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绮节放下小银剪子和叠了一半的金元宝,“今天还得烧包袱呢,怎么这么急?”

烧包袱的人必须是各家直系男丁,一是七月阴气重,男人火力壮,不怕被鬼煞上身。二是人们坚信只有血缘亲人烧的包袱,先人们才能顺利收到。三是烧包袱必须去野外的山路旁,回来时差不多是黄昏时候,男人去更方便。

孙天佑搂住李绮节,紧紧拥抱一下,松开她,歉疚道:“让进宝替我去吧。北边一只船被水寨扣下了,我得亲自去和老六谈谈。”

李绮节眉头皱起,“无缘无故的,老六敢扣咱们的船?”

老六是东湖水寨的六当家,往来武昌府和瑶江县的商队想要顺顺利利通过东湖水域,必须先向东湖水寨上缴“买路钱”,老六是水寨里嘴皮子最利索的,水寨一般派他和两地船队、商会打交道。

东湖水寨刚好处在一个十分偏僻的荒岛上,两地官府来回踢皮球,不想把剿匪的重任揽上身,坚决不承认治下有水匪贼祸,都对东湖水寨的存在视而不见。

东湖水寨还算讲道义,只要船家识时务,一般不会堵截商队,而且只求财,从不伤人性命。如果有其他水匪胆敢朝客商下手,他们还会帮客商赶走那些亡命之徒。客商们为求旅途平顺,私下里和东湖水寨达成协议,敢去衙门告状的,会被踢出行会。

商旅们只求安稳,不论其他,反正管他是官是匪,都要靠银钱开路。如果宁折不弯,不肯妥协,那干脆别出门了,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当个田舍翁。

一来二去的,东湖水寨在夹缝中生存壮大,渐渐成了东湖一霸。

像孙天佑这样长年南来北往的商人,想要路上走得平稳,免不了要结识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他常常和东湖水寨打交道,老六和他也算有几分交情。

按理说孙家的船应该能在两地之间畅通无阻,怎么会忽然被水匪扣下?

孙天佑觉得东湖水寨里可能出了点变故,因为水寨从来不会做出这种违反江湖道义的事——如果他们不遵守规矩,商旅们也不会心甘情愿看他一家独大。

不知为什么,李绮节有些心神不宁:“路上小心,别和那些江湖人硬碰硬。”

孙天佑朗声大笑:“你放心,我什么时候莽撞过?”

开败的木槿花耷拉在枝头,石阶旁铺落一地枯萎的淡紫色花瓣,微风拂过,花丛摇曳,花朵簌簌飘落。

李绮节目送孙天佑出门,孙天佑跨上白马,回头朝她挥挥手,“回去吧。”

马蹄踏在干燥的泥地上,溅起一蓬灰尘。

刚驶出巷口,孙天佑忽然勒紧缰绳,掉转马头往回走。

李绮节站在门槛后面,抬头看他。

孙天佑眉眼微弯,酒窝若隐若现:“洞庭和黄山的茶叶送到武昌府了,等我回来时给你带些好茶叶。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李绮节轻笑一声,“我想吃洗马长街老瘸子家的桂花八宝鸭。”

洗马长街,东倚长江,西靠龟山,和对面山腰上的黄鹤楼隔江相望,据说当年关羽屯兵于汉阳时,常在江边洗马,故而得名洗马长街。

老瘸子无名无姓,因为天生腿脚不便,小时候被人呼做小瘸子,到老了,就成了老瘸子。他曾在应天府当地最有名的卤鸭店帮工,学成归来,在洗马长街开了家卤鸭店,他家的桂花八宝鸭香酥细嫩,肥腴鲜甜,秋冬时色味最佳,吃时佐上一盅桂花酒,更是回味无穷。

“行,我记住了。”孙天佑扬起马鞭,催马前行。

嘚嘚的马蹄声渐行渐远,直到主仆一行人的身影转过巷口,什么都看不到了,李绮节才转身回屋。

是夜,华灯初上,孤月高悬。

进宝陪同李绮节和宝珠去河边放河灯,丫头婆子随行,人人垮一只提篮,里头放着供盘、河灯、蜡烛、甜糕,角黍,和各种各样精致小巧、绣有吉祥纹样的小荷包。

官府在街巷间开设水陆道场,各寺僧人云集,说法诵经,超度亡灵。

香烟袅袅,梵声缭绕,甚为庄严肃穆。

老百姓们围在一旁观看,有单纯看稀奇的,也有虔心跟着诵经念佛的。

这边庄重威严,悲天悯人,另一边则锣鼓喧天,欢乐喜庆。

那是金家请来的戏班子。

火把熊熊燃烧,把长街照得恍如白昼。

艺人们在江边栏杆上扯几条麻绳,圈出一大块空地,为老百姓们表演节目。

舞龙的,耍狮子的,戏猴子的,耍大旗的,演竿戏的,各种各样的杂耍,应有尽有。

围观的老百姓看得目不暇接,一会儿看看这边的猴子给人作揖,一会儿看看那边的艺人口吐火龙,一会儿又被一个朝自己肚皮上插刀子的壮汉吓得不停大叫。

江面繁星点点,数千朵璀璨河灯漂浮在漆黑的水面上,宛如一朵朵盛开在仙境中的莲花。

江边熙熙攘攘,比肩接踵。

李绮节一行十几个人,还没走到河边渡口,已经被汹涌的人潮挤散。

宝珠紧紧跟在李绮节身边,回头不住张望:“人都跑到哪儿去了?要不要等他们找过来?”

进宝抱着提篮,亦步亦趋跟着两人走,“不行,这里实在太挤啦!等放完河灯再回头找人,这会子叫破嗓子,他们也听不见。”

宝珠不放心,仍然垫着脚回头看,眼前黑压压一片,无数个身影堆叠在一起,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忽然,她脸色一变,神色惊恐,一把抓住李绮节的手:“三娘!快!往回走!”

李绮节正走神,想着不知道孙天佑是不是到武昌府了,没听见宝珠的叫嚷。

宝珠满脸惊惧,手脚发凉,几乎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一手拉着李绮节,一手攥住进宝,艰难转过身,逆着汹涌的人流,一头钻进小巷子里。

快,要快点跑到地势高的地方去!

然而还是迟了。

洪水犹如雷霆万钧,排山倒海而来,人的腿脚再快,终究快不过奔涌的浪涛。

李绮节听到身后响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奔雷之声,摧枯拉朽,气势磅礴。

她心头一凛,顿觉毛骨悚然。

污浊浑水不知何时漫上堤岸,岸边嬉闹的人群仍旧沉浸在欢乐之中,没有察觉脚下已经一片泥泞。

李绮节回头,看到天边由远及近的浪涛,一开始,只是一条近乎平直的水线,如闪电般袭向河岸,不过几息间,水线霍然拔高,变成一条立体的、纵贯南北的水浪,浪头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威严气势,足足高出江面五六丈!

怎么会?!

李绮节几乎肝胆俱裂,有江堤保护,洪水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

宝珠和进宝急促压抑的喘息声在她耳边回荡。

三人紧紧拉着对方的手,飞快往前跑。

没人说话,没人惊叫。

一旦停下,就有可能被洪流卷走。

中元当夜,洪水决堤,大雨瓢泼,澎湃动地,呼号震天。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安逸宁静的瑶江县,顿成一片汪洋泽国。

江水决堤、倒灌入城之时,正值戌时,夜幕之下,湍急的洪水呼啸而至,冲毁一座座城镇、村庄,来不及逃生的老百姓在睡梦之中,枉送了性命。

瑶江县城毁人亡,护城墙、内城墙、城中房屋瓦舍全被冲垮。

风浪狂啸,圆月似乎也畏惧洪水之威,悄悄躲进云层之中。

火把灯笼早被飞溅的水浪熄灭,伸手不见五指,水浪滔天,江边几如人间地狱。

有手脚灵活的,攀登高树,浮木乘舟,侥幸逃生。

大部分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刚刚还是一团和乐太平景象,一转眼,江洪狂吼,处处悲声。

李绮节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江面上漂浮了一天两夜。

焦阳把她的双颊晒得滚烫,她低头端详身下趴着的木片浮板,发现木板上刻有一幅朱笔画,画的是一位敞着肚皮、弯眉微笑的大肚佛,可能是盂兰盆法会上僧人们做法事时用的。

她苦中作乐,用湿哒哒的袖子擦去大肚佛脸上的污泥,“说起来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没浪费我供奉的香油钱。多谢你了!回头等我上了岸,找三哥问问你的名号,年年给你供香!”

大肚佛眉眼带笑,亦嗔亦喜,没搭理她。

李绮节抬头环顾四周,江岸寂静无声,浮板顺流而下,水势太急,她只能紧紧扣着浮板,随波逐流。

早知道就跟着大哥学凫水了,她暗暗想。从小长在水边,她却一直不会游泳,说出去也没人信。

日光洒在宽阔的江面上,水流湍急,浪花携着浮木、浮板、衣物、各种破碎的家具、被连根拔起的树木扑向岸边,轰隆隆的水声震耳欲聋。

李绮节试着在水中蹬腿,眉头一皱——她的小腿可能被刮伤了,动一下疼得钻心。

她嘴唇青乌,脸色苍白,趴在浮板上偷偷诅咒先人:白天才给你们送纸钱钞票,你们就是这么回报后代子孙的?

仿佛是为了打她的脸,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句模糊人声。

“那边有人!”

李绮节抬起头,一脸惊喜。

发出喊声的人继续指挥身边人划船。

听声音,怎么那么像阿满?

还真是阿满。

李绮节想叫住他,张嘴虚喊了两下,发现嗓子又干又哑,只能发出虚弱的嘶嘶声。

“噗通”一声,有人跃入水中,向头晕目眩、浑身乏力的李绮节游来。

“三娘!”

一句从胸腔肺腑中发出的呼喊,仿佛用尽了青年的力气。喊声中饱含恐惧和悲痛,又似枝头喜鹊啼鸣,有清晰灵动的惊喜欢悦。

李绮节心头一颤,为这一声呼唤,更为呼唤中悲喜交加的似海深情。

是孙天佑。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疲惫,以至于出现了幻觉,还没来得及回应,人已经如浮萍一般,被无情的洪水冲向下游。

水流迅猛,小船只能勉强顺着风向漂流,根本没法控制方向。人在洪水中,更无力抵抗,哪怕是和鱼儿一样灵活的擅水者,也只能随着水流沉浮。

孙天佑面色黑沉,眼瞳里怒火熊熊燃烧,几欲噬人。

他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李绮节在湍急的洪流中,虽然侥幸认出对方,但只是眨眼间,一人一船,已经相隔一里开外。

等他跳入水中,水面上波涛汹涌,哪里还有李绮节的身影?

连船都会被风浪掀翻,想在奔涌的洪水中救起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眼前的形势不容孙天佑犹豫,他解下系在腰间的粗绳,义无反顾游向江心,身影汇入浑浊的洪水中。

阿满在他身后大叫,船夫们想把孙天佑拉回去:“大官人,人已经冲走了!救不回来的!”

一条缆绳抛到他身后,“大官人,快抓住!”

“大官人,您别想不开啊!”

孙天佑根本听不见船夫惊恐的叫声,他眼里,只有那个越漂越远的单薄身影。

他的三娘,在水上漂了二十多个时辰,不知道有多累,多害怕。

他要去救她。

救不了,就一起做对淹死鬼,一起喝孟婆汤,一起过奈何桥,来世,说不定还能再续前缘。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结局,( ⊙ o ⊙ )。

啊,心中百味杂陈。

☆、第125章 结局章(4)

有人在轻轻拍她的脸, 慢两下,快两下,周而复始。

拍得李绮节心头火起,睁开眼睛, 怒瞪对方:“谁打我?”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盛满狂喜的眼眸。

长发披散,胡子拉碴, 眼圈青黑,额头上有数道擦痕,血迹斑斑。

李绮节差点认不出他:“天佑?”

孙天佑喉头甜腥,沉声哽咽,紧紧揽住她, 额头挨着她的额头, 温柔厮磨:“是我。”

两人还在洪水中漂浮, 李绮节靠在孙天佑怀里, 能感觉到他冰凉紧绷的肌肤。

举目四望,洪水泛滥,波浪起伏,浊白的水花在江面上打着旋儿。

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李绮节微微一叹,伸手搂住孙天佑的胳膊, 把苍白如纸的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 这一刻,虽然还没脱险,她心里却觉得异常的平静。

水势仍然没有减缓, 孙天佑几次试图游向浅水处,都被浪头重新打回江心。

人在洪流中,只能听天由命。

李绮节知道自己在水中是累赘,轻轻叹口气,“你先放开我,游到岸边去,再回头想办法救我。”

孙天佑深深地看她一眼,看得她脸颊火烧一样,“现在放开手,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抓住你,我不想冒险。”

一放手,可能就是咫尺天涯,天人永隔。

李绮节当然知道洪水的厉害,所以才更不想拖累孙天佑。

孙天佑看出她的心思,把她揽得更紧。

肆虐的洪水继续奔腾。

眨眼间半个白天过去,日暮西山,连绵起伏的峦峰披着万丈霞光,俯视着脚下如猛兽一般怒吼的浊浪。

命牵一线,生死未卜。

孙天佑忽然低笑一声,指着天边淡似一袅轻烟的山峦:“三娘,你看,这是我当年唱情歌给你听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李绮节愣了一下,抬起头,眼前只有起伏的黄浊江水。

记得那时湖光山色好,云树笼纱,落英缤纷。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立在船头,放声歌唱。

歌声美,人更俏。

她斜倚船舷,春风扑面,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听着清朗缱绻的情歌,心境霍然开朗,于无言的沉默中,向他许下一个心照不宣的允诺。

不久之后,他离开杨家,他们订下婚约,他给予她最大限度的尊重和自由,直到如今。

彼时山清水秀,风景如画,草长莺飞,花木葱茏。

现在展目环视,哪里还能找得到当初的田连阡陌、桃红柳绿?

唯余翠微青山,依旧环抱江流,无言矗立。

李绮节没想笑,但笑容不自觉绽放在眼角眉梢,“那时候我想,九表哥怎么这么难缠呢?赶又赶不走,吓又吓不退,真烦人,我才不要嫁他呢!”

孙天佑闷声笑,“我早就对你说过,你们家的女婿茶,我吃定了。怎么会被你随便糊弄几下,就轻易放弃?”

他低头亲吻李绮节的眉眼,“小时候,那恶妇不许人让我吃饱,我天天饿肚子。有一次我实在饿坏了,偷偷跑进灶房,胡乱抓了几块烧得香喷喷的跑油肉往嘴里塞。管家胡子都气歪了,让人把我按在地上,抄起门闩劈头就打。我死也不松口,想着就算被他打死,也要把烧肉咽下肚。”

他的语调轻而慢,像水浪翻腾间扬起的清风,“后来,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晚上不敢翻身,起床喝口水都全身疼。”

李绮节嗓子发紧,忍不住抱紧他。

孙天佑洒然一笑,“可那又怎么样?我终于吃饱了一次!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想要什么东西,必须自己想办法争取,得到以后,一定要牢牢抓住,哪怕被人乱棍打死,也不能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