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启程之前,玲珑一直跟在郜世修身边。郜世修没把这事儿告诉她,穆少宁就也憋得抓耳挠腮的暂时没提。

入了城门后,临分别前,一行人到了街边安静处。

郜世修对穆少宁作了一番叮嘱,又说:“许久不曾见敬泽兄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穆少宁顺口道:“祖父也很记挂七爷。到时候七爷提前说声,祖父一定会让人备好酒菜等着您的。”

飞翎卫们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没什么异常。

玲珑却是从这话里头估摸出点味儿来,惊奇地睁大了眼问穆少宁:“难道说,你要喊七爷一声‘叔祖父’?”

穆少宁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深觉被个小姑娘给看扁了,气呼呼地去揪她小辫子。

玲珑的辫子还是郜世修今天给绑的。现在忽然被拽乱,恼得不行。

有心想要气一气穆少宁,她扬起小脸,对着郜世修粲然一笑,甜甜叫道:“七叔叔。”

飞翎卫们憋笑憋得脸通红。

穆少宁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小姑娘这是借了七爷的辈分来压他呢。登时七窍生烟,上去就要跟她说,你别想了,乖乖当我妹妹吧。

哪知道这时候郜世修突然冒出来一声:“嗯。”

分明就是应了那一句“七叔叔”。

穆少宁呆住了,苦笑,“七爷,您这是——”复又嘀咕,“我可是想认个妹妹回去的。如今这样,可怎么算呢。”

玲珑这才知道自己将要去怀宁侯府的事情,顿时为自己刚才的恶作剧羞愧不已,低着头道:“刚才我是开玩笑呢。”

“你是开玩笑。我却不是。”

郜世修说着,抬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的发,“你放心。往后即便身在侯府,你也是我的人。谁也不能欺负了去。”

第5章

北镇抚使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且泾渭分明,从不和无关之人有牵扯。这样主动让人来借他的势,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穆少宁和飞翎卫们都神色复杂地看着玲珑。

即将分别,郜世修却让众人稍等一会儿。

不多时,有人骑马匆匆而来,到了郜世修跟前,下马行礼。

“七爷。您要的东西,小的已经准备好了。”

听了这话玲珑方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位是在国公府伺候的人。看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身穿靛青色团花束腰裰衣,唇边略有蓄须,乍一看像是寻常人家的老爷,说是乡绅也不为过。却只是在国公府里做事的仆从。

郜世修从他手中接过一个一尺见方的黄花梨雕花木盒,与玲珑道:“你随我来。”当先去了最近的街角处。

等到玲珑跟过去,郜世修又喊了她转过弯,同去了另一边无人的僻静处。

木盒打开,芬芳四溢。

玲珑好奇地睁大了眼看着里面的两个荷包。做工精细,分别绣了荷与兰的纹样。

“你把它们戴上。”郜世修说着,俯身,亲手把荷包挂在了小姑娘的衣裳边上,“往后不要离身。”

玲珑愣了愣后反应过来,“您这是——”

“我知道你在戴茶叶包遮掩。”郜世修道:“那东西气味略轻,且香味不够持久。这个效果会更好。待我下次去寻你,会再给你拿新的。你放心就是。”

听了这话,玲珑的关注点从七爷怎么知道了香气的事情,瞬间转移到了另一件事上,惊喜地问:“您会去看我?”

她的喜悦外露地显而易见,郜世修被她的情绪感染,唇边也扬起了清浅笑意,“嗯。”

玲珑笑得合不拢嘴。

郜世修还有事要进宫一趟,不能亲送玲珑到门口,便让她先走,他在原处看着。

玲珑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很快挪到车窗边上。

明知道大家闺秀不应该东张西望的,她也只作不知道,掀开车窗帘子,探头往外看。

瞧见了那挺拔身影后,她才有点后悔。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不端庄稳重了?也不知道七爷会不会恼了她。

正这样想着,不远处传来了沉稳男声,隐隐带笑,“当心凉着。”

玲珑乐呵呵地看着郜世修。

原来他并不生气。

她开心地大声说:“我没事!”

随即想到不知会有多久的分别,心里难过,那笑容就渐渐淡了下去。

郜世修策马过来,温声说:“快进去,我得了空闲便去看你。”思量了下,又道:“我若是知道你不听话吹风着了凉,便不再去侯府找你了。”

呲溜一下,那小身影瞬间消失在车窗边。留下车窗帘子在不住晃动。

郜世修不禁摇头失笑。

正打算驱使着马儿去一旁,他忽地想到了什么,抬指轻叩车壁,轻唤:“丫头。”

玲珑的小脸立刻出现在窗边,“什么事儿?”

话刚说完,她的手里就被塞进了个冷冰冰的东西。尚还带着初冬寒风的凉气,冻得她小手一抖。

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就被郜世修又拿回去了。

他用掌心温度把它暖热后又重新放到小姑娘手中。

玲珑搭眼一看就知道是七爷腰间佩着的那块玉,忍不住“咦”了声,惊喜地拿着,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后小心翼翼确认:“给我的?”

“嗯。”郜世修还记得那一晚。小姑娘握着它才慢慢睡着。

“谢谢七爷!”

郜世修忍俊不禁,“不叫叔叔了?”

玲珑想到之前的恶作剧,脸微红,低着头没吱声。

郜世修揉了下她头顶的发,悄声说:“无妨。往后你就那么叫着。旁人自然不敢小瞧了你去。”

这是在护着她呢。玲珑心里明白。想那样喊他一声,可是离别在即,心里难受,嗓子哽着有些说不出话来。

郜世修了然,轻拍了下她的肩,“回去吧。”

玲珑不舍地往车里钻。小脑袋刚刚消失了一瞬就又再次出现。

“七叔叔!”她眼圈红红地挥着手。

郜世修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这般依赖他,心里泛着说不出的滋味,轻颔首道:“往后你若想找我,拿着玉佩去定国公府,自有人带你见我。”

玲珑瞬间高兴起来。

看她一时悲一时喜的,郜世修不由莞尔。

车子驶动。

穆少宁在外头哼哼唧唧地不乐意,“平时我们一点点不守规矩都要被七爷训斥半天。你倒好。没点儿姑娘家的样子还要被他护着。啧。”

见车里半天没反应,他绷着脸又说:“你知道那玉佩哪儿来的么?七爷接管北镇抚司后,头次办案旗开得胜,陛下赏的!”

“这样啊。”车里的小姑娘总算有了点反应,软软糯糯的声音传出来,“原来七叔叔那么疼我呢。”

一听那称呼穆少宁就头大,气得频频回头,故作恶狠狠的样子瞪着车子。

玲珑在车子里吃吃地笑。

穆少宁听着她的笑声,神色不由得和缓了下来,做不出那凶恶样子了,轻嗤了句“小鬼一个”,驱使着坐骑到马车旁,安心地守在她的车边。

·

怀宁侯府和定国公府是世交。

两家老太爷当年是随先太.祖皇帝一起征战沙场的同僚,后因战功而同授国公。

不同的是,定国公府的老太爷救过太.祖性命,因此定国公府的爵位世袭罔替。怀宁公府便没这份殊荣。后因郜家老太爷的亲妹进宫做了皇后,郜家愈发兴盛。

几十年过去。如今老定国公尚在,而老怀宁公已经过世,现下穆家当家的是其子怀宁侯。

北镇抚使郜世修便是老定国公的幺子。

而穆少宁,则是怀宁侯嫡孙。

得知少爷回来了,怀宁侯府阖府上下尽皆欢喜。仆从们忙个不停,为了今日的宴席做准备。

一名身穿素面杭绸褙子的妇人匆匆进了雪兰院,唤了个小丫鬟问:“大太太在不在?”

小丫鬟捧着铜盆回头笑答:“孙妈妈,大太太在屋里呢。刚饮完一杯普洱,现下在吃果子。”

“怎么刚吃完茶就吃果子。”孙妈妈急急地往正房里去,“平日里不是爱绿茶么,怎的换了普洱。莫不是肠胃不适。”

念念叨叨进了屋,孙妈妈看房里没人伺候,只蒋氏一个人在,却没提茶水这一茬,而是说道:“大太太,听说宁少爷带了个人来?您怎么看这事儿。要不要婢子过去迎一迎。”

蒋氏如今三十多岁的年纪,容长脸,眉目清秀。

听了孙妈妈的话,她放下果子,笑道:“好妈妈。咱们可是弄错了。”

“什么?”

“我今儿早晨细细问过世子爷,方才知道那姑娘才八岁多。可不是少宁在外头乱收的什么人。”

“才八岁?”孙妈妈一改之前的忧愁模样,松了口气,“哎呀,那么小一个。”

“可不是,就那么小。”蒋氏笑着说。

先前穆少宁直接给祖父怀宁侯写了信,说是沿途与到个姑娘,要带回家里来。

那封信只怀宁侯一人看了,直接答应下来,回信说可以。恰逢傅家老太爷过寿,怀宁侯写完信后就启程去了傅家老宅,根本没来得及细说前因后果。

因此那事儿具体是个怎么样的情况,莫说是旁人了,就连穆少宁的爹娘,世子和世子夫人,俩人也都不晓得。

蒋氏还揣测着是不是穆少宁外头收了个通房,还和孙妈妈商量半天该怎么办。结果倒好,今儿才知道,那不过是个八岁多的小姑娘。

“当个屋里伺候的也不错。”孙妈妈坐下给蒋氏削果皮,不甚在意地说:“从小培养着,做个可心的贴身伺候的。”

“看看再说吧。”蒋氏拨弄了那旁边丢弃的果皮,“脾性好了当个外院伺候的倒不错。脾性不好的话,就打发去花园做事。总不会少了她一口饭吃。”

孙妈妈听后,削皮的动作迟缓了些,“大太太,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蒋氏拿着旁边的湿帕子擦了擦手,“你看少宁什么时候对人这么上心过?虽然年纪小,却也不知道做了什么能让他这么在乎。”

孙妈妈低头继续手里的活儿,没再说话。

她分明记得,侯爷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善待那个可怜的孩子。万不可怠慢了。

虽然侯夫人不太管事,可这侯府上下都还是得听侯爷的不是?

·

怀宁侯府与定国公府之间只隔了个荷花巷。

车子行到荷花巷的时候,穆少宁遥遥地指了定国公府的位置给玲珑看:“瞧见了没?那边就是郜家了。那里比侯府大了两倍有余,景致很好,府里还有一条天然河流经过。过些时候,等到七爷有空了,我带你过去玩。”

玲珑趴在车窗上,遥遥望着那高门朱户墙外探出头的高树枝丫,心里想的却非那稀奇的府内活水,而是暗暗期盼七爷快些有空。那样,她可以早些央了穆少宁带她过去玩。

很快到了怀宁侯府。角门打开,车子一直驶进府里方才停住。穆少宁快速下了马,到马车旁,打算亲自把玲珑扶了下来。

谁知他刚刚伸手出去,小姑娘就自己扶了车边跳到地上。

穆少宁咧嘴笑了,“还说不是我妹子。这做事儿的方式简直和我一模一样的。”

玲珑正要反驳,就隐隐听到一阵悠扬的歌声飘来。那歌声虽只冒出来两三句,却婉转空灵,带着无尽的哀思,让人闻之心生悲凉。

她循着声音往那边看。可惜的是歌声落下后就没再响起。

“那是谁?”她问。

“你说什么?”穆少宁随意答了句,忽地想到了什么,道:“哦,没什么。你不用管。”

他见玲珑还在频频回头,朝她额头上轻弹了下。

玲珑捂着额头看过来。穆少宁眉端一挑,扬着下巴说:“走。我带你去找我娘她们。看看给你收拾的院子怎么样了。”

第6章

路上仆从们喜气洋洋的。穆少宁连问了几个,都没问出新院子在哪儿。最后还是一位管事妈妈给他回了话。

“还没备好院子?怎么做事儿的!”穆少宁一脚踹飞了路上搁着的木桶,“快!给我好生安排去!”

那妈妈紧张得额上直冒冷汗,“这个婢子做不得准。得大太太点了头才行。”后想起一件事,“大太太让人设了接风宴,少爷您…”

“罢了罢了。我去找我娘问去。”穆少宁顾不得理这些琐碎事情,带着玲珑先去寻娘亲。

刚刚进了雪兰院的门口,穆少宁看到丫鬟春芽,叫了她问:“今儿厨里可有什么好吃的吗?”

“今日摆宴,少不了您的!”春芽笑说。

“有新鲜果子吗?”

“有。舅老爷昨儿遣人送来了一筐葡萄。”

“那敢情好。”

穆少宁笑着带玲珑继续往院子里的上房去,说:“我记得你喜欢吃果子?”

在王老大夫那里,七爷天天让人给她备了果子吃,他可记得清楚,隧道:“我给你选些葡萄去。你先去见我娘。你放心,我娘可好说话了。不用紧张。”

送了玲珑到屋门口,穆少宁和她说了几句就让她先进去了。他则扭头一转去了厨房。

屋内端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身穿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 ,茜色绫纱斜襟旋袄 ,头戴赤金点翠如意簪,腕上一对赤金水波纹镯子 。旁边有两人跟着伺候。一位已到中年,戴银簪着素面杭绸小袄 ,是位体面的妈妈。另一位穿交领褙子的当是近身伺候的丫鬟。

玲珑快速看了一眼,垂下视线进了屋。

丫鬟春叶上前来扶她。等玲珑到了蒋氏身旁,春叶退回蒋氏身边立着。

孙妈妈主动笑道:“这位是我们大太太。”

玲珑听这称呼,便知道眼前这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是穆少宁的母亲,福身行礼,“见过世子夫人。世子夫人万福金安。”

她行礼规矩声音软糯。

蒋氏见后有些明白过来。这样一个乖巧可人的孩子,谁见了都会喜欢。难怪少宁那么上心。只是少宁是长房长孙,以后要继承穆府。可不能对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太过在意。

蒋氏含笑道:“起来吧。你们奔波了一路,也不容易,赶紧下去歇歇是正经。”

孙妈妈上前来扶玲珑。

玲珑谢过蒋氏后,侧首朝身边的孙妈妈也道了声谢。她这稍一偏过脸,蒋氏看到了她的侧颜,顿时一惊,站了起来。

“你这是——”蒋氏脱口而出。

孙妈妈问道:“太太,怎么了?”

“没事。没事。”蒋氏已经回神,扶着椅子扶手慢慢坐了回去。

这时穆少宁推门而入,满脸都是喜气,“玲珑,我让人给你洗了很多,等会儿去吃啊。”转眼看到蒋氏,“娘,你怎么了?”

“没什么。”蒋氏定定神,如常微笑,“你们下去吧。春叶,带她下去。”

春叶上前,语气为难地道:“不知大太太让婢子带这位小姐去哪儿?”

她是蒋氏身边的大丫鬟,做事很有分寸。玲珑进来的时候,蒋氏正跟春叶提起给这孩子安排的住处。却是在丫鬟仆妇居所里的一个小房间。

如今见到宁少爷这么看重这位小姐,且这位小姐的仪态举止半点都不出错,春叶知道,小姐是断断不能歇息在那种地方的。她就特意再问了次。

蒋氏随口说:“明月阁吧。你让人收拾一下。”

穆少宁正在博古架前装作无意地翻弄着上面的瓷器,听见蒋氏给玲珑安排的住处后,他不乐意了,猛地把手里童子嬉戏图青花瓷瓶拍到架子上,扭头看过来,“娘,你这打发叫花子呢?”

明月阁,名字好听,却是这怀宁侯府里最偏僻的一处院子。平时鲜少有人去。周围荒凉得很,见不到人气儿。而且离外院也远。穆少宁如果来内院给长辈们请安,最不可能路过的就是那个地方。

蒋氏心烦意乱,摆摆手,“就那里。”

“别听她的。”穆少宁拉过玲珑,说:“我给你选个好院子去。”

如果是平常,蒋氏听了这话,少不得要训他几句,然后另做安排。可她此刻心思繁杂,顾不得这个,摆摆手随他去了。

等到春叶跟着穆少宁他们离开,孙妈妈关好屋门,凑到蒋氏身边:“大太太,您哪里不舒服?”

屋内熏香袅袅,因为生了火盆,暖意融融。

“没有哪里不舒服。”蒋氏缓了口气,指指胸口,“这里堵得慌。对了,你刚才仔细瞧过那孩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