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平时很喜爱玩蹴鞠,传统的蹴鞠讲究技法花样,注重形式,好看是好看,玩起来却有些单调乏味。不像他今天观看的比赛,简单直接,但酣畅淋漓,激情澎湃。整场比赛期间,他一直目不转睛,看得如痴如醉。

金长史看向花庆福,花庆福笑答道:“船工们平时闲着无事,偶然学来的玩法。”

金长史面露诧异之色,世子明显是要奖赏修建球场的人,这可是千金难得的大好机会!能在世子跟前露脸,就等于多了一座稳固的靠山,以后的好处多着呢!花庆福竟然轻易放过了?

花庆福把头埋得低低的。如果让人晓得球场真正的主人是李绮节,别人会怎么议论且不说,金长史估计会头一个变脸,要么觉得李绮节别有用心,要么因为看不起李绮节的女子身份而怒火中烧。这些年别人都以为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其实他只是在替李绮节跑腿。交游越广阔,认识的人越多,他越来越能明白李绮节为什么有那么多顾虑。商会里的人都是人精,心眼算计层出不穷,如果他们发现李绮节的存在,早就一窝蜂扑上来喝血吃肉了。王府是座好靠山,但牵涉的东西也更敏感更复杂,暂时不能让金长史看出李绮节和他的关系。

侍者们簇拥着世子走远,几个面白无须的内侍留下分发赏赐。

离开球场前,世子忽然咦了一声,指着路边一间酒肆:“那牌子上写的雪泡酒是什么酒?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酒肆不大,只卖酒水,不供茶饭。店里窄窄一小块巴掌地方,除了几列盛放酒坛的木架子,再就是一座木板围起来的简陋柜台。伙计站在柜台后,为人打酒。客人很多,他手脚并用,打酒、收钱、扯皮,在咫尺柜台间转来转去,忙得陀螺一般。

幌子下两溜排得很长的队伍,一直排到街尾,前头的人装满酒壶,心满意足离开,后面立刻有人跟上,眼看天色将晚,队伍仍然还是那么长。

店前悬有一块木牌,上面零零总总写了十几样酒名,桂花酒、茉莉酒、玫瑰酒、菊花酒、葡萄酒、黄酒、金华酒、烧豆酒都很常见,唯有一个雪泡酒,一个一杯倒,世子闻所未闻。

立刻有侍者掏出一把碎银子,前去买酒。排队的老百姓看他们衣着不一般,又个个凶神恶煞的,不敢得罪,纷纷避让。也有不原意让的,在一旁对他们指指点点。

世子皱眉:“今天是出来玩的,让他们老实一点!”

金长史连声答应,“世子爷,这酒肆的酒俱是李家酒坊所出,那花相公就是李家酒坊的掌柜,他早就备了两坛好酒孝敬您,就搁在王府库房里呢。这外边店里卖的,肯定比不上送到王府的好。”

雪泡酒和一杯倒金长史都品尝过,味道确实独特。雪泡酒酒液金黄,泡沫雪腻,入口微苦,喝下肚之后才能品出酣畅爽快。一杯倒是烈酒,看似清冽纯净,其实后劲十足,闻起来像一种南边上贡的花露,香气十分馥郁。本来是叫火炮酒的,因为酒性实在太烈,普通人喝完一杯,就醉得不省人事,名声渐渐传开,县里的人都管它叫一杯倒,火炮酒这个名字倒是没人提起了。

金长史很喜欢喝雪泡酒,暑夏时冰过的雪泡酒滋味最好,他几乎每天饮一壶。而且他收了花庆福的好处,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所以他才会卖力向世子推荐这两种酒。

他说的是实情,送到王府的两坛酒是上品。当初李绮节光是把酿酒的材料找齐全,就费了不少功夫,为了减少成本,她把自己名下的田地全部开垦出来种莓草和麦苗。李家酒坊的老师傅性情顽固,认为她是异想天开、糟蹋粮食,宁愿卷铺盖走人,也不愿意为她酿新酒。只有划到她陪嫁中的那家酒坊肯听她指派,这才能顺利酿出雪泡酒和一杯倒。

“哦?”世子兴致盎然,“回去让人送一壶到我房里。”

☆、第94章 九十四

从孟家门口经过的时候, 李绮节恍惚听见一阵婴儿啼哭声。

“前几天孟七娘带着杨小郎回家来省亲。”进宝看李绮节面露疑惑之色,开口为她解惑。

“杨小郎?”宝珠眼前一亮,压低声音,“就是黄鹂鸟生的那个?”

李绮节偶尔提起小黄鹂时, 总是以黄鹂鸟来称呼她,久而久之,宝珠也跟着叫起黄鹂鸟。

“可不是!”进宝推开院门, “昨天孟家丫头抱着他在巷尾遛弯,我过去瞧了一眼,长得虎头虎脑的,可招人疼,就像和杨五少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宝珠皱眉, 扭过头去, 暗暗横进宝一眼:没事儿提杨五郎做什么?!

进宝撇撇嘴巴, 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都是陈年往事了, 为啥不能提?

门房以为家中来客,揣着袖子迎上前,看到进门的是李绮节,吃了一惊:“三娘回来了!”

“阿爷呢?”

“官人在房里吃饭。”门房一拍脑袋,“三娘还没歇夜吧?家里没开火, 只有买的笋肉馒头和煎花馒头。我再去外头买点糕饼点心?”

“不劳您操心, 我去灶房煮一锅鸡丝面就成了。”宝珠提着篓子,径直走进灶房,进宝跟过去帮忙。

李乙独坐在正厅的案桌前用饭, 桌上只有一碟桂花腐乳,一碟油盐花生米,一碗绿豆稀饭,并一盘拳头大的馒头。他筷子上夹着一只吃了半边的馒头,吃一口稀饭,咬一口馒头,吃得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李绮节站在门边,静静看了半晌,不知为什么,鼻尖忽然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倒不是伤心,而是一时感慨:她马上就要出阁嫁人,李子恒也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李乙孤身一人留在家中,连个能一起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们这样的人家,从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吃饭时,一般是最热闹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说说笑笑,吃饭也吃得格外香些。

“阿爷。”

她轻轻喊了一声。

李乙抬起头,“三娘?”

他既惊又喜,手腕微微颤抖,筷子上的馒头差点掉进粥碗里,“回来怎么也不先让人打声招呼?”

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没吃饭吧?我去西街那头买点菜,家里什么都没有。”

“宝珠在忙活呢。”

李绮节抬起头,细细端详李乙,不知不觉间,这位沉默严肃的父亲已经鬓染霜白,即将踏入天命之年。

她的未来还很漫长,而李乙已经快到迟暮年月。能和他携手做伴、相濡以沫的人,终究不会是儿女。

宝珠手脚麻利,很快整治出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饭,吃过饭,李绮节陪着李乙说了会儿家常话,直到更夫敲过一更鼓,才各自回房洗漱歇下。

从箱笼里翻找出来的被褥干净整洁,有股淡淡的樟脑陈味,可能是多日不曾曝晒的缘故,接触到衾枕的皮肤能感觉到明显的潮气,躺在衾被中,像坐在一条随波荡漾的小船上,四周水汽弥漫。李绮节本该返回李家村的,中途突然折返,来不及取铺盖行李,李乙不知道她会回来,没来得及晾晒被褥,只能让她先将就一夜。毕竟是男人,平时想不到这些。

心里揣着烦心事,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梦,迷迷糊糊间,瞥见窗前一抹清冽月色,隔着绣满虫草鸟兽的蚊帐,愈显幽寂。

翌日凌晨,间壁院子传来一声接一声高亢的啼鸣。

天边些微发亮时,李绮节揉着眼睛,起床梳洗。

日头还没爬起来,房里幽暗,宝珠点亮油灯,为李绮节挽发。

李绮节打开妆盒,取出云髻,“吃过饭,陪我去周桃姑家走一趟。”

宝珠愣了一下,眼里闪过诧异之色,李绮节嫌云髻累赘,平时从不戴它,今天要戴云髻出门,肯定是出去商谈大事。

而且,还是去周桃姑家!

莫非……三娘要上门找周寡妇说理?

宝珠心思一动,手上动作不停,仔细用掠子固定好李绮节头上的云髻,在两鬓别上数枚发钗,髻旁簪一枝银镀金方胜形石榴纹发簪,碎发抿得严严实实的,用一朵杨妃色绒花掩住,然后给李绮节描了双比平时凌厉两分的分梢眉——去别人家,得摆出气势来!

周桃姑掀开锅盖,往沸腾的开水里倒入调好的面疙瘩,等疙瘩凝固成形,她拿起锅铲,小心翼翼地翻搅面汤。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清越的铃声,她连忙侧耳细听。

水车从门口经过,卖水的老汉慢吞吞吆喝:“水来喽~水~来~喽……”

接着是各家各户开门的声音,巷子里没有水井,家家户户吃的水都是靠走街串巷的老汉运送。

周桃姑放下锅铲,双手在罩衣上擦了擦,转身从罗柜的罐子里摸出几枚大钱,“二丫,让卖水的进来,把咱们家的水缸装满。”

周二丫乖巧地答应一声,接过铜钱,出门买水。

疙瘩汤煮好了,盛了几大碗,放在四方桌上晾凉。炉膛里的火都熄灭了,周二丫还没回来。

卖水的人已经走了,二丫头怎么没进来?周桃姑脱下罩衣,出门寻二女儿,嘴里骂骂咧咧道:“懒骨头,就晓得偷懒!”

“娘,我没躲、躲懒。”周二丫迎上前,怯怯道。

周桃姑双眉倒竖,两手往腰间一叉,“你——快去筛茶!”

原本是要骂人的,但看到跟在周二丫身后进门的人,她的语调忽然打了几个转,愣了半天,才猛然醒过神,怒色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叠声催促周二丫,“不要鸡蛋茶,拿我房里的好茶叶。”

周二丫被母亲神情扭曲的脸吓了一跳,飞奔进屋去筛茶。

李绮节常年待在乡下,周桃姑已经许久没见过她了。多日不见,她出落得愈发娇艳秀丽,头梳小垂髻,簪环满头,挽着翠花云髻,身穿月白色四合如意灵芝连云纹琵琶袖交领云罗夹袄,黑底蓝花百褶棉裙,莲裙绰约,身姿轻盈。

一双圆圆的杏眼,顾盼间姿态灵动,英气勃勃。

昔日那个跟在父亲身后蹒跚学步的小女伢,已经长成明眸皓齿、端庄温婉的大姑娘了。

周桃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当年她男人早早没了,但好歹给家里留了一笔钱钞,容她们母女三人度日。那时候她还算年轻貌美,加上积蓄颇丰,县里不知有多少人求娶她,她一个都看不上。千挑万选后,才选中老实厚道的李乙。她行事爽利,一拿定主意,立刻费钞托媒婆去李家说亲。原以为不过费费嘴皮子就能凑成一桩好姻缘,结果却没能如愿。

李乙拒绝媒婆时很客气,说自己无心再娶。但周桃姑知道,原因就出在李绮节身上!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媒婆一上门,她就病了!等李乙回绝亲事,她又好了!里头肯定有猫腻。

周桃姑认为李乙肯定不会打一辈子光棍,不然媒婆第一次上门时,他怎么没一口拒绝?如果不是李绮节故意捣乱,李家早就把她迎进家门了。

日转星移,眨眼间经年过去,周桃姑渐渐明白,自己对李绮节的愤恨,不过是迁怒罢了。不管李绮节是有意装病还是刚巧病的不是时候,李乙才是那个决定要不要续娶的人。

心里明白,可脸上还是挂不住。周桃姑每次看到李绮节,无不是冷脸相对,阴阳怪气。明知对方只是个小女伢,她还是忍不住。慢慢的都成习惯了,哪一次看到李绮节时她没摆出冷脸,就觉得心里不对劲儿。

今天李绮节上门来,她却堆着满脸笑容,亮出一口雪白牙齿,打叠起全部精神,忙前忙后,端茶倒点心,比平日殷勤百倍。

周大丫和周二丫看着忙得跟陀螺一样的母亲,面面相觑。

李绮节眉毛轻轻一挑,周桃姑的姿态放得越低,她心里越觉得古怪。

宝珠也一脸愕然,警惕地盯着周家一对姐妹花,想从她们脸上找到周桃姑反常的原因。

周桃姑不是没看到李绮节主仆的不自在,她也想冷静下来,把李绮节当成一般街坊招待,但她以前总是给对方冷脸看,一下子实在转不过弯来,不知该怎么和对方相处,只能尽量把自己最热情的一面展示给对方看——她想讨好李绮节,最好能打动对方。

几年前,李乙不愿意娶周桃姑,她生气归生气,但绝不会没脸没皮缠着李家不放。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为了给大丫请大夫,家中的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两个女儿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凑不出一份像样的嫁妆,哪家愿意上门说亲?

熟水摊子的生意大不如前,眼看着每月的盈利越来越少,周桃姑暗暗发急,夜里在枕头上翻来翻去,怎么都睡不着,天还没亮又得爬起来忙活,才不过几个月,她足足瘦了二十多斤,街坊邻居嘴上不说,背地里都说她一下子像老了十多岁。

娘家兄弟劝周桃姑再找个男人嫁了。县里和乡下不一样,乡下的寡妇再嫁,全家都会被人吐口沫。县里的寡妇再披红绸嫁人,人家顶多说几句闲话,不会一直追着寡妇骂。

周桃姑婆家的人管不了她,她愿意找个老实肯干的男人一起过日子。可愿意娶个寡妇当老婆的,不是穷鳏夫就是无赖汉,活脱脱就是一个大火坑,她宁愿自己卖熟水供养两个女儿,也不会随随便便往坑里跳。

偏偏她娘家嫂子有个表兄弟,刚好死了房里人,急着再找个妇人持家。娘家嫂子一拍巴掌,直接求到她跟前,话说得很好听:“可见是你们的缘分!我表兄弟家里有田有地,十几间大屋子,两间杂货铺,日子很过得去。他家就只有两个儿子,父子三人,清清静静,等你嫁过去,立马当家,谁都不能给你气受。他生得体面高大,年纪正相合,同你再般配不过了。”

娘家人全都来劝周桃姑,周桃姑打听到对方家中富裕,而且愿意为她的两个女儿添妆,心里已经有七八分愿意,连再嫁的大衣裳都做好了。谁知请媒人吃酒那天,她娘家婶婶暗中和她说,她娘家嫂子没安好心,明着替她说亲,其实想把她的两个女儿给那表兄弟家当童养媳!

给人当童养媳的,过得还不如富人家的佣人松快,每天起早贪黑,干最多的活,吃最少得饭,吃不好,睡不好,任打任骂,吃尽苦头,日子就像泡在苦水里一样。

何况那家的两个儿子,比周大丫和周二丫足足小了五六岁呐!

周桃姑可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人,算计她就算了,谁敢打她女儿的主意,就是她的仇人!听完娘家婶婶的话,她二话不说,走进灶房,摸了把蒲刀,冲到兄弟房里,见人就砍,逢人就劈,把娘家嫂子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向她讨饶。

和娘家闹掰之后,周桃姑的日子愈发难过了。娘家嫂子在她手里吃了亏,气不过,干脆撕破脸皮,把她急着嫁人的事宣扬出去。害得她颜面尽失,招人耻笑。

被人讥笑也就罢了,她操持熟水摊子这么多年,和整日闭门不出的妇人不一样,早就练就一身铜皮铁骨,根本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前头男人的兄弟当面骂她没廉耻,她还能笑着给小叔子盛一碗熟水让他润润嗓子呢!

周桃姑不怕丢脸,她怕的是那些在市井间流窜的痞子闲汉。那些喜欢欺软怕硬的闲汉看她家没男人,常常用言语撩拨她,全靠她性子刚硬,才没让那些闲汉讨到什么好处。但她急着嫁人的事情传出去以后,那些闲汉愈发没脸没皮,三无不时在她家门前流连徘徊,有时候竟然还出口调戏周大丫和周二丫!

有一次家里的门没关严实,两个嬉皮笑脸的浪荡儿仗着没人管,直接闯进周家,把周桃姑吓得不轻,好在李乙刚巧从巷子里经过,大吼一声,把两个浪荡儿吓走了。

周桃姑此刻就像一只掉进漩涡里的野猫,生命危在旦夕,谁肯拉她一把,她恨不能巴着对方,一辈子都不放手!

如果是别人就算了,偏偏正好是她曾经相中的李乙。

她壮起胆子,再次请人上门说亲,李乙和上次一样,依然没点头。

周桃姑不想死心,一旦死心,她和两个女儿就真的没有活路可走了。

所以李绮节上门来,她恨不能把对方当成菩萨一样顶在头上供起来。她知道,李乙很看重一双儿女,如果李绮节能帮她说几句好话,李乙说不定会改口。

周家是做熟水生意的,酷暑炎日,或者寒冬腊月时,她们家的生意最好。周桃姑熬的香饮子味道不错,比别人家的浓郁厚重,茶也泡得好,茶汤碧绿晶莹,一看便知是用了好茶叶。

李绮节咽下一口温热的茶水,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继而泛起一丝甘甜。

她笑了笑,“阿姑别忙活了,都是自己人,咱们自自在在说会儿话。”

周桃姑搓着双手,陪笑道:“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让你见笑了。”

说完这句,她才听清李绮节说了什么,愣了片刻后,看到李绮节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淡去,她眼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李绮节朝她轻轻点头。

周桃姑张大嘴巴,神情霎时激动万分。

从周家出来,宝珠小声道:“三娘,你刚刚和周寡妇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绮节让周桃姑去寻一个信得过的亲戚,周桃姑喜滋滋应下,好像跟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咱们家又要有喜事了。”

李绮节朝周家院子投去一瞥,喃喃道。

昨天夜里,她直接向李乙问起周桃姑的事,李乙面色有些发窘,不肯多谈。她费了不少口舌,终于让李乙相信,她已经长大成人,可以接受家里的任何改变,不会因为李乙再娶而心生不满,这才听到李乙的心里话。

李乙年纪大了,情情爱爱之事和他扯不上关系,但儿女渐渐长大,终有一日会各自成家,留下他独自一人。白天无人陪伴,夜里孤枕难眠,偶尔想起故去的亡妻,更觉孤寂,如果能够续娶一个贴心温柔的填房,李乙还是愿意的。

不过,他再三强调,他只是想找个人作伴罢了,对周桃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李绮节和李乙深谈一场,心中有数,落花有意,流水未必无情。

两家当了多年的邻居,算得上知根知底,周桃姑精明爽利,手脚勤快,虽然爱动心眼子,但本性并不坏。李乙性子软和,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有时候难免在外边受气。

两人正好可以互补。

与其托媒婆找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当李家主妇,不如把早就对李乙有意的周桃姑娶进门,至少她是真的看中李乙的为人。

而且周桃姑那边明显是有求于李家,想借助他们求个庇护。如果能如愿嫁给李乙,她肯定会尽心尽力照例他,绝不敢动歪心思。

再者,李子恒已经这么大了,周桃姑没有儿子,暂时不会故意和李子恒别苗头。不管以后她会不会再给李乙开枝散叶,都动摇不了李子恒在家中的地位。

最后一点,周大丫和周二丫能不能嫁出去,嫁得好不好,要看李家愿意为她们出多少嫁妆,而家里的银钱往来都由李绮节说了算,周桃姑想让女儿们体体面面嫁出去,就得老老实实过日子。

李大伯和周氏进城和李乙商量娶亲的事,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火朝天的。

李乙一直红着脸,不怎么开口。偶尔李大伯扭头问他什么,他一概不答,低头专心致志地吃茶。

李绮节毕竟是要嫁出去的,周氏不担心她,就怕李子恒会不高兴。

李子恒满不在乎:“我时常不在家,阿爷吃饭时连个陪着说话的人都没有,瞧着怪冷清的。以后婶子进门,我在外头就放心多啦!”

周桃姑也姓周,当然,她的周和周氏的周不沾边,李子恒和李绮节商量好了,以后管周桃姑叫婶子。

鳏夫再娶,寡妇再嫁,不用多讲究,换好帖子,寻个黄道吉日抬进家门就成。周桃姑怕夜长梦多,巴不得立刻收拾行李铺盖搬到李家。李大伯和周氏问过李乙的意思,最后定下下旬办喜酒。周氏存了一点私心,李绮节年底就要嫁人,先把周桃姑迎进门,到时候别人看到新嫁娘父母双全,才不会多舌多嘴。

李家挑了个好日子,请周桃姑的娘家人上门吃酒。

酒菜肉饭齐备,宴请周桃姑的娘家兄弟,李大伯和杨表叔在一旁作陪。

待外边吃得差不多了,李绮节对周桃姑道:“婶子以后和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说话不必拐弯抹角。我和婶子说句心里话,我们家呢,虽说不是大户人家,但衣食不缺,日后肯定不会亏待婶子和两位姐姐。”

周桃姑面色一喜,她倒不怕李绮节是哄着她玩的,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家大郎从不管事,家里都是李三娘做主。

李绮节接着道:“俗话说,空口无凭,谁也不能保证以后会如何。不如趁着今天亲戚们都在,大家把话摊开了说,立下一个明明白白的章程,白纸黑字写好,以后谁有疑问,把立好的契书拿出来一看,再难办的事情,只管按着约定好的章程来。既省事,又公平,免得大家为了一点子鸡毛蒜皮起龌龊,伤了亲戚间的情分。”

周桃姑犹豫了片刻,一时拿不准李绮节的意思。

李绮节粲然一笑,眉眼弯弯,“我回去找印章,婶子待会儿和家里人商量一下,今天咱们就把事情定下来。”

周桃姑娘家兄弟几个吃完酒,个个吃得脸上红红的,过来找她说话。

周桃姑把李绮节的话一字一句原话转述给娘家人听。

她的娘家兄弟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方下巴的汉子皱眉道:“什么意思?这是要分家吗?”

“姐姐还没进门,他们家就闹分家,这不是明摆着防着咱们吗?”

“太不把咱们当人看了!”

兄弟几个闹成一团。

周桃姑却喜滋滋道:“分家好!分家我才放心呢!”

她之前得罪过李绮节,生怕对方会给自己小鞋穿,这些时日很有些战战兢兢。虽说继母不必怕一个即将外嫁的继女,但她一无所有嫁到李家,还带着两个拖油瓶,腰杆根本直不起来,而且女儿的终身还得靠对方搭把手,她巴结李绮节和李子恒还还不及呢,哪敢肖想李家的家产,早点分家,她心里也自在些!

方下巴汉子却不同意,“不行!这时候分家,你肯定要受委屈,要分也得等亲事成了以后再分。”

其他人点头附和。

兄弟中的一个冷哼一声,“之前帮着说合了多少人,姐姐一个都看不上。非要嫁这个李乙,李家有什么好?笑里藏刀的,人还没进门呢,就先闹着要分家,没见过这么不讲情面的人家。姐姐还帮着他们说好话。要我看呐,姐姐还不如嫁给老三他家的表兄弟!至少人家舍得出彩礼。”

老三家的,就是周氏那个想把周大丫和周二丫骗去做童养媳的娘家嫂子。

周桃姑面色骤变,冷笑一声,环顾一圈,把娘家兄弟们个个看得面色通红,手足无措。

她脸上似笑非笑,“说来说去,原来就是为了多收几份彩礼。我说嫂子怎么敢打我家两个丫头的主意,原来你们也知情,难怪她底气那么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