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一眼那盖了白布的十几具尸身,继续望着闷声哭泣的小姑娘,穆少宁冷哼,年轻的面容上不复之前的吊儿郎当,透出几分阴鸷的邪气,“也是他命好,死得快。不然的话,有的是手段让他生不如死。”

齐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他已经年过三旬,家有儿女,看着那孩子用力磕头的样子,心疼得紧,偷偷和穆少宁说:“这孩子是个懂事的。”

穆少宁望了玲珑好一会儿,问:“七爷怎么说?”

“孩子骑的是牦牛。那些藏人为了咱们汉人的孩子失了性命,着实可敬。七爷给了我银票,让我即刻带人启程去藏中寻他们的亲人,把遗体送回去,认真和亲人们道谢。无论对方怎么怨咱们,都不能反驳。一定好好地道谢。”

说着就从怀中掏出银票来。厚厚一叠,晃得人眼花。

“那她呢?”穆少宁朝玲珑扬了扬下巴。

“七爷连夜让人查了。这孩子爹娘是做茶生意的,今年八岁过半。跟着爹娘过来,应当是打算回川西老家。谁知——”

谁知路上遇到凶徒。

“川西?”穆少宁抿了抿唇,“离这儿并不远。那要不,咱们把她送回去。”

齐天摇头,“她爹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了。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跑去晋中做生意。只偶尔回川西老家看看。”

穆少宁心中一动,低声说:“或许可以把她带回京城…”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不成。”齐天道:“七爷说了,孩子无依无靠,送去抚育堂。”

这抚育堂是专门收留孤儿的地方。先帝于大荒年间在各地设立,在那儿孩子们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健康成长。

巧的是,这里十年前受过灾,也设了个抚育堂。

穆少宁遥遥地看着那个小姑娘,有点舍不得把她送去那鱼龙混杂之处。如果别人这么说,他肯定要反驳一下,争取一下。

可发话的是七爷,那就大不相同了。

这位是他们飞翎卫的北镇抚使。不仅如此,还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儿、定国公府老国公爷的幺子。

年岁倒是不大,可辈分高得很。因在家中行七,所以京中上下俱皆恭敬地唤一声“七爷”。

七爷的意思,穆少宁半个字儿都不敢反驳。只能颔首应下来。半晌后,抬手朝着旁边高树猛砸一拳,低吼了句:“那些狗杂种。”

玲珑磕头磕得头发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穆少宁把她硬拉起来,给她打了水擦脸擦手。又命令她不准再哭。她这才一抽一抽地没有继续落泪。

穆少宁带她去屋里,给她上药。

药膏是宫里贵人们专用的,只太后和皇上皇后那儿有。再就是七爷那里有个,便是眼前的这一瓶。七爷今早走之前特意把它留了下来,没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晚些用得着”。

当时穆少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才晓得,爷这简直是神机妙算啊!

动作轻缓地给小丫头上了药,穆少宁不忘告诉她:“这东西很厉害的。再大的伤口,抹了它,都能不留疤。”

玲珑点点头,认真说:“谢谢。”打算起身行礼。

穆少宁一把按住她,“可别这么多礼。我不喜欢。”

玲珑沉默了会,最终很轻地点了下头。

穆少宁这便笑了。笑后吸吸鼻子,“咦?什么这么香?”凑到玲珑身边,“感觉是你这儿。”

玲珑悄悄使劲捏着裙摆下挂着的刚问他要来的两个茶包。

那阵香气突然变得有些缥缈。穆少宁不疑有他,只当自己弄错了,遂没多管,也没再提。

齐天带来的酒楼的食物泛着油花。玲珑吃不下饭,穆少宁去给她煮了碗清汤面。

其实他基本上不下厨做饭。怀宁侯府的少爷,哪需要进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只有几次被父亲罚得很了,他饿着肚子没办法,偷偷摸摸弄吃的,才学会的这个。

家里人都没吃过他煮的东西。也就为了玲珑,他愿意再跑一趟厨里。

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姑娘。

说她娇吧,偏偏硬气得很。才那么点儿大,行事却很有分寸,不卑不亢,还不愿麻烦别人。

说她不娇吧,小身板又弱得很,好像风一吹就能没了似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护着她。

…而且还很漂亮。可爱又美丽的那种漂亮。粉嘟嘟的脸颊,白白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满京城里都找不出比她更可爱的小姑娘。

穆少宁守了她一整天。

七爷说把人送去抚育堂,那就只能送过去。穆少宁磨磨蹭蹭,傍晚时分,估摸着七爷回来的时间,直到不能再拖下去了,方才寻了辆马车,亲自驾车,慢吞吞把人送走。

深秋的风萧瑟寒凉,一阵阵掠过,卷起枯叶,托着它们在空中翩翩起舞。

抚育堂在镇子北边,离住宿的院子不过三条街远。却因车子驶得慢,半个时辰过去还没到。

玲珑在车里小声问:“他们,会怎么样?”

知道她问的是谁,穆少宁握着缰绳的手一紧,慢慢地说:“齐天负责把藏民们的遗体送回去,已经启程,你放心。至于你爹娘。后天我们就走了。七爷已经让人买了棺材,应当是今晚或者明天,寻到适当的地方,把人掩埋。”

他语气歉然。觉得时间仓促,不够妥当。

玲珑却松了口气,感激地说:“多谢你们。”

萍水相逢而已,他们又是有差事在身的人,能够做到有棺有墓地,已经仁至义尽。没有他们,她孤身一人怕是还无法料理后事。

离得近,她以后会经常去拜祭。

下车后穆少宁想到了什么,拿出药瓶给玲珑。

玲珑后退一步不肯收。

“拿着。”穆少宁拧眉看着她额上的伤,“你少不得还要再涂个十几天。带着它,每天擦一擦。”

“不用。”玲珑摇头推拒。

长那么大,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药膏能够完全去除疤痕的。这东西肯定很名贵,她不能留下。

“让你拿你就拿着!”穆少宁语气严厉地说着,硬是把东西塞到她的手里,“东西是七爷留给你的,不是我给你的。你要还,就还给他去!丢给我算什么。”

玲珑沉默了。好半晌,把东西认真收起来。不顾穆少宁的反对,她再次道了谢,而后盯着他腰间看。

那里悬着的是蓝色翎羽。

“你这个挺不错的。”她说,“不过我觉得蓝色不够漂亮。白色或是玄色的才好。”

“白色?”穆少宁哈哈大笑,“我是不能用的。我们那儿只七爷一个人是白翎。他可是我们北…”

瞥一眼前头大门上的匾额抚育堂三个字,穆少宁轻咳一声,“北堂的老大。南堂老大是红色。嗯,我们那儿最大的官才是玄色。不过,就算是玄翎,也仅仅是官职高而已,不及我们爷厉害。”

看着小姑娘认真求索的样子,穆少宁心痒难耐,忍不住小声炫耀了下,“跟你说,这里离京甚远,所以没有人认出我们。如果是在京城,啧,就凭我戴的这个。”

他晃了晃身侧蓝翎,“旁人见了我也得恭恭敬敬的。”

玲珑点点头。

原来他在京城是很厉害的人,在一个地位很高的官衙里面,做以“北”字为首的衙门的首领。而且,家中应该是行七。

她记住了。

穆少宁把玲珑送进了抚育堂,还是提着一颗心,放不下。第二天一早葬完王成和刘桂,又把吩咐下来的差事办完,眼看着到了下午,再迟就不能探访了,他赶忙随便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去寻小丫头。

这镇上抚育堂管事儿的是杨妈妈。她没料到穆少宁会去而复返。明明记得清楚,这位衣着华丽的少爷说,那个姓王的小丫头是无意间救的。他马上要走了,把孩子留在这儿。

怎么还会回来?

杨妈妈暗自泛起了嘀咕,倒也不紧张,请了穆少宁入内,让人把玲珑叫来。

玲珑低着头,说:“公子好。”只膝盖微屈了下,手一直放在身侧偏后的位置,没有做福身时该有的动作。

穆少宁觉得稀奇。

昨儿小丫头虽然伤心至极,却还能仰着小脸和他对视。而且,她最是多礼。动不动就来个工整的行礼问安。

难道一晚上不见,就这么生分了?哦,连带着怎么行礼也记不清了。

穆少宁狐疑地往前迈了一步。

谁知玲珑跟着后退了一步。

穆少宁蹙眉再迈。

玲珑紧跟着又后退。

穆少宁双目陡然凌厉,出手如电抓住了玲珑的手腕。

玲珑躲闪不及,被他抓了个正着。

垂眸细看过去,原本白皙莹润的手背上,此时已经红彤彤地肿了起来。

“怎么回事。”穆少宁绷着脸问。

玲珑没有吭声。

“她刚学着洗衣服,不习惯。”杨妈妈说:“天冷。水冷。洗衣裳的关系。”

北镇抚司专司诏狱,用刑手段花样百出,什么样的事儿没见过?这红肿一看就是打的。不是冻的。

穆少宁冷冷地盯着旁边那妇人。片刻后,拂袖而出。

回到院子时,七爷还未归。穆少宁心焦气躁,绕着圈子来来回回地走。天色渐暗,好不容易听说七爷回来了,他赶忙奔去寻人。

因为太着急一时间忘了礼数,他直接推门而入。刚迈进去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方镇纸呼啸而至,朝着他脑门砸来。

穆少宁吓了个半死,赶紧退出去,关门。

砰地一声,门被砸了个大窟窿。镇纸飞出几丈远,狠狠撞到对面院墙,晃落了墙上半边儿的粉面才算完。

穆少宁咽了咽吐沫,胆战心惊地拍拍胸口,说:“爷,属下有事求见。”

无人搭理。屋内十分安静。

穆少宁不敢大意,垂眉敛目地恭敬立着,大气都不敢出。

很久很久之后,终于,传来了淡淡一声。

“进来吧。”

第3章

穆少宁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钻进屋里,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而后转回身,声音发飘地唤了声“七爷”。

屋里开着窗。

秋风透窗而过,吹得桌上纸张沙沙作响。晃动的烛影中,一人正坐在桌案前凝神翻阅信笺,头也不抬,随意地“嗯”了声。

他身材高大挺拔,气度矜贵。五官生得十分好看,隽秀而又清雅。暖色的烛光柔和了他的眉眼。没了平日的冷厉,这时的他方才显现出与年纪相符的模样,让人恍然意识到,这位让朝中上下敬畏的重臣,明年方才弱冠而已。

穆少宁一不留神多看了几眼。

郜世修抬眸望过来,目光清冷凛冽如深秋的寒潭。

穆少宁浑身一个机灵赶紧低下头,快速地把玲珑的事情告诉了他。

“玲珑?”郜世修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谁的名字,不甚在意地说:“无需担忧。或许是她太顽皮了些,所以堂中人对她略作惩戒。”

穆少宁忙道:“可是她很乖,不会…”

郜世修抬指轻叩桌案,“你待如何?”

“我想,”在他的凝视下,穆少宁慢慢低下了头,“我想带她回京。”

郜世修没有理会这个提议,继续看信。

那女孩儿不过是刚好路过顺手救下,没必要花费太多心思在她身上。更何况抚育堂是先帝命人设立,专门收留无依无靠的孩子们。在那里,那个小女孩应该可以得到妥善安置。

郜世修的沉默无声地表明了态度。

穆少宁不敢多言,只能把所有的话都咽回去,恹恹地出了屋。

等到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再无旁人之后,郜世修放下手中密信,眉目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循着各种线索去找,依然没能寻到方家后人。方博林的手下把人藏得太好,以至于一路追踪而来,竟是没有找着。

线索中断。

只希望方家下人行事得力,护好孩子让其安然成长。莫要让大皇子的人发现有人移花接木了才好。

·

第二天一早,按理来说收拾完行装就该启程离开。可是飞翎卫们发现,穆总旗不见了。

看看天色,郜世修道:“时间已到,不必再等他。即刻启程。”

飞翎卫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反驳。

不料一行人正打算离开,穆少宁却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个小小的新打的络子。寻常样子,寓意平安顺和,随处可见。

络子的纹理不算平整,略有凌乱。放在看惯了贡品的北镇抚使眼中,着实不算什么。

不过郜世修这次反倒没有等闲对待,修长的指勾住络子,问:“从何而来。”

“玲珑送您的。”临近分别,穆少宁心里发堵,即便对着七爷语气依然不太好,瓮声瓮气地说,“说是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轻抚着上面不规整的边缘,郜世修眉心轻蹙,“怎么做的。”

他虽不懂女子这些手工活计,却因见得多而能知晓一二。看这打络子的手法颇为熟练,应当不是新近学会的。按理说,这样简单的纹样,熟了之后不该处理不好边缘才是。

“抚育堂的妈妈管得严,除了干活儿,什么都不准他们做。她用我送她玩的线团半夜摸黑偷偷弄的,所以不够工整。她还想和您道歉,说是太难看了。只不过咱们马上要离开,她也来不及慢慢地做好点。”

说到这儿,穆少宁再也忍不住了,声音略微拔高道:“七爷,那些人真不是东西。玲珑那么小,又那么乖,能做错什么?至于把她手打成那样儿?跟您实话实说吧。这东西做得那么难看,不仅仅是因为摸黑做的。还因为小丫头的手肿得快不行了!”

郜世修不欲多说。

他虽对那孩子有点印象,却也仅限于此。最近在忙着方家后人的事情,根本顾不上其他。更何况,不过是顺手救下的孩童罢了,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正打算把东西丢给手下拿着,郜世修最后一次捏了下那络子,发觉有些怪异。指尖微动,把繁复的结扣从外面一点点扯开,才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层。

这一层更是歪扭。很薄,单线编织。隐隐约约的可以辨别出是个“白”字。

编织之人显然心灵手巧。用绳线做出了字样后,又小心仔细地用花纹繁复厚重的络子包裹住它。一看便知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将祝福送出。甚至于,不在意对方不知道她用了那么多的心思。

沉吟片刻,郜世修问穆少宁:“她可曾与你提过我?或者,你可曾和她提过我?”

“她?没有啊。一句都没有说过您。”穆少宁怔了下,斟酌着说,忽地一拍脑壳,“啊!有这么回事,不知是不是七爷问的那样。”

穆少宁就把在抚育堂门口,两人有关白翎和蓝翎的对话讲了。

郜世修闻言,难得地露出愉悦微笑,唇角微勾,“真是个别扭孩子。”

果然如他所料,那“白”字是在暗指他。只不过小姑娘不知他姓名,不知他官职,就用这个来代替。

其实,如果她想知道他的情况,大可以正大光明地问。甚至于,可以趁他在的时候直截了当问他。谁不知她是他救的?偏要这样转弯抹角的来。

转念一想,才发觉不对。她没醒来时,他就已经离开。依着命令,手下要在他回来之前将人尽快送走,她是没机会再次见到他的。

任谁看到这样的状况都能知道他是打算撂下她不管了。也难怪她不敢问,只能小心谨慎地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祝福的心意。

北镇抚使经手了许多案子,诛杀过许多逆臣宵小。

救人,倒是头一遭。

偏这被救之人也不安生,在极度悲痛之下,还能想起来把美好的祝愿送给他。

将络子紧紧握在掌心,郜世修凤眸微眯,遥遥地看着天边浮动的云。

穆少宁还欲再言,被身边的同僚给制止。

同僚朝他摇头,示意他不要惹怒七爷。

穆少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紧握成拳,骨节都泛了白。

正当他考虑着要不要写信给家中,让怀宁侯府派人来接小姑娘时,却听一阵马蹄声响,北镇抚使已然策马而去。

穆少宁愣了愣。

所有人都愣了愣。

有反应快的,当先喊道:“七爷!您干什么去啊?”

一人一马疾驰而走,远远抛来的只有简短两字。

“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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