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杨县令第一次上门求亲的时机实在是选得太差了,李家人至今仍把他当时的提亲当成一种对杨家名声的补救。李子恒粗枝大叶,以为杨家表弟那时候年纪还小,过个几年等彼此都大了,他应该不会再对自己的妹妹起什么心思,所以才照常和表弟来往,没想到表弟人小心大,始终没忘了惦记他妹妹!

向来没什么心机的李子恒盛怒之下,不免动起歪心思:只要他一天不娶媳妇,三娘就不能出嫁,那就让表弟再眼巴巴多等两年吧!横竖他连媳妇的影儿都没看见,离成家还早着呢!

准岳父李乙呢,则比李大伯、李子恒等人冷静得多,他看重的是婚约的本身,至于李绮节到底哪一天出嫁,其实他还没认真研究过,只要先套住一个稳重能干、人品靠得住的女婿,他就不纠结了。

李绮节察觉到,自从李家众人到杨天佑的府邸孙府逛了一遭后,似乎都对他有了改观,当然,这其中不包括宝珠。

宝珠自知自己只是个仆佣之流,不管官人和三娘待她有多好,她始终得谨守本分,不能干预李绮节的婚事。不过正因为李家对她有恩,她才把李绮节当成自己的妹妹一样看待,自然而然会忍不住替李绮节盘算。

从孙家回来之后,她偷偷嘀咕了一阵,不敢说什么扫兴的话,只叮嘱李绮节务必小心谨慎。用她的话说,杨九少爷——不,以后是孙公子了——心机深沉,一肚子的坏水,明明攒了万贯家财,竟然能够瞒天过海,生生装了好几年的落魄少爷!他不止骗了杨家所有人,连整座瑶江县的男男女女,也被他当成猴子一样戏耍!

要不是宝珠亲眼所见,她根本不相信孙府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凭借自己一人之力挣的钱钞买下来的。

李绮节听完宝珠的一席话,不置可否。别人不知道杨天佑私底下在偷偷购置宅院田产,为自立门户做准备,杨县令身为一方父母官,又是杨天佑的生父,真能一点都不知情?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因为没办法调停嫡妻和庶子的矛盾,只能听之任之,一面任金氏欺辱杨天佑,包庇她的刻薄阴狠;一面随杨天佑自生自长,帮他遮掩。杨天佑的计划能不费一点周折,顺利得仿佛有如天助,难说不是杨县令在背后推波助澜。

金氏如何,李绮节不知道,但明显杨天佑不怎么领杨县令的情。杨县令夹在妻子和儿子当中煎熬,到头来妻子过得不痛快,儿子受了十几年的罪,他自己则摇摆不定,两边不讨好。

现在杨天佑可谓风光得意,没了金氏这个掣肘,他一门心思理清和杨家的种种纠葛,争取在李大伯和李乙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为再次遣人上门说媒做准备。

而有一个人,正面临和杨县令一样的尴尬处境,每天抓耳挠腮,两面为难。

☆、第73章 七十三

小黄鹂生了个大胖小子。

高大姐和杨表叔征求过孟春芳的意见, 决定把孙子接回家中抚养, 免得庶长孙流落在外。

杨天保本是个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的人, 见父母和新婚妻子孟春芳都开了口, 二话不说, 直接奉母命将儿子送回杨家。

小黄鹂得知儿子被送走,大哭大闹不止,扯住杨天保好一顿厮打,长指甲在杨天保脸上划了好几条血淋淋的伤口。

高大姐气得七窍生烟:一个花娘,竟然敢对她的宝贝儿子动手?立时指派人手, 要把小黄鹂捆了卖到外地去。

杨天保怜惜小黄鹂才刚出月子没多久, 跪地求情,高大姐无动于衷。

最后还是孟春芳三言两语劝住高大姐, 成功浇灭高大姐的怒火,让高大姐的脸色有阴转晴后, 她还非常大度地表示,可以把小黄鹂接到家中,让她以侍妾的身份服侍杨天保,免得母子二人生生分离。

孟春芳如此通情达理,一再退让, 高大姐满意至极的同时,愈加看不上小黄鹂, 碍于长孙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让母子生离确实有伤天理,思量过后, 勉强同意让小黄鹂进门。私下里,她拉着孟春芳的手,再三向她保证,大孙子始终是庶出,以后不论他成器不成器,杨家绝不会分他一个大子儿。

说到这里,她还顺便把杨天佑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拿出来做对比,杨县令膝下没有嫡子,杨天佑是他唯一的儿子,又能如何?不能继承家业,权当是养大一个姑娘而已。

浑然不知这样比较,似乎有暗指孟春芳不贤的意思。

孟春芳不置可否,淡淡道:“怎么说都是天保的血脉,总不能让天保为难。“

高大姐长叹一口气,儿媳妇太懂事,愿意善待庶子,是他们杨家的福气,但她这个做婆婆的,可容不下一个花娘出生的下贱胚子养大她的孙子!

她做了一个决定,要把庶子全盘托付给媳妇照管,以示对儿媳妇的信任和倚重。

杨家人来接小黄鹂入府时,她本能觉得孟春芳没安好心,也不想欠下她的人情,可儿子已经被送到杨家内院去了,她身为人母,眼看儿子处境堪忧,如何安得下心独住在外面?没了儿子,杨天保又能宠爱她到几时?他和孟春芳新婚燕尔,情正浓时,已经好多天没和她温存过,她现在所依仗的,也只剩下一个儿子而已。

唯有搬进杨家内院,她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才能顺理成章获得一个良家妾的身份,不必骈居在外,居无定所,朝不保夕,哪怕杨天保终究会厌弃她,也不能丢开她不管。

而且,凭她的手段,失宠还早着呢!不止不会失宠,她甚至还能把正妻踩在脚底下!

小黄鹂怀揣一腔抱负,背起包袱行李,跟着杨家人,搬进杨天保的院子。

孟春芳单独给她指了间厢房居住,一应吃穿用度,并不苛责。

但却不许她接近杨福生——杨家孙辈的名字是早就取好的,天子辈的下一代便是福字辈。

孟春芳性子柔和,难得黑一次脸,让杨家下人见识到了什么是真真正正的铁面无情。

杨福生不肯吃奶娘的奶水,在屋里哇哇大哭。小黄鹂母子连心,听到儿子哭泣,也在院子里陪着抹眼泪。后来实在心疼不过,跪在门前给孟春芳磕头,求她让她们母子团圆,哪怕她只能把儿子养到满周岁也行。

小黄鹂嗓子甜,哭起来幽幽咽咽,满含辛酸惨痛,勾得院子里的丫头眼圈都红了,连偶尔经过的高大姐都有些不忍心。

孟春芳却毫无怜悯之心,不准丫头给小黄鹂开门。

妻妾两个一个占了理,一个占了情,杨天保夹在中间,帮哪一个都不大合适,来来回回摇摆了一阵儿,他干脆跑到书房里研读经文——惹不起,只能躲了。

周氏和宝珠在孙府看到杨天保时,他脸上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面色仍然郁郁,显然还在为小黄鹂和孟春芳之间的明争暗斗而纠结。

想到李绮节差一点嫁给杨天保,周氏心有余悸道:“七娘可怜见的,这才出阁没多久,就当了大娘。等她生下一儿半女,小妾生的那个早已经懂事了,庶子强过嫡子一头,终究不是事儿啊!“

李大伯哼哼道:“理它呢!横竖和咱们三娘不相干。“

谈到杨天保,话题自然而然会转到杨天佑头上去。

周氏奇道:“九郎以后就真姓孙了?“

“还能有假不成?“李大伯捋一捋花白的胡须,眉头轻拧,“他倒是精怪,晓得和武昌府的孙家人连宗,人家也肯认他。我前儿个在商会里碰到孙家一个老太爷,他拉着我不放,替九郎说了不少好话。“

“孙家虽然不如杨家富贵,好在都是实诚人,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腌臜事,和咱们家离得也近,往来方便。“周氏挽起磨得微微发毛的袖子,给李大伯倒了盏新茶,缓缓道,“他要早些脱出杨家,改和孙家连宗,二叔未必会婉拒他的求亲。“

杨天佑虽然出身尴尬,但不论人品、还是相貌,都非常出众,而且又能不声不响攒下一笔巨资,可见他很会持家过日子。

李大伯大大咧咧,没有周氏那么多的顾虑,嗤笑一声,道:“九郎看着好说话,其实蔫坏蔫坏的,不管他有没有脱出杨家,结果都一样!“

在一片片荷叶彻底舒展开浑圆伞盖,遮天蔽日般盖住碧绿河水,在江面罩下一丛丛幽深淡影时节,改为母姓的孙天佑遣媒人到李乙跟前说合两家亲事。

媒人先把李绮节夸了又夸,然后说起孙天佑的诸多好处,各种讨好吉祥的话说了一车又一车,直说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快冒烟了,才意犹未尽地停顿下来,吃口香花熟水,歇口气,继续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为雇主卖力游说。

李乙此时已经和李大伯通过气,知道李绮节本人愿意应承这门婚事,他虽然有心拦阻,但辗转反侧几夜后,终究还是决定默许——三娘很少主动向他要求什么,婚姻之事,还是顺了她的意思罢。

虽说孙天佑离开父族的举动太过轻率,但总比一直留在杨家当出气筒要好,三娘本身是个不大讲究礼法世俗的洒脱性子,嫁给他正合适,至少可以免了和难缠的公婆姑嫂打交道。

一旦成婚,夫妻两人要相伴一生过日子,议婚之前,门第出身很重要,但成婚之后,就要看彼此的性情了。就算是门当户对、从小耳鬓厮磨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成婚以后也不一定保证能相敬如宾。一个心意相通、脾性投契的良人,可遇而不可求。

就像李乙自己,虽然和早逝的发妻生了一儿一女,但两人相处,并没有什么情爱可言,更多的是携手过日子的责任和按部就班。假使发妻没有早早撒手人寰,他们依旧会相濡以沫、互相扶持下去,但偶尔午夜梦回,听着枕边人轻微的鼾声,想起年少时的怦然心动,免不了还是会有些唏嘘感慨。

如今,三娘能够遇到一个彼此都合心合意、年纪又相当、品貌也相配的孙天佑,说不定正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与其犹豫彷徨,不如放手让他们自己掌舵,三娘不是阿猫阿狗,他不可能终日把她关在家里,也不可能一意孤行、强行决定她的人生路。

媒人费尽口舌,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盼得李乙点头,当下喜得眉开眼笑,匆匆告辞离去——孙公子出手阔绰,许下的赏银几乎抵得上她一年的辛苦钱,她急着回去复命,好趁机讨赏钱呐!

不说孙天佑得了媒人转交的信物之后,如何的欣喜若狂;李大伯、周氏和李子恒等人得知李绮节果真再度订亲,如何的怅然若失;宝珠、进宝姐弟俩眼睁睁看着不老实的孙公子即将拐走三娘,如何的大失所望……

这些人的反应李绮节一概不在意,因为光是应付一个金家来客,就叫她头疼万分。

来人是金蔷薇的大丫头竹叶。

有了金家试图以势压人在先,金家和李家的关系说不上恶劣,至少也是尴尬。但竹叶堆着一脸诚恳恭敬的笑容上门,李绮节也不好太过冷淡,客客气气请她吃了碗茶,也不拐弯抹角了,放下白地鲤鱼戏莲叶茶盅,淡淡道:“不知金家姐姐何故对我另眼相看?“

金雪松不认识她,第一次在江上迎面遇见,两船相撞时,他的怒气全是冲着孟云晖去的。第二次金雪松落水,得李家人搭救,她自始至终没有露过面。金雪松连她的相貌都不记得,更不可能对她起什么爱慕之念。金家真正看上她的人,是金蔷薇。

让李绮节哭笑不得的是,金蔷薇应该也没见过她!

大概是没料到李绮节说话如此直接,竹叶怔了一下,方陪笑道:“三小姐蕙质兰心,美名在外,我们小姐甚为喜爱小姐的人品,因想着小姐必定追求者众,怕让别人抢了先,才会急于为大公子求亲。小姐行事果决,有时候难免失了分寸,多有得罪之处,还望三小姐看在我们小姐爱弟心切的份上,莫要往心里去。“

这是赔罪来了?

李绮节有些惊讶,虽然孙天佑偷偷摸摸劝得长史夫人改了主意,但金家仍然是金长史在外面的左膀右臂,金蔷薇用不着向她示好啊?

难道说,她一计不成,不走霸气的阳谋路线,改使阴谋了?

☆、第74章 七十四

金蔷薇想和李绮节谈谈, 面对面的那种。

竹叶再三表示只是寻常投契的小姐妹吃顿便饭, 时间和地点都由李绮节来决定。

竹叶也不怕道出金家家丑, 暗示金家宅院人多眼杂, 不大方便。

见一见也好, 彻底断绝金蔷薇的念头,金家就不会缠着她不放了。李绮节沉吟片刻,含笑道:“我素日仰慕金小姐的人品,只恨不能与之结交,金小姐要是不嫌弃的话, 不妨拨冗来我们家坐坐。”

竹叶想了想, 有些为难:“按理说应该但凭三小姐吩咐,不过近来家里事务繁多, 我们小姐等闲抽不出空,出门必须当天来回才行, 出城怕是不大方便。”

这种时候,我也不想进城啊!杨天佑摇身一变成了孙天佑,还耀武扬威和杨家打擂台,她要是搅和进去,立刻会再度成为流言中心, 所以她才一直不进城,老老实实待在乡下料理田地农耕之事。而且孙天佑那边也给她递口信, 要她近日不要进城去,他故意把自己脱出杨家的事情送到风口浪尖上,小半是为了出气, 其实更深层的原因,是转移杨家人的注意力——现在县城还没人知道他们订亲的事。

不过只是和金蔷薇喝杯茶、吃顿饭,应该没什么问题,李绮节也想回家看看李子恒,顺便要去花庆福家走一趟,勉为其难答应下来:“那我在江边的花家货栈恭候金小姐罢。”

让金蔷薇去葫芦巷的李家小楼也行,可间壁就是孟家,孟云晖似乎和金家有什么嫌隙,两边不便碰面。而且那边的街坊邻居看到金家婆子几次登门说亲,已经在暗地里嘀咕好久了,这个时节金大小姐亲自上门拜访,不是正好把八卦往左邻右舍的三姑六婆跟前送?

竹叶本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的,本以为要颇费一番功夫,见她答应下来,松了口气:“那便和三小姐约好了。”

金蔷薇主掌金家内外事务,贵人事多,出门时还带着印章、账簿,在轿子里也没闲着,随着颠簸的轿子翻看花名册,等到了花家客栈前,她才放下册子。

李绮节业已等在花家货栈,看金蔷薇在门前下轿子。她头梳家常小髻,鬓边零星簪几朵花枝细叶珠花,穿一件自来旧麝香金四合如意云纹窄袖对襟杭纱衫子,竹根青沿边云锦比甲,杏子黄暗花缕金百褶长裙。莲步轻移间,耳边一双八瓣金摺丝葫芦耳坠子轻轻晃动,随着初夏清晨灼烁的日光,变幻出不同的璀璨色彩。

金蔷薇年岁不大,脸蛋小巧精致,正是娃娃脸的标准长相。

在李绮节看来,这位金大小姐明明生了一张萝莉脸,但她的眼神不见一丝少年人的天真,时刻绷紧的面庞下,仿佛藏着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

她站在花家货栈门前,环顾左右,眼光轻轻一扫,面带审慎,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防备。

李绮节注意到她身边只带了一个丫头竹叶、一个曾上过李家门的婆子。心里有些讶异,看金雪松前呼后拥、贵公子出巡的豪气架势,他姐姐倒是低调得很,虽然她身上穿的衣裳料子不一般,但自来旧是一种暗而不鲜的奢侈,看着不显,而且她没有和他弟弟那样,把一堆价值不菲、宝光闪闪的金呀玉呀玛瑙石全戴在头上。

今天货栈没有开门,门扇只卸了两扇,供伙计出入,店里空荡荡的,除了听候差遣的小伙计,只有李绮节和宝珠、进宝三人坐在临江的圆桌前。

花娘子迎出门,客客气气将金蔷薇主仆一行请进店中。

等金蔷薇走到近前,李绮节才缓缓站起身,眼眉带笑,轻声唤道:“劳动金家姐姐了。“

金蔷薇抬起眼帘——她不止脸蛋萝莉,身量也娇小,虽然年长于李绮节,但身高只到李绮节的下巴处,“李家妹妹客气了,本是我邀请你的,我还没向你道扰呢。“

金蔷薇年纪虽小,但在外的名声可不小,她和继母田氏争锋相对多年,以性子阴郁严厉、霸道狠毒闻名于瑶江县。李绮节和金家人打交道期间,也觉得对方肯定是个说一不二、一意孤行、性格古怪的大小姐,及至今天亲眼看到金蔷薇,她心里不觉偷笑起来:这哪里是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分明是个和自己一样,面嫩心老的女娃娃。

彼此见过礼,花娘子送来几盏银针茶,煮茶的水是山泉水,点茶则用的是栀子花,轻轻掀开碗盖一角,扑面便是一股淡淡的甜香,甜香中隐隐蕴一丝茶香。

金蔷薇可能是赶着回府料理事情,也可能是直来直往惯了,不愿浪费时间兜圈子,吃过茶,便以眼神示意竹叶和婆子退下。

闻弦歌而知雅意,李绮节也让宝珠、进宝到隔间的柜台后面去守着。

“咱们俩年岁差不多,我就不虚客气了。“待只剩下二人独对,金蔷薇看向李绮节,她盯着人看的时候,眼底有雪亮的光芒闪动,“我托大,得妹妹一声金姐姐,以后我唤你三娘罢。“

李绮节从善如流:“金姐姐约我来,想是有话要说,姐姐直说便是。“

金蔷薇面露赞赏之色,再细细瞧一眼对面的李绮节,笑眉笑眼,秋水横波,杏面桃腮,鬓发似漆。临窗而倚,意态闲适,沐浴着窗格子间筛进来的晴朗日光,愈显娇艳青春,宛如姣花软玉一般。人都说三四分姿色,只需添一分媚态,便可抵得过六七分容颜,使艳者愈艳,美者愈美。即使容貌一无可取,内里气韵自成,便能令人神魂颠倒,思之不倦,甚至舍命想从。她姿容出众,顾盼间又有一种自然流露、与生俱来的洒脱韵态,不仅美,还美得灵动。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她月华裙下的一双天足罢。

难怪婆子总夸李家三娘生得颜色好,果然是个花容月貌、让人一见便心生喜欢的小娘子。

也难怪李家几次三番推脱金家的求亲,他们家吃穿不愁,李绮节又生得不凡,前去求亲的人家想必数不胜数,李家自然不会轻易为金家的财势折腰。

金蔷薇暗自叹口气,大郎抵触她的自作主张,李家一而再再而三婉拒提亲,她不惜花费巨资请动长史夫人,本以为要不了几天就能和李家交换庚帖,不料长史夫人忽然变卦……一桩桩,一件件,让她不由得心生疑窦,到底是好事多磨,还是李家三娘和大郎的婚事并没有姻缘签上说的那么好?

可和上辈子的种种比较一番,除了她救下的大郎以外,李绮节确实是唯一一个变数。

金蔷薇轻抚着描了青枝沿边的碗沿,话音一转,“今年的雨水格外多,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李绮节等了半天,等到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怔了一怔,试探着道:“可不是,前两天才听人说,官府已经在召集民夫,预备提前挖掘泄洪沟渠,以免危及县城。“

金蔷薇长叹一口气:“气候反常,总是多事之秋。“

李绮节干巴巴应了一声,金小姐把她叫来,就为了感叹一下今年过于丰沛的雨水?

默然半晌,金蔷薇又话锋一转,“三娘,恕我冒昧,你是不是曾和我弟弟有过一面之缘?“

李绮节点点头,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对方问的是一面之缘,并没有追问她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见过金雪松。

“我弟弟才一落草,便没了母亲。“金蔷薇打起苦情牌,“不久田氏就成了我们的继母,她面慈心黑,我弟弟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头,如果不是我警醒,他未必能健康长大。“

事实上前世弟弟很早就夭折了,真正吃苦头的是她,而她明明知道弟弟死得不明不白,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继续宠爱田氏和她的女儿金晚香。

李绮节眼波微转,借着喝茶的动作,掩下眸中的惊讶之色:交浅言深,可是大忌,金蔷薇第一次见她,话还没说几句呢,竟然毫不遮掩地把家丑讲给她听?

金蔷薇没有停顿,仍然在静静述说:“我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难免会溺爱于他。他被我惯坏了,行事没有顾忌,又被外面一帮狐朋狗友撺掇着胡闹,整天上蹿下跳,没个消停。“

“可是我知道,大郎心思单纯,想法天真,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假以时日严加管教,他肯定能明白事理,懂得市井世情。“金蔷薇刻意加重语气,“三娘,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狠得下心,大郎会长进的。你只需要等一段时日,就能看到他的进步。“

不愧是亲姐姐,瞧人家这安利卖的,简直是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只可惜李绮节对金雪松会不会转变没有兴趣,“金姐姐对令弟真是含辛茹苦,面面俱到,让人不得不动容。“

金蔷薇似有所感,眼光略微暗沉,等着李绮节的下文。

“不过那和我这个外人没什么关系。“李绮节嫣然一笑,眼眉舒展,尽量不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讥讽对方,“实话和金姐姐说,我和金少爷气场不和,相见两厌。“

金雪松为了反抗这门婚事,偷偷谋划着陷害她来达到让金蔷薇死心的目的,害她担惊受怕了一段时日,不得不默许孙天佑的人手随身保护自己,都这样了,金蔷薇还以为这门亲事能成?

李绮节的理由显然没有动摇金蔷薇的决心,后者眼眸低垂,苦笑一声,萝莉脸就是萝莉脸,即使面色落寞凄苦,也有种小孩子故作伤春悲秋的感觉,“三娘,我冒昧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

话题转得太突兀,不止是冒昧,而是失礼。

李绮节一时哑然,半晌没有说话。

金蔷薇站起身,向李绮节郑重行了个全礼,“妹妹放心,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金蔷薇从来不是多口嚼舌的人,出了这个门,绝不会和外人透露半个字。今天我会有此一问,也是不希望自己无意间拆散一对有情人。我实话与妹妹说,要是妹妹并没有意中人,我还会再次尝试向李家求亲,要是妹妹心中已有归宿,那便算了,是我弟弟福薄。“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淡,但字字出自真心。

江水从竹楼脚下缓缓流淌而过,水声潺潺,倒映的水光反射在货栈二楼的西墙上,斑影也如水波一般流曳。

李绮节心思电转:金蔷薇敢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的下一次尝试,应该不止是尝试那么简单,强娶都有可能。她已经打出长史夫人这张大牌了,为什么还能笃定李家会应下金家的求亲,难不成她背后还有别的招数?

金家果然交友甚广。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废话,管她有没有心上人,反正先承认了再说,不点头的话,金蔷薇不会死心的!

金蔷薇得到答案,虽然失望,但似乎早就料到如此,很快收拾情绪,扯起嘴角,挤出一丝笑:“我们身为闺阁女子,礼法所限,难得能碰上一两个知心人。既然妹妹已经心有所属,那此前种种,都是我太过着相,还望妹妹体谅。“

李绮节淡笑一声,不接金蔷薇的话,她头是点了,可不一定要嘴上承认啊!

“金少爷俊秀风流,日后必能觅得良缘。“

只要你放过我这朵自由自在的娇花,一切好说。

金蔷薇涩然一笑,收起时时刻刻萦绕在心头的提防和算计,努力向外散发自己的善意:李绮节是那个与众不同的变数,既不能把她和弟弟凑成一对,能和她交好也不错。

放下金雪松一事,两人都是不容于世的古怪性子,一时之间倒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金蔷薇是欣赏李绮节的自信和干脆。

而李绮节,完全是看对方的萝莉脸太过可爱,和她沉郁执拗的性格反差太大,觉得对方有趣罢了。

忽然听得咕咚一声,窗户外爆出一阵脆响,把两人吓了一跳。

☆、第75章 七十五

却是一只白色飞鸟捕猎时晕头转向, 不小心撞在窗外高挂的竹幌子上。白鸟摇了一阵脑袋, 发出几声粗噶鸣叫, 很快重整旗鼓,张开尾端生了一圈黑色斑点的双翅,利箭一样俯冲进水面, 俄而,叼着一只不停扑腾的小鱼钻出水波, 飞向远方。

李绮节站在窗前,瞟了一眼楼下支起的木窗, 一个穿雪青色圆领窄袖香云纱袍衫的俊俏少年斜倚在窗台前,长腿向下, 半悬在窗外,劲瘦的身形舒展开,犹如山林中一只吃饱猎物稍作休息的野豹,狐狸眼轻轻眯着,薄唇轻启, 似笑非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混不吝模样, 不正是已经改姓孙的杨家九郎?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听到了多少她和金蔷薇的谈话。

说起来两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不论杨天佑还是孙天佑,对她来说其实都没有区别。但新鲜出炉的孙公子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憋着一股劲儿,非要等把事情全部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才敢到她面前诉衷情,反正业已订亲,不怕她临时反悔,而且阿翅一直跟在她身边,有什么动静,他总能第一个知道。

金蔷薇站在李绮节对面,没有看到孙天佑,原还想和刚说到投契处的李绮节多聊聊,被飞鸟一打岔,想起家中的诸多事务,谈性稍减。

待李绮节关上窗户,两人重新落座,说了一会儿闲话,金蔷薇便借着宝珠进来添茶的时候,告辞离去。

她不愧是说一不二的金大小姐,见话已经说开,便不再拘泥,很快把金雪松的事揭过去,含笑道:“三娘得空的话,常来我们家坐坐,我难得碰到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口气不像个小姑娘,倒和周氏平时说话的样子如出一辙。

一张萝莉脸,偏偏是个老成持重的大姐姐。

李绮节亦笑回道:“别人都嫌我古怪呢,多谢金姐姐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