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极还记得,她最初成形,唤自己为主人,语气之中带着的羞涩与憧憬;而今日,那一声主人,却冰冷而疏离,充满了他从未想过在她身上要看见的坚强与豪迈壮志……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那日在祭剑台,他身后有万民俯首,她怀中抱着满身鲜血的无归,两人只是一个瞬间的对视,他们已经走上了背驰的路——

而如今,恍然醒悟,原来已经走得很远。

“如此,甚好。”

他取下脸上面具,向着她伸出手,嗓音低沉沙哑,像是转瞬之间苍老十余载——

“走吧,我带你回浮屠岛,曾经答应过你要带你看浮屠玄鲸,看峭壁之下花海……我对你诸多许诺,无一再有机会实现,无论如何,这最后一件,总该让我做到。”

花眠稍一犹豫,最终还是取下自己脸上的面具,将手放入那平摊的大掌之中——

此时两人身后,深山之中,子时钟声响起,钟声如磬,悠远雄浑,响彻天际……

烟火升空,照着黑夜璀璨如白昼。

☆、第102章 【诸夏】第一零一章

花眠也不是很懂玄极打算怎么在他登基当晚带着她私奔回浮屠岛“看鲸鱼”, 她只记得自己当初以剑鞘之身坐船跟玄极来北狄行了千万里路, 耗费了快大半个月的时间——

当时她还在庆幸好在于与汐族大战之前后她就治好了晕船的毛病,否则这一路来, 非吐死她不可。

总之路很远。

但是介于这个男人经常说话像放屁(他自己也承认了不是吗)所以花眠也没把这放在心上,想了想道:“其实鲸鱼以前我也看过, 实在是——”

“不一样。”

“……”

“你同我说, 去了现世, 犹如新生, 那这承诺便是我对现在的你说的, ”玄极一板一眼道,“不去的话,我现在就赶你回现世。”

语气很是无情——

如今他背着光, 花眠也看不见他眼中情绪,只知道他声音低沉, 里面全是不容拒绝。

花眠无言以对, 甚至觉得这剧本有点哪里不对:难道不是应该她哭闹着要走,他泣不成声挽留, 现在这什么鬼?

而玄极好像猜到她想说什么,于是开口打断她,神情看上去也是非常的公事公办:“既做剑鞘, 就要有做侍从的行子,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纵容你许多……”

花眠微微眯起眼看了看四周, 没别的意思, 就是想找把菜刀……同时听见男人的声音在耳边缓缓继续道:“你要听话。不可再任性, 主人要你往西,你不得往东。”

花眠被气乐了,点点头,咬着后槽牙说:“好。”

我看你脸皮子能厚成什么样。

一但摆正了自己的心态,为自己准确地找到了一个可以在他身边对号入座的位置,就泥鳅似的坐了进去,昂首挺胸的……回皇城的路上,她还相当有“御前侍卫”“剑鞘大护法”自觉地挡掉了一个想要来和玄极交换面具的官家小姐——

这姑娘当然不知道自己看上的人是皇帝,纯粹是被玄极英挺的身姿和依然英俊的那下面半拉脸给迷住。

“抱歉姑娘,我家主人今夜只是出门逛逛,不同别人交换信物。”花眠挡在那小姑娘与玄极中间,在她的手来得及牵住他袖子时,不着痕迹地轻轻推开。

走在前面的玄极闻言也停了下来,转身看着花眠。

那官家小姐上下打量了一圈花眠,见她神色也不像寻常贵族公子身边的丫鬟那样强势傲慢,来了点勇气,很不服气反问:“你怎么知道你家公子不同别人交换信物?”

声音翠似黄鹂,如此自信,想必面具之下也颇有一些姿色。

花眠性取向正常,而且她本来就不是什么热情爱与人交往之人,冷下脸时也是颇为冷漠道:“因为我家公子是有妇之夫。”

玄极:“……”

官家小姐:“……”

从面具下都能感觉到这姑娘的花容失色。

嗯,贵族女子,从小被宠着长大的,怎愿轻易给人家做小,有妇之夫自然是下选……于是落荒而逃。

玄极全程立在花眠身后看了场戏,看看那官家少女落荒而逃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花眠,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一下花眠的说法,但是想想后还是闭上了嘴,叹了口气。

“不许叹气。”

“不许命令我。”

男人转身沉闷地往宫门方向走去——

一路上人很多,花眠被撞得有些东倒西歪,玄极数次回过头看她,都看见她低着头完全没有要求助的意思。

垂在身侧的手几次蠢蠢欲动,又垂落下去,男人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如今的要求已经是这样的低:无论是何种关系,什么想法,又会迎来怎么样的结局,此刻她能留在他身边,就好。

“你走前面,”玄极绕到花眠身后,不着痕迹替她挡去了大部□□后的人群,“开路。”

花眠不疑有它,点点头迈步走在前面。

花眠发现走到前面以后被撞的几率反而小了一些,于是加快了步伐,等两人徒步走回宫门前,花眠肚子里的食物已经消化,青玄侍卫站在皇城门兢兢业业地等他家主子,那伸长了脖子的样子让人想到忠犬八公——

忠犬八公看见花眠,仿佛看见了地狱的恶鬼,恐惧又心虚的模样,长大了嘴,“这这这”了半天一个字没说出口,转身落荒而逃。

玄极让花眠在城门外等着自己,然后跟着走了进去。

花眠低着头在宫门前踢石子,相当无聊,正满心腹诽这易玄极真是势利眼,喜欢她的时候恨不得把月亮摘下来给她;一成侍从后,连杯热茶水也不给,只扔人在这喝西北风……

“哎。”

第八百身叹气后,花眠万万没想到,再冻得鼻子都快掉之后,她没等来易玄极,反而等来了阎王爷——

那拥着狐裘领子的少年从高高的树冠一跃而下,花眠抬起头时正好看见他身后那满月,少年蹁跹飘摇而落,如皓月之中月神下凡。

……要是月神大神脸色不那么臭就好了。

“我以为我的警告已经很明白了,”无归冷着脸,看着被寒风吹得小脸通红,这会儿正仰着脸眨巴着水汪汪的黑眼睛看着自己的人,“要么来寻回他,要么远远躲开,永远不要提起你是剑鞘一事——”

“遗忘咒封印被解开了,你的咒也不太好用……呃。”在无归瞬间一个挑眉中,花眠半张脸一缩,缩到围巾的后面,“……我原本确实是想来看看他登基,就离开的。”

“然后呢?”

“……然后不小心听了个墙角,”藏在围巾后,她声音因为心虚越来越小,“封印邪神,他可能会死嗳。”

无归唇角抽搐了下。

想一巴掌怕死这小没出息的。

“死怎么了,缺你一个给他刨坟造陵的还是怎么了?”无归提高了声音,伸手一把拧住花眠的耳朵,“还是你恨他入骨,觉得自己不能错过他葬身黄泉的精彩一幕,非要亲眼看着他死了你才能安生在你的现世过完下半辈子——”

“嘶,嘶……疼。”

“你还知道疼!”

“……哥,我不是想看着他去死,”花眠伸手轻拍拍无归拧着自己耳朵的手背,“我只是在想,诸夏苍生,还有易玄极生死存亡之际,我选择转身离开,那——那我和狐族那个五公主有什么区别……我认认真真喜欢过易玄极的!”

无归:“……”

花眠沮丧地低下头,嘟囔:“现在也挺喜欢的。”

无归:“……”

花眠:“要不是当初他用你祭剑,你浑身是血躺在我怀里奄奄一息,我和他的孩子都能打酱油……”

无归:“被锁妖塔的剑当胸穿过这么小的伤居然出血还奄奄一息还真是对不起啊?”

凉飕飕的声音让花眠整个脑袋都快缩进衣领里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归:“自你离去,诸夏不过短短数月,你哪来的可以打酱油的孩子?”

花眠:“……”

无归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个“义薄云天”“豪情壮志”的妹子,听见她一口一个“这时候走了和那狐族女人有什么区别”就气的想背过气去——没区别就没区别,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有什么错?!

想到这,无归上下打量了一圈花眠:“你现在这样还能拉弓吗?”

花眠闻言,似这才被提醒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瞪向无归:像是一只被惊醒的王八。

无归翻手,一把精致小弓出现在他手中,花眠看了一眼,正是她以前用的那把……接过弓在手里掂量了下,倒是趁手。

此时余光一闪,正巧看见不远处,易玄极被青玄、青雀兄妹二人外加一堆太监簇拥着走出宫门,远远看去,一身玄色衣裳几乎要融入月色当中去……

花眠手中无箭矢,却将手中小弓对准玄极眉心方向,缓缓拉开弓弦——

远处宫人见状,无不惊慌失措,一太监看花眠手中弓无箭矢,那就只剩下个“大不敬”,于是那总管模样的大太监尖着嗓子嚷嚷了:“大胆,何人在玄武门前撒野!”

话语刚落,却见前方,那尊贵至极之人只是束手而立,站在那,目光微沉看着不远处那着装怪异的姑娘,任由她拉弓,似用无形箭矢瞄准自己——

他于风中而立,一动不动。

她手中弯弓如满月。

而后手腕微微一抬,终于只听见“徵”地一声,弓箭破弦之音穿出,众人眼前一个恍惚,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秒便感觉到那无形箭矢破风“嗖”地射出,众人心中咯噔一声,就连青玄也没来由地在心里突了下!

就在这时,半空之中,本应为空气的箭矢忽然有了形状!

蓝色的箭矢仿佛火焰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穿过狂风以凌厉之气向着男人面门飞去——

无归脸色一变,花眠也没料到这是什么情况,等她反应过来时,无归已经一跃而起,身轻似燕般向着那蓝色箭矢追去,同时拔出腰间佩剑!

“陛下!”

“公子!”

“主人!”

一顿乱七八糟的呼叫声中,无归快,却终究快不过花眠射出箭矢,那剑转瞬来到玄极面前,他却没有丝毫躲避——

终于,那一箭擦着他的头顶,挑断他束发发带,发带随风不知飘至何处,满头青丝倾泻而下,迎寒风飞舞!

静。

此时,玄武门前,众人呆立原地,只可用一个“静”字概括。

花眠听见自己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跑得急,脚下打滑差点摔个狗啃泥,她能听见自己的胸腔发出如破旧的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的声音……满嘴都是血腥铁锈味。

当她跑到那个人的面前,猛地停下来,在身后众人一片倒吸气之中,她踮起脚抓着他的耳朵,强行让他附下身来,左右查看他的脸,他的脑袋,确定这脑袋还好端端地在他的脖子上——

她长吁出一口气。

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浑身血液仿佛在刚才都冻结了一般,唯独心脏狂跳,几乎超出可控负荷。

……抬起头,对视上那双波澜不惊,丝毫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眼。

她猛地回过神来,松开他,接连后退两步。

“怎么不躲?”

“你最后不是抬手了么,躲什么?”

“要是我不抬呢?”

“也不躲。”

易玄极抬手,头也不回从身后宫娥手中接过一条新的发带,随手将散落飞舞的长发束起。

“天下之大,无人能用剑指朕眉心,无人敢用剑指朕眉心……你能,你敢——”

他停顿了下。

“也唯有你的剑,我不躲。”

言罢。

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无视身后一群呆若木鸡的众人和一脸惊魂未定的花眠,将手中捏着的那枚上书“神行千里”法术卷轴塞进她手中,又指了指她手中卷轴:“走,去浮屠岛,看玄鲸。”

☆、第103章 【诸夏】第一百零二章

经过一阵天旋地转, 被玄极抱在怀里双双落在浮屠岛渡头跟前, 耳边是海浪拍打船舷之音,是风雪扫过无量花海枝叶缠绕之音, 是浮屠玄鲸藏于云海之中,发出的阵阵鲸鸣。

花眠被摔得七荤八素, 又不好抱怨身下给她当人肉垫子的人肌肉太硬, 只好吸吸鼻子, 吸入一鼻子冰雪合泥土混着无量花香的冰凉, 然后摸摸鼻尖, 从男人身上爬了起来——

抬头一看,入眼一片无量花海,寒风之中如层层蓝色波浪推开, 枝叶相触莎莎作响……后面是月色之下的悬崖峭壁,犹如黑色惊涛骇浪巍峨挺拔, 顺延悬崖前有古老的机巧升梯, 直通悬崖最顶端为人族的权政巅峰,无量宫。

眼前这一幕记忆海中曾经见过无数次, 如今再看,却是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花眠看着耐心地等她挪开后,才慢吞吞从地上坐起来的玄极, 他伸手拍身上的泥土,她尴尬地站在旁边:“……至少神行千里的发明让诸夏的科技水平甩现世几百条街。”

玄极拍泥土的动作一顿, 先是“嗯”了一声, 抬起头看了花眠一眼:“不想说话的话, 可以不用勉强。”

花眠确实不知道应该和玄极说什么。

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

哪怕是很好地在一起的时候,心无芥蒂的热恋期,她也大多数情况是看着他的脸傻乎乎地笑,然后两人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

曾经花眠觉得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比易玄极更合适她的男人了,只是那个时候,并没想到这份沉默,也会有朝一日让她觉得如鲠在喉似的难过……

就像眼前的人一样,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于是在玄极的默许下,两人沉默地穿过了整片无量花海,他在前面开路,道路变得异常的顺利,转眼就来到了悬崖峭壁之下,当两人步入悬崖投下的阴影中,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停了下来:“我带你上去?”

花眠看了眼旁边的升降机巧,有些犹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回到诸夏就拥有了惊人的弓箭能力,但是她很确定现在自己**凡胎一个……

想要飞,是不可能了。

可是也不想要他抱。

花眠咬了咬下唇,总结出的结论是点头答应来浮屠岛的那一刻似乎就已经是错误的开始,于是有些气恼地说:“那个升降梯……”

“坏了很久了。”玄极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

花眠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鬼扯,毕竟有些人说真话说假话永远都是一个表情。

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被他抱上去——就像是记忆中的一样,他的怀抱温暖,且很稳,无论是从二十三层高楼纵身一跃而下,还是攀爬在常人看来根本不可能赤手空拳的悬崖峭壁,如果闭上眼,几乎只能听见他沉稳的呼吸和风吹过耳朵时的声音……

然后好像下一秒,就站在了平地之上。

“……你的武功好像又精进了一些。”

“原地踏步即为退步。”

“……”

是了,非常武痴的一句话。

你这样的人,就该一辈子和各种武学秘籍在一起,没事干学人家谈什么恋爱?……害人害己的。

“以前你就很厉害了,”花眠有些没好脾气地干巴巴道,“现在更加厉害,就不要随便觉得自己会死比较好,年轻人,要乐观些,不然老得快。”

讲完她就后悔了。

很怕她这“侍卫”还没上岗,就因为”出言不逊”或者“多管闲事”被扣工资。

没想到玄极却意外地沉默了下,稍稍收紧了放在她腰间的手:“……早时在上官耀阳宫殿里说的话,你听见了?”

此时玄极几个纵身,借着高高的树冠,稳稳地在无量宫大殿金色的瓦砖上落下,却并没有立刻将花眠放下来。

“……当时我在房顶上,”花眠想了想,“不是故意偷听的,真的是恰巧从那边穿越过来,就落在房顶上。”

解释完花眠自己也觉得很荒谬。

不着痕迹地从玄极的怀中跳下来,退开,砖在她脚下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微响声,此时脚踏实地,花眠忽然有一种“这就到了我的地盘”的感觉——

还是剑魄时,身体轻盈,她最爱的就是在玄极坐在书房里不分昼夜地处理公务时,她就坐在他头上的房顶上发呆,仰着头看浮屠玄鲸在云海之间肆意翻滚游过,又或者把脑袋放在曲起的膝盖上,盯着某一片无量花海发呆……

现在她又回到这个地方。

花眠找到自己以前最常坐的地方坐下,片刻之后,感觉到男人悄无声息挨着她坐下来,停顿了下,评价:“视野不错。”

“是啊,就是今天玄鲸不肯下来,以前总是缠着我让我摸摸它……现在就假装不熟了,它怎么和你一样薄情?”

花眠捧着脸,看着在云海里打滚的巨大鲸鱼,巨大的翅像是扇子似的将云层切割成絮状,缠绕在它的周身……听说生活在浮屠岛的人都已经习惯了浮屠玄鲸的悠长鸣叫,对于他们来说,这就像是摇篮曲一样的东西,从出生就听着,令人安心。

没有人能解释浮屠玄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鲸鱼在天上……人们只知道三界之内,浮屠玄鲸是唯一又特殊的存在,几乎成为了诸夏的代表。

嗯,有点像天.朝的熊猫一样宝贵。