程大公子自来熟的架势,当然是到哪跟谁都熟。

只不过,汪孚林冷眼旁观,就只见程乃轩虽说很擅长活络气氛,可李如松目的显然不在于此。这位辽东总兵的长子用非常娴熟的手段灌醉了一个又一个,连程乃轩都没能幸免,到最后就拿着酒壶到了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东倒西歪,醉话不断的家伙,暗叹这帮人全都太过实诚,以至于战斗力太弱,接过酒杯之后,他就笑吟吟地说道:“李兄在战场上纵横不败,没想到在酒桌上也是纵横不败,好本事,真心佩服。”

李如松刚刚还是醉眼朦胧,可是,听到汪孚林这句话,见通身酒气的汪孚林眼神清明,哪有半分醉态,原本坐得歪歪扭扭的他也立时坐直了,因叹道:“想当初在辽东,我就曾经小看过你一次,后来我已经觉得自己尽量高看你了,却还是没想到,你这个人就好似没有极限一般,上哪都能折腾出天大的事情。这样看来,当年辽东那番鸡飞狗跳,原本还算是轻的。”

“大概吧。”汪孚林耸了耸肩,很没正经地自嘲道,“我早就发现自带灾星光环,上哪哪出事。遇到小人物出小事,遇到大人物出大事。一而再再而三经历下来,我有时候也就不得不躲点事,你应该庆幸之前我是推荐了小程去辽东,如果我亲自去……呵呵。”

李如松被汪孚林这一声呵呵笑得简直毛骨悚然,连忙以手扶额道:“你别笑了,你就在京城这样折腾一下,辽东就已经怨声载道,如果你亲自去辽东,我都不知道辽东文武会变成什么样的光景。好了好了,咱们也是老相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问你,你的这座宅子,说话是否安全?”

汪孚林对于李如松这样单刀直入的问题,他眯了眯眼睛,最终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两个字:“安全。”

在厂卫遍布的京城,汪孚林竟然有这样的底气?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底气?

李如松心中疑惑归疑惑,但他并不打算去质疑汪孚林的自信。从这家伙的过往来看,这份自信应当不是毫无理由。因此,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将辽东文官被升调的升调,黜落的黜落,因此官场震荡,甚至对武将颇有怨言的事情直接挑明了。然而,他一面说一面观察汪孚林的表情,却发现对方始终只是微微笑着,与其说是对他的话并不感到意外,还不如说是……根本就是事先早有预谋!

“陶承喾杀降冒功,所以此人该怎么处置,谁都没有意见,我没说错吧?”汪孚林慢条斯理地起了个头,见李如松没说话,他却不在乎对方这态度,继续往下说道,“而他为何会有这个胆子?无非是笃定上头李大帅对他很信任,而辽东巡抚以下的各监司,已经习惯了从辽东武将的胜仗中分润功劳,所以根本不会去核实,而且出了事情之后反而还会拼命在后头帮忙擦屁股遮掩,所以才有恃无恐,不是吗?”

对于汪孚林这赤裸裸的评判,李如松有些难堪,但不论是身为辽东武将,还是身为辽东总兵李成梁之子,他都不得不沉声问道:“那为何你把矛头对准那些文官,而不是辽东武将?”

“很简单,因为我已经知道并确定了,杀降冒功不是李大帅的主意。所以,把辽东那些贪腐的文官拿掉,只不过是把烂桃子上头烂掉的那些部分挖干净,但如果因此就把刀子对准了李大帅,那么,就相当于把一颗烂苹果的好地方也给削掉了,朝廷就得做好辽东局势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是说,李兄你觉得那些贪腐的文官比令尊更加重要?”

李如松哪里会接汪孚林这后半截话茬。他很清楚,汪孚林在肯定李成梁那些战绩和胜果,明确表示会保住其辽东总兵位子的同时,却也同时隐隐告诫,李成梁想通过将辽东文官牢牢绑在自己这条船上,从而同进退,共战功,让文官们来做文过饰非的收尾工作,这至少眼下是失败了。之前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的辽东新一批文官名单上,那一个个名字全都是非常陌生的,但单看履历,全都是一等一的能员。

他看过张居正给父亲李成梁的私信,上头写得明明白白,朝廷对这些新官的最大要求便是,一肩挑文武,军中若再有杀降虐俘,以及将虏中逃回百姓,以及异族男丁擅自养为家丁,又或者蓄养为异日人头军功之事,决不姑息,更不许推诿塞责!

这是张居正的底线,还是汪孚林的底线?

李如松犹如第一次认识一般,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一仰脖子将手中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这才问道:“那么,辽东之事已经到此为止了?”

“没错,到此为止了。”汪孚林顿了一顿,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只不过,皇上对李兄似乎颇感兴趣,也许可能特别召见你,甚至可能让你留京。”

这要是换成别家武门子弟,对于这样的好事,不是喜出望外,那也至少是求之不得,但李如松却顿时眉头紧皱,继而意识到,外间听到的关于汪孚林很得圣眷的传闻,竟然极有可能是真的。

想到这些年来,汪孚林和李家看似没有过多的往来,但小北和宿夫人这两个女眷却常常彼此互相馈赠特产,逢年过节更是常有节礼。而之前到辽东来勘验长定堡大捷时,被汪孚林推荐来的程乃轩成功避免了光懋造成的那场大麻烦,他在心里迅速合计后就做出了判断。

“汪贤弟,我们也是老相识了,我不瞒你说,京城这富贵窝虽好,但对我来说,却着实没多大意思。我也知道,父亲任辽东总兵,我这个长子和辽东其他将校一样在他麾下,未免不合规矩,但我可以去宁夏,去宣府大同,去九边任何一个地方,可千万别让我留在京师。说一句不好听的,我宁可在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也不愿意在三大营里做个有名无实的主将副将。这话我原本是打算对元辅说的,可他既然病了,我只能求你了。”

汪孚林顿时笑了。要说那些后世熟读明史的人,说到李成梁父子的时候,那真是又爱又恨。

爱的是李家父子打造出了一支辽东铁骑,让曾经三面受敌四面漏风的辽东完全稳固了下来,朵颜三卫、蒙古左翼察罕儿部、女真诸部,所有这些敌人全都成了辽东铁骑崛起的基石;恨的是李成梁竭力扶持努尔哈赤,甚至还帮努尔哈赤把所有可能造成威胁的女真部族全都给打残了,生生给了努尔哈赤统一女真的机会,结果李家最能打的这对父子一死,其他李家儿孙再也控制不了局面,这才有后来的清军入关。

但谁都不能否定,李家父子,尤其是李成梁和李如松两人作为武将的天分。

“李兄你放心,别的事情也许我还会和你推脱推脱,但你这样的名将种子,扔在京师三大营和那些老兵油子为伍,岂不是暴殄天物?”

李如松本来还以为至少要软磨硬泡,最后付出点什么条件和代价,可汪孚林答应得如此爽快,他愣了一愣之后,心头那些许芥蒂立时丢到了九霄云外。

武门子弟,就当战场建功立业马革裹尸,光耀门楣,岂能在京师这种富贵销金窟中虚掷时光?

他二话不说就拿了酒壶过来,先给汪孚林斟满,随即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才真心诚意地说道:“那我先干为敬!”

这一次,汪孚林没有二话,和李如松碰杯一饮而尽,等抬手示意李如松坐下来,他就低声说道:“我建议李兄不要去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至少不要在上头有人召见你述职之前去张家。”

李如松顿时瞪大了眼睛。当初汪孚林到辽东来,据说就是张居正的授意,而那时候更有传言,汪孚林这个三甲传胪的名次就是因为张居正的授意而得来的,而且鉴于对方是时任兵部侍郎的汪道昆侄儿,所以他才特意结交,就连父亲和母亲对人另眼看待,也是因为如此。而现在,汪孚林这个铁杆的张居正心腹,竟然明确表示让自己不要去张家拜访?要知道,往年不要说他亲自进京,就是父亲派人来京师,第一件事也都是往张家送一份厚礼!

难不成张居正的病真的到了这种危险的程度,所以汪孚林已经不顾往日张府门下心腹这一重身份,直接站在了小皇帝这一边?

尽管明知道这种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更不适合问出来,可李如松还是忍不住问道:“元辅的病……”

他只来得及问出这四个字,就只见汪孚林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才岔开话题道:“这一次的风波,你这个刚从辽东过来的人千万不要踩进去,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这不是个千年大坑。你如果能够在面圣之后赶紧回辽东,那就最好。据我所知,李大帅打仗可是未必看春秋冬夏,你万一错过哪一场大战,没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以后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汪孚林这半是开玩笑半是当真的架势,李如松自然更是满头雾水,心下无比怀疑。然而,贸然卷入朝中争斗,确实也是他们这样的武将最最忌讳的事,汪孚林肯这样提醒他,那就已经绝对算是看在旧日交情上了。

“好,我知道了。”李如松为人果断,这会儿当即重重点了点头,等看了一眼那些醉倒之后呼呼大睡的家伙,他的目光落在了沈有容身上,却是立刻表态道,“士弘武艺精熟,擅长兵法,可以说是有勇有谋,父亲日后一定会更加多多栽培他。”

汪孚林一直都很欣赏沈有容,李如松代替李成梁做出了这样的承诺,他自然大为欣喜和满意。至于他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笼络李家的奢望,当下就和李如松展望了一下辽东的美好蓝图,祝愿李成梁武运昌隆,顺带问一下李如松等人的住处……总之就完全是喝小酒说闲话的节奏了。

因为时辰已经不早,他怎么都不可能放这些今天刚到京师的辽东武将们去挑战夜禁,派人大张旗鼓护送他们回去灯市口的那家珍隆皮货铺也不合适,就索性把人留在家里暂住一夜。当然,单单汪府没有那么多空屋子,可不是还有隔壁的程府吗?好在前院没有像这边厢李如松刻意设计的一般,一个个全都酩酊大醉,来来回回忙活了小半个时辰,人终于全都安置好了,等汪孚林回房时,早已经是子时过后。

汪孚林把程乃轩拉去陪客,小北自然就干脆在程家陪着许瑶和两个孩子,刚刚眼看程乃轩也被李如松灌醉了送回去,她这会儿从汪孚林口中得知了李如松和张府两人单独密谈的经过,她就笑道:“李如松把其他人都灌醉也就算了,连程乃轩都不放过,看来也是小小的报复。只不过你不对他把事情挑明,不怕他认为你是过河拆桥不念旧情,看元辅病了就躲远远的势利小人?”

“宁可让人觉得我是势利小人,也不能让人觉得元辅在装病。更何况,你也听到了,他落脚的那是什么地方?说不定他和张四教也是老相识了。”汪孚林搂紧了身边的妻子,笑着说道,“这次每一方都是在豪赌,稍有不慎就可能把所有本钱都赔进去,李如松这种棋局之外的变数,当然是早走早好,又或者好好呆着别卷进去。不论李家父子是不是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他们折在京师这种波诡云谲的地方,那就实在是太可惜了。”

第九二七章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昨夜李如松浩浩荡荡把人全都拉到了汪府,直到清晨,昨夜最初喝酒如喝水,灌醉多人自己却没多少醉意,最后现世报似的被汪孚林给灌醉了的他方才被人叫起来,带着沈有容以及他那些亲兵侍卫们离开了程家胡同,回到了灯市口胡同,他之前落脚的那家珍隆皮货铺。

而在汪孚林的授意之下,陈梁第一时间把消息送到了刘守有的案头。对于这种诡异的状况,刘守有着实觉得意外。他原以为李如松代表父亲李成梁到京师来,不找汪孚林算账就已经很好了,可李如松这种毫不在意地表示亲近的姿态,实在是太诡异了。可事情真相看似如此,他哪怕再想不通,也只能把这消息往张四教和宫中司礼监的两位秉笔张明和张维那送了一份,当然,也没忘了去知会冯保。

毕竟,冯保名义上不是自己的正经上司,但实际上胜似自己的上司!

至于汪孚林自己,他则通过刘万锋那条安全的信道,往那位司礼监第二号人物张宏那儿送了相同的消息。

这几个渠道的消息自然不可能全都传到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耳中,事实上,小皇帝最近又尝到了被封锁的滋味。自从张居正这莫名其妙一病,内阁竟然再次是张四维代理首辅的职责,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就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因此在回禀过慈圣李太后之后,他把乾清宫看得严严实实,也就是张宏这个不大和他争权,也没有往乾清宫塞人,位子仅次于他的同僚,他的防范稍微少点儿,于是张宏得以继续笑眯眯地常常出现在乾清宫中。

相比冯保的严苛,张宏在这些乾清宫近侍的心目中,那就完全是慈眉善目的老祖宗。这位不但能够安抚小皇帝的情绪,常常还会给他们求情,以至于倘若有人说起张鲸这个当初记在张宏名下的干儿子时,不少人全都会在背地里破口大骂。有这样好的老祖宗却还不知道珍惜,野心勃勃踩着人家想要往上爬,这种人活该就在昭陵那儿等死!当张宏这一日又过来的时候,几个近侍全都围了上前,一口一个老祖宗叫得异常亲热。

“咱家知道你们闷在乾清宫里不得劲,但冯公公也是没办法,更何况是慈圣老娘娘点了头的,你们都收起这幅沮丧的样子,在皇上面前伺候,这丧气脸给谁看?”

这乾清宫中的人前前后后换过多少批,张宏都快记不清了,别的不说,单单最近这一年多就已经三回了。即便如此,他对这些看似光鲜,实则朝不保夕的近侍们依旧显得很客气。直到踏入东暖阁,看到犹如困兽一般在那团团转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留了心腹在外看着的他方才笑吟吟上前行了礼。

“张伴伴!”朱翊钧看到张宏,那脸上赫然是掩藏不住的期盼,“元辅张先生病得怎样了,你知道吗?”

听到朱翊钧一张口就问这个,张宏再看小皇帝的表情,忍不住就替张居正和冯保觉得惋惜。这外相和内相联手从小教导皇帝,口口声声对慈圣李太后说要培养一个圣君出来,可他们做过头了,如今又知不知道在将来的“圣君”心目中,他们完全就是碍眼的绊脚石呢?他快速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摇摇头道:“皇上,老奴也已经有些天没出宫了,也就是派几个徒子徒孙常常回家看看老奴的弟弟和侄儿,元辅张先生的情况实在是不大清楚。”

见朱翊钧立刻消沉了下来,他又笑着说道:“不过,老奴刚听说,辽东总兵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到京城了。他先到兵部去投书,等着召见,皇上知不知道,他在找好了落脚点之后,接下来去了什么地方?”

万历皇帝少许回复了一点精神,皱眉思量了好一阵子,最终突然没好气地说道:“肯定是去大纱帽胡同的张府看元辅张先生,这还用说吗?”

“如果是那样,自然不用说,只可惜皇上猜错了。”张宏故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李如松没去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而是带着所有家丁家将直接杀去了程家胡同的汪府,对,就是汪孚林家。原来,李如松这次把上一科状元沈懋学的侄儿,曾经在辽东颇有功绩,考中武举人后又去辽东从军的沈有容带回来了。李如松一行人去兵部的时候,沈有容去了汪府,后来李如松也带着一大帮人去了,听说汪孚林从都察院回去之后看到那么多人差点傻眼。”

“听说二十多号人在汪家白吃白喝,汪孚林一气之下把李如松灌了个半死,大清早的,人家才看到李家这些人从汪家出来。”

对于这样一个消息,朱翊钧立时心情转好。他忍不住在乾清宫中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兴高采烈地说:“朕到底没看错人!这个汪孚林不但百战百胜,而且到底人脉深厚,就连李成梁父子明明被他狠狠敲打过,竟然也不得不服软输诚!”

尽管张宏私底下隐隐约约有点猜测汪孚林和皇帝的关系,但此时朱翊钧竟然直截了当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在惊讶的同时,却也不免为小皇帝的判断捏了一把汗。李如松应该是去找汪孚林以叙旧情的形式打探消息而已,皇上您哪只眼睛就看到人家服软输诚了?尽管他着实怀疑是谁为朱翊钧去笼络汪孚林的,此时此刻却知道不能让小皇帝知道自己很在乎这个,当即笑着附和朱翊钧,等这个话题稍稍告一段落时,他才仿若不经意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最近时气不好,内书堂掌司陈矩,文书房掌房田义都病了,双林公的意思,是再挑几个人上来,皇上意下如何?”

朱翊钧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就沉了下来。他完全没有想到陈矩和田义两个人全都觉得情势莫测,因此打了退堂鼓,而是觉得这节骨眼上田义病得实在不是时候,竟然让他断了和汪孚林联系的渠道。因此,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想到张宏素来比冯保更加亲近,就干脆把田义当初奉自己之命去联络汪孚林,以及汪孚林对辽东之事的劝说和判断等等都一一说了。

见张宏似乎有些错愕,他不禁不大好意思地说:“朕不是瞒着张伴伴,实在是要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做这事,朕不敢让你知道……”

对于小皇帝后头那听似入情入理的解释,张宏已经没什么心思听了。他很想告诉这位已经成年,可权谋手段却不过刚起步的天子,汪孚林这小滑头不是那么好笼络的。他与汪孚林也不过是互利互惠,可他是什么人,形同次辅的司礼监第二位秉笔,却还不敢说笼络这小子呢。想当初他被张鲸算计那一次,若非汪孚林出谋划策,一锤定音,说不定眼下是什么见鬼的结果。

也正因为如此,汪孚林那所谓辽东之事的劝谏和判断,看着仿佛处处为小皇帝着想,可其实难道不是为了他自己扬名?更何况,汪孚林事先才从他这里打探过,小皇帝对于辽东之事是个什么态度,这完完全全是有的放矢,这小子根本就是为了邀宠!

能够说服张居正,又让小皇帝满意,这哪里是妥帖,这是预谋深远!

“张伴伴,张伴伴?”

张宏心里飞速地思量,但当听到小皇帝连声叫自己,他还是立刻回过神来,故作轻松地说道:“皇上到底已经亲政了,知道如何发掘贤良。汪孚林……”

打算斟酌一下语句,提醒皇帝汪孚林不大好控制,可张宏绞尽脑汁,竟发现自己除了说汪孚林这家伙会惹事,余下的找不出半点错处。政绩功勋,汪孚林都有,而且还不错,人缘当然算不上好,毕竟这小子早就被人归在张居正党羽一类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如果汪孚林真的是意识到小皇帝已经亲政,张居正这个内阁首辅则要交权,说不定要致仕回乡,于是早早就投靠了皇帝,那也并不值得为此诟病其人品。

要知道,汪孚林至今为止,并不曾毁谤旧主,从而在新主面前邀宠。

于是,张宏只能强笑道:“汪孚林确实是个很能干的人。”

朱翊钧在当初还是太子的时候,最亲近一手把他带大的冯保,可自从冯保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就动辄对他指手画脚,所以他转而最亲近使人如沐春风的张宏。所以此时此刻得到张宏的认可,他只觉得自己的眼光和手段全都受到了肯定,当即连连点头。

“张伴伴你果然最懂得朕。你知道不知道,就在今天,左都御史陈炌觉得,原本隶属广东道的王学曾和顾云程能力卓著,分别调到别道,又从别道再调了两个人给汪孚林。听说这么一来,广东道所属,留在都察院的那几个监察御史,除却一个还曾经和他闹过龃龉的王继光之外,其他都是和他不熟的老牌御史。朕就不相信陈炌做出这么大的决定,不问问汪孚林自己的意见。他既然能答应,说明这样一个不结私党的人,实在是太难得了。不过陈炌也实在过分!”

要是汪孚林在这里听到小皇帝对自己的过高评价,再厚的脸皮恐怕都要承受不住,而张宏已经瞠目结舌了。汪孚林不结私党?这家伙刚通过吏部侍郎王篆把三个旧友调上来算怎么回事?就算其中那个李尧卿是殷士儋这个岳父之力,可剩下两人,一个进了礼部仪制司,一个进了户部广东司,这总是不争的事实吧?可是,看到朱翊钧那眉飞色舞的表情,张宏一下子意识到,皇帝让田义去联络汪孚林,绝不是仅仅看中汪孚林一个人的战斗力。

要想从张居正和冯保手中把权力拿回来,小皇帝希望得到一群臣子,而不是一个臣子的效忠。想来朱翊钧绝对没有嘉靖皇帝的耐心,能把早就相中的张璁和桂萼下放搁置了几年才突然调上来!但一面希望得到一群臣子,却又希望那个为首的人不群不党……这完全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只不过,朱翊钧的消息怎么会这么快?

张宏张了张口,可想到小皇帝对于冯保渐渐疏远,便是因为冯保常常指手画脚,他最终还是违心地顺着皇帝的口气,继续称赞了汪孚林几句。而他心中的不舒服,也并不是因为他否认汪孚林的才干人品,只是因为他实在无奈小皇帝的看人和用人。更重要的是,汪孚林和他的合作素来愉快,尽管受小皇帝招揽时,仿佛目的并不单纯,可也并没有表现出疯狂夺取权力的势头,他完全没有抹黑对方的理由。

最后,特意为了汪孚林那封信而来的张宏总算还记得目的,委婉替李如松说了几句话,无非是昨夜李如松在汪孚林面前的表态。然而,之前还对李如松以及李成梁其他那些儿子表现出鲜明的动手欲望,打算把他们分拆到各地的朱翊钧,此时此刻却显得极其大度。

“张伴伴既然也这么说,那么这样吧,等述职之后,李如松还是回辽东,等到他下次建下大功,军职不适合在和李成梁同在一地的时候,再把他调到九边之中的其他重镇去好了,也免得别人说,朕因为辽东一次杀降冒功,就兴师动众折腾个没完没了。”

张宏知道那是因为李如松非常幸运地一到京城没去找张居正,而是去找汪孚林的关系,因此哪怕这会儿肚子里千言万语,最终也是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又盘桓片刻说了一会闲话就告退了出来。走出乾清宫的时候,他看着阴霾重重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的天空,心中百感交集。

他这次实在是帮了汪孚林不少,应该足以还从前那些旧情了。可是,汪孚林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真的要趁着张居正这次生病,就帮皇帝夺权?

尽管冯保严防死守,但乾清宫这种地方,既然张宏这个司礼秉笔太监能够出入,那么,司礼监其他的头面人物当然也不可能进不去。尽管宫中这些大太监名义上是以冯保为尊,可和冯保资历仿佛,同时在两宫皇太后面前有脸面的老人也很不少。比如,司礼监秉笔当中另外两位姓张的,和刘守有颇有联络的张明和张维。如今,拿到张四教通过刘守有送来的讯息,他们俩就再也坐不住了。

此时,张宏前脚一走,靠着张维在司礼监绊住冯保,张明就也造访了乾清宫。当见到皇帝之后,张明笑吟吟地东拉西扯了一阵子,随即就涎着脸说想要朱翊钧赏字,硬是软磨硬泡求了皇帝答应,又跟到了书房。可是,当他借口抻纸,将别人都打发了出去之后,他就立刻对朱翊钧做了个手势,随即从怀里拿出一张帖子放在宽敞的大案上,继而拼命地比划起了手势。

当朱翊钧狐疑地低头去看时,他只觉得一时整个人的呼吸都几乎摒止了。

竟是内阁次辅张四维说愿意帮他夺回大权!

第九二八章 出卖和维护

“你……”

见小皇帝直接变脸,竟是似乎要直接追根究底,张明顿时吓了一跳,慌忙连连摆手。他可不是张宏,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把心腹带到乾清宫,自己如同真正长辈似的和朱翊钧说话,让人在外看守,他可是一个人进来的,万一被谁的眼线听到点什么,他这司礼监秉笔岂不是要被一撸到底?

好在,就在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候,朱翊钧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恼怒地砸了桌子:“是你来求朕写字的,现在居然还挑挑拣拣?”

皇上好演技!

张明在心里为小皇帝的临机应变喝了一声彩,连忙也顺势委委屈屈地说道:“皇上,奴婢也就是说说,您写您的……看这几个字,写得真心好,慈圣老娘娘若是看到了也一定会夸奖……”

嘴里这么说,他却把手指戳在了那张帖子上张四维这个名字上,随即就用极低极快的声音说道:“皇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朱翊钧刚刚临时发挥演技,可眼下要他做决断的时候,他却忍不住犹豫了起来。毕竟,冯保指手画脚,张居正大权独揽,他自从成婚亲政之后,确实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对张四维就有什么好印象。这不好的印象并不是关于张四维的品行操守,而是对于张四维的本事和手段。尤其是上一次张鲸竟然轻而易举地坑了张四维,这位内阁次辅因而落入了冯保的牢牢监控,他因为冯保和张宏联手演戏,至今对此记忆犹新。

所以,他想了想,没有开口,而是用手指在桌子上划了几个字:“他想如何做?”

张明没想到张四维这样一个完全可以取代张居正的内阁次辅放在眼前,朱翊钧竟然没有立刻心动,而是还问得这么仔细,不禁暗自凛然,心想小皇帝也不大好糊弄。他四下里看了看,最后就瞥见了一旁摆着的一个茶盅,告罪一声后就将其拿了过来,和汪孚林当初对张居正时一样,蘸着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了起来。当他挑明已经笼络了刘守有,届时这位掌管锦衣卫的都督佥事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尽捕冯保党羽,他却只见朱翊钧竟然皱紧了眉头。

今天张明这是第二次觉得小皇帝的反应出乎了自己的意料,可他又不敢贸贸然发问,只觉得又热又急,背后都出汗了。他毕竟不是冯保和张宏这种和小皇帝相处非常多的人,平时来乾清宫单独说话的机会不多,这种时候只觉得满心忐忑,又担心有人闯进来发现端倪,但更惶恐的是猜不准朱翊钧的心意。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看到朱翊钧在桌面上用手划了几个字,连忙把头凑了上去。可当看明白之后,他原本的如释重负就变成了深深的惊悚。

这个……开什么玩笑,让张四维去和汪孚林商量,两个人联手?连他都知道那两个是死敌……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小皇帝什么时候笼络汪孚林的?

张明心头惊骇。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是一次货真价实的政治投机,所以他先挑中了手中有实权的锦衣卫都督佥事刘守有,而刘守有又为他引荐了张四教,张四教引来了长兄,内阁中排名第二的张四维。这就已经完成了当初冯保和张居正这司礼监和内阁的组合,凭什么小皇帝竟然更信赖汪孚林?此时此刻,他甚至在心中暗自盘算,是不是要想办法在冯保又或者张居正哪里戳穿汪孚林两面派的真面目。

可是,他只不过在脑海中转了转这个念头,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主意——毕竟如此一来,被汪孚林倒打一耙的可能性还更大些——当下,他就委婉表示了张四维和汪孚林之间的新仇旧恨,暗示让这两位合作绝不可能。

朱翊钧却不知道张四维和汪孚林竟然这么合不来,顿时再次眉头大皱。他沉吟了一会儿,最终没好气地说道:“都是自己人,什么新仇旧恨解不开?拉下脸去赔个礼就是,你还用得着这么特意来和朕说?”

之前都是在书桌上无声的沟通,可如今却是小皇帝的金口玉言,然而,张明听了,却几乎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让堂堂次辅张阁老去给汪孚林一个小小的七品监察御史赔礼?这世道不是颠倒过来了?如此一来,张四维还有什么脸面?

而且之前一直都是沉默再沉默,如今小皇帝突然发声,外间正在竖起耳朵听屋子里动静的那些人岂不是会察觉到,他们刚刚是在密谈?

“你是司礼监秉笔,下头人有什么龃龉,关你什么事?”朱翊钧却一点都不在乎张明的战战兢兢,继续往下说道,“眼下让他们彼此赔礼宽宥,等他们精诚合作办成了事情之后,那么他们爱拆伙就拆伙,难道你还希望他们两个继续精诚合作,把你这个头头给糊弄了?你都是在司礼监当了那么多年秉笔的人了,总不会这种事都不懂吧?朕可警告你,少和下头这些人厮混成一片!”

张明终于完全听明白了,不由得伸手去擦头上的汗。小皇帝竟然表示,只要张四维和汪孚林精诚合作,把这次的事情办好了之后,爱继续掐就继续掐,他才懒得管,最好两边斗个你死我活,水火不容。而至于最后的一句话,那则是对他的警告,挑明再也没法忍受司礼监和外朝沆瀣一气的局面,让他不要和张四维涉入过深。他知道这已经是小皇帝的底线,唯有连声答应,当最后拿着朱翊钧的御笔离开时,他却只觉得喉咙发苦。

这样的主子不比冯保好糊弄,他希望今后能够压过冯保和张宏,成为司礼监掌印,可那时候他能有冯保现在的赫赫威权吗?

朱翊钧在张明面前表现得强势而不讲道理,甚至还把汪孚林的名字给卖了出去,但他却觉得自己收获了更多。如果不是他手中还有底牌,那么刚刚岂不是要被张明牵着鼻子走了?到时候张明万一觊觎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张四维取代张居正成了内阁首辅,他会不会又被人架空?可挑明了汪孚林的存在,张明也好,张四维刘守有也罢,就要去思量他是不是还有类似汪孚林这样的底牌,行事就会对他这个皇帝更多几分敬畏和尊重。

至于汪孚林和张四维的私怨,在他这个天子的暂时强压之下,总应该能够暂缓一时。至于将来怎么爆发,只要他如同祖父嘉靖皇帝那样掌握了大权,这点事情还不好解决么?首辅不好就换一个,臣子不听话也可以换一个,反正到了那时候,他不像现在这样困居深宫,有的是人投靠,有的是人可用,嘉靖皇帝当初是怎么把一个个首辅当成替罪羊折腾的?

此时此刻,如果慈圣李太后在这里,知道她寄托了天大的希望在张居正和冯保身上,希望他们不要教出嘉靖皇帝这样一个变态冷血无情的君主来,如今知道朱翊钧竟然觉得嘉靖皇帝是学习的榜样,她也不知道会气晕过去多少回。

当乾清宫中这一连两段小插曲中第一段的结果,经过刘万锋这个信道,最终反馈到汪孚林那儿时,已经是傍晚的事情了。得知张宏果真答应帮着李如松说情,而且还第一时间做到了,汪孚林并不觉得意外。张宏这人固然会玩弄权术手段,但却是一个一心想着国家,想着皇帝的太监,而且在司礼监中浸淫了这么多年,总知道辽东现在的局面需要安抚。当然,得到消息归得到消息,他当然不会立时三刻派人去告知李如松,给自己脸上贴金。

从答应李如松会帮忙,到这件事有眉目,再到最后出消息,这总得一个过程,他总不能让李如松知道自己能随时随地和宫里联系,而且还能变着法子影响小皇帝的判断吧?

更何况,正如之前朱翊钧对张宏说的,都察院今天确实经历了一场颇大的人事调动。

张居正这一病,对于朝局的影响那是非常深远的。如果真的有什么万一,内阁之中张四维很可能顶上张居正的位子成为首辅,而六部都察院中那些曾经非常亲近张居正,甚至跟着其亦步亦趋,从而风光无限的高官大佬们,自然也都有些人人自危的倾向。这其中,左都御史陈炌那就是满心惶恐,怎么可能没事却去调汪孚林身边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汪孚林让都吏胡全在外间看门,自己一大早主动去陈炌面前提出来的。而他的说辞,也和从前循循善诱这位顶头大上司时如出一辙。

“总宪大人,如今外间谣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甚至不少人都在蠢蠢欲动,不过是因为看到元辅病了而已。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私下串联谋划的人多,敢于跳出来的却终究是少数。但说一句不好听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与其我们被动地等待别人出击,何妨先做出一个空档来,让别人自以为抓住了机会?比方,广东道现在除了我之外还有四个监察御史,赵鹏程是新来的,王继光和王学曾顾云程刚刚转正才几个月,何不把王学曾顾云程调去别道?”

陈炌连日以来确实有些说不出的惊惧惶恐,而汪孚林这话更是刺激得他差点没跳起来:“你开什么玩笑,哪有你这样自断臂膀的?”

总宪大人您虽说没有前任陈总宪的操守,但作为上司,总算还是不错的人。

汪孚林在心里对饱受惊吓的陈炌道了一声歉,却压低了声音说:“总宪大人对我一直提携重用,我都是知道的,心中更是领情,可这不但是投石问路,而且也是规避风险。这种时候,总宪大人做出这样的姿态,会不会让人觉着,总宪大人您从元辅那边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不再对我另眼看待,而是打算寻由头给我找麻烦?”

不等陈炌反对,他就诚恳地说道:“我知道这有损总宪大人一贯为人处事的宗旨,但非常之时,那就做点非常之事。虽说这对于顾云程和王学曾来说,实在有点无妄之灾,但想来总宪大人总会给他们挑个品行过得硬的掌道御史作为上司。更何况,他们俩这一年半来在都察院的名声一直都是相当过硬,料想没有人会因为他是从我这走出去的人就心生芥蒂。”

这倒是,如果是王继光,估计有一大半的掌道御史会敬谢不敏,可换成顾云程和王学曾嘛……不对,他怎么这么快就认真考虑起汪孚林的建议了,难不成他内心深处也觉得,张居正这次实在有点情形不妙?

陈炌纠结地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但是,想到上次他也曾经配合过汪孚林故布疑阵,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决断。只不过,在决定之前,他还是先问个明白:“你把顾云程和王学曾调到别道,那你打算把谁要过去?”

果然有戏!眼看距离自己的目标只剩一步我,汪孚林立时爽快地说道:“云南道的蔡光安,山西道的秦玉明。”

十三道一百一十名监察御史,陈炌能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和脸,但绝对不可能记住每个人的履历,可汪孚林提到的这两个人,他却完全不陌生。偌大一个都察院总是有刺头的,这两个那便是刺头中的刺头,人厌狗憎,说实在的能继续留在都察院那都是奇迹,可架不住这两位都曾经弹劾过大佬。比如一个曾经弹劾过李幼滋,一个曾经弹劾过王崇古张四维,所以名声不小。这样的人,他们头顶上的掌道御史那简直恨不得人早点走路,汪孚林竟然主动要?

他盯着汪孚林,非常怀疑地问道:“你确定?”

“当然确定。”汪孚林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随即对依旧面露犹疑的陈炌说道,“我既然对总宪大人您提出来,当然就是有把握的。我知道不交底您肯定不放心,您就放一万个心吧,我早就把他们两个收服了,您不用担心他们到了广东道之后给我气受。”

“!”

此时此刻,不但大堂中的陈炌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惊叹,就连守在外头望风的都吏胡全也同样惊讶地张大了嘴。要知道,听到张居正这一病,他一直都在担心汪孚林的前途问题,而且也有人惦记他是汪孚林的人,悄悄暗示拉拢过,他都有些撑不住了。现在看来,和这位未雨绸缪,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年轻掌道御史相比,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来拉拢他的人实在是太弱了!

第九二九章 负荆请罪(上)

当张四教再次私底下和刘守有悄悄会面,得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明从宫里捎带出来的那个消息时,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而他匆匆离开之后,刘守有就哂然冷笑了一声,心想张家兄弟还真的是碰到了天敌,竟然就拿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没办法。只不过,一想到自己当初往张府安设钉子,竟然也误打误撞被汪孚林的妹妹捅破,他也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之所以联络上了张明和张维,那是因为不甘心在冯保手底下做个只会磕头,处处仰人鼻息的锦衣卫缇帅。那两个司礼监秉笔承诺他,张明只要能成为司礼监掌印,那么张维就会以第二位秉笔的身份提督东厂,届时会给他提供方便,让他能够把东厂和锦衣卫全都一肩挑起来。如果张四维再成为内阁首辅,他们这内外一体的体系,也就如同眼下的冯保和张居正一般,能够把持内外大权。

然而,倘若张明这次透露的消息当真,那么汪孚林就实在太让人忌惮了。

“这汪孚林竟然能够不动声色脚踏两只船,陈梁和那个扎进汪家的钉子实在是太没用了!”

回到锦衣卫衙门,刘守有立刻就把北镇抚司的掌刑千户刘百川,理刑千户郭宝给叫了过来,说出汪孚林的最新动向之后,随即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痛骂:“让你们盯着汪孚林,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连他什么时候暗地里投靠了皇上都居然不知道?废物,饭桶,酒囊饭袋!如果都像你们这样办事,锦衣卫不是成了聋子瞎子?从现在开始,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汪孚林走到哪里都必须跟上人,他见过的每一个人都必须记录在册,禀报上来!”

刘百川和郭宝被骂得不敢抬头,唯唯诺诺应了,等回到刘百川的直房时,两人那垂头丧气的表情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喜。刘百川甚至非常不拘礼节地拍了拍郭宝的肩膀,笑着说道:“亏你亏你,否则回头汪爷飞黄腾达算总帐的时候,我可就完了,那一棍子挨得真是不冤枉!”

郭宝也同样满心庆幸,竟是连谦逊几句都忘了,立刻和刘百川商量起怎么招兵买马,再多拉拢一批人,争取把刘守有这个头头架空。

如果刘守有知道,他这一番当头痛斥反而会让这北镇抚司正副两位头子坚定了紧跟汪孚林的决心,只怕会背过气去。只可惜他不知道,还在心中琢磨着一旦张四维真的因为宫中小皇帝的表态,和汪孚林握手言和,他该怎么活用锦衣卫的资源巩固自己的地位。

比如说,能不能让张明去向小皇帝请示,让他明目张胆把人安插到张四维和汪孚林身边去,从而使两边不会耍花招。这样一来,锦衣卫那薄弱的存在感就能够凸显出来,说不定异日朱翊钧能和嘉靖皇帝信任陆炳一般,重用他这个忠心投靠的缇帅。

刘守有这点小心思,张四教根本无暇理会,他甚至都没有怀疑刘守有是不是借着张明的幌子,随便瞎掰一个理由来为难张四维,因为在他看来,刘守有这个锦衣卫缇帅虽说出身麻城刘氏,但麻城刘氏这些年并没有什么显赫的文官,而张明作为排名并不算非常靠前的司礼监秉笔,也不可能拒绝一个距离首辅只有一步之遥的次辅示好。因此,这话确实出自小皇帝授意的可能性非常高。

也正因为如此,他实在为张四维这个兄长感到悲哀。这么多年仕途,入阁也已经有四年了,竟然在小皇帝的心目中,重要性甚至及不上区区一个七品监察御史汪孚林!

当张四教用各种金蝉脱壳之计甩脱了可能存在的东厂探子盯梢,最终回到张府,他听说张四维还在内阁没回来,立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立刻派人去送信,不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大哥今天回来一趟。”

这些天张泰徵禁足,张四教这位三老爷住在张府,如同半个主人一般,将访客和各种内外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上上下下无不服膺。所以他这般吩咐下去,下人们虽知道事情难办,还是立刻去想办法了。虽则内阁所在甚至不是皇城,而是在宫城要地,张四维又一直都在冯保重点关注的黑名单上,但消息最终还是顺利送到了张四维那儿。傍晚时分,张四维就以心力交瘁为由,请三辅马自强代替自己在内阁值夜,自己出宫回了家。

在二门下轿时,张四维就发现张四教竟然守在那里,当即意识到事情确实非同小可。当着众多下人的面,他也不好直截了当询问,见张四教竟然伸手搀扶他,他就挤出一丝笑容道:“这些天都辛苦三弟了。”

“都是自家兄弟,大哥你和我客气什么?”张四教紧紧搀扶着张四维,打发了下人之后,把人往书房扶的时候,他才低声说道,“大哥也要保重身体,家里兄弟虽然多,但你是主心骨,不管千难万难,你都要撑下去。有道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张四维何尝不知道张四教是预先让自己有个准备,接下来要说的必定非常要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踏入书房前,吩咐两个最心腹的亲随在外守着,他一进门就说道:“你不要拐弯抹角了,直接说吧,我能承受得住。”

张四教知道兄长确实不是脆弱之人,否则当初高拱援引其入阁失败,反而被殷士儋临走一击给打得不得不暂时告病回乡的时候,哪里承受得住。他定了定神,将刘守有今天从张明那边听到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表态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当这番话说完,他就只见张四维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坐在那里犹如泥雕木塑,竟仿佛痴了一般。吓了一跳的他连忙开口叫道:“大哥,事情还有转机,你千万不可气馁!”

仿佛被叫回了魂,张四维长长吐了一口气,这才苦笑道:“我不是气馁。我这一辈子又不是第一回受挫,还不至于像大郎那样落下心魔。我只是没想到,他不过二十出头,考中进士至今也才四年,竟然被他拳打脚踢,硬生生造出了眼下这一番局面。他站得稳稳当当暂且不说,他竟然能在冯保和张居正的眼皮子底下,直接投靠了皇上,算算日子,那时候张太岳还不曾显露颓势,他这胆色决断实在是胜过大郎太多了。”

张四维心里还有一个怨念深深埋藏着——为什么那不是他的儿子?要是他有这样的儿子,何愁大事不成?相形之下,曾经被他和张家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张泰徵和张甲徵,简直是差得太远了!

知道兄长并未失去斗志,张四教稍稍放心,当下低声说道:“那接下来大哥怎么打算?汪孚林和你还有大郎之间,那仇怨虽说谈不上入骨三分,但也决计不轻,不是简简单单就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就算我们肯折节赔礼,但难保那小子会不会狮子大开口,甚至故意折辱你,抬高自己……”

“你说的都只不过是小节。”张四维摆手打断了张四教的话,沉声说道,“若汪孚林肯尽释前嫌,我就是真的折节给他赔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就怕他嘴上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走得这条路,那是和张太岳冯双林势不两立,你死我活,断然不能被人背后捅刀子!所以,对汪孚林要恩威并济,一方面表达赔礼的诚意,一方面却也要显露出我们有钳制他的手段。”

张四教顿时眼睛一亮:“大哥是说……”

“三弟,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像高拱这样被勒令致仕闲住,然后丢回老家让地方官看管着,影响的是家里的生意,还有大郎和二郎仕途上暂时没法指望。但汪孚林的图谋如果让张太岳和冯双林知道了,你觉得结果会如何?呵呵,刑不上大夫,对待阁老尚书乃至于侍郎一级的高官,张太岳和冯双林总要留两分面子,免得被千夫所指,可对汪孚林小小一个七品监察御史,他们就绝不会客气了。想想弹劾过张太岳的刘台!”

张四教顿时拍了拍额头,一下子丢开了包袱:“大哥说得对,鱼死网破的话,汪孚林受损远比我们更大,这是一个备用的手段。不过,大哥贵为内阁次辅,总不能亲自去,不如我代大哥去见一见汪孚林,来一出冰释前嫌的佳话?虽说松明山汪氏也并不缺钱,但我想他总不会拒绝送上门的大好处。”

“而且今天都察院传来了消息,陈炌不知道是察觉了什么,还是张居正已经发现汪孚林脚踏两只船,把他广东道的两个监察御史都调走了。他如今虽说一只脚上了皇上的船,但若是没有我,他也未必还能如从前那样所向披靡。这样,你把大郎带上。”说到张泰徵的时候,张四维紧紧皱起了眉头,“他闯出来的祸,让他自己去收拾。家门出此孽子,让他出丑也顾不得了!”

张四教顿时恍然大悟。既然传言中说是汪孚林对张四维写信给汪道昆,蛊惑人家开宗祠的事大为不满,据说放过话说要到张家讨公道,那么让张泰徵这个始作俑者去登门负荆请罪,那么确实是最适合的。至于张泰徵的脸面……呵呵,张四维这个蒲州张氏的下一代家主,他这个忙着四处赚钱让家中蒸蒸日上的三老爷都已经顾不得脸面了,还哪里顾得上张泰徵的脸面?

和张四维商议过后,当张四教去了张泰徵居住的院落,时隔多日再次见到张泰徵的时候,他就只见这个昔日可以称得上丰神俊朗的侄儿,如今却是消瘦得连眼睛都凹陷了下去,双颊更是好似削掉了一块,整个人都充满着一股颓废的气息。若是从前,素来对这个侄儿很不错的他必定会规劝安慰,但此时此刻,他着实没有那样的心情。

“看看你的样子!敢做不敢当,你还配当蒲州张氏子弟?”张四教当头便是一声厉喝,见张泰徵茫然抬起头来,眼睛无神,他不禁生出了几分厌烦,干脆反身回去把门完全打开,让寒风和阳光全都得以照进屋子,这才回转身走到张泰徵面前,直接拽着领子把人拖到了门口,随即才松手把人扔在地上。

“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做了就要承担责任,我给你一刻钟功夫,好好清理一下你自己,至少出门的时候不会丢脸。”

坐在地上的张泰徵瞳孔猛地一收缩,意识到了张四教这番话中的中心意思。他这个已经被父亲和叔父嫌弃的长房长孙明明已经被禁足了,如今张四教却说他可以出门?可他能出门去哪?回蒲州的话,祖父和那些叔父堂弟们会怎么看他?可在京城去拜访朋友,他名声先是被冯保败坏,现在又闹出那件事,父亲为了撇清自己肯定不会为他背黑锅,他哪里还有地方可去?

如果真的是父亲和叔父都原谅了他,那也就算了,可张四教那言语中的不耐烦口气甚至根本没有遮掩,他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因此,看到张四教出门叫了两个战战兢兢的丫头过来,他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去哪?”

“去收拾烂摊子。”张四教回过头来瞟了张泰徵一眼,沉声说道,“你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收拾,去汪家负荆请罪吧!”

张泰徵顿时面如死灰,怎么都没想到叔父竟然丢给自己一个那样残忍的选择。可是,他知道叔父在商场上也是如此,是盟友的时候能够令人如沐春风,只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伙伴,可一旦翻脸的时候,那么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最可怕的敌人。从前他认为自己永远不会面对张四教那残酷的一面,可如今面对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眼神,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当两个丫头战战兢兢进屋之后,他就挣扎着爬起身,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任由他们摆弄了起来。

向最讨厌最痛恨的人低头认错赔罪,还有比这更让人心灰欲死的事情吗?

第九三零章 负荆请罪(下)

汪孚林直到傍晚散衙回家,这才从刘勃口中听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那两个头子让陈梁送来的消息。对于自己的身份“泄漏”,刘守有因此大发雷霆,他只是哂然一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毕竟,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张宏是个聪明人,绝对不会对外人泄漏和他之间的真实关系;田义也非常谨慎,帮皇帝招揽他这种事也会三缄其口,断然不至于宣扬得人尽皆知;但是,万历皇帝朱翊钧这种从小就受到至尊教育的人,未必会给他保密。

说不定还会对需要笼络的人宣扬他的效忠,以此作为炫耀的筹码。这就是大多数皇帝的帝王心术,没有一生一世的宠臣,只有好用就用,不好用就扔,甚至直接用完就扔的思维。

因此,他点了点头后,就对刘勃说道:“你带话给陈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把刘守有身边的人给我能收买就收买,不能收买就拿住把柄威胁,总之哪怕刘守有一个人的时候,身后也得跟上人,而他不是一个人的时候,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刘勃顿时笑了。他也是出自当年浙军的老人了,在军中的时候一向觉得锦衣卫挺神秘,更何况就连胡宗宪这样曾经威震东南的浙直总督,也最终是被锦衣卫押解回京的,难免会心存敬畏。可如今在他手里打过闷棍的锦衣卫就有三个,清一色出自最神秘的北镇抚司,从陈梁这个小旗,到郭宝这个理刑百户,再到刘百川这个掌刑千户,可以说如果到时候能够依样画葫芦对刘守有也这么来一下,他就算日后老了也有一件非常值得自豪的事。

“公子放心,我回头就去办。”

“你去帐房对王思明说一声,五千两额度以下,如果我或者少夫人不在,直接预支,事后再禀报也没关系。”

“公子真大方。”刘勃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摩拳擦掌道,“早知道这样,要是从南京直接多调几个人来就好了!”也让他们尝尝压锦衣卫一头的滋味!

“调人就算了,这是脑袋挂在裤腰上,冒险的事,你们几个是被我带得胆大包天了,别人就算了吧。至于花钱,好钢用在刀刃上,关键时刻不要怕花钱。像今天刘守有的行踪,刘百川和郭宝他们不是就没盯住?这样绝对不行,刘守有这样的锦衣卫缇帅手上的实力非同小可,如若被其察觉到什么,又或者是抢先一步,很多计划就可能出现众多变数……”

汪孚林正嘱咐刘勃,突然只听外间传来了封仲的声音:“公子,门上明小二来报,说是次辅张阁老家,张三老爷和张大少爷来访。”

言罢那声音顿了一顿,紧跟着封仲就干咳一声道:“明小二说,您最好别犹豫,赶紧先去瞧一瞧,那场景实在是不大适合放在门口太久。”

汪孚林只觉得莫名其妙,可听到门外脚步声匆匆远去,仿佛封仲竟然跑去看热闹了,他这才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随即笑吟吟地说道:“看来那位名声在外的张三老爷给我带了个惊喜来。走,刘勃,咱们也去看个热闹!”

跟着汪孚林这样的主君,刘勃一贯觉得从来都不像是为人走狗。他并不是希望上下之间称兄道弟,可汪孚林拿他当成自己人信赖,说话常常是你我相称不说,咱们这种词语常常非常自然地流露了出来,让他觉得异常亲切。更不要说当年活得艰难的他如今终于娶了媳妇,小日子过得滋润无比。因此,跟在汪孚林身后走出外书房时,他的腰杆挺得笔直,比当初曾经跟胡宗宪时还要觉得自信和骄傲,这会哪像是去看热闹,更像是去和人打仗!

而当汪孚林来到大门口时,这才知道封仲为什么传了一句话就匆匆跑了,而明小二为什么会委婉让封仲捎话说那场景不适合放在门口太久。

因为在这业已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张泰徵正光着上身背着荆条跪在门口,那画面美得简直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若不是程家胡同素来不是人来人往的要地,他一贯不大接受请托的名声在外,否则眼下这一幕若是传遍京师,张泰徵以后就甭想做人了……当然,只要他不给家里人下禁口令,只要有几张嘴往外一张扬,张泰徵还是别想做人。就是对张四维来说,这也是不小的打击。

他和张四维之间的仇怨,往上可以追溯到他刚登第成为三甲传胪那会儿,在京师也有不少人知道。就算他放话说要因为汪道昆的那番回音找张四维讨公道,张四维却因此直接让长子登门赔礼,这态度不是不诚恳,而是太诚恳了!更何况,今天张泰徵不是一个人来的。

汪孚林瞥了张泰徵身后,正站在马车前的张四教一眼,这才发现此人和张四维颇为相似。只不过对比张四维多年官场历练下来的沉稳,张四教就多几分倜傥风流,瞧着只不过三十多岁,风华正茂,怎么都不像已经四十出头步入而立之年的中年人。然而,不论是之前刘英诉说的那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张四教,还是眼下张泰徵负荆请罪的这一幕,他都丝毫不敢小看对方。

要知道,张泰徵这一跪,并不仅仅是个人丢脸,而是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蒲州张氏对他服了软!

尽管张泰徵坑过自己好几回,但既然没有真正吃过亏,汪孚林对这位张家长子与其说是痛恨,不如说是觉得这家伙实在是悲情人物,因此在出门之后的片刻惊讶犹疑之后,他就立刻笑嘻嘻地走上前去,竟是仿佛全无芥蒂一般,把张泰徵给搀扶了起来,这才不解地问道:“张兄,你这负荆请罪实在是有些突然。我和令尊固然因为政见不同等等有些小龃龉,可你又不是他,用不着替父来请罪吧?”

张四教研究过汪孚林往日的行事风格,一贯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绝对不存在那些多余的仁慈之心。所以,在他看来,汪孚林看到昔日算计过自己的张泰徵俯伏在脚下,怎么都应该冷嘲热讽,出一出心头之气。可是,看到汪孚林这举动,又听到这话,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汪孚林。

这不是什么宽宏大量,而是汪孚林根本就看不上张泰徵赔礼道歉这种规格,没听他直接把帽子扣到了张四维头上?

也正因为如此,看到张泰徵徒劳地挣扎了两下,却是没有抵挡得住汪孚林那生拉硬拽,对着那张假笑的脸,竟是蠕动嘴唇说不出一句场面漂亮话来,张四教心中越发失望,只能上前拱手长揖。

“汪掌道,在下蒲州张氏,张四教。今日家兄早起去内阁时,曾经特意嘱咐我,务必对汪掌道解释清楚。收到松明山汪司马送给家兄的那封回信之后,家兄又惊又怒,反复查了好几天,最后质问大郎时,这才得知竟然是家门不幸,大郎因旧怨衔恨于你,于是冒了家兄之名写信去徽州。家兄闻听此事险些气晕过去,故而命我带着大郎来负荆请罪。此等不肖子弟,任凭汪掌道处置!”

笑眯眯地一只手扶着张泰徵的胳膊,汪孚林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张泰徵听了张四教这话之后,僵硬的身体竟是打起了哆嗦。他心中暗叹世家子弟看似落地就享受各种荣华富贵,可一样要承担责任,尤其是家族并不会无休止地一直提供庇护,一旦家族本身就面对危机,自己又犯了大错,那么被当成弃子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因此,他斜睨了张泰徵一眼,见其那毫无生气的脸上尽是绝望,他就笑了一声。

“原来之前那件事不是张阁老,而是张兄干的?咳,我都有些糊涂了。不过,过去的事情那就算过去了吧,我这个人也没那么小气,反正松明山汪氏也没有因为外人一封信就开宗祠对我喊打喊杀,那么处置张兄这种事就不用再提了,看他这样子最近没少受罪,就算冲着史家二位小姐和拙荆是交情最好的闺中手帕交这一点,我也不好对她们的表哥穷追不舍,张三老爷您说对不对?说实在的,张阁老和张三老爷不用让他负荆请罪这么过头的。”

说到这里,汪孚林看也不看面色微变的张四教,盯着张泰徵身上背着的货真价实没有去掉荆刺的荆条多瞅了几眼,随即就对身边跟出来的刘勃说道:“赶紧去找严妈妈,让她把这荆条小心解下来,顺便把刺挑了。想来张三老爷和张兄也不希望请个大夫过来,到时候外间满是胡说八道吧?”

第一次正面和汪孚林打交道,张四教此时此刻再一次把对汪孚林的评价提高了一个层次。他意识到汪孚林恐怕已经理解了他们叔侄此来的目的,否则不会给张泰徵这样留面子,更不会放过请外面的大夫围观这种局面的大好机会。想到冯保的东厂以及刘守有的锦衣卫恐怕都盯着这里,他只能再次长揖谢道:“汪掌道宽宏大量,实在是令人佩服。大郎从前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得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这种道理!”

当着我的面这样一个劲打击张泰徵,这么说蒲州张氏这算是彻底放弃张泰徵这个长房长孙了?

汪孚林心中一动,等到请了这两位不速之客进了门之后,他就没有继续对张泰徵表示亲近了,把人扔给刘勃以及赶出来的严妈妈。让后者去解下荆条,顺带把刺挑一挑,那是因为若让刘勃那几个大男人动手,张泰徵必定会发出杀猪似的嚎叫,回头今天这出负荆请罪还不知道要演变成什么。而严妈妈若是动起手来,准备工作那就妥帖多了,就算要让张泰徵吃点苦头,也肯定会先堵上这小子的嘴。

因此,汪孚林自然而然把关注的重点从张泰徵转到了张四教身上,笑容可掬地请了人去外书房。走在路上时,他和气度不凡的张四教谈笑风生,心里却不无恶意地想道,如果张四教知道昔日用完就扔如同扔一块抹布的流萤,也就是刘英就在他的府上,那么还能保持这风度翩翩的样子吗?

当然,他刚刚从严妈妈微微点头的表情中,就知道刘英那边肯定不会出现问题。严妈妈出来了,可内宅还有小北坐镇呢!再说,他也见过一些出身卑微的女人,如刘英这样心有定计的不多见,想来人是不会随随便便发疯的。

张四教跟着汪孚林踏入外书房,目光往四壁一扫,就发现藏书量竟然多过自己的预料,而且那些放置长轴以及画轴的卷缸竟然不止一个。若不是他早就完完整整打探过汪孚林的底细,知道汪孚林的父亲汪道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汪孚林货真价实是收拾烂摊子起步的,祖辈余荫根本相当于没有,他还以为走进了哪家世代的书房。因此,落座之后,等到有随从进来上茶之后,他就笑道:“汪掌道这书房果然书卷气十足。”

“都是撑场面的。”汪孚林轻松地笑道,“这些书里大部分都是各位前辈老大人送给我的。除了已故谭襄敏公,陈简肃公,还有致仕回乡的殷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