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七爷的人来侯府,一般就两件事,要么寻侯爷穆霖,要么是找傅四小姐玲珑。

这找侯夫人傅氏,还是几年里的头一遭。

傅氏让蒋氏先照看着所有事务,她带了郑妈妈往茶厅去。不用进门,就看到屋前摞着的几堆东西。

一些是叠着的数个红漆长木匣,一些则是扎了口的大袋子。

长河长湖两人立在东西旁,请傅氏查看物品。

傅氏不明所以,打开木匣去看,才知竟是二十套茶具。一半是青花瓷四君子纹,一半是青花瓷折枝花卉纹。质地上乘,细细分辨,居然是官窑所产。

“七爷说了,时间匆忙,知道的太晚,只凑到了这些。”立在匣子边的是长湖,此时的他言语谦和,不卑不亢而又没失了分寸,“若是夫人瞧着还可以,不妨先用着。”

其实傅氏早先打算拿十套青花瓷茶具给玲珑的花茶造势时,就没想过袁老姨娘会真心实意帮忙准备。傅氏已经暗自准备好了,搁在了兄长傅茂山家,只等一会儿傅茂山之妻邓氏来时顺手捎上就成。

谁曾想这事儿居然被七爷知道了,而且还快速送了来。

官窑的自然最佳。只是寻常人根本无法这样轻易拿到这么多套。

那些麻袋里面装着的,居然是新鲜蔬菜和果蔬,另有一些禽畜肉,林林总总各式各样,足足装了三十多个麻袋。

“听闻府里出了些事儿,准备的东西有问题。七爷让人送了点来先用着,若是不够,晚些再运一批。”

“足够了,万万不需要再添。”傅氏道:“原先我兄长家里也置备了些,拿来就可以用。真是麻烦七爷了。”

她又好生谢过了长湖和长河,命人看茶。

“侯夫人不必客气。”长河二人说着,拱手告辞,竟是办好了事情就走,半点也不多停留。

傅氏赶紧遣了人去兄长家里,告诉兄长嫂嫂,原先备着的东西先不拿来了。光是七爷送来的就足够用,且质量都是最好的。

没多久,邓氏带着傅清言也早早到了侯府,帮着傅氏打点。

傅清言给傅氏请了安,又和玲珑说了会儿话,便去了外院寻穆少宁。

看着傅清言的背影,傅氏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承辂什么时候回来。”

傅氏所生嫡子三爷穆承辂考过武举后,参军上了战场。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不过,边关时常传出捷报,他立功数回,已经连升几次,如今官至五品守御。

想到儿子,想到玲珑,傅氏这觉得将来的一切都妥妥当当的,再没什么可担心。

·

晩香院里,锦绣再一次凑到玲珑跟前,仔仔细细地给她打理着发饰和衣裳。

红玉在旁嚷嚷:“锦绣姐姐,小姐才去见了舅太太一趟而已,头发衣裳都好着呢,不用再整理。”

锦绣拿着篦子给玲珑梳着发,道:“我多仔细一点,小姐等会儿就更出彩一些。一点也不麻烦。”

“小姐真漂亮。肯定能把其他人都比下去!”红玉赞叹道。

锦绣笑说:“可不是。原先在宫里见过那么多贵人,也没见哪个相貌比小姐出众的。”

这时候蒋氏身边的一个丫鬟来问:“好了没?客人们到了好多,大太太让说一声,小姐可以过去了。”

“马上就好。”锦绣应了一声,红玉问道:“怎么不见金槐?去哪儿了?原先都是她来晩香院的不是?”

丫鬟抿着嘴笑,“金槐啊,许了人了,很快就要出嫁。这段时间绣嫁衣呢,没法来回跑。”说着挥手道了别。

红玉愣愣地看着,“啊!金槐都嫁人了!”

“年纪到了自然这般。”锦绣随口说着。

锦绣素来沉稳温和,遇到什么事情都平平和和,从不乱了阵脚。玲珑头不动,眼睛往旁边看着她来来回回忙碌的手,笑呵呵说道:“改天也给你找户好人家。还有冬菱也是。红玉她们倒还不急。”

原先玲珑年纪小,不懂得这些事儿。现下看着认识的小姐们丫鬟们一个个订了亲成了亲,她也渐渐明白了点。

想锦绣她们出宫时就二十多了,现下都快三十都还一直守着她,年纪大了却还没有个倚靠,玲珑很是心疼她们。

只是锦绣和冬菱的事情她需要和七叔叔商量一下才好做决定…也不知道今天七叔叔什么时候能过来?

听了玲珑的话,锦绣红了脸,“小姐这是什么话。婢子可是打算一辈子守着您呢。”

“嫁了人也能守着。做管事妈妈呗。”红玉说道。

锦绣脸红红地去拍红玉。

顾妈妈在院门口说:“郜家五小姐来了。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一行人笑笑闹闹地出了院子。

还没到花园,玲珑已经听到了说笑声。她下意识地就去分辨里面有没有郜心兰的声音,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谁知走到一丛灌木旁的时候却被人给拦下了。

几位小姐瞧着倒是不脸生,都见过。只是关系真算不上好。为首那人是乔家女儿,名唤乔乐珍,祖父是翰林院的乔学士。

傅大学士致仕后,内阁空出一个位置。原本是为方博林准备的,后来方家出了事,那位置也都一直空着。

乔学士多年来拼了命地想入阁。没成。

因为沈家的大太太是乔学士之女,所以乔家和侯府的关系一直不算好。

可现在有些不同了。玲珑的姐姐傅清盈嫁给了巩尚书家的长房长孙,而巩尚书的二儿媳就是来自乔家。

京城中,权贵之家的关系盘根错节。

弯弯绕绕算起来,傅家和乔家有亲戚关系。玲珑过生辰,乔家也收到了帖子。

乔乐珍个子高挑,看到身材娇小的玲珑时,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抱胸居高临下地不屑看着:“听说你今日又要显摆茶艺?怎么着,前些年用些不入流的小伎俩赢了沈芝雪还不够,现下又要趁着人多来显摆了?”

三年前的斗茶,她根本没有亲到现场。不过是听沈芝雪的一面之词所以得了些的结论。

玲珑懒得搭理她,便道:“一会儿的茶,你想喝便喝,不想喝我也不勉强你。若你觉得待在这儿不舒服,大可以立刻走。恕不远送。”

说罢玲珑就要从旁边转过去。

谁知旁边几名少女呼呼啦啦的突然围了过来。

锦绣护在玲珑身前,警惕地看着她们。

这里是侯府,旁人想要欺负到玲珑头上,却也没那么容易。随便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丫鬟的就能把她给“救”出来。

红玉悄摸摸地往后退着,打算去搬救兵。可是刚刚往后挪了一点点就被人给擒住了。红玉想要大喊。擒住她的婆子力气倒是大,捂住了她的嘴没能发出声音。

红玉又踢又晃,转眼看到旁边踱步而出的人影后,反而镇定了下来,老老实实地不再乱动。

那婆子就也放开了她。

灌木前,乔乐珍抱胸冷笑:“你也犯不着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既然来了,就是打算好生吃一顿饭回去的。今日那么多的女眷在,我用不着在你这儿丢了好名声。不过是想劝一劝你,有多大的能耐,就做多大的事情。别总想着自己长得有几分颜色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凡事收敛着点!”

听了这话,玲珑尚还有些莫名其妙。

一旁的锦绣却是听闻了沈家已经回京的消息,轻哼着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知道沈家人回来了,提前来给她们挡刀来了。告诉他们姓沈的,有什么话尽管光明正大来说。躲在别人身后放暗箭算个什么本事!”

乔乐珍指了锦绣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旁边有个年纪稍大的小姐认出了锦绣,拉着乔乐珍的手说:“别,你别和她动气。”

乔乐珍一把甩开那小姐的手。

锦绣淡淡道:“我是谁不重要。我只知道,沈家人不找旁人来出头专程从乔家择了你,倒也聪明得很,认定了你是最容易操控的那一个。”

乔乐珍指着锦绣道:“来人,给我掌嘴!”

先前拉住她的小姐是户部侍郎家的。这位小姐朝别人摇了摇头,就没人敢动。

对峙的静寂中,灌木丛中忽然响起一声叹息——

“看着人模人样,却是个没脑子的。”

少年的声音让所有人脸色微变。

玲珑喝道:“谁!”

里面人明显滞了下,紧接着声音陡然一转,带了些怨气,“你居然没听出是我来?”

说着话的功夫,一名少年从里踱步而出。

他身穿月白色宝相花缂丝锦袍,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着实漂亮得很。只因身材高大清瘦又自带七分威势,倒是让人忽略了相貌,不敢逾矩多看。

乔乐珍脸上飞起红霞,娇声行礼问安:“见过五皇孙。”

宋繁时瞥了她一眼,根本不搭理,转而望向玲珑:“前些天你送我的茶着实好喝,更难为的是你泡茶的技艺甚好,不知哪日还有幸能够请你为我斟一杯茶?”

他是太子嫡长子,只因大皇子二皇子前头还有几位堂兄在,所以这一辈里行五。

此时的少年温文儒雅,语气和善。

玲珑却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跟头一回见他似的。

听了宋繁时的话,乔乐珍的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煞是好看。

见玲珑有五皇孙护着,其他小姐们纷纷小声劝乔乐珍走,都被她奋力甩开了衣袖。

宋繁时和玲珑说了两句话后,眼眸一转,望向乔乐珍,语气温和地说,“若非今日是长乐的生辰宴不能见血,就凭你那样出言诋毁,我是断断饶不了你的。还不快滚?”

乔乐珍捂着脸跑开。

其余几人行了礼后慢慢退着,离开两三丈远了方才快步去追乔乐珍。

宋繁时冷着眼看她们离去,朝玲珑一扬下巴,“走吧,我送你过去。别又碰到猫啊狗啊的,没的坏了心情。”

两人并行而去,玲珑想到刚才他的话,疑惑地上下打量着他,问:“你不是说我的茶不好吗?怎的现在又改了口?”

可能是第一次见面的“美好”记忆打下了坚实基础。两人见面从来都是吵吵闹闹的,很有点针锋相对的意味。

刚才宋繁时这样出言维护她,真是太难得,也太出人意料了。

宋繁时一改人前的沉稳皇孙风范,斜着眼从眼角处睨她,“我是什么身份,她们什么身份。茶好不好另说,就凭她们,又哪里够格评论半分?还说瞧不上你…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哎,上次那茶剩的不多了,你记得让人再给我送一些去。”

玲珑这回算是明白过来了。臭小子是想从她这里再讹诈新茶呢。难怪刚才拼命帮她说好话。

不过,看在他难得出手帮忙的份上,忍了。

“好说。”玲珑道:“改天七叔叔进宫的时候,让他给你捎着。”

宋繁时的神色顿时冷了些,“非得让人捎着?你就不能自己送去?看把你懒的。”

玲珑不爱听这话,转身就走。

宋繁时紧走了几步追上。

见玲珑脸色不善,顿了顿,宋繁时又道:“现在入了春,东宫小花园的景色还不错。桃花开了,梨花也结了苞。”

玲珑停住步子。

宋繁时赶紧也驻了足。

玲珑仰头问他:“桃花开得好?可否送我些?过几天我做的新茶一定多送你些做交换。”

看她一脸期盼的样子,宋繁时忍不住扬了唇角,“自然可以。你要多少都行。拿来做什么?听说现下贵女们流行书册里夹干花。倘若你是想做成干花,我倒是会一些。不若我弄好了再一并拿来。”

“不用不用,那多麻烦你啊。”玲珑笑说:“我就是想多做些花茶,自己晾晒就可以。”又喃喃道:“桃花茶能够顺气消食,多备一些总是好的。到时候还能给七叔叔送一些。”

正暗自思量着,玲珑一抬眼,宋繁时已经走出好几步远。

俩人认识好几年了,因为玲珑经常进宫,基本上算是一起长大的。一看他挺得笔直硬邦邦的背影,玲珑就知道这小子生气了,奇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了?新茶还要不要了?”

“改天你自己送来东宫我就要。”宋繁时冷冰冰地甩下一句话,加大步子往前走,“不然的话,那些桃花你想都别想。”

他自小习武,走快的话玲珑是追不上的。眼看少年身影越来越远,玲珑实在无语得很。

这孩子真是…

脾气怎么就那么差呢。

按辈分来说,他可是得叫她一声表姑姑。

谁家臭孩子对姑姑是这个态度的?!

·

花厅中,太太们聚在一起说笑着。

傅氏让人把那二十套茶具摆了上来,为等会儿玲珑的花茶做准备。

谁知那些茶具刚一亮相,老瑞王妃和马老夫人就凑了上去。两人一左一右地立在桌案边,不住打量着一个个呈上来的茶具。

其他太太们发现后,也跟着凑过来,奇道:“这东西有什么特别吗?”再仔细一看,纷纷赞叹:“可是好东西。这样细腻的瓷,这样漂亮的青花,八成是产自官窑吧。”

“何止啊。”老瑞王妃凝视着茶盏上的四君子纹,喟叹道:“这些可是那五年里官窑产的最好的二十套茶具。全被皇上收在库里,平素轻易不挪用。后来有人立下赫赫战功,皇上大加赞赏,这才把它们取了出来,赏赐下去。”

傅氏也没料到这些器具有那么大的来历,忍不住问:“那当时立下战功的是…”

“当时她还被唤作‘孟小将军’,因为她是孟大将军嫡亲的幺妹。”马老夫人答了这话后,温和地说:“而这位孟小将军,正是郜七爷的母亲。”

瑞王妃颔首,含笑转向刚刚走进屋的少女,“恐怕这套茶具,是老七给小丫头用的吧。”

第33章

孟小将军虽为女子,却心志坚定武功卓绝, 驰骋沙场多年, 立下赫赫战功。

因为全副心思都在保家卫国上,她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年过三十都未曾嫁人。

后来皇上做主, 把她许配给了丧偶的定国公。

定国公是开国元勋, 武艺过人忠肝义胆,和孟小将军倒是良配。

也曾有传闻, 说皇上其实有意让孟小将军入宫。只不过孟小将军志不在那深深宫门中,反而羡慕那闲适自在的生活, 又道仰慕定国公的忠肝义胆, 自愿求了这门亲事, 方才有了皇上的赐婚。

定国公着实疼爱这个志趣相投情意相合的妻子。为她散去了所有妾室不说,在孟小将军难产故去后, 尤其疼爱她艰难生下的儿子,郜七爷。而且,自那以后, 定国公再未娶妻, 也再未纳妾。

在京城高门太太们的眼中,孟小将军是个传奇。

身为女子, 上战场手刃仇敌,巾帼不让须眉;身为妻子, 得了夫君全部宠爱, 即便去世, 夫君依然心念着她。

即便一生只有短短三十几载,可是能到这个份上,也是极其圆满了。

所有人望着这些茶具,唏嘘喟叹。

·

玲珑进屋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在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不禁有些莫名其妙。等到和大家见礼后,她悄声问锦绣,是不是自己衣着打扮哪里不妥当。不然怎么大家都是那般看她?

“小姐一切都好着呢。”锦绣顺手给她理了理衣裳下摆。

没多久,郜心兰和孟华琼都来了。还有几个和玲珑相熟的小姐也都到了屋里。傅清盈来得稍迟了些,毕竟已经嫁作人.妻,得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了才能来。

孟华琼在屋里待了一小会儿就坐不住了,和玲珑说了声,跑到外院寻武将们闲聊吃酒去。

其他小姐太太们陆续到得差不多了,玲珑摆好器具,开始煮水斟茶。

玲珑做的花茶,都是自己用采摘的花晒干后加上茶叶而制成。茉莉、玫瑰或者梅花可配青茶,桂花与乌龙,菊花和普洱…炮制好后,分别盛放在不同的罐中储存。

至于今日所用之水,乃是前两日从山上泉中所取。甘甜清冽,很适合用来泡茶。

不过玲珑最喜欢的还是这些茶具。

七叔叔送来的茶具瓷质细腻,茶叶随水在其中浮沉,衬着杯外的青花四君子或是青花折枝花卉,甚是漂亮。

乔乐珍择的位置距离玲珑斟茶的桌案不远,在旁喋喋不休地说:“哎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把水淋上去么。给我同样的茶,同样的花,我也能泡的出。”

旁边有小姐细声说:“茶和花都是傅四小姐自己做的,水也要看火候…”

“雕虫小技而已。”

乔乐珍不屑地轻哼着,继续絮絮叨叨个没完。

远的太太小姐们听不见她的声音,偶有离得近的,不悦地瞧了她几次,也提点过几次。乔乐珍不听,她们说了几次就作罢。

傅清盈陪着傅氏、邓氏还有蒋氏忙里忙外的不在屋子里。

郜心兰离得近,朝着乔乐珍轻声怒道:“你也太不讲理了!玲珑就是厉害!你羡慕不来!”

她一急就说话利落许多,句子长一点也连贯着。

乔乐珍反驳她。

小姐们开始轻声低语着争执。

玲珑斟着茶,却总觉得有些怪异。

她和乔乐珍虽然算不上熟悉,倒也见过几次。印象里,这位乔小姐虽脾气不算好,却非咄咄逼人的性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像故意要找茬似的说个没完。而且,还在距离斟茶地方那么近的位置。

听着这么喋喋不休的话语,饶是再厉害的人,也不免被打扰到,思绪有点涣散。

…思绪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