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的是五太太卢氏的汤药刚好煮完,又是最后一次用这一副药了,丫鬟把药汁避出来倒好,拿了药罐倒药渣。

“还请小姐去那边歇会儿。”丫鬟捧着药罐歉然说道:“这药渣需得在这儿倒出来,恐怕会太苦,搅了小姐赏景的兴致。”

虽说药渣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丢弃了最好,可是也有人习惯不同。譬如把药渣倒在街上,再譬如把药渣放在屋角,各种各样的处理方式都有。

看看不远处养着的月季,玲珑这才知道自己站的地方和丢弃药渣的地方相近,笑着说了句没事,转而去不远处看迎春花。

花香阵阵,夹杂着药的苦味顺风而来。

红玉觉得这苦味太浓,悄声询问:“小姐,不如去旁边赏花?”

玲珑似是没听见一样驻足又站了会儿,方才到:“不急,我过去看看。”

竟是走到了那堆药渣旁边。

红玉不解,跟着走了过去。

苍柏苑里伺候的人本来就不多,现下正好是八小姐起身的时辰,上学的物品、早膳都得准备着,还要伺候喝药的五太太,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这个倒药渣的僻静处就没人过来了。

玲珑蹲下身子仔细查看了番,很小声地问红玉:“刚才包点心的油纸包,可是还在你那儿?”

之前从菖蒲苑出来的时候,长湖怕玲珑饿着,硬是塞了一包点心给她。点心搁在油纸包里,刚才在屋里饮茶的时候,玲珑无事就顺便吃光了。因屋里没有看到丢弃垃圾的筐篓,红玉就暂且把油纸包收了起来,打算等会儿找到丢弃的地方扔掉。

一来二去的,把这事儿给忘了。那东西还在她怀里揣着没拿出来。

“在。在。”红玉说着,把油纸包取出,交给玲珑:“姑娘要做什么?”

“我想包点药渣看看。”

玲珑拿着手里的东西刚要去取地上渣子,一个不留神手中变空,油纸包已经被红玉夺去。

“这事儿怎么能让小姐做呢?”红玉说,“婢子来!”

红玉拿着油纸包准备去捏药渣,玲珑阻了她的动作,指了几处地方,“只拿这些就好。”

红玉随身带着个大荷包,有时搁些有用的东西有时候空着。如今正好里头没东西,就把裹好药渣的油纸包整个搁了进去。

玲珑心里装着事,没有在这里久待,和洛妈妈还有郜心兰说了声要回菖蒲苑一趟,这便带了红玉脚步匆匆地离去。

菖蒲苑有些远。玲珑等不及回去,想要先查看下自己刚才的疑问是不是正确,与红玉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僻静地方,打开油纸包细看。

玲珑特意取出了几根药须,拿在手里认真瞧。

“人参须?”红玉惊讶地打量着此物,“五太太可是将军夫人!怎么只用参须?”

玲珑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个上面。

她仔细凝视着这几根须,认真而又细心地打量着,好半晌后喃喃道:“是荠苨。怎么会是荠苨。”

荠苨和人参看似一样,功效却大不相同。

前者性寒,适合肺热的人食用,可以清热化痰。但人参主要补气,给体弱者用。

玲珑原本是不太留意药材的,可是母亲喜欢把药材和茶相结合做些调理身体的茶汤,再者,这荠苨曾在一本茶道书里提到,因此她特别地留意过,能够辨别出来。

生怕自己认错,玲珑一看再看。越瞧越是心惊。

以五太太的病症,肯定是人参才对症。可是,为什么这药渣里面是和人参非常像的荠苨?该不会是被人动了手脚吧。

红玉见玲珑脸色不太好,下意识问道:“小姐,荠苨是什么?”

玲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抬眼,竟意外看到红玉身后站着个五官漂亮神色沉静的小少年。

玲珑骇了一跳,受惊差点叫出声,脱口而出问:“你是谁!”

这句话吓得红玉赶紧回头,看到身后人影后,红玉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走路都不带声音。”

红玉原本是傅氏身边的丫鬟,跟在侯夫人身边来往于两家之间,对国公府颇为熟悉。

听她这样说,玲珑明白眼前的小少年一定不是国公府的人了,愈发警惕起来。

宋繁时瞥了那个很好看的小妹妹一眼,目光落在药渣上,问:“这里面有荠苨?为什么你们偷偷摸摸地看。难道原本不该是它吗?”

对着个陌生人,玲珑自然不会讲实话,答非所问地说:“无意间看见,留意了下。”手脚麻利地把药渣包了起来。

宋繁时头次见到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兀自沉吟了下,问:“你该不会就是那个玲珑吧。这里的人我几乎都见过,你却没见过。”

玲珑绷着脸不搭腔。

红玉护主,扬声喝道:“莫要这样无礼。我们小姐的姓名,怎可能随便告诉个陌生人。”

宋繁时根本不搭理红玉,只微微侧身朝向那好看的小妹妹,语气温和地说:“你刚才说荠苨,究竟是怎么回事?”

玲珑把油纸包拿好,语气疏离地说:“跟你无关。”

宋繁时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有些好玩,便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出几分来。”

玲珑别开脸不理他。

宋繁时站直身子,眼角余光望着小姑娘,略想了想,说:“满府里,现在生病的唯有五太太和三老爷。可三老爷是发热症状,这药方并不合适。想必是五太太房里的药渣了。只是五太太气虚需用人参,眼前这个却是荠苨。看来,是你发现有人在药上动了手脚,所以悄悄拿来查看?”

少年一番话说得玲珑心惊肉跳。

她没想到自己就是拿了个药渣看看而已,竟然被对方瞧出这么多问题。

这位小公子年岁不大,心思却很机敏。

玲珑裹紧了手里包药渣的油纸包,警惕地看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宋繁时负手而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玲珑看不惯他那高高在上的模样和语气,拿好手里的东西塞到红玉怀中,主仆二人打算从旁边离开。

结果没两步就给拦住了。

宋繁时伸出右手,“拿来。这东西给我,我有用处。”

玲珑不可能把这样的东西交给陌生人。更何况,她打算把这事儿告诉七叔叔,由七叔叔来断定这事儿怎么个处理法子。于是扭着头看旁边的低矮灌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东西给我。”宋繁时往前迈了一步,指指红玉怀里的油纸包,“你们可以走。”

“凭什么。”玲珑侧走两步挡在他和红玉的中间,“我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你。”

“就凭你拿的东西和国公府有关系。”宋繁时把右手再往前伸了一些,“给我。”

玲珑哼了声。

她可信不过这样不知打哪儿来的不讲道理的小少爷。莫名其妙地多管闲事不说,还不肯讲出自己身份。越看越不像好人。

玲珑借着扭头的空档朝身后红玉快速使了个眼色。

红玉会意,微不可见地轻点了下头。

宋繁时没有发现两人的眼神交流,略显不耐地道:“你把东西给我,我可以帮助五太太讨回公道。可若你执迷不悟非要拿着它,或许没有帮到人反而害得自己——”

他话还没说完,玲珑突然指着他身后,惊恐万分地说:“你后面是什么!”

宋繁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玲珑拉着红玉转身就跑。

宋繁时立刻意识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赶紧去追。

这里树木繁茂,穿插着茂密的灌木丛,人影瞬间消失不见。宋繁时跑了好久没追到人,停住步子四顾去看,却发现那小姑娘拉着丫鬟正朝另一个方向跑。细看她们跑开的起始点,差不多就在刚才说话之处的附近。

…原来她们刚才并没有逃开。只不过晃了他一招,让他以为她们离开了。等他跑走去追的时候,她才带了丫鬟真正开始逃离。

距离那么远,追是追不上的。

宋繁时千算万算没料到自己被个小姑娘给算计了,右拳紧握砸在梧桐树上,抖落满地树叶,脸色阴沉沉地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

思量片刻后,他忽地又笑了。

“她拿着这么重要的东西,想必是会去寻小舅公的。”宋繁时说着,脚步加快,往花厅的方向走去,“我先行一步到父亲和小舅公那里,拦她一拦,看她能奈我何。”

第28章

玲珑并不知道七叔叔在哪儿和客人见面, 路上问过了丫鬟们知道是花厅,急忙往那边赶。

说来也巧,有个小丫鬟刚才也给冬菱指过路,禀道:“冬菱刚才去了花园一趟,没几步就又出来了, 说是晚些再来见七爷。”

玲珑没有多想,只考虑着冬菱可能是不想打扰到七叔叔和别人的谈话。于是她也打算去了小花园后, 等七叔叔和人商议完事情再见他。

谁知刚走进小花园去, 还没来得及靠近花厅,就见一人正在花厅门旁不远处的石桌前坐着, 饮着茶, 悠悠然望向她这儿。

仔细一看,分明就是刚才那个不讲理的人。瞧这架势, 是专门来这儿截她的。

玲珑便打算回菖蒲苑去。

虽说五太太这事儿很急, 可是得优先保证东西能顺利交给七叔叔才行。既然有人拦阻, 不妨稍微等等, 把东西搁在安全的菖蒲苑, 待到七叔叔回去了再说。

玲珑转身离开。

宋繁时没料到她宁愿先行撤离也不和他正面对上, 忙起身“哎”了一声唤她。

哪知道话还没来得及讲, 屋内突然传来“砰”地声瓷器被狠狠摔碎的重响,把院子里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宋繁时想要冲进去看, 却被守着门的长河长海拦了下来。

“对不住, 小殿下。”他们道:“七爷有命, 谁也不许进。”

花厅内。

房门紧闭, 窗帘被这笔两人正僵持着对峙。

一人身材挺拔目光淡然,正是北镇抚使郜七爷。另外一人相貌和他有两三分相似,不若他那般冷然清隽,而是潇洒温文的模样。只不过如今此人也敛去了平日里的温和笑容,现出迫人气势。

“我知道小舅舅你万事只和父皇禀报。”太子宋奉谨双拳紧握,眉目中满是愤然,额上青筋隐现,“可是我只求你一个答案。一个答案也不行么!”

郜世修淡淡说道:“这些不是你该知道的。”

“凭什么不准我知道!”宋奉谨压低声音怒吼,“方博林是我的人。他来京,是我求到父皇跟前,父皇准了的。父皇有意扶持他做我的左膀右臂,如今一家人这么不明不白被残杀,我凭什么不能知道!”

现下一提到这个人的名字,太子依然心里痛惜入骨。

方家人才辈出,前朝时曾有数人出任帝师。在江南,方家远比京城傅家声望更高,为学子所敬仰,隐为江南仕子之首。

方家男子从不纳妾,人丁并不兴旺,到了方博林时已然三代单传,而他也只有一子一女。其子方明晖刚满十八,风流倜傥。女儿方明昭养在深闺甚少出门,据说是七八岁的年纪,俏丽可人。妻子是北方人,来自琅琊王氏,爽朗大方才学甚好,一手簪花小楷十分出众,名满天下。

方博林外派为官二十几载,已在晋地五六年了。其人博学多才温文儒雅,太子宋奉谨曾在几年前他回京时和他畅谈三日,十分钦佩他的为人和才学。

去年秋,宋奉谨特意与皇上商议,待到这年冬日方博林回京述职,就留他在京中。

皇上也很欣赏方博林,同意了太子的请求,拟授方博林少师衔,官拜大学士入内阁。

哪知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腊月时候方家来京了,却在十月里惊闻噩耗,方家被流寇灭了满门。其妻及子女被杀后投入井中,方博林则被剖肠斩首割去四肢,手段极其残忍。

方家案子事关重大,被官府压了下来,任何消息都未曾往外传出,直接递交大理寺和刑部来审理。

皇上听闻此事,极其震怒。

恰逢北镇抚司在陕川两地处理事务,离晋中并不算远,巧遇方家之事。皇上便直接把此事由大理寺和刑部移交给了北镇抚司。

因此,这桩案子其中的许多细节,没人能比北镇抚使更清楚了。

这也是宋奉谨特意出宫一趟,甚至于不惜和皇上告了假留宿国公府,只为和北镇抚使大人亲自相谈的原因所在。

太子和北镇抚使的关系一向不错。

宋奉谨大郜世修几岁,算是看着这个小舅舅长大的。

皇上和先皇后都很喜欢郜世修,时常把他接到宫中去住,宋奉谨无论是跟着先生习字还是跟着武师父学武,都习惯带上郜世修在旁。

谁知这位小舅舅学什么都非常快。

慢慢地,郜世修的课业比宋奉谨学得多学得好了,武艺也超出他一大截。

宋奉谨曾十分沮丧。

皇上却是笑着安慰他:“你无需这般。小七人品才华皆出众是好事,往后你们两个一人在宫内一人在宫外,不怕这天下不太平。”

太子什么事情都不瞒着皇上,有甚事情都和父皇坦诚商议。

皇上很喜欢这个儿子,他年纪大了,有意在培养能够辅佐太子的人才。

首先是郜世修。其次,便是方博林。

谁知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宋奉谨看着满地青花瓷瓶的碎片,指尖掐在掌心里,“我有权知道这一切。方博林,是我寻来的。”

轻叩桌案声响起,郜世修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无可奉告。”他道:“我去方家时已经迟了一步。那些人做事太干净利落,而且初时案子在官府,现场不是飞翎卫管理。皇上授命后我才从大理寺处拿到证据,太晚了些,没有捉到人。”

言下之意,官府和大理寺做事不够妥当,证据收集不好,做事太过拖沓,把时间和讯息都给耽搁了。

一向温厚宽和的太子殿下暴怒了。他双目赤红,指着郜世修道:“你说谎!凭你的本事,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郜世修抬起一指轻轻拨开那怒指过来的手,眼帘低垂,没有只言片语,仅勾唇淡淡一笑。

这低笑声清清冷冷的,仿佛至寒天里的玄冰,不带有丝毫温度。

宋奉谨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深吸几口气冷静了一点,跌坐到椅子上,双手撑住额头,目眦欲裂。

“你总可以告诉我,这事儿到底和沈家有没有关系吧。”宋奉谨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以大皇兄的能力,即便可以寻方家的晦气,却是人在京中鞭长莫及,不可能把事情做得那么干净利落。”

宋奉谨猛地抬眼,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我不求小舅舅说什么旁的,只求您一件事。”宋奉谨咬着牙恨声说道:“您只需要告诉我,那杀千刀的沈家,究竟和这事儿有没有关系!”

不怪宋奉谨把事情怀疑到这个上面。

皇上一直宠爱沈贵妃,甚至于在先皇后故去后,把她扶为一国之母。

可就在去年冬里,皇上突然对她冷漠起来,甚至于年末的宫内除夕宴,沈皇后都没有出席。

只可惜的是,青梅竹马的情谊终究还是深入骨髓的。今年开了春,沈皇后便如没事人一般,重新在宫内抹上了娇艳的桃花妆。

宋奉谨呼吸急促且沉重,压低声音再次呼求,“小舅舅,您不为别的,只为方博林曾为您亲自斟的那一杯茶,也该和我说个答案吧?”

轻叩桌案声骤然停了下来。

郜世修薄唇紧抿,依然未曾言语。

不过,修长的指伸出,在空中虚虚地快速划了一个字。

有。

·

自打听到屋内那一声挟带着狂怒的巨响后,玲珑就没有离去,担忧地看着花厅方向,生怕七叔叔出了什么事儿。

宋繁时也收起了之前悠闲的态度,眉头紧紧拧着,忧心地望着房门。

屋内人的说话声量不大。以他们的水平,在外面压根一点声响都听不到。若非刚才那声响动,怕是都不能知道里面还有人在。

玲珑紧张地一步步朝着花厅走去。

宋繁时让人搬了两张绣墩过来,他和玲珑一人坐一个。

忐忑担忧下,像是过了几个春秋那么长久,终于,屋门微动从里面被打开。

两人次第从里走出。

前面是郜世修,后面是宋奉谨。

宋繁时走到宋奉谨跟前,问:“父亲,你可还好?”

玲珑则跑到了郜世修的身边,仰着头看他,小心翼翼地拉过他的手。

宋奉谨拍了拍宋繁时的肩膀,不发一言地大步往前走着,不多时出了小花园的院门。

郜世修反手把玲珑的小手握在掌心,牵着她缓步往前行去。

虽然七叔叔的表情神态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玲珑就是有些担忧。刚才砸东西的那一下可真是用了不小的力气,听着就吓人。也不知道动手的是七叔叔,还是那位看着脸色不太好的叔叔?不论是哪一个,当时的气氛估计都是剑拔弩张的。

玲珑时不时地悄悄仰头去看郜世修,试图瞧出他的心情到底如何。

出了小花园后,郜世修垂眸笑问:“怎么?可是有事要和我说?”

玲珑本打算偷偷观察偷偷看他呢,冷不防被当场捉住,下意识就摇头,“没,没有。”

她今日穿了艾绿色滚边缎面花卉暗纹对襟小袄,头上缠了石青色的缎带。清淡的颜色映衬下,整个人看着清爽而又乖巧。

虽然家里人和他都为她置办了很多衣裳和首饰,她却努力挑拣了那些素色的来穿。首饰也是轻易不用,无需出门见客的时候,只拿丝带绑了头发。

平日里有宴请,除非是家里人点明要带她去,平日里她是轻易不肯出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