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又陪着傅氏说了会儿话,看看天色不早了,就起身回了菖蒲苑。问过七叔叔正在书房里,她直接跑了过去。

现下是二月中,等到三月初便是玲珑十五岁生辰了。届时的及笄礼可是头等重要的事情,郜世修一直在暗中准备着。

现下看到玲珑回来了,他把正在整理的宾客名单悄悄收起,放在书柜上,问道:“今日侯夫人可曾好些了?”

“好多了。”玲珑说着,往桌子上瞟了眼,“咦”了一声,疾步跑出屋去。

快到郜世修都没来得及叫住她。

不多久,玲珑回到屋子里来,手上犹还带着刚刚洗手后没有完全擦净的少许水珠。

她晃了晃手,待到完全干了,去到桌边拿了桌上放着的青花瓷碗,抱在怀里,捏了里面的豆子吃。

二月二炒豆子。

那时候菖蒲苑的厨房弄了不少豆子,很好吃,玲珑很喜欢。即便过去了好些时候,不是二月二了,郜世修依然让厨里炒了豆子来,专给某个小馋猫吃。

望见小丫头乐呵呵的模样,郜世修目光瞬间柔和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

他这院子原本单调无趣。平时如果没有必要,他等闲不会回来。大多数时候,就算人在京城,也都是在卫所或者是宫里将就着过一个晚上。

不然的话,从卫所到宫里再到国公府,一趟趟地走着,就为了回府住一个晚上,总觉得太过浪费时间。倒不如把路上的时间省下来,还能多看点卷宗,多处理个案子。

现在有了她在,这儿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就算再忙,他也想回来看看。不为别的,就为了多和她相处一会儿。有时候只是这样看到她一眼,他的心情就会莫名地好起来。

郜世修知道在小丫头心里他的地位很重。

以往那么多年,两人都是长辈与晚辈的关系。这在她的心中形成了一种固定的自然而然的习惯。他如果不开始改变这种相处模式的话,往后两人可能就得依着原本的方式继续那样相处下去。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和她之间还有几十年要共同度过,他希望两人间可以打破以往的习惯,愈发和美甜蜜。

现在小丫头正拿着碗吃个没完。她不停往口中丢着豆子,嘎嘣嘎嘣脆生生的一声声十分悦耳。

郜世修凑上前去,笑道:“只顾着自己吃,却不管我了?”

玲珑警惕地看着他,咬着豆子含含糊糊说:“你想干吗。”

“不做什么。”郜世修道:“只是看这豆子味道不错,想讨一个来吃。”

玲珑忍不住笑,赶忙左手捂住嘴,露出弯弯眉眼,“都是你让人做的,想吃直接拿就行。”右手捧着碗往前凑了凑,“给你。”

郜世修好生提醒她:“我刚拿了书册,还未净手,怕是脏得很。”

玲珑左想右想,看看他,又看看豆子,犹豫地拿起了一颗。

郜世修配合地弯身凑到她的跟前。

玲珑把豆子塞到他的口中,犹豫着问:“这样?”

“嗯。”

郜世修低声应着,稍稍侧头。薄唇微动,若有似无地擦过了她的唇角。

虽然连个吻都算不上,可玲珑的脸还是腾地下红透了。

郜世修抬手在她发顶揉了一把,轻轻地笑,“好乖。”

乖到他都舍不得看到别人把她娶走。

唯有留在自己身边才能够放心。

第63章

怀宁侯府。

一大早, 陆氏带着一双女儿跑到了侯爷穆霖的书房前,哭个不停。

穆少如和穆少娟没受过什么委屈。这些日子以来,她们听到的风凉话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要多。再加上婚事总是拖后, 两人哭得那是一个情真意切。

这哭声哀哀戚戚没完没了。穆霖恼怒。他也没出面,直接让长随把人给“请”了回去, 一路护送至青兰院,看着人进了院子才作罢。

此种情形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双生姐妹俩的婚事受阻, 陆氏心里头没底,镇日里跑到侯爷跟前叫冤。刚开始穆霖也是心疼自家孙女儿, 少不得要安慰她几句。后来时常这样, 接连几日下来,穆霖不厌其烦没了耐心。

左右京城现在暂时没甚要紧事。他和夫人傅氏商量了下, 决定亲自往冀州一趟,去请那位许久不见了的堂妹。

傅氏原本打算跟着去。

穆霖却是长长地叹息了声, 说道:“我先过去看看吧。能不能见到人还是回事儿。”

不怪他说丧气的话。实在是多少年没有联络过了, 就算是有同族的情谊在, 现在也没剩下多少情谊了。

当年冲突的来源在于长辈们之间不甚和睦。两边的恩怨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算太小。

安慧师太是穆霖的堂妹, 俗家名字乃是穆雲。

当初穆雲的父亲是平辈中年级最长者,在族中声望很高。

后来穆霖的父亲穆老爷子跟着太.祖皇帝征战四方,因战功赫赫而封爵,俨然成了族中风头最劲的一个。就连族长都时常来他这儿讨主意。

穆雲的父亲看不惯比自己年纪小的穆老爷子压过自己的风头, 关系渐差。后来处理一桩族中事务的时候, 他终于爆发, 寻了个由头怒斥穆老爷子。

当时的穆老爷子才到中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又得皇上器重。被他这样一训,自认有理,就没顾及长幼,直接言语激烈地回了过去。

从那以后,两边的人关系开始僵持起来。

因着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家乡,距离远,慢慢地就断了私下里的联系。若不是京城这一支偶尔回乡祭祖时还会碰到,就很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了。

穆霖和这个堂妹并不熟悉对于这事儿能不能成实在没有把握。

傅氏笑劝,“尽力就好。”

穆霖便赶紧往冀州去了一趟。

第二日,无功而返。

并不是对方不肯帮忙。而是他压根连对方的面都没见着,根本没机会提起自己的请求。

穆霖也是有点来气。

“都说她不在,我看她其实是在,只不过不肯见我罢了。”穆霖道:“不然哪就那么巧了?我去之前还打探过,有人七日前在寺中见过安慧师太。现在我到了那儿,人却突然离开了?”

傅氏劝道:“说不定人是真的不在。既是出家之人,慈悲为怀,怎可能为了当年的矛盾而不肯见你。”

穆霖这小半年来被接连的变故闹得头昏脑涨。现在又吃了这么个闭门羹,顿时火气上涌,“这也难说。当年她的父亲蓄意为难,净用些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爹头上。哪知道她现下是怎样的情形。”

傅氏沉沉地叹了口气。

两家积怨已久,心里的结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开的。

她不再去劝,给穆霖上了杯茶后就自顾自离开。

玲珑下了学后来侯府,听说侯爷回来了,她就没走,留在秋棠院等傅氏。

两人刚打了个照面还没搭上话,傅氏就远远地摇了摇头。玲珑便知肯定是侯爷那边没办妥了。

玲珑看傅氏的脸色不太好看,迎上前,扶了傅氏的胳膊,笑着说:“姑母不用忧心。侯爷没能成,还有别的法子。再试试就成。少宜的亲事还远着,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傅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我现在倒不是在担心她们的婚事,而是在担心侯爷。”

如今穆霖的状况让傅氏忧虑。

穆霖为人宽厚,性子温和。但是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地成长,虽然经历过不少风雨,却没有经受过很大的坎坷。现下年老了,却家中突然地屡次生出变故,这让他心力交瘁。

最近小半年,穆霖快速地苍老起来。倘若是孩子们的亲事再出波折,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经受得住。

想到刚才穆霖说话言谈中透着的那股怒气,傅氏愈发忧心,喃喃道:“可惜我现在脱不开身。不然我定然亲自到冀州一趟,去请安慧师太。”

侯府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大房和二房都在为了女儿们的亲事操心不已。若是傅氏不在的话,这个家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玲珑宽慰道:“姑母放心。这不还有我吗?刚好到了休息的时候,不如我过去一趟请请看。”

傅氏以为她在开玩笑,并不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笑道:“好好好,你去请。”

“那我明天一早就出发?”

听她这样说,傅氏这才明白过来她是真的有此打算,不由停了脚步望过来。

“姑母莫要小看了我。”玲珑道:“虽然现在我不太出门去,可是跑过的地方却不少。不信您去问问七叔叔。”

这话让傅氏的心里涌起百般滋味。

想她在家中出了事儿后从蜀中来到京城,一路坎坷着过来,不知道有多少困难。

幸好遇到了七爷。不然的话,一个小姑娘就算是侥幸活了下来,现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你别去了。”傅氏语气柔和地叮嘱她:“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你去了也帮不了多少。况且,如果安慧师太当真是刻意不想见侯爷的话,你去了也是没用。”

玲珑板起脸负手说道:“那可不一定。侯爷是穆家的人。而我不是。我就说要去给祖父请安,顺道去寺里一趟。想必没人能挑出我的错儿来。”

傅老太爷告老还乡后一直住在冀州。

可巧的是,安慧师太现下也是在冀州。

玲珑这般说辞倒是真的无可挑剔。

傅氏斟酌许久。最后被玲珑磨得没办法了,且,她却是也没有旁的解决法子,就道:“那你去吧。不过要让你哥送你过去。”

傅氏口中玲珑的哥哥,便是傅清言。现下傅清言正在家中苦读,备战下一次的秋闱。

只要傅氏肯答应,玲珑什么条件都没问题。当即欢天喜地地谢过了傅氏,又和傅氏道别,说要去品茗阁一趟。

“这么着急做什么?”傅氏道,“天色有些晚了,过不多久就得天黑。你要不然从冀州回来后再去铺子里。”

“那可不成。又一轮的帐出来了,尽快查一查的好。晚了耽搁事儿。”玲珑笑着说,“姑母放心,我很快就好。再说了,万一回去的晚了,七叔叔会遣了人去接我。不会有事的。”

郜七爷的手下,那都是功夫一等一的飞翎卫。傅氏不再多言,盯住了她几句就作罢。

看着玲珑欢快走远的背影,郑妈妈笑着与傅氏道,“总觉得小姐还小,一转眼就那么大了,已经能帮着夫人分忧解难。”

“看着人大了些,心性却还是小孩子。七爷什么苦头都不让她吃,看把她惯得。”想到这儿,傅氏还是有些担心,遣了人备车去傅茂山家,“我得亲自去和清言说一声。明儿上路的话,今天就得把事情商量好。免得到时候临时做决定来不及。”

·

虽然玲珑是满面喜色地出了秋棠院,可是上了马车驶出怀宁侯府后,她倚靠在车壁上,面色却是渐渐地沉郁了下来。

之所以这么着急去,是因为扈刚他们已经回京,而且还带了些消息。不方便在信里说,所以约定好了这两天赶紧见一面。

玲珑闭上眼,脑中纷乱思绪倏忽而过。等到车子停下来,她睁开双眸,眼中已经恢复了澄明。

扈刚、季敏、莫立梓都在。

玲珑把他们叫到了后院的屋子里,遣了冬菱去烧水。她则把门一关,压低声音问:“怎么样了?”

“那东升茶庄的掌柜我最近见过几次,事情有了些眉目。”扈刚当先道。

说来也巧。

那次茶刚运到铺子,玲珑和程九在马车旁遇到的晋商周石,居然和东升茶庄的掌柜相熟。

原本扈刚就接近认识了东升茶庄的掌柜。后来同在福建相遇,有了周石从中介绍,扈刚他们和那掌柜愈发熟悉起来。

闲谈间,扈刚三人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东升茶庄原先的东家王成身上扯。陆续几次后,总算是弄出了些消息来。

莫立梓在旁道:“据说,在出事前的一段时间,铺子里有几个人偶尔出现。次数不多,打扮得也不太引人注目。只不过有次其中一人和店里的另一个客人起了争执,对方拉了他的袖子一下,露出手腕上的一个印记。这才让人留了心,注意到他们。然后看他们一个月里起码在店里路面十次左右。”

玲珑奇道:“什么印记。”

能让人一见之下就开始留意起来,这印记必然比较特殊。

“是个鹰头图案。不大,约莫半寸大小。”季敏接了话,把声音再次压低,“旁人或许不知道。不过属下们以往执行任务的时候,曾经见过类似的这种图案。”

“在哪儿见到的?”玲珑问。

莫立梓和季敏就都看扈刚。

扈刚顿了顿,“大皇子身边的死士。”

大皇子!

玲珑蓦地睁大了双眼,猛然站起身来。因为动作太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

冬菱在屋子外头问:“小姐可是有事?”

“没事。没事。”玲珑愣愣地说着,再次问眼前的三名前飞翎卫,“那么说,东升茶庄出事,是和大皇子有关系了?皇上怎会允许大皇子身边有死士!”

莫立梓曾经在老瑞王爷府里做过护卫,对于皇家这些事情,他知道的比其他两个人要多一些。

“自然是因为皇上疼爱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又疼爱大皇子了。不止如此,”莫立梓嗤了一声,又道,“大皇子身上长年穿着一件金丝甲,寻常刀剑刺不穿,是护身利器。”

这就是飞翎卫的内部消息了。

玲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品茗阁的。

她双眼空濛,一步一晃地往外走着,身子撞到了旁边桌角都没有发觉。

程九看在眼中生怕她有什么不妥,紧走几步过来,重重唤了她一声。

玲珑恍然回神,问道:“程掌柜有事?”

程九定定地看着她,确认她此时此刻没甚大碍,方才寻了个话题,迟疑着说:“先前小姐不是说,让我看看哪些管事比较好,想要给锦绣和冬菱寻一门亲事?”

“是。”玲珑缓缓呼出胸中浊气,凝神去想这个事情,“可是有眉目了?”

这事儿她是仔细考虑过的。锦绣和冬菱从宫里出来时年纪就不小了,这些年伺候她一直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玲珑原先就想给她们说媒,可是寻不到合适的人,只能慢慢地看。后来她觉得凭自己的力量实在薄弱,就委托程九帮忙。

程九看人很准,而且对铺子里的人和事都已经十分熟悉。如果是想寻两个可靠的人,找他准没错。

听了玲珑的话后,程九微笑道,“我倒是有两个人选,只是怕不合小姐的意。”

“先说来听听。”

“扈刚和魏风。”

听说了扈刚的名字后,玲珑还很满意。再听到魏风之名,她却是吓了一跳。

程九与她细细解释,“这事儿其实我也没和他们说起来过。只是据我观察,扈刚待锦绣不一般。魏风虽然和冬菱吵吵闹闹,却对她一直很好。我也不知道自己看得对不对,小姐再多观察一段时间为佳。”

玲珑知道,程九既然敢把这些说出来,最起码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了。

“好,我记着了。回来我会留意这事儿,探探她们的口风。”玲珑说着,和他道了别,自顾自地回了自己的马车。

程九觉得她离开的时候神色如常,好似没甚大碍了,就没多说什么,只目送了她离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玲珑把车窗帘子掀开了一个角,望向渐渐昏暗下来的天光,不由微笑。

还好,总算是有个事情比较顺心了。这些天里每次回到侯府都感受到了一股子说不明的压力。现下有了可高兴的喜事,希望时来运转,以后的事情都能够顺顺利利吧。

·

原本傅氏去了一趟兄长家里后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谁知当天晚上又生出了变故。

听闻玲珑要去冀州,郜世修说什么也不肯让傅清言陪她去,非要他亲自送过去才行。

玲珑知道七叔叔忙得很,不答应。

谁知指挥使大人的效率远不是她能够想象的。

郜世修出门一趟,不到半个时辰回来,却是告诉她,已经和傅家人还有侯府的人都商量妥当了。明日改了由他陪着去冀州。

如果是往常,玲珑肯定要不高不低地腹诽几句,再缠着他多问一问怎么做到的。

可她现在心里头有事儿,刚刚知道了些非常重要的讯息,一时间消化不了,所以没精力去注意别的,一直在暗自想着扈刚他们说的那些事儿。于是恹恹地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就回了屋。

郜世修立在院中,静静看着她屋子里的烛光,直到亮光熄灭后很久也没有挪动半分。

黑暗中,玲珑怎么也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今天刚刚知道的那些消息,想到往日种种,想到大皇子素来的为人,一时间无法从低沉的情绪中摆脱出来。直到鸡打鸣了都还没能睡过去。

第二日一大早出发去冀州。

玲珑一晚上没睡,生怕被祖父发现端倪,只好在车上补眠。

郜世修本想去车中陪她。

他走到车厢旁刚要迈步而上,就见到小丫头掩着口打了个哈欠。他的步子停在了半途,没有继续。

玲珑困倦得厉害,压根没有留意到七叔叔走到了马车旁要上来的事情,看都没往那边看一眼,合眼躺下便打算睡。

郜世修慢慢地退了出去。沉默许久后,骑马在车子旁边守候,一路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