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奉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谁能认得几个字,旁人都要高看他一眼。虽然县学的学子们也照常吃喝拉撒,但就是比其他人尊贵些,仿佛只要沾了读书二字,说话就像是带了仙气。

读书人自持身份,除了非常注重名声之外,对穿衣打扮、衣食住行的要求也非常之高,读书人的衣裳,自然也要和普通老百姓彻底区分开,才能昭显他们的高人一等。

士子们的穿衣打扮,是有严格规定和详细制度的,只有考□□名的士子能穿直裰、戴方巾,襕衫是秀才标配,还有关于纱帽、头巾的种种忌讳,一点都不能马虎。

当下的读书人把衣裳看得非常重要,衣裳就是名片,穿什么衣裳,代表着穿衣人的身份和地位。

这和后代穿名牌和穿地摊货的分别不同。穿名牌的人偶尔心血来潮,也能穿穿地摊货,穿地摊货的人攒够钱了,名牌大衣名牌包包不过是唾手可得。

可在古代,一个跑江湖、做生意的市侩商人如果敢穿一身襕衫出门,绝对会被打得头破血流。

而一个读书人如果没有一两身体面的细布衣裳,穿一身短打衣裤出门,不用别人提醒,他自己便羞得头顶冒烟了。

李绮节不想和读书人对骂,读书人总能从书中的断篇残句中找到可以佐证自己观点的圣人金句,然后引经据典,喋喋不休,她肚子里的存货少,骂不过他们。

所以她专挑读书人的衣裳说事。

因为她不得不承认士子们的衣裳确实好看,样式风骚,颜色大胆,花花绿绿缠金绣线,方寸大的地方都满绣了精致的纹样。

可惜却穿在了一群狂妄自大的蠢货身上,实在可惜。

李绮节一字一句,说得铿锵响亮,掷地有声,话音里满怀鄙视和厌恶。

画舫上的士子们见她一个女儿家竟然敢讽刺他们这帮高高在上的读书人,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个个勃然变色,愤愤不平。

几人走到船头,张开血盆大口,正想开口讥讽李绮节不守规矩,大白天和孟云晖拉拉扯扯,忽然听到一阵啜泣声。

却是李绮节说完一通话后,眼圈倏地一红,捂着脸颊,嘤嘤哭泣:“阿爷,对面那只船上的人欺负孩儿!“

声音里满蕴委屈,分明是个年纪还小的女娃娃,哪里还像刚才那个出言讽刺他们的利落小娘子?

仔细一看,女娃娃确实年纪不大,头上还梳着小抓髻呢!

士子们惊疑不定,面面相觑:画舫行到小船附近时,有人看见孟云晖站在船头和一个苗条清秀的小娘子讲话,态度十分亲近,以为对方和孟云晖关系匪浅,连忙报与和孟云晖有间隙的金大少爷听了。

金大少爷一听,立刻盘算着要给孟云晖一点厉害瞧瞧。他们也没真想把孟云晖怎么样,不过打量着李绮节身形高挑,以为她是个已经及笄的少女,多半脸皮薄,忌讳多,所以故意撞上小船,想害她和孟云晖一起跌进大江里,然后他们就能拿这个要挟孟云晖,让孟云晖乖乖向金大少爷服软。

至于一个及笄的小娘子当众落水的后果会是什么,这帮士子们根本没想过。

李乙在船舱里听见李绮节竟然出声指责一帮读书人的时候,又气又怒,气的是读书人不安好心,故意撞上他们的小船,想看他们出丑;怒的是李绮节果然年纪越长,脾气越犟,一点分寸礼仪都不顾,贸然和外人争吵,长此以往,她迟早会闯下大祸,把头顶的青天捅出个大窟窿!

可怒气之下,又隐隐有些快意,他李乙的女儿,顶天立地,在读书人面前也不会怯场,如果三娘是个男儿身,必定能把那帮读书人驳斥一通,骂得抬不起头!

一时之间,担心忧虑,和欣慰骄傲轮番涌上李乙的心头,其中又夹杂有几丝沉痛和惋惜,滋味难明。

等听李绮节在外假哭,李乙知道该到自己出面收场了,理一理衣襟,掀开蓝布帘子,沉声道:“谁人欺负我儿?“

☆、第33章 吓人

李乙甫一露面,画舫上的一众学子们顿时哑然失声。

原因无他,只因李乙是已近不惑之年的长者,而且着一身苎麻道袍,气度不凡,看上去不似那些卑微胆怯的普通老百姓,能够容他们随意讥笑取乐。

儒家学者奉行仁、义、礼、智、信,其中礼治的根本基础是贵贱尊卑、长幼有序,学子们整日之乎者也,自然不敢不敬尊长。

有几人连忙后退两步,躲到其他人身后,免得李乙认出他们。

李乙一出声,李绮节立刻以袖掩面,躲进船舱。她不怕和学子们起争执,但也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现在不是她强出头的时候。

宝珠是个丫头,不怕抛头露面,扒在船舷边,大声道:“官人,那些人都是县里的学生!“

宝珠不懂学生的涵义,以为所有戴头巾、穿长衫的读书人都能被称作学生,其实船上的一众公子中只有两三名是货真价实的县学学生,其他人还未能考取功名。

李乙冷笑一声,沉声道:“不知船上的小相公们师从何人?小老想请诸位的先生评评理。“

自古以来,告状都是威胁别人的最佳武器。

学生们互望一眼,心中叫苦不迭,不由对撞船的莽撞行为感到追悔莫及。

只是孟云晖和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他们当然不怕,别说是故意撞上小舟,就是公然调戏李绮节,他们也不会怯懦,因为李绮节顾忌自己的名声,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但多了一个长辈,事情就棘手了。

如果他们敢对李乙不敬,万一李乙不依不饶,把事情告到县学里去,虽然不至于让他们伤筋动骨,但若是被先生知晓,也是一桩头疼事。

封建时代对女性太过苛刻,碍于礼教,女人们不得不委曲求全,束缚本性,严格遵守三从四德,以此在男尊女卑的大前提下保全自己。

小娘子们爱惜名声,学子们亦然,他们对自己名声的重视程度,不在小娘子们之下。

名声这东西,虚无缥缈,想谋得一个好名声,必须瞻前顾后,兢兢业业。然而毁掉一个好名声,却易如反掌,不必费吹灰之力。

脑袋上一旦被扣上一顶目无尊长的大帽子,想再摘掉,可不是那么轻松的。

先生向来注重才学之外的礼仪品德,名声有污点的学子,不论才学有多杰出,他老人家都不屑一顾,态度非常冷淡。

学子们不想被先生冷落,更不想在年终考评时被先生列为差等。

有人认出李乙,依稀记得他是县令老爷家的座上宾,仿佛还是亲家,愈加悔恨:“了不得,是李相公,他们家和县老爷是世交,孟四什么时候又攀上一门好亲了?“

接二连三的人认出李乙,众人不由哗然,“要是李相公告到县老爷跟前,可怎么收场?“

去年有个童生酒醉误事,在货栈里采买毡袜、皮靴时,顺口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伙计不服气,据理力争,两厢一言不合,吵嚷起来,当街厮打,被差役拿到县里问罪。杨县令恼怒异常,直接以言语无状、品行不端为由,剥夺了童生的考试资格,连童生的老师都被叫到县衙里挨了一顿骂。

对读书人来说,剥夺应试资格,不啻晴天霹雳,他们以读书为生,如果不能考试应举,怎么可能出人头地?

有人吓得脸色发白,连声催促船家道:“快划船!快划船!“

船工们见包下整只游船的金大少爷始终没发话,嘴里期期艾艾答应着,手上却不敢动作。

众人恨不能立马弃舟登岸,纷纷劝慰面色阴沉如水的锦衣少年:“贤弟,孟四那厮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以后有的是出气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

“今天本是为秋游而来,乘兴出发,也该尽兴而归,何必为了一个孟四搅扰咱们的好心情呢?“

其中一个穿葱绿夹袍的学子凑到锦衣少年身边,“贤弟知不知道孟四为什么会突然回瑶江县?“

锦衣少年眼波流转,阴冷地瞥学子一眼,不耐烦道:“卖什么关子?有屁快放。“

学子不敢生气,强笑了一下,“我前几日听到一个关于孟四的传言,如果传言属实的话,先生肯定会把他逐出师门,到那时,贤弟再痛打落水狗,那才解气呢!“

锦衣少年望着对面船上的孟云晖,隔着起伏摇曳的绿水碧波,挑眉冷笑。

葱绿夹袍学子知道金大少爷这算是默许了,悄悄松口气,连忙吩咐船工:“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划船?“

画舫就像一条色彩斑斓的大鱼,拍起一阵细小的浪花,载着一群心虚的学子,一溜烟飘远。

孟云晖看着画舫远去,紧皱的眉头并没有舒展,仍是一脸心事重重,一边默默记下船上众人的名姓,一边转身向李乙道:“船上之人是小侄的几个同窗,性情顽劣,喜欢捉弄人,他们是冲着小侄来的,不想却连累世叔和表妹受惊……“

李乙摆摆手:“他们那种富家公子,向来如此,和你不相干,四郎不必自责。“

扒在船舱里偷偷观察外边情形的李绮节听到这句话,暗暗翻了个白眼,看李乙满脸慈爱、两眼放光的亲和模样,她可以确定,老爹这是看上孟云晖了。

李绮节所料不错,李乙确实在暗中观察孟云晖的言行举止。

李大伯和李乙兄弟俩一直有个遗憾,那就是李家这一辈唯一的子嗣李子恒不是个读书的材料,会读书的李绮节又偏偏是个女娃娃。兄弟俩对读书人颇为向往,每回看到亲戚家会读书、懂上进的出息子弟,总会在家唉声叹气,黯然神伤,恨不能把别人家的儿郎抢回家里当儿子。

直到有一天,李乙忽然发现,儿子没指望,还有女婿呐!

从此李乙的女婿狂热症愈发严重,他对杨天保的荒唐风流无限容忍,除了李绮节没有缠脚、选择的余地不多以外,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杨天保很有可能考中秀才。

数日前,杨家上门退亲,可能成为秀才的女婿没了,李乙在家以泪洗面,独自悲愤了很多天,等李绮节从周家村返回家中时,却发现老爹不药而愈,笑呵呵一张端方脸,仿佛年轻了几岁。

不必说,解开李乙心结的人,就是孟云晖。

失去杨家这门姻亲确实可惜,李乙为之郁结心中,茶饭不思,短短几日,人都消瘦了许多。而孟云晖天天在他跟前打转,赚足了存在感,终于让李乙灵机一动:孟家四郎小小年纪,已经是秀才老爷啦!

他还没有婚配!

至于孟家穷困,有什么要紧?三娘的嫁妆足够她一辈子吃穿不愁。

李乙越想越觉得孟云晖是李绮节的良配,看孟云晖的眼光,就像饿急了的人盯着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

孟云晖有没有发现李乙的异样,李绮节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又要头疼了: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一个懦弱虚伪的杨天保,拒绝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杨天佑,又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孟云晖,怎么就不能让她清净两天?!

接下来一路平静,小船到达渡口时,早有孟家人等在岸边。

来人是孟春芳的弟弟孟云皓,和孟家一个上了年纪的下仆。

孟云皓才七八岁,年纪小,脾气却不小,没等李乙和李绮节下船,先对着堂哥孟云晖发了一顿脾气。

孟云晖似乎是习惯了,好声好气抚慰孟云皓几句,轻轻岔开话道:“李家表妹有些晕船,十二弟先回去,让婶婶熬一壶理气和胃的广橘热茶,煎浓些,别搁蜜饯。“

孟云皓满不在乎道:“我姐姐还等着见她呢!晕船怕什么,下了船不就好了?“

下船的李乙听见孟云皓说的话,立刻面露不悦之色。

宝珠搀着李绮节下船,愤愤道:“孟家人怎么这么不客气?“

李绮节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她这会子还晕乎着呢!

来不及多说什么,几人雇了两辆独轮手推车,穿过人流熙攘的西大街,回到僻静幽深的葫芦巷。

孟娘子两眼肿得像一双烂熟的桃子,正捂着心口垂泪,看到李绮节,泪珠更是汹涌澎湃、滚滚而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小脚健步如飞,噔噔蹬几步爬到二楼:“三娘,你快去瞧瞧你孟姐姐……“

李绮节暗暗摇头,孟春芳是孟娘子的宝贝疙瘩,从前她想和紧邻的孟春芳说句话,孟娘子的眉头皱得比瑶江对面的大山还高。一年到头,孟娘子几乎像防备登徒子一样防着她,不许她和孟春芳一起玩笑逗趣。现在却一口一个“你孟姐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孟春芳是一对情真意切的好姐妹呢!

事实上李绮节和孟春芳并没有什么来往,唯一的一次交集,大概就是连夜逃出瑶江县城的那一晚,她帮了孟春芳一次。自那以后,两人就没见过面了。两家商讨亲事期间,也只有李乙和李子恒去过乡下的孟家老宅。

李绮节心里有些纳闷,孟春芳怎么会突然病重,又为什么非要见她?

孟春芳的闺房显然是费了不少钱钞布置的,家具齐全,摆设精巧,点缀简雅,南窗下设有黑漆镶嵌螺钿的琴桌琴椅。

李绮节只匆匆瞥了一眼,来不及细看,便被孟娘子拎小鸡仔似的强行摁在架子床边的一只腰鼓式绣墩上。

孟娘子掀开绣花鸟虫草的浅色蚊帐,把李绮节往床帐里一推,焦急道:“七娘,三娘来了,你快睁眼看看,你不是从早到晚念叨着要她来见你吗?娘把她带来了!“

说着话,泪珠像落雨似的,哗啦啦往下淌。

本应该是一副伤感悲戚的场面,李绮节却在一旁悄悄腹诽:孟家婶婶,瞧您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咱可不是孟姐姐的意中人啊!

☆、第34章 倾诉(捉虫)

待剔花牡丹纹瓷枕上的孟春芳低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孟娘子连忙放开李绮节,小心翼翼将孟春芳扶起来,让她靠坐在几只合青团花大软枕上。

孟春芳朝李绮节笑了笑,宽大的袄衫衣袖底下,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

李绮节心中蓦地一惊,脸上的玩笑之色立刻褪得干干净净:孟家人一点都没有夸张,孟春芳果然是一副病势沉重的模样。才不过数日不见,她身上的肉几乎瘦尽了,脸色暗沉,目光浑浊,甚至隐隐露出几分谢世的光景。

原本是一朵鲜妍娇嫩的三月春花,转眼间枯萎败落,仿佛随时会跌落枝头,碾落成泥。

孟春芳强打起精神,扯起干裂的嘴角,朝李绮节笑了笑,两眼直直看向孟娘子,颤声道:“娘,您、您先出去……“

憔悴不堪,气若游丝,让房里的人不由跟着提心吊胆,生怕她随时会一口气提不上来,彻底颓败。

孟娘子双手揪着一张湖色绸手绢,揉来揉去,把上好的料子揉成皱巴巴的一团,犹豫了片刻,哽咽道:“好,娘出去,你们姊妹俩自自在在说会儿话。“

回过身,看向李绮节,目光中隐含乞求。

李绮节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孟娘子面露感激之色,蹑手蹑脚走出闺房,关上房门。

墙角的炉子上蹲着一只陶铫子,水烧开了,雪白的水花上下翻腾,发出欢快的咕嘟咕嘟声响。

李绮节起身走到小炉子前,在铫子手柄上覆一张帕子,从案桌上一套蓝地白花莲瓣细瓷杯子里挑出一只干净的,将开水倒入杯中,沏了杯滚茶,“孟姐姐怎么病了?“

孟春芳眼眸低垂,沉默不语,神情里现出几丝挣扎和犹豫。

李绮节没有追问,慢悠悠地烫洗细瓷茶杯,打开一只小掐丝茶叶罐子,用小匙子挑出一撮茶叶沫,撒在杯底,罩上细筛,重新沏茶。

病中不宜喝浓茶,这杯茶是李绮节为自己筛的。茶叶薄短平阔,属于雨前茶。雨前茶不及明前茶色翠香幽、鲜嫩香醇,但非常耐泡,而且价格相对低廉一些,是瑶江县富裕人家常备的一种茶叶。

等茶水温度适宜,李绮节坐在架子床前,一小口一小口品着鲜浓微苦的茶水,仿佛杏花微雨时节,闲坐在自家南窗前的罗汉床上,品茶赏花,悠然自得。

孟春芳默默看着李绮节在她的闺房里来回走动,有些疑惑不解,等到李绮节慢条斯理饮完一杯茶,她忽然展眉微笑,虽然笑得有气无力,但神采却比刚才精神了许多:“三娘,你该猜出来了,我的病,大夫是医不好的。“

李绮节放下细瓷茶杯,盯着孟春芳苍白的脸颊:“孟姐姐得的,是心病。“

孟春芳轻轻撇过脸,面向里,幽幽道:“我的心事,就是对着我娘也说不出口,可我晓得,我能和三娘你讲,也只有你,不会笑话我……“

孟娘子嫌弃李绮节没有缠足,性子又古怪,一直不允许孟春芳和李绮节一块儿玩耍。孟春芳每回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私底下却总忍不住去注意间壁李家三妹妹的一举一动。

多少个晴朗夏日,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纸,一点一点筛进房间里,午后的时光就像斜斜撒在地面的斑影,幽静绵长。孟春芳坐在窗前的阴影中,低头绣花,绣线在指间绕来绕去,眼神却一直围着间壁的李宅晃悠。

她躲在格子窗里,看李家三妹妹在院子里拍皮球、踢毽子。

多年前,李家三妹妹拒绝缠脚,让县里的闺秀们不由侧目,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到了外面,总是沉静少言,乖巧贞顺,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引得不少太太夫人们叹息不已:好好一个小娘子,偏偏让她父亲给耽误了!这要是缠了脚,谁家不争着抢着去提亲?

县里的闺秀们私底下都说,李家三娘自惭形愧,怕别人笑话她,才会故意装乖卖巧。

只有孟春芳晓得,李家三妹妹根本不在意县里的流言,私底下的她,快活自在,比她们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娘子们过得舒心多了。

她去乡里的学堂念书,学圣人道理,她能读书写字,会打算盘、记账目,知道怎么看天象,明白为什么春夏秋冬四季轮换,东南西北风从何而来,记得历朝历代的变迁更替,懂得许许多多县里的小娘子们不曾听说的东西。

孟春芳曾不止一次看到李家三妹妹在树下抄写账目,清算钱款,李家的下人在一旁殷勤服侍,俨然把她视作正儿八经的当家人。

县里的闺秀们顾忌名声,很少和李家三妹妹往来,三妹妹根本不在乎。她很少呼朋引伴,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玩得热火朝天。有时候李家大郎使坏心眼,趁她踢毽子时,故意把毽子扔到桂花树上去。她也不生气,搬来一张方凳,踩在凳子上,挽起袖子,自己去够高处的枝杈,找到毽子,利利落落往地下一蹦,继续玩她的。

有时候她会头包布巾、穿上罩衣,和丫头一起打扫屋子、整理宅院。她常常和丫头、仆役们说说笑笑、关系亲密,但等到她站在院子当中指挥仆从时,李家的下人个个都乖巧恭顺,一点都不敢轻慢她。

李家伯伯从外面回来,她会笑嘻嘻迎上去,端茶倒水,问东问西,父女俩有说有笑。每一次都会让孟春芳心生羡慕:孟举人不苟言笑,从来不会和她闲话家常,偶尔主动找她说话,不过是教导她务必要本分规矩,不能丢了孟家人的脸面。父女不像父女,更像是严师和学生。

孟春芳总是在想,如果李家三妹妹是自己的亲妹妹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和三妹妹一块儿说笑玩耍,形影不离,白天一张桌子吃饭,夜里一张床上困觉,两人可以躲在被子里,说上一夜的悄悄话。

她会把三妹妹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每天看她欢笑,自己就像是喝了一大盅蜜水儿,心里甜滋滋的。

可如果李家三妹妹真的是自己的妹妹,母亲怎么可能容忍她不缠小脚?坚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父亲又怎么可能松口让她去乡里的学堂念书?

她只会和自己一样,在日复一日的幽居中渐渐磨平棱角,从一个鲜活洒脱的三妹妹,变成一个畏手畏脚的李三娘。

从此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言行举止,一颦一笑,都像是用最精细的尺子一寸一寸丈量出来的,丝毫不错。

每次想到这里,就像兜头一盆雪水淋下来,顷刻间,便把孟春芳的满腔希冀冻成一丛丛锋利的冰凌,刺得她鲜血淋漓。

她羡慕李绮节的一切,但心里也明白,李绮节的自由,并不是白来的。

不是县里的闺秀们容不下李绮节,而是她主动舍弃了融入的机会。

她把自己置于一个不容于世的位置,才能自自在在、随心所欲,才能笑看他人的指指点点,始终傲然屹立,不为所动。

想成为和李绮节一样的人,就必须放弃许多东西·,有舍才有得。

代价实在太大了,孟春芳付不起。

索性老天待她不算太差,她不敢做的,李家三妹妹能够做到,她不敢想的,李家三妹妹也做到了。虽然实现心中所愿的人不是她自己,但能看到一个活得像夏日繁花一样蓊郁灿烂的李家三妹妹,让她知道天下之大,不是所有小娘子都像自己一样懦弱,总有小娘子敢于活出自我,就足够了。

所以孟春芳一直对李绮节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她笃定李绮节不会出卖自己。

望着孟春芳满溢着希望和信赖的双瞳,李绮节有些受宠若惊,她不明白孟春芳对自己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莫非是因为选秀太监进城那晚,自己美人救美了?

她掩下心头疑惑,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孟姐姐宽心,有什么话,你照实说便是,我不会对外人说的。“

心里却暗暗道:孟姐姐都病入膏肓了,先听听她的心病到底是什么,至于能不能对外人说,还得看孟姐姐的心病到底是什么。如果是必须和孟娘子他们商量的大事,她可不会乖乖遵守诺言。反正孟娘子也不算是外人嘛!

孟春芳徐徐舒了口气:“大郎他,在不在县里?“

李绮节悚然一惊,愣了片刻,才怔怔道:“大哥?大哥他去武昌府了。“

孟春芳别开目光,贝齿在青白无色的双唇上咬出一条淡淡的血痕,“我有样东西,在大郎那里。“

闺房里还残留着一股幽淡的茶香,一滴青绿茶水从细瓷杯沿缓缓滑落,在杯壁上流下一道浅色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