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猛然停住, 侧头望向身边少女,眼眸深邃深深凝视。

玲珑被他幽深的目光惊得心里一跳。

“怎么想起这个来了。”郜世修的语气透着清冷。

七叔叔甚少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玲珑总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低了头看着脚前的青石板地,轻声道:“就是觉得七叔叔总是在照顾我,没事的时候也是陪着我。结果一直是一个人,肯定很无趣。这些年七叔叔在我身上耽搁了自己不少时间。我就想着…”

“没有什么耽搁。”郜世修打断了她,知道是自己刚才说的话让她领会错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温声道,“你别操心这些了。明年春后再说。”

玲珑想了想,她过生辰是在春末。

等到春后,也就是她及笄以后的事情了。

她在菖蒲苑的时候,就算七叔叔想考虑娶个七婶婶回来,恐怕也是不行的。待她及笄离开,应当就没什么问题,于是点点头应了一声。

·

既然要搬动,自然得和怀宁侯爷还有侯夫人说声。

玲珑原本打算自己去和他们说。

郜世修思量着,倘若小丫头一个不小心用错了字句,再让那夫妻俩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事情恐怕难办。故而他把这“差事”主动担了下来,亲自去寻他们。

玲珑不知七叔叔是如何与两人说的,总而言之当天晚上就收到消息,说是俩人都同意了。

睡前玲珑去请安的时候,傅氏和她说了会儿话,又给她整了整衣裳,抚着她的脸颊,叹道:“是个大姑娘了。往后行事小心着些,莫要让七爷为你太过操心。”

玲珑趁机问:“姑母同意我去菖蒲苑住?”

“嗯。待几天也是好的。”傅氏道:“七爷既是给你请了先生来教习,你就跟着好好去学。若是有甚不懂的地方,尽管多问。往后你开铺子,会些算术也是好的。”

说到此,傅氏不禁嗔了句:“你个女儿家还镇日里想着怎么打理庶务,也不怕操心太多费心神。”

玲珑这才隐约知晓,八成七叔叔说为了她以后方便理账,给她请了个什么教习算术的先生。左右菖蒲苑没人能随便进去,怎么说也是郜世修几句话的事儿。

这个主意好。

族学里女孩儿们没这个课程,她又有个铺子要打理,单独给她请个先生说得过去。

而且这些天来她时不时地询问魏风,已经学会了算术里的好多知识。几个月后回来,旁人就算考她学得怎么样了,她也不惧。

玲珑笑着挽了傅氏的手臂,“姑母不用担心我。我好着呢。平日里有事做,我觉得过得充实。”

看着她开心的模样,傅氏也不由自主跟着笑。

细细思量,傅氏又觉得玲珑这话有理。

要说玲珑和承辂在一起有甚不好的地方,唯一的就是往后承辂时常要在军中,在家的时候少。平日玲珑无事,怕是会寂寞。倒不如有些事情来做,也能排解一下平日里的空寂。

想到这儿,傅氏愈发觉得这桩亲事其实是愧对了玲珑。女儿家哪个不希望夫君能够时时陪在身侧的?

她拉着玲珑到身边坐好,喟叹着说:“过些天你三哥就要走了。下一回见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要不,你等他走后再搬过去?”

算算时候,穆承辂离去的日子就在赏梅宴后不久。

第二天刚好休息。

玲珑一大早趁着七叔叔还没离开菖蒲苑的时候就去寻了他,说起这件事。

她本以为七叔叔听后一准会直接答应下来,谁知指挥使大人站了好半晌都没有答她。

“还要等他走后。”郜世修沉吟着说:“不能提早几日?”

玲珑忍不住横了他一眼,悄声嘀咕:“就几天功夫而已。忒的小气。”

这怨气十足的小模样逗笑了郜世修。

“我若是真小气,你就不会在侯府住到现在了。”不管这小丫头听得懂听不懂,他撂下这么一句话后,方才颔首应了,“左右也没多少时候了。就这样吧。”

玲珑忙遣了人回侯府去,把消息告诉傅氏。

左右今日休息,既然出来了,再回去一趟犯不着。

距离赏梅宴还有几日功夫,时间不多了,玲珑打算置办参宴的各种物品。

郜世修怕她来来回回地不好拿东西,遣了长河随行在侧,帮忙给她提提袋子拎拎匣子。

谁知出了菖蒲苑离开国公府后,长河却是告诉玲珑了一个大好的消息。

孟华琼回来了。

身为孟家女儿,孟华琼自幼习武。自打前几年随军出征起就住在了军中,偶尔才能归家住上几天。

自从多年前同去沈家的那次开始,玲珑和这位孟家姐姐的关系就非常好。现下知道她回来了,玲珑顾不上买东西,直接让马车转了方向,往孟大将军府行去。

车轮碾过路面,车子快速行着。

玲珑不时地掀开一点点车窗帘子往外看。眼见再过一个街口就到孟大将军府门口了,她四顾望的时候,却是看到了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女子身材高挑,头发简单地束在身后,不似旁的女儿家那般穿裙装,而是着短衫和长裤,十足的英朗。

路上行人显然认出了这是哪一家的女子,见到她这副装扮后,非但没有看轻反而相当恭敬。自动让出一条道来,让她从中走过。

玲珑眼睛一亮,太过开心,顾不得估计旁的了,当即高声唤道:“琼姐姐!”

孟华琼正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穿过,这便听到了那软软糯糯的唤声。

不回头她也知道这谁。

孟华琼笑着回转身,视线越过旁边诸人,直接循着声音望向了某辆马车。见那车窗帘子一动一动的,她知道那姑娘肯定是在偷偷往外看。于是边走过去边道,“我这刚要出去,可巧你就来了。再晚一点,咱们怕是碰不着。”

听着这声音已经近了,玲珑彻底掀开车帘,笑着朝招手。

孟华琼正打算钻进车里和她同坐,抬眼看到车子旁边骑马守护的人是长河。孟华琼略顿了顿,朝对方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这才上了车子。

玲珑给她了个靠枕倚着,问:“琼姐姐这是要去哪儿?怎的没坐车子?我们若是顺路的话,指不定可以送你一程。”

“去那个什么…什么坊来着?”孟华琼挠挠头,费尽心思想着,“陛下给了不少赏赐,过两天我要进宫谢恩,祖父让我去买几件衣裳来。我瞧着路不算远,走过去权当练腿力了,就没坐车。”

玲珑听后踌躇,试探着问:“霓裳坊?”

“好像是!”孟华琼拊掌道,说完之后脸色一垮,期期艾艾地说:“我给祖父讲了,身为孟家女儿,穿着干净衣裳谢恩就成。偏祖父让我好歹也打扮一下,最好再买件裙装。我说不过他,只能跑出来了。”

玲珑忍俊不禁。

看孟华琼这般模样,说不定不是为了什么锻炼腿力而步行,很有可能是跑出来的太匆忙,没来得及坐车骑马。只不过再折回家还要听孟大将军继续唠叨,索性硬着头皮走着路去。

“我和你一同去吧。”玲珑道:“我刚好也要准备衣裳过去。”

孟华琼自然说好。

选好衣裳后,两人又去了珠玉阁挑选首饰。

孟华琼不肯要多余饰物,玲珑就帮她选了一支白玉簪。孟华琼觉得这东西瞧着不错,高兴地谢过玲珑,付了银子。

玲珑买的东西就多了些。三套衣裳,两套首饰,另还有吃的玩的小东西若干。

眼看着到了晌午,玲珑让长河带着东西先回菖蒲苑。她和孟华琼一起去了品茗阁。

没了长河在外“护送”,孟华琼明显松了口气。原先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了些,以懒散的姿态靠在了车壁上。

玲珑笑问:“你总不会怕长河吧?”

只有好友在旁,孟华琼什么也不顾忌了,身了个懒腰倦懒地说:“灰翎卫,总归是要防着些。再说了,他身后是七爷。倘若七爷知道我这么个坐没坐姿的样子,万一再和祖父说声——”

想到此,孟华琼摇摇头,深深叹息着。

玲珑根本无法体会到灰翎卫的可怕。而且,七叔叔也从来没要求她什么坐有坐姿之类的。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是好了。

好在孟华琼知道七爷疼爱这个侄女儿,也没指望玲珑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几句抱怨过去就算完。话锋一转,孟华琼又悄声道:“玲珑,你知不知道,我这次回来,再回营就要去福建水师了。”

“福建水师?”玲珑万万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个事儿,奇道:“怎的调去那里。”

后来一想,她又觉得自己问多了句。

徐大人调到京城任九门提督后,孟家六爷接任水师提督。算起来也有两年多了。

孟华琼这次怕是就是归入自家六叔麾下。

果不其然,孟华琼喃喃说了二字“六叔”。而后忽地一叹,轻声道:“我六叔并不擅长于此。现下水师的状况不容乐观。船只,军队,水上作战。样样都不是特别理想。”孟华琼把手枕在脑后,看着晃动的马车顶,低声说:“我六叔怕撑不过去,让我到那里跟着瞧瞧,帮一把。可是我哪里知道这些该怎么办?”

说罢,孟华琼沉沉叹息了声,满是无奈和彷徨。

身为孟家女儿,她少了女儿家的娇柔,多了些男子般的英武。可是与此相对的,闺中密友甚少,只玲珑一个。

自打孟华琼入伍后,两人一年或许都见不得一次面。可是关系一直非常好。

这些“丧气”的话,孟华琼无法对长辈说,无法和家人说。也就单独和好友相处的时候,才能吐露一二。

玲珑知道孟华琼很不容易。

她挪着上前,靠到了好友的身边,握住了孟华琼的手。

这双手很粗糙。不似平常女儿那样柔嫩,反而像三哥,关节粗大,指腹和掌心都满是粗厚的老茧。一看便是军人。

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军中将士。

孟六爷的处境和徐大人不同。

徐大人任水师提督前,已经在福建任职多年,对当地极为熟悉。而孟六爷是头一次到那里。既不熟悉情况,身边也没可信之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玲珑明白,这些事儿孟六爷不好去请教徐家。不然的话,他就不会为此而烦忧、还特意把孟华琼调任过去了。

垂眸细细轻抚着那手上硬硬的粗茧,玲珑缓声道:“琼姐姐说的那些,我不懂。不过,我知道一个人或许懂一些。刚好他就在我店里,等会儿让他与姐姐聊一聊,或许能有帮助。”

孟华琼知道玲珑素来谨慎。若是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玲珑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来。

她猛地坐起身,单手撑着车面,期盼地望过来,“谁?”

玲珑不吭声,只是用指尖在孟华琼的手心划了几笔,写下一个名字。

程九。

孟华琼眼睛蓦地圆睁。

程九,原漕帮一把手。但凡水路上的,没人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只他前些年突然隐退,所有人不知他去了哪里,觅不到他的踪迹。

既然能够掌管漕帮,此人定然极通水性,且懂得水上作战、自有一套管理船只的法子。

孟华琼哑然无声。好半晌才讷讷开口:“你说,程九在你那里?”

“嗯。”

“做什么?”

“茶铺掌柜。”

孟华琼:“…”

这些年她甚少回京。就算在京城,也没有时间去玲珑的铺子看看。若不是今儿巧了刚好碰到,她许是还不会有机会过来一趟。

再者,就算她去过,也不可能知道一个茶铺掌柜居然是这种来头。

·

今日天色正好。

程九闲着无事在柜台前面看账册。

听伙计们说小东家来了,他抬眼朝打了个招呼。正想继续看账册,眼睛一转,望见了旁边的孟华琼。却是视线定住不动了。

“这位是——”程九上下打量着她,“孟家的小姐?”

在京城,若说哪家女儿平素不着裙装,只穿短衫长裤,一身英武之气昂首挺然的,那必然是孟家女儿了。

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壮,就算天气寒冷,依然是薄衫在身。

知道对方也是习武之人,孟华琼笑着抱拳,“初次见到程掌柜,幸会幸会。我有几句话想要请教掌柜的,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程九蹙眉,望向玲珑。

玲珑很小声地说:“琼姐姐将去福建水师。”顿了顿,又道:“她知道你是谁了。”

程九瞪她。

玲珑讪讪地笑,“你就帮忙指点一下呗。对程老大来说,也没那么难吧?”

程九回头望向孟华琼。好半晌后,揉揉后颈,点头应了下来。

两人去到屋子里商议许久。最后还把玲珑和魏风叫了过去。

程九自然是决定帮这个忙的,还特意给了孟华琼一份名单,让她去寻名单上的人,以程九的名义请他们出山,帮助孟六爷。

另外,其间肯定有不少变动,不能断了联系。所以需要魏风用金玉镖局的人,借了运镖的名义,暗中帮忙传递书信。

玲珑有些担忧,“这来回传递军中消息,万一被查出,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孟华琼把名单折起,“不必担忧。凡事有我六叔在。再说了,”她拍拍放置书信的袖袋,朝玲珑笑笑,“还有件事得麻烦你。”

“我?”

“嗯。”孟华琼道:“这些事儿得和你七叔叔说一声。有他点头的话,基本上就没大问题。想来想去,由你去说最为合适。”

因为,由玲珑去说的话,七爷八成不会发对。

比他们去说的成功几率要大很多。

·

虽然玲珑把事情答应了下来,可再次见到七叔叔的时候,已经是赏梅宴的那天了。

之前的日子里,郜七爷带着飞翎卫出京办事。她就算想要去寻七叔叔也没有法子。

不过七叔叔到底没有忘了双方的约定。在他离京后的第二天,长湖给玲珑送来了请柬。

与请柬同来的还有一张信笺。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寥寥数语。

“莫要忘记。”

即便没有明说,可玲珑一眼就看明白了七叔叔的意思。

这分明就是在提醒她,他已经做到了,她也别忘了将要搬去菖蒲苑的事儿,早点收拾东西,早做准备。

玲珑轻哼一声。

七叔叔也太小看她了。既然答应,她又不会反悔。

也不知道他紧张个什么劲儿。

腹诽归腹诽。收好信笺后,玲珑还是吩咐下去,让顾妈妈带人把她的东西归整归整,提前准备着,过几日真要搬去的时候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宴席的那天,玲珑一大早就去了菖蒲苑。因为七叔叔答应她,今日他也会去,免得她在那边太过无聊。

可是玲珑到的时候,郜世修已经去了卫所处理飞翎卫的一些事务。不过他留了话,说是让玲珑先去宫里,他晚一些就到,宴席开始之前必然能见到。

有他这话,玲珑彻底放下心来,毫无顾忌地坐车往宫中去。

其实孟华琼进宫谢恩也是在今日。

玲珑去给郜太后请安的时候,恰好在静安宫里遇到了孟华琼。玲珑顺口提了几句赏梅宴的事情。

因着玲珑要参宴,郜太后想着这丫头独自没甚好玩的,索性问孟华琼:“要不要一会儿一起参宴?好吃的好玩的应当有不少。腊梅也开得正好,不若一起过去?”

孟华琼顿时一脸的嫌弃,“一帮酸腐书生,平日里没事儿就要拽文写诗,忒的无趣。我还不如回去练箭呢。”

郜太后听闻,哈哈大笑。

玲珑本就知道孟华琼不肯参宴。那天两人一同出去买东西的时候问过她。

现下听了孟华琼的回答,玲珑并不奇怪,而是拐着弯儿地“哦”了一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要告诉七叔叔,你觉得他是酸腐书生,没事儿就拽文写诗。”说着就作势起身要走。

孟华琼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想起来几年前郜七爷以未到弱冠之年得了状元。

她赶忙去拉住玲珑,告饶道:“七爷能文能武,不是今天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们能比的。”

玲珑乐呵呵地笑。

郜太后想起一件事,“好似那状元郎也会点功夫,挺厉害。也不算是穷酸书生。待会儿长乐若是想看,我叫了他过来给你舞剑。”

郜太后是把玲珑当自家小孙女儿一样疼爱着。所以瞧见了极为优秀的年轻郎君,就都替她相看着。

越瞧越觉得那状元郎好。思量着再等等看,若那乔玉哲真是个争气的,不若就指给了玲珑。

玲珑笑道:“状元郎舞剑我可不敢看。如果传出去了,我少不得要被人羡慕的眼光压坏。这事儿我不干。”

孟华琼不明白,奇道:“为什么?”

郜太后知晓玲珑的意思是那乔玉哲深得贵女们的喜欢,所以不愿和他走得太近。

见玲珑不甚开窍,老人家就也没有多提这个,转而说起了旁的。

出了静安宫后,玲珑和孟华琼去往御花园旁的一个小花园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